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生起一堆營火,火光輕柔地照亮四周。
前幾個夜裡,紅雁都會興高采烈地擠到他身邊共同取暖,咿咿唔唔地學他說話……現在回想起來,這也算是他這段日子中最大的娛樂及安慰吧。沒想到,這丫頭也會向他發脾氣,不再與他共同在火邊取暖。
白奇哲知道她正躲在樹上賭氣,不肯下來。他並不怪她,其實連他都討厭自己的反覆無常。
「紅雁。」他站在樹下喚著她。「下來嘛,我知道是我不對,紅雁。」
「紅雁,今晚溫度較低,你會感冒的。」
「……」
她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她決定不管他說什麼她都不聽。今天發生的事深深傷了她的心,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一陣——的聲音由下方逐漸接近,她並沒有多加理睬。她熟練地靠在一截粗壯的枝幹上側臥,任長髮如瀑布般在枝木中垂下,準備在樹影與月華中入眠……
「紅雁!」
那聲叫喚是如比地迫切,她十分不情願地張開眼,卻被眼前景象嚇得魂飛魄散——一條五彩斑斕的蛇,不知何時欺近她的腳踝。鮮紅的蛇信發出嘶嘶的聲響。冰冷的蛇眼正向她發著寒光。
「呀!」她想挪開腳。
「不要動!」白奇哲匆忙叫道。
他凜冽的斥喝令她僵住。怎麼辦?她的呼吸在剎那間停擺,藍眸無助地對他求救。
不要動,千萬不要動啊。時間忽然變得緩慢,一分一秒地折磨著他的神經。
蛇身冰涼的貼觸感令她心驚肉跳,她幾乎要哭了出來!這條蛇似乎愛上了她皮膚光滑的觸感,長長的身體意欲盤踞上她整截小腿。
「哇!」她似乎感應到它的企圖,發出尖叫。
蛇首迅速昂起。
就是此刻!他條然伸出右手攫住那色彩鮮艷的頭,拇指食指用力撐開它的蛇口,將它往一旁尖銳突出的刺枝用力按下去,讓樹枝的尖銳穿透它小小的腦袋。
「呼……哈……」他看向她,餘悸猶存。「你沒事吧?」
她似乎受到過度驚嚇,整個人都呆住了。過了一會兒,她才投入他的懷中,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嘿。」他笨拙地拍拍她的背。他從未安慰過哭泣的女人,只好以安撫馬兒的方式哄她。
「白奇……哲……嗚……嗚……白奇哲……」
翌日,白奇哲被近在耳邊的猿叫給吵醒。
「咦。」她因他的驚醒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但不過轉瞬又合上了眼。他們相偎著在營火邊睡著了,現在火焰僅剩一堆餘燼。白奇哲見紅雁好夢正酣,忍不住在她粉嫩的小臉輕啄了一下。
白猿比手劃腳指向她,其中有一隻還想上前拍打她的臉頰。他眼明手快地趕緊將她抄向另一邊,引起猿群不滿的吱鳴。
「你們想幹麼?」經過這一段時日的相處,他發現這些白猿的智慧能和人類媲美。他相信它們能聽懂他的一言一語。「想叫醒她?」
白猿們互相對望,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果然!「你們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吱吱喳喳的聲音此起彼落,白猿們交頭接耳,未了,一隻看來年紀最老的白猿站了出來。
白奇哲大膽地推測,這隻老猿可能是它們的「長老」。於是他又問:「昨天我找到了一處瀑布,由上端十公尺高處流下——我是不是就在那裡被發現的?」
老猿頜首。
「她也是?」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臉上。
老猿遲疑了一會兒才再度頜首,毛茸茸的雙臂圈成圓形,左右擺動,如同一隻搖籃。
「在她很小的時候?她還是嬰兒的時候?」
這回換後排的猿群合唱般地點頭。
「你們……嗯,知道她和你們不太一樣嗎?」白奇哲漸漸地瞭解了紅雁的狀況。看來她是從小就和這群白猿一塊兒長大,所以她才不會說話。看她的年紀也有十六、七歲了,不知道這十多年的生活,她是怎麼過的?
