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頂端終年繚繞著雪白的濃霧,整座山林靜悄悄的,籠罩在一片白皚雪色之中,偶爾竄過雪堆間的動物成了獵人難得的獵物。
一名年紀約莫二十的女子,手持弓箭佇立在參天大樹後,屏氣凝神的注視著前方一隻正在挖掘草根的雪兔。
待時機一到,女子手上的羽箭毫不遲疑的射向眼前的獵物。
雪兔中箭,毛茸茸的小身體掙扎了幾下,溫熱的鮮血流淌,暈染潔白雪地,死亡的氣息籠罩,一個蹬腿,魂歸西天。
她向前拾起已死的雪兔,走向林間深處的小屋。
簡陋的小屋裡只有幾件簡單的傢俱,女子身上的衣服也是簡樸的很,一如週遭單調的環境。
她獨自處理兔子,動作迅速、熟練而木然。這是她獨自在山間生活五年的成果,日復一日,生活中的大小事務,全都自己來。
長期一人面對著一片雪白世界的生活,使她遺忘了凡人的喜怒哀樂,除了活下去、復仇的念頭,什麼也進不了她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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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欣抹去額際沁出的冷汗,僵直著身子呆坐簡陋的木床,背上的舊傷,因為過份鮮明的惡夢,陣陣抽痛。
她早已習慣這伴隨心緒波動而來的疼痛,叫痛、自憐?早在這份習慣之中消逝無蹤,她只是遠望天邊清冷的日光以及緩飄而下的雪片,臉色蒼白,身子因疼痛而微微顫抖,雙眼卻是一片空洞,不帶一絲情緒。
這些年來,夢境中的人事物反覆出現在午夜夢迴的時候,一再提醒她家仇未報的事實。
八年前的家變,她跟著王嬤嬤逃出火海後,便隱姓埋名藏身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裡。王嬤嬤教她這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千金小姐如何在山林中生活、如何使用他們衛家獨特的「毒功」。
她們在渺無人煙的山間相依為命了三年,直到王嬤嬤因勞累過度離世,她才獨自搬到更為險峻、更無人跡的天山頂上。
轉眼間,五年過去了。她已是十八歲的年紀。
這五年來,她反覆夢見那場火,更不斷憶起王嬤嬤口中的復仇計畫。
身為衛家的忠僕,王嬤嬤告訴她那場火的原因,費心盡力的傳授她各種技能,一心希望小小姐為主人報仇。
她總是茫然的聽著王嬤嬤叨叨絮絮的恨語,十來歲的幼小心靈,不太懂人世間的險惡,更不懂為什麼人可以為了私心、貪慾,背叛多年的情誼,還累及衛家上下百餘人的性命。
然而,王嬤嬤臉上的恨意是那麼明顯,反覆提醒她一定要報家仇……,漸漸的,孤寂的心中,活下去為父母報仇成了她生存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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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著簡單的行囊,衛欣緩步進入天山腳下的小城。
她舉目搜尋了一會兒,隨即走進皮貨店,賣掉這幾年來獵來的皮毛,換得為數不少的銀兩,以便將來的復仇。
隻身一人的年輕姑娘帶著稀少的珍貴毛皮,店家瞧著不免好奇,然而礙於她臉上冰冷而空洞的神情,問也不敢問上一句。
她無視路人好奇的目光,逕自走進一間提供過路旅人用飯過夜的小客棧。客棧裡,十幾名大漢分坐了幾桌,或高或低的談話聲此起彼落。
「姑娘,用飯還是住店?」店小二慇勤的迎來。
「用飯,來點小菜便行。」衛欣就著窗邊的小桌坐下,嗓音清脆悅耳卻冰冷得叫人打哆嗦。
「是、是,馬上來。」小二碰上這麼個冰冷的回答,就是眼前的姑娘面貌再清秀、再吸引人,也不敢多說句廢話,匆忙進廚房去了。
「喂,聽說了沒?前個月裡,估虎城的胡大少又進了一門小妾哪!」鄰桌客人閒談的聲音不大不小的響起。
估虎城?衛欣清冷的眸子因為這熟悉的字眼泛出一絲漣漪。
一個輕佻的聲音接話:「嗯,聽說又是搶來的,這是第五個啦!」
「唉,這胡大少也太好色了吧!家裡都有幾個小妾了,還老是搶女人,搞得我們都沒好姑娘娶啦!」一個粗獷的聲音開著玩笑。
「如果只是搶女人也就罷了,更可惡的是,如果人家不從,他還要坑人全家咧!可憐了那些家裡有美姑娘的人家。」語畢還無奈的歎了口氣。
「官府不管的嗎?」粗獷的聲音帶著不可思議。
「胡家財大勢大,縣太爺哪敢得罪他們!」輕佻的聲音道出所有人的莫可奈何。
「唉唉,算了算了,這等鳥事不是咱們這種小老百姓插得了嘴的。快吃一吃,還有十幾里路要趕咧!」
結束這段閒談,男人們付過帳,匆忙離去了。
衛欣木然的表情依舊,她靜靜吃著飯菜,思量適才的談話。
估虎城的胡家,應該就是八年前滅她衛家的仇家之一,仍是這般胡作歹為哪!
