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風家獨子風竹-的房間。
寬闊雅致的房裡瀰漫著濃厚藥草味,幾個僕人忙碌地服侍甫清醒的少爺,喂湯藥的、換藥的、領大夫進來的,個個忙得暈頭轉向,卻無一絲怨言,每張臉上都是欣慰的表情;因為這風少爺待下人極好,他昏迷的七天來,他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小心翼翼地伺候著,終於盼到他們的少爺甦醒。
風承統快步走進房,見兒子臉色蒼白地靠坐床頭,神情雖然疲憊,眼神卻很清明,想來是脫離險境了。
「-兒,你終於醒了。」溫雅的臉上滿是欣喜和放心。這七天來,他告訴自己兒子福大命大,一定會醒來,強迫自己壓下憂心,照常進行平日的事務,這會兒兒子醒了,他也可以放心了。
風竹-看大家為他擔心,著實過意不去,「對不起,讓您擔心了。」嗓音乾啞,氣若游絲。
風承統倒杯茶給他,坐在床邊慈祥地看著兒子消瘦的臉頰,「哪兒的話,你醒來就好。昏迷了整整七天,身子一定很虛,等會兒我叫人燉些補品給你。你就安心養傷,書肆的事我會看著的。」
風家在明雲城經營一間規模頗大的書肆,風竹-成年後便交給他管理。他昏迷的期間,都是風老爺子去管照書肆,此刻,風竹-雖然脫離險境,但還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書肆的事當然還是交給風老爺子去辦。
「多謝爹,那個……」風竹-舉杯呷一口溫潤的茶水,欲言又止。
「什麼事?儘管說。」
「嗯,剛剛是不是有奇怪的聲音?」俊逸的臉上浮現一絲疑惑。
「奇怪的聲音?」
「嗯,我就是聽到那怪聲,吵得我耳邊難受,才醒過來的。」
「耳邊難受?」怎麼跟他剛剛的感覺很像?莫非……他臉色怪異,遲疑地說道:「你知道左寨主吧?」
見兒子點頭,他接著說:「那天你倒在旗山山腳,就是他救了你。他剛好要送女兒過來,就把你一道帶來,才知道你是我兒子,你說這事巧不巧?」
「那……」爹說了半天,他是很感激左寨主的救命之恩,可是那怪聲到底是?
風承統揭開謎底,溫和的臉閃著笑意,「那怪聲就是左寨主的女兒的琴音,我剛剛在書房教她練琴,可那琴音簡直是折磨人……」想不到那丫頭傷人聽力的琴音喚醒了昏迷中的兒子,真不知該說她是「害人不淺」,還是「造福他人」。
風竹-斯文的俊臉出現一道裂痕,他喃喃地說:「真有這種琴音?那時我耳邊難受得很,以為是鬼差來討命,趕緊用盡力氣揮開黑霧醒來,想不到是……」
「算了,那也算功德一件。我已經跟她說可以不用練琴了,以後不用再受這種折磨了。」風承統這下子真對左玲瀟的琴音佩服得五體投地,連昏迷中的人都能吵醒?
「她們不是住在西廂?」風竹-突然想到什麼,訝然地問。
「嗯,左寨主還留兩個手下保護她們。」他含蓄地說,事實上,左衛明是吩咐那兩人「看著」小姐。
「那東廂還聽得到?」東、西兩個廂房少說也隔了百尺,那恐怖的琴聲還能傳到東廂來?
風承統歎口氣,「你才知道,那時我人在西廂書房,聽得好不痛苦。」想起那陣噪音,耳朵又痛了,他皺皺眉,輕晃著頭。
風竹-眼角瞥見一個小腦袋掛在窗口,紅通通的小臉好奇地盯著他瞧,大眼靈活地轉了幾圈,大咧咧地對他綻放笑容。
那抹笑溫暖明亮得像是搜羅了天下間所有的光芒,一下子照亮他稍嫌昏沉的意識,也帶來一陣不可思議的悸動。
他溫文地回那張陌生的小臉一笑,只見她俏皮的對他眨眨眼,接著又是更大的笑容。
「爹,那位是?」
風承統驚訝地回頭一看,是左玲瀟淘氣的臉,「小玲!」
突地,小臉消失,像是硬被人扯下。「唉喲!靜書!你──」話聲隱沒,似是被人-住嘴。
見朝氣蓬勃的笑臉突然消失,不知為何,風竹-心頭湧出一抹淡淡的失落,似是久違的光亮瞬間消失般,讓他忍不住想伸手抓住她。
「那位便是左寨主的女兒,左玲瀟,現年十七歲。照左寨主的說法,『這孩子調皮得很』,你也看到了。」
「是嗎?」風竹-失神地看著窗戶,喃喃自語。
「對了,你不是去找書嗎?怎會在旗山?」兒子愛書成癡,這回為了尋找失傳已久的古本書,半個月前就出門去了,怎會在旗山,還受了傷?