「吱!吱吱吱!」老猿舉起手臂來回指著他及她。
「我和她一樣?」他看懂了老猿的意思。「是的,她是人,而我也是。」他抿抿唇。「既然你們都知道我是怎麼來的,那麼知不知道該怎樣讓我離開這裡?我要回家。出口在哪裡?」
不料猿群又是一陣騷動,有好幾隻白猿竟齜牙咧嘴,作出一副欲攻擊他的模樣。原先累壞的紅雁終於被驚醒。她困惑地看著激動的猿群,下意識地往他靠去。
「噓,沒事的。」他安慰地摟了摟她,明白她沒見過猿群這般陣仗。他經經地吻吻她的前額,希望她安靜下來。「一切有我在。」
老猿目睹這一幕,和人類一樣靈活的眼珠閃動一抹光彩。「吱!吱吱吱!」老猿在叫些什麼他並不瞭解,可他懷中的紅雁顯然明白了。她從他懷中起身,挽住他的手拉扯。
要去哪裡?白奇哲心想這群白猿一定不會害他,要不早就下手了!順著老猿的引領,白奇哲發現自己竟又被帶回昨日的瀑布邊。
白猿都安靜地立在岸邊。老猿跳下水,轉身對白奇哲示意。
「下去?」白奇哲略一遲疑,也毅然縱身入水,紅雁拉著他,兩人便跟在老猿身後涉水前行。
穿過瀑布後,白奇哲這才知道,原來水簾背後是中空的,一條長長深深的隧道展現於他的面前,在遙遠的前方透出一個亮點。
亮點?白奇哲猛然頓悟——莫非隧道彼端就是猿谷的出口?他的心跳加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他奮力爬上石塊,腳步略嫌不穩地往前邁進。
「吱!吱!」
「吱!吱!吱!吱!」殿後的白猿也游了過來。
這一群人——不,這一群猿外加兩個人,浩浩蕩蕩朝那點光亮走去。洞寬起初只有半人寬窄,愈後面愈寬廣。直到完全步出隧道後,白奇哲方才認出外頭便是天侖山的半山腰,離徐叔所掌理的白氏分場相當近,就算是步行也只需半天光景。
看到那片遼闊的山原,白奇哲興奮地簡直要發狂了!家!他就要回家了!他恨不得能長出翅膀插翅而飛。
「白奇哲?」紅雁清清脆脆的聲音提醒了他一件事:紅雁該怎麼辦?她得繼續回到猿谷,一生與白猿為伍?
白奇哲看向老猿,只見對方也在「打量」他。
「這段日子受到許多照顧,在下沒齒難忘。」他頓了頓。「我該怎麼報答你們?」
老猿緩緩地走上前,拉起紅雁的手,放入他的掌中,用力往前一推。
「……是要我帶她走嗎?」白奇哲吃驚地、大膽地猜想。
所有的白猿心有慼慼焉,一致點頭。
紅雁很可愛地歪著頭,一臉茫然。看看他後又看看白猿,她這回卻看不懂白猿和白奇哲之間的「對話」。
「你們確定嗎?」白奇哲神色嚴肅地又重複了一次。
猿群頭點得更起勁。
「那麼我會帶她走,並保證會好好照顧她,讓她一生衣食無缺——我白奇哲以我的人格保證。」
老猿似乎放心了。它轉向紅雁,吱吱喳喳了一串,只見紅雁花容失色,似乎也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掙抽出自己的手,想往白猿跑去。不料,白猿發出一陣尖銳、明顯不歡迎的噓聲,逼她停下腳步。紅雁進也不是退也不對,手足無措。這群白猿為什麼不要她了呢?
白奇哲知道她的感受。她從小和這些白猿一塊成長,對她而言它們就是家人。有誰能忍受平白無故被家裡排斥驅逐?