看來,報這家仇倒也不是單純的事了,正是順便替天行道。
好,就先從這家歹人下手。衛欣臉上閃過決心,冷眸深處掠過幾點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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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風輕輕吹拂樹梢,幾片紅葉經不住這般的挑弄,悄悄離了枝梢,在空中旋飛翻舞,天邊的彩霞漸漸隱沒,黑暗緩緩籠罩大地,人聲漸寂,夜來了。
人煙稀疏的官道上,行色匆匆的旅人三五成群,頻頻張望前方燈火點點的估虎城,揮汗前行。
估虎城是處於邊疆之地的大城,胡人和漢人交接往來頻繁,雜居的情況所在多有,受胡人影響的結果,此地民風好勇尚武,處處可見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豪爽作風以及女子騎馬出遊的情景。
城外是一片蔥鬱幽深的樹林,繁密的枝葉層層迭迭,綠光森然,在深沉闃暗的夜色中更顯陰氣逼人。
衛欣無視夜色漸濃,充耳不聞幽林陣陣傳來的詭異聲響,維持著輕鬆的步伐向估虎城前進,心中閃過千百種計量,表情卻是一貫的空白。
淡黃色的月光照拂她纖細潔白的身影,讓她蒼白空洞的面容顯得離塵世更遠,宛若一名不識人間情感的仙人,又似一抹無主的幽魂。
「嗷……嗷……嗚……嗚」細碎的聲音傳來,衛欣停下腳步,傾耳聆聽。
是動物受傷的悲鳴。在這荒寂的寒夜,顯得如此的無助而孤寂。
孤寂……,心兒被牽動,衛欣不覺舉步往聲音的來源走去。
明暗不定的樹林裡,動物和蟲子發出各類聲響,樹枝被夜風吹動發出的沙沙聲繞耳不絕,月光透過繁密的枝葉灑落地面,變幻出詭異多變的暗影,散發不明的危險氣息。
衛欣提高警覺,循聲在樹林裡搜尋,不知不覺進入密林深處。
一株大樹下,蹲伏著一頭黑豹,晶瑩的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發光,光滑黝亮的黑色毛皮反射微弱的月光,形成一圈光暈。
它的前腳卡在獵人的陷阱之中,動彈不得,此刻已是血肉模糊,鮮血汩汩流出,濕濡了灰褐色的土壤。
衛欣久居山林,深知這會兒,動物的戒心必是極重,她慢慢接近受傷的豹兒,試圖降低它的敵意,待豹兒平靜下來,她才慢慢蹲低身子,試探性的伸出手。
豹兒感受到她的善意,晶燦的眸子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低嗚了幾聲,順服的垂下頭,任她撫觸。
衛欣輕撫豹兒溫暖的頸間,撫慰它受驚的情緒,再慢慢的把鉗入血肉的鐵圈扳開,豹兒見不再吃痛,緩慢而靈巧的抽出前腳,伸出粉紅色的長舌舔舐鮮血淋漓的傷處。
衛欣取出一方乾淨的布巾和一隻小瓷瓶,動作輕柔的清理猙獰的傷口、敷上她自製的傷藥,再仔細的包紮。
詭譎的紛雜聲響不曾止息,呼呼的冷風亦不曾停歇。冷風吹刮過樹身和衛欣纖瘦的身子,烏黑亮麗的秀髮隨風飄動,畫出一道道神秘難解的弧線。
她不畏深夜的刺骨寒風,徐緩而細心的進行每一個步驟,不時探手安撫豹兒,動作輕柔得和臉上的漠然形成強烈的對比。
豹兒閃亮的眸子注視著她,嗚咽一聲,輕舔她纖細的手腕,表達對她的謝意。
衛欣拍拍豹兒漆黑的腦袋,清眸流洩幾不可察的暖意。
她略略清理滿是血污的手,看仍伏在地上的豹兒一眼,回身往來時路走去,姿態一如來時般的輕鬆自在。
更深、更幽暗的林間,身形高大的黑袍男子隱在樹蔭中,訝異這許晚的時間,竟有女子隻身進入陰森幽黑的樹林。
他本想獨自品嚐這寂寥淒清的夜、獨自哀悼他逝去的熱情……,沒想到卻突然冒出個他深惡痛絕的女人!
