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絮鎖著眉心,一個上午就在呆望緊閉的門扉中過去了,手頭上的工作有的因發呆拖慢了進度,有的壓根沒心情去做,有的則是不曉得該不該做,因為那得看他能不能繼續待在這裡才能決定。
她是說了相信他,但心裡仍有一分疑慮,就那麼一分,破壞了她對工作的全神貫注。
她清楚地知道,那份信任來自意亂情迷,而意亂情迷卻是最最不可靠的,再說,能夠證明他的堅定會帶來實質效益的事實,少得可憐。
兩相對照之下,再經過理智的分析,她再也無法靜下心。
秒針喀噠喀噠地向前推移,那一分疑慮像株毒草,刺得她坐立難安。
電話響了,她緊張地抓起聽筒,「總經——」
「他睡著了。」段延瑞頗是無奈,「我們先叫飯,準備好了再叫他。」
邵絮愣了下,繃著嗓子道:「是。」掛了電話,心不在焉地打電話訂飯。
他們不是在開緊急會議?!他又在睡?老天!
想到之前她以為他是隱斂利爪與尖牙、伺機而動的獵豹,卻落得滿心失望,那株毒草便像是得了肥料般,迅速茁壯,尖細的毒刺根根朝她心窩裡扎。
飯來了,三個大男人依舊關在辦公室裡,究竟在做什麼,無人知曉。
時針在她快被毒草纏得窒息時,指向兩點。
開散的門魚貫地走出三人,依序是抬頭挺胸的歐陽凌、溫文微笑的段延瑞,以及睡眼惺忪的晉尚闕。
邵絮掛上冷靜的面具走向他,幫他整理服裝儀容,小手極有效率地拉整睡皺的襯衫,撫平西裝外套上的折痕,撥開散落頰邊的發綹,看似冷靜如昔,緊緊抿著的菱形嘴卻洩漏了她的焦慮不安。
晉尚闕迷濛的睡眼膠著在她忙碌的小手上,而後慢慢轉向她清麗的容顏。她這模樣好像在為即將遠征的丈夫打點一切的妻子,只可惜太過憂愁。
「我不會輸的。」甫睡醒的嗓音低啞性感,誘人沉淪。
邵絮不看他,「你又睡著了。」
「不礙事的。」回話的人是段延瑞,「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不太好……」她怕老狐狸會引發她的壞脾氣,而她控制不住。
「不會有事的。」晉尚闕大手搭上她的肩,低聲安撫。
她猶豫了一秒,隨即答應,「嗯。」算了,破壞形象也無所謂,她得跟著去幫他一把。
三人見她答應,便說說笑笑地前往獵殺老狐狸的圍場。
一路上,看好戲的、譏誚的、同情的目光不一而足,顯見金明松中傷策略的成功。
然而,談天說笑的男人依舊,跟在後頭的邵絮卻是心直往下沉,只有怒焰逐漸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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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上回晉尚闕糗態百出的會議室,幾個董事已經到了,其中還有幾個看著晉尚闕長大的長輩,一見到他,紛紛神色不自然地打了個招呼。
晉尚闕有禮地回應董事們,也不在意他們怪異的態度,逕自和其他三人入座,甚至打了個呵欠。
「想睡?」邵絮緊張地抓住他的手。
耶?她在佔他便宜?戰慄爬過他的背脊,他眼神蒙-地看著她,覺得她越來越有女人味了。
「噢!」痛呼驀地蹦出薄唇,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無法言語。
「清醒一點沒?」邵絮審視他的眼睛,忖度他的清醒程度。
答案是否定的。隱隱作痛的虎口告訴他,她是在「辦公」,遠非他想的「營私」。
他歎了一聲,「我很好、很清醒,你也用不著擔心了,只管等著看我收拾老狐狸。」
然而邵絮仍是不安,理智在警告她,情感卻在安撫她,搞得她心緒大亂,猶若一株風中飄搖的蘆葦草,尋不著一個可靠的方向。
沒時間多說了,董事陸續到場,會議即將開始。
經過冗長的財務報告、營運方針的討論後,金明松說出他準備多時的提議,「各位董事想必都知道尚闕還年輕,身體又不太方便……唉,晉老也夠用心了,但總不能為了公司而讓兒子積勞成疾,我想,不如讓尚闕休息個幾年,等養好了身子再來為公司盡一份心力。」
董事們對他的提議早就心裡有數,此時卻默不作聲。
這三個星期以來,關於晉尚闕無法勝任總經理一職的傳言,傳得夠多的了,諸如繡花枕頭、大病號、嗜睡症患者、行徑怪異等等,總之,淨是些難聽的,確實很令人擔心,但他是總裁的寶貝兒子,總不好在總裁出國的時候將人踢出去吧?