「紅雁。」他走向她,輕輕牽住她的手。她的藍眼睛看起來是那麼地無助慌張,他愛憐地捏捏她的手。「跟我走吧。」
「白奇哲。」她的眼中泛出淚光,頃刻間接連成串。「白奇哲!」
「別哭啊。」他伸手拂去她粉嫩臉上晶瑩剔透的淚珠。
老猿似落寞似不捨地看著這一幕。有誰會瞭解這群白猿在想什麼呢?也許它們會對這個「女兒」依依不捨,但是,它們已竭盡所能地幫她作出了最好的決定。
「吱!吱吱!」老猿又上前,像想起什麼似地拉拉他的衣袂。待白奇哲注意它時,便連手帶腳又往空中比劃。老猿先往洞穴一比,再連連交叉揮舞手臂。
「……不要?是教我不要告訴別人猿谷的事嗎?」他能夠理解白猿的心情,它們想保住它們這個世外桃源的秘密。
「我知道了,我絕不會告訴別人有關猿谷的消息,就讓這個地方永遠成為一個傳說吧。至於紅雁……」他略思索一會兒。「我會說我在天侖山那片密林中不幸迷了途,偶然之下遇見了她。這樣可好?」
老猿同意地點點頭,默默轉身欲率猿群朝洞口回去。心慌的紅雁還想再做最後一次努力,但是才提步,猿群馬上就跳轉過身,發出一陣又一陣既長且銳的叫聲,再次逼停她的腳步。
紅雁已不再屬於猿谷,白奇哲默默想著。可是你們放心,我白某人會照顧她一輩子。
紅雁的命運已與我緊緊相系。
白二少回來了!白奇哲人還未到,消息就如蒲公英的孢子一般飛散了滿天。
初生的春意已為整個大地披上嫩俏的綠。白奇威激動地和弟弟抱在一起,用力地咳了幾聲,以掩飾開始通紅的眼。男子漢大丈夫,被瞧見眼淚可是件丟臉的事。
「我回來了。」白奇哲向來平靜的臉龐閃過濃濃的手足之愛,他知道大哥因當場紅了眼眶而感到困窘。「我不像你,找不著回家的路。」他半調侃地替大哥找台階下。
「我呸!」白奇威狠狠一拳正要揍向老弟的左肩。一團小小的身影忽然撲上前。白奇威只知下一秒手背痛如火燒,一排白齒嵌入皮肉。
「噢!」他急忙甩開小野獸的攻擊。「這是怎麼回事?」他瞪著那滿懷戒意的小臉,瞠大了眼。「她是誰?」
紅雁保護性地往白奇哲跟前一站,凶巴巴地啐道:「痛痛!」
嗄?「痛痛?」白奇威一副下巴要掉下來的傻樣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鏡頭。
「她是在說我。」白奇哲向來冷眼旁觀的一雙眼睛,閃爍出眾人從未見過的火花。「紅雁乖,不痛。」他輕輕將她帶回身邊。
如果剛剛只是下巴要掉下來,現在則是連眼珠也要「脫窗」了。白家二少爺何時曾對一個姑娘輕言軟語?眾人馬上重估這位陌生少女的「身價」。
「我打你,然後她會痛?」白奇威弄不懂這種連鎖反應是怎麼牽動的。
白奇哲拋個「衛生眼球」給他。「紅雁是想告訴你說,我的左肩受傷,禁不起你這麼一拳,我會痛。」
「紅雁?她是誰?」
領著她落座,白奇哲將與白猿「協商」後的「故事情節」一一說了出來。在這期間,身上隨意套著男人褲裝的紅雁在椅子上不安地扭來扭去,充分顯示出她對這個新環境的未知與不安全感。白奇哲緊緊握住她的手,生怕她跳起來。
當他們終於抵達分場時,向來注重裝束整齊的白奇哲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因為他將自己的褲子脫了下來,給衣不蔽體的紅雁穿上。而他自己則只剩一條裡褲。可他卻絲毫不在意,凡事總有權宜之計,總不能讓紅雁一個姑娘家赤裸著身子亂跑。
「——原來如此,那紅雁姑娘可是我們白家的恩人。」聽完來龍去脈的白奇威做出結論。「當然歡迎她住到「倫哈卡貝」,你嫂子會好好照料她。」
「鍾瑞呢?沒消息嗎?」白奇哲在心中為自己撒下的漫天大謊祈求老天原諒,他將版本改成見到鍾瑞摔下天侖崖後,他倉皇失措地想火速騎回分場召集人手搭救,不料卻因不諳此地較陌生的地形而迷了路,還受了傷;若非巧遇紅雁,只怕再也回不來了——