五年了,自從霓瑜背叛他的那一刻起,他便發誓不再相信世間女子,不再對任何女子敞開心房;然而,這名突然闖進他的世界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同?
迷離的月光下,那雙清澈的眼眸在道盡人間滄桑的同時,也道出人心最可貴的良善,雖是矛盾,在她身上看來,卻是那麼的自然而引人探究。
他灼亮的眸子直直注視著那一人一豹,將女子的動作盡收眼底,眸底的驚訝和難以置信越堆越高,幾乎打破他對一般女子的認知。
她竟對一頭猛獸如此溫柔、如此盡心盡力?更不可思議的是,那兇猛的豹兒竟馴順於她?她究竟有何魅力,能讓不相信人的野獸在生命危急之際,將自身安危交託於她?
太多的不解在他心中盤桓不去,令他不由得對這名陌生的女子產生了好奇,這是五年來的頭一遭,更是他首度對女人產生了好奇……
狂風驟起,錦織的黑袍隨風翻揚飄舞,男子眸中的厭惡悄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好奇,以及若有似無的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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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估虎城是喧鬧嘈雜的,人們展開一日的生活,吆喝叫賣的喊叫聲、廚房裡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人們的談天聲……,各類嘈雜的聲音充斥整個空間,將衛欣從惡夢中喚醒。
她緩緩自被窩中坐起,額際的冷汗順著年輕卻蒼白的臉頰滑落,她下意識的伸手按壓背後隱隱作痛的舊傷,又夢見兒時慘遭滅家的情景了—人們的奔逃驚呼聲、物品燃燒時散發的嗆鼻味道、高高竄起的熾熱紅焰、爹叫她快走的悲痛神情……
她搖搖頭,甩開不時來糾纏她的夢魘,推開被子,快速下了床,做過簡單的梳洗後,下樓準備用早飯。今天要做的事還多著呢。
客棧裡飄送著食物的香氣,她挑一個不起眼的小桌坐下,一邊用膳,一邊注意週遭的動靜。
她抬眸快速掃過客棧,眼下加上她,共有三桌客人。
門口並坐著兩名男子,穿著帶胡風的漢服,像是城裡的人,正輕聲交談;另一頭的牆邊,一名黑袍男子獨自酌飲,面容隱在陰影裡,看不甚清楚,然而高大的身量教人印象深刻。
門邊的年輕男子說到激動處,忽地提高聲量,咬牙切齒,臉上的肥肉巍顫顫的抖動,「不行!我一定要抓到他!」男子恨恨說道,拳頭猛捶桌子幾下,桌上的杯杯盤盤跟著跳動,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少爺,我看這事不好辦。老爺子已經注意到了。弄得不好,可是會叫縣太爺難辦事。」一個安撫的聲音響起,想來是這少爺的跟班。他帶著討好的笑容,眼裡滿是算計,兩隻賊眼不老實的飄來飄去。
「縣太爺?我們給他一堆金銀財寶,不就是要他幫我們辦事!」他拉拉因激動而鬆開的衣襟,不以為然的說著,拿起酒杯灌上一口,瞧瞧所剩不多的酒壺,揚聲叫喚:「小二!再拿壺酒來!」
矮瘦的小二連忙堆起滿臉笑,「是,胡少爺。馬上來!」
「小聲點啊!少爺!這裡人多口雜的……」跟班慌慌張張的說著,賊眼掃過在場的眾人。
「哼!在這估虎城裡有誰敢說本少爺的不是!」趾高氣昂的語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是!」跟班受不了的偷偷翻個白眼,轉眼又是一派奉承的臉色。
「胡少爺,酒來了。」小二去而復返,手上拿著一壺上好的白干。
人稱胡少爺的年輕男子看也不看他一眼,「嗯,放著。」隨即轉向跟班,目露狠色,不容分說的下了命令,「我不管!今天一定要抓到他!」
「可是老爺子那邊……」跟班為難的嘟囔。
「我說了算,我爹那邊,我會瞞著他的。你給我辦仔細點,別露了馬腳。」他瞪著跟班,勢在必得。
「是!是!」跟班唯唯應諾。
