寧沁如同死屍般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惟一證明她還活著的證據,只剩她那上下起伏的胸膛,及奔流不止的淚。
自從耿少翊親口對她證實孩子保不住後,她的淚便一直沒有停過,她像是被掏空靈魂的軀體,只會呼吸和流淚。
沒有人能讓她開口、也沒有人可以再讓她有反應,她只是靜靜的以自己的生命向項毅飛進行無言的抗議。
而自從寧沁掉了孩子便臥床不起後,項毅飛的情形也沒好到哪去。
他還是必須每天處理天鷹堡的所有的事務,但是只要一入夜,他便回到寢房,無言、靜默的坐在寧沁的身邊,直到朝霞現身後,才又離去。
寧沁決心以死來進行對他的抗議,而他則是以近乎自殘的方式,為自己曾經有過的孩子守靈。一對原本該是甜蜜相戀的戀人,行蹤至此,若再沒有人出面阻止,那麼必然走向雙雙滅絕的道路。
而這一切全都看在耿少翊的眼裡。
他知道,項毅飛的決定是出自於保全寧沁,寧可自己承受所有的苦,也不願讓她知道原委,因為他擔心的就是她無法承受這樣的事實……
「這樣做,真的對嗎?堡主。」
耿少翊站在寢房外,看著項毅飛如同座石像的坐在床沿,雙眼沒有片刻離開過寧沁。
「唉……」耿少翊又多看了兩眼,不禁慨然道:「愛這玩意兒實在太麻煩了。」
他不明白堡主為什麼要將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弄得如此複雜,但是,他會這麼做想必有他的道理在……只是他可不能再坐視這種情形下去了。
寧沁在這種時候最需要的是一個她愛且愛她的人,來幫助度過這時期;而項毅飛需要人陪同他分擔親手扼殺了親生孩子的罪……
他們兩人深陷其中,看不到解決之道,可他這個局外人可不!
對於解開僵局的方法,他是再清楚也不過了。
耿少翊待在寢房門外,直到日昇東方時,他悄悄的躲了起來,直到項毅飛離開後,光明正大的自大門走進房裡。
他直直走到內房,掀開錦帳,而後走到窗邊開了窗戶,讓陽光灑了一室金黃。
「公主,我知道,其實你聽得到我說的話。」
他給自己拉了張椅子,好整以暇的坐在窗邊,享受著溫暖的陽光,而這位置是寧沁從前的最愛。
「我想,我該告訴你某些事實才是。」他伸了伸懶腰,反正現在絕不會有人回覆他的問話,因此他只好自問自答了。「畢竟這和你非常有關係。」
「我想,你心裡一定非常不解,為什麼堡主非要你打掉孩子不可。」他自顧自地說著。「你可能會以為是堡主嫌棄你,所以不願意你懷他的孩子。」
「不過,你可錯了,我和堡主相識十年,從沒見過他對哪個女人這麼好過。別的不說,光你反抗他,還沒被殺這點,就足以教人相信堡主對你懷有特別的情感。」
他嘖嘖有聲的繼續說著一堆拉拉雜雜的小事,很難令人相信的,耿少翊竟然有法子自言自語這麼好一段時間。終於,他決定直接將重點給說出來——
「我要說的是——你的體質,根本無法負荷懷孕生子,就算你有法子懷他,你也不見得有那個能力生他。」他停了會兒走到床沿,看到寧沁原本緊閉的雙眼此時正直直的看著他。「你根本無法熬過生產的過程——就算你讓孩子生了下來,他也會成了個沒娘的孩子。」
「他知道?」寧沁的聲音幽蕩蕩的,猶如自冥界傳來的聲響。
其實當耿少翊一進來時,她便察覺到有人進來,一直到他開始長篇大論的說些已經與她不相干的事時,她才確認他的身份。
起初他的聲音,像是蚊子般的叫聲,在她耳旁嗡嗡作響,她壓根兒弄不清楚他話中的內容,直到現在。
「他就是知道,才堅持要將孩子打掉。」耿少翊如是說:「原本,我希望他與你商量過後再做定奪,可堡主非常的堅持不讓你知道原因。」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本以為早已流乾的淚,這時又自眼眶溢出。為什麼他總是要讓她渾身是傷之後,才讓她明白他的溫柔?