「沒有。」白奇威獷臉上一片憂愁。「更糟的是爹及娘都知道了……紙終究包不住火啊,清姝被他倆的痛也差點累壞身體,聽說昨兒個爹娘才稍微好轉……我都抽不出空趕回去看看。」
鍾瑞固然相當冷漠,終究是白家的一份子,白奇威為自己無法好好照顧家人歉疚萬分。
紅雁怯怯地往白奇哲偎去,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同時見到那麼多「人」一同出現,忍不住心情懼怕起來。
「我們立刻就趕回去。」白奇哲沉聲道。「回「倫哈卡貝」。」
「哲哥哥。」
尋人隊伍在草原中尋見白奇哲時,個個欣喜若狂。只見一名梳著油亮髮辮、一身錦紅的少女率先縱馬前來迎接,滿臉狂喜激動,秀頰浮滿了小女兒的嬌紅。
「秋水擔心死了,歡迎您平安歸來。」
「讓你擔心了。」白奇哲勒住了馬。穿著一襲黑斗篷的他猶如黑色神-,俊美得令人心碎。他輕輕調整一下斗蓬披戴的位置,一絡金髮便悄悄地溜散出來,燦亮地吸住秋水的視線。
「她是誰?」秋水看著白奇哲穩穩摟著那名金髮熟睡的少女躍下馬背,且還細心體貼地拉好包蓋她的披風,忍不住為那細膩貼心的動作倒吸一口涼氣,冷峻的白二少何時變得如此柔情?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紅雁。」
她沒有錯過白奇哲俯下眼凝視她時,所閃過的那絲溫柔。秋水目瞪口呆,看他就這樣抱著那名少女進屋,似乎已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黃昏時分,紅雁才從酣眠中清醒。惺忪地揉揉睡眼,她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完全陌生又新鮮的環境。她此刻正置身於牧場的客房之中,這是她有記憶以來,頭一遭見到人類的臥鋪。她以前總是以地為床、以天為被,哪來這些輕被軟床?
紅雁半跪著,好奇地摩挲被她掀開的被褥。她從沒摸過這麼輕、這麼軟,又這麼溫暖的布料,令她愛不釋手,她摸了又摸,還揪起一角送進嘴中咬,十分好奇「它」是什麼東西。
一條棉被就可以讓她「好奇」近半個時辰,待她被床旁矮几上的花瓶及茶具轉移注意力時,白奇哲已經悄悄地出現在門口。捧著托盤、嘴邊掛著一絲淺笑,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
「哇!」她「碰」地一聲放下正在把玩的茶杯,翻下床衝向他。「白奇哲!」
「慢點慢點,」他喜歡她看見他時那種雀躍不已的樣子。她衝過來攬住他的腰,坦率毫無矯飾地展現她對他的依戀,令他十分窩心。「小心點,東西會掉。」
他輕輕拉開她的手,將托盤放到桌上。「過來。」
其實不需要他的吩咐,好奇的小人兒早跳上凳子往下瞧著。只見盤內擺了一碗冒著熱氣的蘿蔔湯與一盤白胖胖的餃子、一碟切肉片,還有一壺清茶。
「肚子一定餓了吧。」他才想拿起筷子,她早已伸手掃去一把肉片往嘴中送。只見她嚼沒三兩下就吞下喉嚨,意猶未盡地舔舔指頭,繼而將目標轉向餃子。興奮的紅雁只顧著吃,伸手碰到滾燙的餃子,「哇!」地尖叫出聲。
「欸!欸!」她趕緊將指頭放入嘴中吸吮,眉眼委屈地擰在一塊。
「唉,」他趕緊將她的手浸入一旁盛著洗臉水的木盆中。「怎麼這樣不小心呢?」
「不小心……」紅雁嘟著嘴。「紅雁痛痛!痛痛!不小心……」
「不痛不痛。」他也將手伸入水中,輕柔地搓揉著她的手指頭。
紅雁——也許該叫白紅雁,真的就這樣在「倫哈卡貝」住了下來。她穿上劉清姝的水藍長裙,梳著蓬鬆的髮辮,發上別著玻璃珠髮飾,被洗淨的臉龐清純柔媚得根本不需要施以任何脂粉,金髮藍眼的女孩兒就像由俄國進口的西洋娃娃一般,精緻得令人歎為觀止。