接著,兩人又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眉眼之間儘是奸邪的算計,三不五時爆出得意的獰笑。
這段交談一字不漏的傳進衛欣耳中,證實了她日前聽到的傳言。
看來這胡家在估虎城作威作福時日已久,她瞄一眼仍在竊竊私語的主僕二人,好一對狼狽為奸的傢伙,讓我來給你們點顏色瞧瞧!不過,要抓誰呢?今晚上胡府查探一下。
她維持著冰冷的神色,心中的估量已轉了幾回。
另一端的牆角,藏在陰影中的黑袍男子藉著陰影的幫助,肆無忌憚的觀察她。
從她那清麗卻冰冷的面容,到僵直的背,再到眼中閃過的火花……,唔,火花,有意思,看來她不若昨夜表現出來的那般冷冰冰……,他越來越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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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欣漫步在熱鬧的街道,神情是一貫的冰冷。
邊疆的市街上擺著許多叫賣皮貨的攤子,從灰熊皮到雪白無疵的雪狐皮,應有盡有,一些攤子賣著女子胭脂、外族飾品,還有她小時候常吃的糖葫蘆……,依稀記得每次和娘親到廟裡拜拜,回家的路上,娘親總會買一支糖葫蘆給她,如今……,想到她連娘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著,胸中的憤恨瞬間暴漲,衛家上下百餘口的人命、她幸福的家庭,都毀在那深夜的一場火、那些人性泯滅的仇家手下……
突然—「讓開!讓開!」野蠻的吆喝粗暴的打破她的冥想。
一匹巨大的黑馬招搖的馳過大街,揚起漫天塵土,街上的人群紛紛慌張的往兩邊閃避。
馬背上的騎士不正是今早看到的胡大少?
他威風凜凜的高踞馬背,手裡抓著一條烏亮的長鞭,使勁抽打馬臀,還不時揚起鞭子威嚇兩旁的人群,一副唯我獨尊的派頭。
衛欣冷眼一瞇,靈巧的避開混亂的人群,轉往右側的小巷,不料卻撞到倚在小巷牆邊的黑袍男子。
她喃喃說了聲「失禮。」便要繞過那堵高大的人牆。
怎知那堵人牆卻如影隨形的擋在前頭,幾次繞不過去,她才抬眼瞪向那人。
「姑娘貴姓?芳名?」男子低沉的聲音要笑不笑的,灼亮的眸光緊緊黏著她清麗的臉龐,好奇著她會作何反應。
衛欣打量眼前冒失的男子。高大的身軀包覆在黑袍裡,猶如刀刻的粗獷五官鑲在線條剛毅的臉上,散發純男性的氣息,一雙灼亮的眸子在黝黑的皮膚上顯得更為攝人。他抱胸低頭審視著自己,唇角掛著一抹笑。不知怎地,她覺得那抹笑很礙眼。
「讓開。」平靜的聲音裡不見一絲情緒。
「姑娘,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男子一派悠閒,絲毫不把她的驅逐之語放在心上。
衛欣不為所動,「我沒必要回答你。讓開!」一邊注意週遭的動靜,若這人意圖不軌,乾脆直接轉回街上算了,那匹笨馬應該走遠了。
「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嘛!我們可以交個朋友呀!」男子不死心,再接再厲的說,深邃的眸子閃動淘氣的光芒。
對猛獸那麼溫柔,對人就這般冷冰冰?此刻,好奇勝過了他對女子的厭惡,他想看看她外冷內熱的性子可以打破多少他對女子的厭惡。
「哼!」衛欣冷哼一聲,轉身往恢復熱鬧的街道走去。
「唉呀!還真的走人了,我好可憐唷,都沒人跟我玩!」男子在衛欣身後以不大不小的聲量說道,裝腔作勢的可憐語調,讓人想揍他一拳。
哼!還理會你這無禮怪人不成!
衛欣心中甚是不快,不理會那調侃人的聲音逕自走著。不一會兒,已把那人遠遠拋在身後,然而那雙灼亮的眼卻在不知不覺間烙上她的心版。
黑袍男子看著衛欣的背影,若有所思。唔,脾氣挺硬的,不過是拿話逗逗,就轉身走人,若是真的生氣了,不知會有什麼樣的火花?眼前閃過晨間在她眼中捕捉到的火花,他不禁越發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