風竹-拉回心神,回應爹親的問話,「我聽人說書在旗山曲和寨。他們幾年前搶了個貪官,那書一塊兒被搶去了。我想爹跟左寨主有交情,便想上山求書,怎知才到山腳下,就讓老虎給咬了。」摸摸纏著繃帶的左腳,他想自己可能大半月不能下床了。
「哎呀,旗山不是一般人上得去的,你怎麼不回家來再做打算?我可以先捎信問左寨主一聲,左寨主為人極好,說不定願意賣給我們,甚至可能派人送到我們家來,也好過你冒險上山。」風承統撫著額角,頭痛不已,這孩子為了書連命都不要了?
風竹-俊臉微紅,他的確是求書心切,顧不得危險,就想一人上山。「那就麻煩爹寫信問左寨主一聲。」
「好,那你好好休息。」風承統起身,把他扶回床上躺好,招來僕人,「好生照顧少爺。」便轉身出了門。
風竹-剛自多日的昏迷中醒來,精神極差,才說了會兒話,睏倦便襲上他,侍立一旁的僕人見狀,連忙向前幫他調整姿勢。
沉入夢鄉前,一雙明亮靈活的大眼浮上心湖,讓他帶著淡淡的笑意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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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玲瀟好不容易才從馬靜書手下搶過自己的嘴,她張大嘴,努力汲取新鮮空氣。差點悶死她了!
「靜書!你做什麼?!」她喘過氣來,一雙晶瑩大眼控訴地瞪著馬靜書。
馬靜書也在喘氣,從東廂拉著左玲瀟跑到西廂來,可累壞她了。「你還說!不是說好偷偷看一眼,都讓人發現了!」
「我怎麼知道風爺爺會突然轉過頭來!」她不敢說她跟風公子對上眼了,還對人家笑了一下,想起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男子,他笑起來可真好看啊!輕輕柔柔的,就像三月裡的春風,讓人看了心裡舒服。
「那我拉著你跑,又有什麼不對?」馬靜書緩過氣,理直氣壯地說。
她們才出了書房,左玲瀟就說要去看看風公子生得什麼模樣,拉著她躲躲閃閃地到人家窗口偷看,還給人發現了。她不要閨譽,她還要!要是給人知道她偷偷跑到一個陌生男子房間窺視,她還嫁不嫁得出去啊!
「好嘛,反正我們又沒被抓住!」左玲瀟單純的腦袋想不到太多,只想著現在平安無事就好,哪裡知道馬靜書在擔心什麼。
算了,她是不會想太多的,馬靜書明瞭她的性子,也不多說。「你餓了沒?我們去吃飯吧!」
「好!等吃飽後再找虎子哥他們玩!」左玲瀟開心地拍拍手,大步往飯廳走去,嘴裡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聽得馬靜書笑聲連連。
左玲瀟一進飯廳就見虎子和大勇在桌邊吃得正起勁,眼珠一轉,打算嚇嚇他們,便惡作劇地大叫一聲,「嗨!虎子哥,大勇哥!」
「小姐,你字練到什麼地步了?」虎子嚥下卡在喉頭的饅頭,懷疑地看向左玲瀟。她的字是寨裡公認寫得最差的,才七天,應該還離「清晰可辨」很遠吧?