再加上她性子純真如嬰孩,無邪的笑靨又惹人憐惜,牧場上的人幾乎全拜倒在那張笑臉下。豪爽的叔叔伯伯喜歡用粗大的手掌摸摸拍拍她的頭,大娘大嬸趕忙將過去的衣棠全取出來給她,年輕漢子則為她的俏麗驚艷,每日圍繞在她身旁,想獲得這位美少女的青睞。
而鍾綺對她寵愛的程度尤其出人意料。她不但與紅雁一見如故,甚至決定收她為乾女兒。此舉不但稍稍彌補了她驟失愛女的心痛,也等於保障了白紅雁在家中的地位。
「我相信,倘若瑞知道,絕不會反對我這樣做的。」鍾綺輕撫她白嫩泛紅的臉頰。儘管鍾瑞在母親心目中永遠不可能被取代,但那顆慈母心卻已悄悄為紅雁空出一個位子。她對這金髮娃兒油然而生的好感,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而令白奇哲更驚訝的是,紅雁竟然也難得地接受了他以外的人——就是鍾綺!如今,她學會的第三個名詞,叫做「乾媽」。
「她跟瑞好像。」
「有嗎?」純真爛漫的紅雁及峻冷淡漠的鍾瑞?白奇哲懷疑這兩人有何共同之處,不瞭解鍾綺為何說出這句話來。
「我說不上來……也許因為她們都有一些白俄羅斯血統,感覺很接近吧。等她回來,一定也會高興多了一位妹妹。」
「如果她——」白奇哲不敢再說下去,不敢打破眾人心中猶存的一線希望。
「瑞回不來?」鍾綺倒是相當冷靜地道出他的結論。
白奇哲不敢附和。
「不會的。」鍾綺說道。
「您為什麼那麼確定呢?」
「鍾瑞不是一個懦弱的孩子,我相信她,她一定會回家。」
「什麼什麼什麼?」
「玉珮。」白奇哲又在教她認識人類的新玩意見。對初出猿谷的紅雁而言,人世間的一切都是那麼新奇而有趣。她將那塊溫潤翠綠的結晶體翻來覆去,把在掌心撫玩。「來,我幫你戴好它。」
「玉珮。」她又重複一次,她已懂得許多字詞的意義,發音逐漸清晰可辨,只是仍然會說出一些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話。雖然如此,她的進步仍算快速且驚人。
「什麼什麼什麼?」她熱切地撫摸著那塊價值不菲的玉珮,藍睜寫滿好奇及雀躍。
「玉珮不可以拿來吃,它像珠珠。」白奇哲顯然完全瞭解她要問什麼,仔細地為她說明。
「珠珠。」她叫道,抓起一邊的辮子;那是以玻璃珠所構成的髮飾。
「對,不可以拿下來,因為是我給的。」白奇哲再次叮嚀。
紅雁努力地想弄清楚他的意思。「白奇哲給的,給紅雁的。」
「對。」他輕輕捏捏她的鼻尖,她格地一聲笑了起來。
「哲哥哥。」秋水翩翩來臨,正好死不死地撞見這小倆口親密的情景。
「哦。」白奇哲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撤回自己的手。
「大少爺要我請您過去,他在書房中等您。」
「知道了。」
會是什麼事呢?白奇哲回頭親匿地捏捏紅雁的臉。「去廚房找銀嬸玩好了。」他匆匆拋下這麼一句,便朝書房走去,在長廊的轉角處消失蹤影。
「銀嬸,」紅雁咕噥著。「廚房。」
這兩句加起來等於:銀嬸正在廚房。紅雁自己捏捏白奇哲方才捏過的臉頰,快樂地轉身往廚房走去。
「站住!」秋水是話到人至,凶巴巴地擋住她。
「姊姊……」紅雁努力地想說出一句漂亮完整的話。「好!」白奇哲及乾媽一直告訴她,不論碰到哪個人都要問好。事實上,她對秋水根本沒多大印象。她只好眨眼端詳前面這個美麗卻陌生的臉龐。
「姊姊好!」她又重複了一次,為自己說完這二字高興不已。「姊姊好!姊姊好!姊姊——」
「閉嘴!」秋水看著這個像白癡般的野丫頭,不禁怒火中燒。都是這個來路不明的野女人,奪走了白奇哲的注意力。枉費她經年累月的努力,好不容易,白奇哲開始慢慢注意她時,這個野丫頭卻衝出來壞了她的大事!