「因為堡主瞭解你。」耿少翊直截了當的說:「他曾對我說,如果讓你知道孩子是因為你的體質而不保,你必定會自責不已,不如讓你將所有的怨恨,都加諸在他身上。」
寧沁聽著這話,一股極深的酸楚湧上心頭,喉頭好似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只能不斷的藉著吞嚥的動作,平復自己的心情。
「他……」當她感覺到孩子自她的身體脫離時,那痛、那苦幾乎將她撕碎,而心頭被背叛的憤恨,讓她更加無法平復。
那時,心頭只有恨——很可笑的,她這輩子沒恨過任何,而惟一恨的,卻又是她愛的人。
忽視她的父王、欺負她的兄弟姐妹,以下犯上的僕人……她一個也不恨,但是,她惟一愛過的男人,卻教她嘗到了什麼叫恨,什麼叫哀莫大於心死!
她完全的封閉自己,不讓自己再接收任何有關外界的訊息,即便她知道項毅飛每晚都會坐在她身邊,陪她至天明,可她不願回應他,因為她的心已經冷了。
如同一湖死水,任何的干擾都無法再激起一絲的漣漪。
如今耿少翊的一番話,卻讓她心頭的恨,找不到宣洩的出口——現在,她也弄不清,到底是孩子的逝去教她痛苦,還是項毅飛的背叛。
到頭來他還是背叛了她的信任,但他的背叛,卻只是要挽救她的性命?
為什麼?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救我?」她必須知道答案!她一定得知道答案。
「公主,」耿少翊意有所指的看著她。「依你這般的冰雪聰明,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他站起身子,背對寧沁。
「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況是一個他愛的女人所生的孩子?」要說,就將這一切全給明著講,堡主不願說出口的話,由他這個雞婆屬下代辦。
「在你與親生子之間,他選了你。」
在你與親生子之間,他選了你!
這句話不停地在寧沁腦海裡迴盪、激昂著,她整個人彷彿被火藥炸成了一片之後,又再度被一片片的粘合。
她的愛終於得到了回應……然而伴隨的卻是如此震撼的消息。
老天對她、對他何其殘忍,為什麼非得以這種方式讓他們體驗愛情?為什麼他非得在她與孩子之間做抉擇?
她有著備受忽略的童年,而他則有艱辛的過去,但是錯的不是他們啊?為什麼到現在,他們還是無法得到想要的幸福?
她愛他,她也要孩子——現在,她有了他的愛.卻沒了孩子,而他要她,代價卻是得親手殺了孩子……
加諸在他們身上的痛,何時才能消弭?
項毅飛踏著沉重的步履走進寢房,望著寧沁那日益消瘦的臉龐,他幾乎可以看到生命力正一絲絲自她那嬴弱、單薄的身體裡抽走。
而死神一步步的靠近她,要將她從他身邊帶走,但是他卻無能為力。
曾經以為他這人這一生,注定要一世孤獨,不需要任何人在他身邊,更不需要體驗愛這微不足道的玩意兒。
因為,他有更重要、更急迫的事要做。
可自他見到寧沁的第一面起,他的生命起了微妙的變化,曾經他強烈抗拒著這一切的發生,他武裝自己、他以殘酷的手段對待她,要的就是她能自己死心的離開。
但是當他知道,他有可能永遠的失去她時,他心裡的脆弱,彷彿又回到兒時頓失所依的茫然。
自從他將寧沁由西昊帶回天鷹堡後,他開始與端木遙有了接觸,而他也終於知道,端木遙的母親——也就是害死他親娘的女人,早在十五年前讓他的生父給撤籍,發派邊疆了。
而他的父親直到去世之前,都不曾放棄找尋他這個長子的機會,在臨終之前,還交代端木遙必定得找著他……
那一剎那間,這三十年來,惟一支撐他的活下去的信念全部瓦解了——
復仇已經沒有必要,因為他的父親已經為母親討回了公道。而對父親的怨,也已經消弭……
他並不想要西昊的王位,他也不屑要,他之所以對其虎視眈眈,是因為他認為這是他們欠他。
當他明白,他們欠他的,早在多年前便已還清時,那王位對他而言,只是個虛名,他根本不要。
這時候,他不禁嘲笑自己這許多年來所圖為何,不禁悔恨自己讓仇恨蒙蔽了雙眼,居然傻得將自己一生的真愛自身邊推離。
也在那一刻起,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愛她!以他生命的全部。
因為愛,他願意承擔起所有的痛苦,即便知道,她會恨他、怨他也無妨,只要她能無愧於心的活著。
但他沒料到的是,當他扼殺了自己的親骨肉的同時,也要面對失去她的恐懼。
看著她由朵盛開的花,逐漸凋零,並走向生命的終點時,他竟無能為力阻止這一切……每夜看著她那容姿依舊,但生命的神采不再時,他不禁要問……
難道他做錯了?