一直默不作聲的馬靜書突然爆出一句,「毛蟲分開了。」聽得三人一頭霧水。
虎子首先會過意,「哈哈哈!」抱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來。
左玲瀟也會意了,洋洋自得地說:「虎子哥你看,連靜書都稱讚我耶!我進步得可多了,再幾天就會達到爹的標準了!哈哈哈!」說罷也笑了起來。
大勇還愣愣的,靜書是寨裡公認的才女,她說「毛蟲分開」是在稱讚小姐?
馬靜書見他不解,好心提供答案,「寨主不是說她的字像毛蟲打架?」
大勇點點頭。
「現在,毛蟲不打架了、分開了,也就是說,她的字已不再是黑黑一團,勉強看得出來在寫什麼。」
大勇聽得頻頻點頭,也爆出大笑,真摯地恭喜左玲瀟,「小姐,你真的進步了耶,說不定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寨裡去了!」
左玲瀟好不得意,揚高下巴,「我就說吧!你們等著看好了,『清晰可辨』難不倒我的啦!哇哈哈哈!哈哈哈!」雙手叉腰,狂放地仰天大笑,聲音之大,幾乎蓋過虎子的笑聲。
風承統一到飯廳看到的就是左玲瀟狂放的模樣,連虎子和大勇都不及她的豪情氣概,馬靜書臉上掛著笑容,在一旁靜靜吃飯,似乎對這情景見怪不怪。
他輕咳一聲,馬靜書注意到他,連忙拉拉左玲瀟叉著腰的臂膀,「風老爺子來了。」
虎子和大勇趕緊止住笑聲,起身迎向風老爺子。
左玲瀟知道來不及裝乖,只好硬著頭皮對他笑笑,「風爺爺,風公子好點了嗎?」
風承統誠摯地說:「多虧你的琴音,小兒總算醒了,謝謝你。」謝她琴音難聽得驚人?說著說著,自己都覺得怪。
「小姐的琴音?」大勇和虎子就是因為左玲瀟又在彈琴,才特地出風府避難,過了中午才回來,小姐的琴音怎麼了?
風承統不自在地抹抹臉,委婉地說:「那琴音實在太『奇特』了,小兒聽著聽著就醒來了。」
「哈哈哈!」四個人又開始大笑,其中左玲瀟狂野的笑聲拔得頭籌,雙手再度叉回腰上。
「小姐,你的琴音終於有派得上用場的一天!哈哈!寨主也會很高興的!」虎子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大勇則在一旁點頭不止。
左玲瀟仍是狂笑,「那可不,我的琴音可是天下無敵的!哇哈哈哈!」
馬靜書也笑得肚子發疼,「小玲,想不到你的琴音難聽到病人都抗議了,真是天下一絕啊!」
風承統搞不懂眼前四人到底為了什麼而狂笑,只得再咳幾聲,拉回他們的注意力。
「風爺爺,有什麼事嗎?」可又要叫她寫字帖!左玲瀟可愛的臉龐在狂笑過後雙頰通紅,眸子熠熠生光,紅嫩的唇勾著甜美的弧度。
「我有件事想麻煩左寨主,可否麻煩哪位小哥替我送封信?」風承統從懷裡拿出剛寫好的信。
大勇上前一步接過信,「讓我去吧。」
「好好!大勇哥,順便拿張我的大作給爹瞧瞧,讓爹也瞧瞧『毛蟲分開了』。」左玲瀟迫不及待要獻寶。
風承統奇道:「哪裡有毛蟲?」府裡一向整潔,莫非他們在屋裡發現了毛蟲?
四人相看一眼,又是一陣笑,馬靜書簡單地說了來龍去脈。
風承統生性寬和,忍笑之餘,還讚許左玲瀟一番,「小玲真的有進步,左寨主看過就會知道的。」
「風爺爺,我可是下了真功夫哩!」左玲瀟不可一世的小臉抬得高高,驕傲自得的模樣看得眾人又是一陣笑。
「那麼就麻煩小哥了。」風承統帶著笑意,謝過大勇,緩步走出飯廳,肩膀還微微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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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竹-吃過藥,正想躺回床上午睡,就聽門外傳來說話聲。
「你家少爺醒著嗎?」少女嬌嫩的嗓音難掩興奮。
「是的。」
「那我可不可以進去看他?」左玲瀟一臉期盼地盯著緊密的門扉。
自從兩天前看到那風公子,她就好想聽聽他的聲音,不知他的聲音是不是像他的笑容一般令人舒服?