「我一點都不好!」秋水威脅性地靠近她一步,可紅雁卻沒被她裝腔作勢的那股毒辣勁兒所嚇退。那雙藍眼文風末動,坦蕩晶瑩,略帶無辜地望著她。
「天!你別這樣瞪著我,少來這一副無辜樣!」秋水氣得用力跺腳。「說!你究竟是誰!接近哲哥哥有什麼目的?」
「嘎?」紅雁聽得一塌糊塗,秋水講得又急又尖銳,話沒聽懂幾個字,耳膜反倒被刺破了幾個洞。
話雖然聽不懂,但是紅雁可是個古靈精怪的丫頭,察言觀色之下,她也能聽出秋水恨她入骨的敵意,想到這一點,她不禁怯怯地往後退了一步。
很好,她就是要這個來路不明的野孩子怕她!「我不管你聽得懂聽不懂,我只警告你一次:不、準、接、近、白、奇、哲!知道嗎?不然我會要你好看!哲哥哥是我的!」
紅雁害怕得掉頭就跑。那個姊姊好凶!為什麼?她跟她說「姊姊好」了呀!而且還說了好幾次。為什麼那個姊姊還那麼生氣呢?紅雁像只受了驚的小綿羊,飛快地跑向廚房。
「咦,紅雁怎麼啦?」見紅雁垂頭喪氣地跟進廚房,銀嬸抹去額上油亮的汗水,大嗓門地招呼她。
廚房現在正熱鬧著呢!為了準備一頓豐盛的午餐,炊飯的炊飯、炒菜的炒菜,但當失意的紅雁一跨進廚房,每個人的注意力都轉移至她身上來。
「紅雁,痛痛。」她悶悶不樂地比向胸口。
哎呀!這還得了。「你不舒服嗎?」銀嬸的一聲驚呼令其他人全圍了上來,忙向她的額前探溫。
「不是。」紅雁更加用力地比向胸口。她尚不知,情感受到創傷的疼痛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而且她初到人類社會,根本不知秋水對她的那種態度,叫做「嫉妒」。
這孩子不像是身體有痛啊。銀嬸百思不得其解。「你哪兒不舒服啊?」
「痛痛。」心事擠滿在胸口之間,她卻不知如何表達。
「哎,丫頭看起來沒事啦。」另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開口。「紅丫頭過來,來嘗嘗掩今兒個才做好的黑糖涼糕。」
一盤點心送到她跟前,紅雁立刻在不知不覺中將秋水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現在就算天塌下來她也不管啦!