再說,對傳言抱持存疑態度的,也大有人在。
「尚闕,你怎麼說?」年近古稀的朱慶祥問道。
在商場打滾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傳言不可盡信,而晉尚闕是他自小看大的,他不認為小時候調皮得要命、把一干大人整得人仰馬翻的精明小子,長大後會變得軟弱無能。
會議開始後即沉默至今的晉尚闕,坦然迎視老人詢問的目光,「我是還年輕,身體也不太好。」察覺身邊的人緊張地瞅著他,他轉頭給予她一抹安撫的笑,隨即回過頭,繼續接受董事們的檢視。
「可是,嗜睡症……」他瞟眼臉色陰沉的金明松,「保證沒有。」
「聽說總經理的事全讓總裁秘書攬去辦了?」金明松再投下一記攻擊。
段延瑞笑彎了眼,「這倒是事實。」
聞言,邵絮扭過頭,朝他發射冷肅帶殺氣的眼波,這人是來幫倒忙的嗎?
「哦?尚闕,這不太好吧!」朱慶祥身旁的中年美婦朱立瓊不贊同地頻搖頭,「公事可不是辦家家酒,做好自己的事是很重要的。」
「乾媽,我很累嘛!」晉尚闕軟了語調,孩子般地撒嬌。
朱立瓊臉上立刻露出不捨,「那就別做了,過幾年再來也行。」這孩子就像她自己的孩子,再多的關心也給不夠。
「再過幾年就沒得做了。」段延瑞冒出不大不小的嘀咕,恰如其份地傳到每個人耳邊,董事們或疑惑、或不以為然,卻有一人臉皮抽搐。
金明松僵著臉,語氣轉硬,「既然尚闕連自己的事都處理不來,以後如何掌管這麼大的公司?還有其他優秀的人選,不如——」
「乾媽,你看,就是這些事把我累得半死的。」不理會叨念中的人,晉尚闕起身遞給朱立瓊一個文件夾。
眾董事好奇地看著她打開文件夾,而被迫停嘴的金明松,臉皮又抽搐了。
邵絮狐疑地瞥向老神在在的晉尚闕。他累的原因不是賣力演唱?
朱立瓊綻放驚喜的笑容,「真是的,你這孩子讓人白操心了!」揚揚手上的文件,遞給老人,「這可不得了!爸爸,您看看,我們的小尚長大了。」她一高興,忘情地叫出晉尚闕的乳名。
朱慶祥接過文件,「合約書?」蒼老的手指翻過一份又一份的文件,皺紋深刻的老臉釋放出欣慰之情,「成天調皮搗蛋的小尚,一來公司就簽下這些大案子,不簡單,的確不得了。」
董事們輪流翻看合約書,贊服之語連綿不絕——
「宋華?不是聽說有點難搞?弄了大半年了,好不容易才推前一點,他才來幾個禮拜……」
「這個遊樂場的利潤高得驚人哪!」
「連碩的總裁還在這裡寫了後生可畏,這……」
「陸行豐真是錢太多,這些遊艇的造價有夠離譜的!」
邵絮聽了,一顆心頓時裂成兩半,一半在替他高興,一半則在承受熊熊怒火的炙烤,桌面下的兩顆小拳頭緊握得手臂一抖一晃的。
「小尚好棒喔!」段延瑞低聲取笑他。
晉尚闕假裝沒聽到那聲戲譴,可憐兮兮地瞰著老人,「就是說啊!爺爺,為了這些案子,我忙得昏天暗地,身體才會虛了點,可是,」他委屈地瞟瞟臉色黑到極限的金明松,「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些不堪入耳的傳言?」
朱立瓊連忙安慰他,保養得宜的臉蛋堆滿寵愛,「現在你這麼厲害,誰敢說你一聲不是?而且你爸爸一定會很高興的,說不定他一回來就把你升職了,到時候,乾媽再給你一份大禮。」
朱慶祥老眼閃過好笑,配合著他,做出嚴肅的臉色,「那些傳言恐怕是有心人故意散播的,如此造謠生事是過份了點,讓歐陽去查查,查到了再做嚴厲的處分,你就別『難過』了。」就怕他是故意讓人有機會造謠的,這孩子的心眼還是這樣曲曲折折的。
董事們也輪番稱讚、安慰,那些因傳聞而生的陰影當然就此煙消雲散。
「那麼……」金明松聲若洪鐘,打斷刺耳的稱揚話語,得到眾人的注意後,他沉聲說道:「關於公司的主導權——」
「股份最多的人掌控?」晉尚闕先一步問道,眸中隱伏著對狩獵的期待。
金明松眼底閃過一抹得意,「當然。你們家擁有30%的股份,所以一直以來是你們在掌控,可是啊——」他刻意拉長尾音,故弄玄虛地冷笑,「現在的情況變了,我持有的股份是34%……」
「老狐狸,不要臉也要有個分寸!」
猛然爆出的尖聲怒罵打破會議室內凝窒的氣氛,也差點震破眾人的耳膜,金明松既驚且怒,乾癟的臉皮扭曲得嚇人,而朱立瓊不小心冒出來的輕笑,更是讓他怒到極點。
晉尚闕瞠目結舌地望著身邊傲然而立的人兒,吃驚得闔不攏嘴。
這橫眉豎目、怒焰狂捲的女戰神,是誰?