「你回來了。」寧一兒坐在床頭,平靜的看著他。
「你……」項毅飛訝異萬分的看著她。「怎麼……」千言萬語在心頭迴繞著,最後僅出來一句:「不好好的躺著休息?」
柔情、愛意,這情感對他來說,還太陌生、大生澀。他不擅於表達,也不懂得如何表達。
「這些日子我躺夠了。」經過這一段,她整個如同蛻變般——變得堅強、變得勇於追求真相。「我只有一件事要問你。」
「你問吧。」
「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你執意要打掉孩子的真正原因?」
項毅飛詫異的看著她。
「沒錯,耿少翊全告訴我了——我要知道理由!我有權知道!」她的眼神在冀求著答案。縱使她已經知道,但是她仍要他親口說出。
「我要你活著。」他瞇起了眼.別過了頭。「即便要犧牲一切,我也要你活著!」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我活著!」
「為什麼!」他憤怒的回過頭。「你要問為什麼嗎?因為我愛你!我愛你勝過自己的親骨肉!」
「那你為什麼不說?」
「因為連我自己都在抗拒,你要我如何承認?」
「你好傻……」她慢慢的起身,一步步的走向他,自背後緊緊地抱住他。「你真的好傻。」
項毅飛輕撫著在他身前交握的小手,喃喃地說:
「這苦,總要有人承擔。」
「可你知道嗎?你這麼做,並不會讓我好過,」她語帶哽咽的說:「我以為你不愛我,到最後還背叛了我對你的信任……你簡直是讓我活在地獄裡。」
「對不起……」這是他惟一能說的了。「我以為這才是最好的方式。」
「它不是的,不是嗎?」她咬著唇。「它只讓我們誤會更深,增加更多的衝突。」
項毅飛聞言,默默地點頭。
窗外的星光、搖曳的燈火、還有身後他所愛的女人,這一刻,他幾乎要覺得這就是幸福了。
「還恨我嗎?」他不奢求她會原諒,但是至少,讓她對他的愛還有一絲挽回的餘地。
「要恨誰?」她幽幽地說:「是你、還是我?我誰都不恨,只恨命運——是命運造成這一切。」
她心中永遠會對她那來不及出生便夭折的孩子感到愧疚,而她相信他也是的……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再追究了?過去的都過去了,再也喚不回來。
如果今天立場對調,她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項毅飛轉過身來,像是要將她給融入他的骨血裡那般,緊緊地、緊緊地抱住她。
「我愛你。」他像是起誓般的說:「我把我的愛、生命一切都交給你——除了你,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能讓我眷戀的事物。」
她生,他生;她亡,他也絕不獨活!
寧沁聞言,嘴角輕揚,這些日子以來,她真正的笑了——而這笑,背後卻是由多少的淚所累積成的啊!
「我早就將自己全部交給你了。」她說:「而我等的,就是你的承諾、你的愛——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在他的懷裡,她有了希望、有了未來、有了再度尋夢的勇氣。
沒錯,他們會重新開始,不論以後的路有多難、不論將來還會有什麼樣的試煉等著他們……但,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擁有彼此,直到——
地老天荒。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