「齊齊貝爾的春季趕集快到了。」
在白奇威的書房中,三個男人正飲著小酒,研討著趕集的相關事宜。
在「倫哈卡貝」的草原上,每年都有三次趕集,分別在春盛、夏初、秋涼時節,許多顎倫春獵人及蒙古牧人會趁這種一年內不可多得的時機,以自身擁有的物品做成交易。
「聽說蒙古的羅古莽會帶今年出生的小馬來,應該會有一場拍賣會。此外,聽說顎倫春的哈薩獵到了一批白貂。」秋雄盡責地提出報告。他就是「倫哈卡貝」的管工,秋水的父親。
「聽來值得採買。」白奇威考慮著。誰都知道蒙古的羅古莽每年帶出的馬兒是匹匹良駒;雖然這是第一次出售小馬,倒也值得一看。小馬正好給牧場上的小孩作伴。
「今年要採買的東西可多了,新年那當頭沒備齊,正好趁此時採買。」白奇威問:「倉庫中的女兒紅還有嗎?這回多帶幾壇去。」
白奇威會這樣吩咐是有道理的。有些蒙古人、顎倫春人喜酒,價錢談不攏時,酒就是最好的法寶。有的時候,現錢少一點不打緊,重要的是一罈好酒送上再說。許多成功的交易,酒都是第一功臣!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出現在門後的是手捧著茶盤的秋水,她對眾人先是嫣然一笑,然後才將茶盤放到桌上。
「我知道你們在討論春集採買的事,請先歇歇氣、喝口茶。」
這番體貼婉約的話雖涵蓋了三個男人,但她深情款款的眼光卻只對著白家二少爺白奇哲一人。白奇威很識趣地不插話進去,而秋雄雖不太贊成女兒如此主動獻媚,卻也沒說什麼,他也知道女兒對白二少的情意。
可是白奇哲只是輕輕一頜首。「謝謝,還有什麼事嗎?」他的眼光掃過她,隨後又瞟向門口,逐客令下得十分明顯。
「你們決定好了多少人同去嗎?」秋水找著話題,不落痕跡地挨到白奇哲身邊坐下。
「阿福、小泰、伍叔、丁哥……」白奇威點著人名。「由我及秋叔領隊。」
「算我一份。」白奇哲插入一句,唇邊微微勾出一絲淺笑。「我想帶紅雁一塊兒去。」
全部的人都驚訝地看著他。
秋水面露妒色,青青白白的十分難看。秋雄在驚訝過後,不禁思索著可行與否。至於白奇威,則大剌剌地問出每個人的滿腹疑問。「為什麼?」
「為什麼要帶她去?」白奇哲顯然覺得這個問題莫名其妙。「紅雁一定沒去過,當然是帶她去玩一下。」他理所當然地解釋。
那個來路不明的野丫頭!秋水發現自己無法再多聽一句,為什麼總是她出來攪局!秋水不顧心愛的人端坐在前,衝動地站了起來,掩面狂奔而去。
「水兒!」秋雄大叫。「對不起,少爺,我——」
「沒關係,快去追她。」
「秋水是怎麼著?剛才不是還好端端的?」白奇哲對小女兒的心事毫無感覺。只覺得秋水今天怎麼如此失態?
「奇哲,你覺得秋水妹子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白奇哲倒像個沒事人,悠閒地將茶倒入杯中,品嚐著碧綠芳香的液體。
「嗯……嗯!她長得很漂亮。」白奇威是想試探白奇哲對她的好感程度。可囁嚅好幾次仍得不到白奇哲的答案,結果自己反而冒出了這麼一句。
「唔。」
「而且燒得一手好菜。」
「唔。」
「又很懂得照顧馬。」
「唔。」
「而且你都二十五了。」
「唔。」
「呃……俗話說,有錢沒錢,娶個老婆好過年!」話還沒說完,白奇威就差點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都要交春了,年早就過了。
「大哥想講什麼,就直說。」白奇哲好笑地看著他的兄長抓耳搔腮的模樣。
「你該成親——不對,你想不想成親,那個……秋水很關心你。」若真能撮合這對璧人,倒也算是一樁美事。
白奇哲明白兄長用心良苦。「你是想說秋水喜歡我,對嗎?」
「對對對對。」
「我也很喜歡她,畢竟從小一塊長大,就像妹妹一樣。」
妹妹?對方大姑娘可不這麼想哩!「你從來沒有——嗯,這個——」白奇哲沒對她動過心嗎?這種問題要他這個大男人如何啟齒?
白奇哲似乎也懂得他的難言之隱,自動說道:「我對她向來沒有非分之想。秋水需要的是一個懂得體貼她、照顧她的人,而那個人,不會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