站姿威風凜凜的邵絮,連說話的力道也威猛有勁,「你他媽的不要臉——」
在可愛的菱形嘴繼續吐出髒話之前,一條有力的臂膀將她扯回座椅上,以寬闊的背擋去眾人的視線,「你幹麼?」餘悸猶存,晉尚闕神色略嫌倉皇地問道。
氣昏頭的邵絮眼一瞪,唇一掀,「干——嗚……」嘴被他搗住,她氣得目露凶光,拳一握,給了他下腹一記重擊。
「唔!」晉尚闕咬牙忍住痛呼。沒想到她生起氣來這麼「暴戾」兼「暴力」。
看著掙扎不休、怒氣橫生的她,他心中卻有股釋然。
原來她不是真如外表表現的冷靜,在那無動於衷的外表下,其實藏了一顆帶火的心,且火勢之強,炫人眼目,他開始期待挖掘出躲在秘書面具後的她了。
「失陪一下。」他回頭說了聲,丟個眼神給段延瑞,便搗著她的嘴,將她拖出了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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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拖,拖進了樓梯間,確定離會議室夠遠後,晉尚闕才放開懷中怒氣沖沖的邵絮。
「你這王八蛋!」她狠狠地瞪著他,啐道:「誰說你可以抱我的!」
她生氣的模樣美得不可方物,眼眸晶亮、兩頰嫣紅,艷燦燦的似火焰中旋舞的玫瑰,看得他心兒怦怦亂跳,結巴了起來,「我、我……」
「你什麼你,你是大笨蛋!」纖指指到他鼻頭上,口吻十足的不客氣,「我替你出頭有什麼不對?那只賤狐狸不修理不會懂分寸的!」說到這,提醒了她未完成的使命,腳跟一轉,又要往會議室去。
晉尚闕連忙拉住她。雖說他很感激她的心意,可也不能任她去,依這態勢,她大概會去痛毆老狐狸,到時,她苦心維持的形象也會破壞殆盡,他必須阻止這樣的事發生。
「邵絮!」他一手搭住她的肩,一手強扳過她的下巴,直視那雙火花翻騰的眼,沉聲安撫。「不會有事的,段大哥會把事情處理好的。」
「段個屁!他是什麼玩意兒!」小巧的下巴左右轉動,試圖擺脫他的鉗制,怒聲道:「放開我!」一記上勾拳伺候上他的肚子。
「噢!」晉尚闕痛得彎下腰,也鬆開了對她的鉗制。
他滿臉的不敢置信。她竟連揍他兩拳?!且毫不留情、力道十足!