「這……」僕人猶豫著。少爺剛吃過藥,正要午睡呢,而且……
「無妨,請進。」門內傳來低醇的男聲。
僕人驚訝地推開門讓左玲瀟進去,待她跨進門內後輕輕地闔上門。
左玲瀟好奇地打量房內的佈置。寬敞的室內,擺著幾件樸素簡雅的傢俱,幾幅山水字畫掛在牆上,左邊整面牆都是書,靠窗的桌上擺著幾盆綠竹,看來是個性情閒淡、愛好學問的人。
發覺床上的風公子注視著自己,她趕緊上前自我介紹,「風公子好,我叫左玲瀟,是風爺爺的學生。」
風竹-微笑地打量眼前男裝打扮的嬌小姑娘,可愛的小臉紅通通,一雙大眼生氣勃勃,嘴角噙著溫暖的笑意,整個人散發出健康俏皮的氣息。
「左姑娘,何事指教?」他微笑問道。
「是沒什麼事啦,我來看看你傷好點沒?」左玲瀟小手拉過馬尾,在指間把玩,偏著小腦袋打量眼前的男子。
白皙的臉龐稍嫌蒼白,劍眉飛揚,含水似的眸子帶著柔和笑意,直挺的鼻樑下是形狀完美的薄唇。
嗯,長得不錯,乾乾淨淨的,讓人瞧著心情就平靜許多。左玲瀟微微點頭,之前的感覺果然沒錯。
「多謝姑娘關心,在下好多了,請代在下向左寨主表達感謝之意。」她在想什麼?眼珠子轉得飛快。
「你不用客氣啦。我爹最喜歡行俠仗義了,何況,你是風爺爺的兒子,爹一定也很高興救了你。」左玲瀟毫不客氣地在桌邊坐下,蹺起二郎腿,給自己倒杯茶,一口氣喝個精光。
風竹-對她直率的答話微笑不語。
好個坦率的姑娘,動作雖是粗魯了點,卻純真自然得不含一絲造作。
「你要不要也來一杯?這茶挺好喝的。」左玲瀟意猶未盡,伸手又倒了一杯,邊喝邊問他。
「不用了,你喝就好。這是碧羅春,你喜歡的話,我讓人送幾斤過去?」
「好,謝謝。我住在西廂你知道嗎?」她眼珠子一轉,滿臉期待地瞅著他,「你什麼時候會好?」
風竹-對她急速變換的話題有點適應不過來,微微一怔,笑了下,「很難說,可能還要大半個月。」
「喔。」小臉上的光芒瞬間黯淡,垂下眼去,馬上又振作精神,揚起笑臉,「那我以後可以來找你玩嗎?」她好喜歡他柔和的笑容,他說話的聲音也好好聽,讓她心頭暖洋洋的,一掃多日來累積的煩悶。
風竹-發覺那張明亮小臉黯下去的同時,自個兒的心頭便鬱悶不快。怎麼回事?一個小女娃就弄得你心緒不定嗎?他暗暗自問著。
抬眼望向一臉期待的左玲瀟,唇角揚起,打破了與女子保持合禮距離的原則,「當然歡迎。」
左玲瀟高興地拍打大腿,「好耶!我又多了一個玩伴!」
「玩伴?」風竹-驚訝地看著她豪邁的動作,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姑娘,如此忠於自己、如此不流於凡俗的規範。
「對啊,我最喜歡玩了,等你好了可要帶我到城裡逛逛喔。」左玲瀟拿馬尾搔搔柔嫩的掌心,晶亮的大眼閃爍著期待和興奮。
對著那張可愛的小臉,他實在很難說出拒絕的話語,「好。」
左玲瀟喝下第三杯茶後拍拍肚子,見他有點倦了,便站起身開心地朝他揮揮手,大步邁向房門。「那我先走了,改天再來找你玩,你要快點好起來喔!」臨出門又回頭,神秘兮兮地對他笑笑,「別忘了我的茶喔!拜拜。」沒等他回答,逕自轉身走了。
風竹-對她的來去如風莫可奈何,望著她的背影,想起她毫不做作的一顰一笑,寵溺在不知不覺間進駐他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