而邵絮則是趁機往回走,清麗的臉蛋紅艷似火,張揚著喧騰的戰意。
「你——」接連受創,晉尚闕也冒火了,他忍痛追上她,扯住她的手臂,「我說了我會收拾老狐狸,你就這麼不相信我嗎?」大手搖晃著她,對她的不信任,既生氣又無奈,「你也聽到了,我不是沒在做事,更不是無能的,你就不能多相信我一些嗎?」
「做事」二字像把利斧,劈進邵絮的腦袋,鼓脹的怒氣開了道缺口,緩緩流進沁涼的氣息,卻燃起另一波怒火,但這怒火卻是隱含幽藍的、小小簇的、飄忽的,溫度卻是更高、更炙人的。
低頭望向手臂上的大手,她突然覺得悲哀,心也落到谷底。
他的確有做事,還做得有聲有色,但身為秘書的她卻毫不知情,直到最後一刻才知道。
為了他,她連維持了五年的秘書形象都可以拋去,其中的原因她再清楚不過了,但,她更明白的是——他根本不需要她這份心。
他明知道她有多擔心他,也知道她想幫他,卻從頭到尾都將她蒙在鼓裡,彷彿她與他毫不相干,亦不值得他信任,在這種情況下,她一心為他著想的心意、因他而生的愛意,都顯得可笑,可笑得教她心灰意冷。
沒想到最初的憐惜,經過不到一個月的相處,竟會演變成她從未體驗過的愛意,家人和朋友老說她遲鈍,面對這樣的情況,她倒希望自己再遲鈍些。
最好能夠遲鈍到接收不了他散發的吸引力、遲鈍到察覺不出自己對他的心意、遲鈍到不懂老是被他牽動的心在訴說什麼。
預備賞給老狐狸的拳頭忽地鬆了,像是再也使不出力氣,連氣他瞞她的力氣也沒了,她幽幽地望他一眼,緊抿的唇瓣不見一絲血色。
晉尚闕見她平靜下來,以為自己終於得到了她的信任,便放開了她,一臉認真地解釋,「以前是因為時機尚未成熟,所以我無法做什麼,現在陷阱準備妥當,老狐狸也露出尾巴了,等段大哥打破他的如意算盤後,我會好好工作的。」絕對會令她對他改觀。
邵絮靜靜地背對著他,纖細的身影顯得僵硬而疏離,「總經理要回會議室嗎?」
他擔心地望著她寫著拒絕接近的背影,「你不生氣了?」
「是我多事了,很抱歉。」清脆的嗓音依然清脆,卻冷得像冰。
「不,是我沒先跟你說清楚,可是——」
「總經理要回會議室嗎?」背影散發著拒絕,舉步往外走去。
她好像不太對勁?晉尚闕不安地跟著她走,小心翼翼地說:「不用了,有段大哥在,我們回辦公室好不好?」
邵絮點點頭,大步朝電梯前進,直到兩人並肩站在電梯前,她還是以背影對著他,沉靜得教人害怕。
晉尚闕歎了口氣,走到她面前,毫不意外地見到一張冷若冰霜的臉,「你怪我瞞著你?我是擔心你會被他懷疑,才沒讓你知道的。」語氣誠懇真摯得讓人無法不動容。
「是嗎?你能裝,我也能裝。」他分明是不相信她,而這令她心痛。
他卻對她的話存疑,「真的?你剛才不是差點衝上去揍人了?」她那副狠樣可嚇壞了不少人。
邵絮渾身一僵,垂眸不語。
那是她進公司以來的第一次失控,而且是在董事會上!
都是因為太在意他的去留,才會使她失控至此,要是往常,她還能多忍一會兒的……
「或許我該辭職……」老狐狸不會就這麼算了的,而她失了分寸也難辭其咎,再說,跟他在一起太危險了。
他對她的影響力逐日增強,就算調職,兩個人同在一間公司,也免不了碰上他,仍無法徹底擺脫他帶來的影響,她會因他失去冷靜和理智、因他爆發壞脾氣,今日的失控會一再發生,那她以秘書為職志的理由也就不復存在了,既是如此,不如離開……而且,這樣一來,也可以避免讓他見到她所厭惡的自己——那個發起瘋來就六親不認的壞脾氣女人。
電梯來了,門一開,邵絮和晉尚闕各懷心事地走進電梯。
「為什麼?」晉尚闕不懂話題怎會扯到這來。
「我明天會遞上辭呈。」邵絮低頭把玩手指,慢慢說道。
他瞠大了眼,連珠炮似的急急說道:「為什麼?你又沒做錯事,如果是為了老狐狸,那大可不必,我不會讓人動你的!而且,你走了,我怎麼辦?」他已經習慣有她在身邊,沒了她,他的眼睛要往哪兒放?
「公司裡多的是秘書。」她聳聳肩,「不然請個菲傭也行。」她根本是他的保母,秘書份內的工作少得可憐。
菲傭?她以為他當她是傭人嗎?他明明調戲過她,她不會不知道吧?!
一股無力感油然而生,千萬別告訴他,她除了正經八百之外,還是個感情智障!
黝深的黑眸盯著她的頭頂,發誓般地鄭重申明,「我只要你!」
邵絮心一窒,努力不要想歪,「保母型的秘書不難找——」
好吧,他確定她沒接收到他的愛情電波。「不管!你不准辭職,我不會批准的!」他執拗地說,決定話題到此結束。
邵絮也不跟他爭論,只是沉靜地看著數字往上跳的電梯指示燈。
不管他怎麼說,該怎麼做她自己知道。
除了失職、失態,她辭職還有更重要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