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長樂坊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
這些日子不知怎麼搞的,奏折多得批不完,常常晨間忙完正事,傍晚又得讀書寫字,而後日復一日,令和曦暈頭轉向無暇休息。
蘭蘭向來對這些國事盯得緊,她也不敢馬虎,卯足了全力做到最好。
蘭蘭說這是一個好皇帝必須做的「勤政愛民」這四個字背後有著許多血淚。
直到該處理的正事弄妥,她才好不容易得空,再回長樂坊。
夕陽漸落天色朦-昏黃,如曦由廚房窗口探出身子,迎著傍晚微風深吸了一口氣。
玲瓏玉環被風撩過,發出悠然輕盈的樂聲,窗外綠柳柔柔隨風搖曳,她滿足地一跨坐上窗台,邊欣賞著庭園美景,邊等著竹籠裡小火慢蒸的冬瓜蜜紅豆熟透入味。
瀰漫的蒸氣中溢出的淡淡甜味與清香,聞起來真是令人覺得心情愉快。
庭院裡假山流水景致宜人,長廊迂迂迴回,又有小湖清澈見底,岸邊植柳翠如碧玉。這個地方沒有宮裡的豪華鋪張,只有樸素淡雅的平靜自然。
靜謐的黃昏中,樓上廂房的窗「咿呀——」的打了開來,忽然有道略微低沉平穩的聲音傳入地耳裡。
「你是這裡的廚娘嗎?」剛剛才被小廝引至上方廂房的嚴闕還沒坐下,就聞到樓下廚房傳來的陣陣香味。
嚴闕緊緊攀著窗沿,他冷靜的聲音中含著只有自己察覺得到的些微波動,沒料到等了許久的人今日會突然出現,他有些難以置信。
她似乎沒什麼大礙,看來一如平常。
那陣熟悉的語調使得如曦不由自主的往上一望,然而當地發現,她見到的是這些日子總會想起的那張冷若寒冰的臉時,嘴角頓時揚起,漾起朵美麗的笑容。
但隨即想起嚴闕朝堂上的臭臉,笑又收了起來。
「不,我是店主。」如曦睨了他一眼。
樓上的嚴闕不為所動,再問:「在煮什麼?」
如曦不答,嚴闕又再問:「在煮什麼?」
如曦心裡有些氣,她氣嚴闕老是愛挑她的毛病,總是不肯對她稍稍和顏悅色些,她又沒有得罪過嚴闕,嚴闕為何老要針對她?
嚴闕兩個問句後也停頓下來,如曦的臉色變得不甚好。他忘了,他這張老闆著的臉向來不受女子青睞,女兒家見了他,從來就像見了鬼似的躲得遠遠。
若是以前姑娘家被他給嚇著了,他絕對掉頭離去不會有太多感覺,但是今日嚴闕卻無法離開窗邊,他的腳像生了根似的無法移動,他的雙眸鎖在如曦那對黑白分明的明眸上,移不開視線。
她清麗的容顏有種魔力,吸引住他所有目光。
頓了半晌,如曦遲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說:「冬瓜盅。」
來到長樂坊內的嚴闕,只是個除去戒備、褪去滿身武裝、等待享用人間極品的平凡饕客,而不是當著文武百官面前呼風喚雨,給她難堪的丞相嚴闕。
想著,如曦就收起了打算給他欣賞的死魚臉,算了,有什麼好計較的呢,更何況嚴闕不過盡忠職守罷了,忠言總是逆耳,她不能那麼小器。況且如今在嚴闕跟前的她,只是名為如曦的平凡女子,現下他們該是無冤也無仇。
「冬瓜盅?我以為長樂坊只賣甜食。」如曦的回答令嚴闕鬆了一口氣。
「是甜的。」現在的她只是個食肆店主,站在有利的情勢上頭,她絕對無須如同早朝間事事詢問他的意見,活生生矮了他一截,而是可以更趾高氣昂地對他說話,高傲些也沒關係。
「冬瓜盅煮成甜食能吃嗎?」嚴闕帶著十分疑惑的語氣問著。
「不如試試。」
如曦話才出口,下一刻,嚴闕便由窗口一躍而下,落到她面前。動作還真快,看來他真如廚子們所說,是個十分貧甜的客人。
她眼前的嚴闕有著張嚴肅而正經的臉龐,銳利的雙眸比最濃的夜色還漆黑深邃,英挺的鼻子、有稜有角的下巴,都如同刀斧慢慢雕鑿出來似的,看似粗獷豪邁其實細緻俐落。
她比較喜歡他的唇,雖然少了些血色,但是厚薄適中,不是太飽滿卻感覺很柔軟,也唯有這樣的唇,才能在食物入口的那刻品嚐到最初的鮮美滋味。
她打量著嚴闕的同時,嚴闕也正打量著她。
「你動作還真快。」如曦朝著嚴闕笑了笑。
嚴闕瞇了一下眼,想後退一步,如曦的笑靨猶如春風撲面,令他胸口微微一緊。
他以為他這副不苟言笑的面容,雖不算猙獰,但目露凶光又沒好臉色,平常人家的姑娘看到都會退避三舍。她真好膽識,居然能衝著他笑。
蒸籠嗚嗚作響,如曦睇凝嚴闕一眼。「上回不是才給人刺殺,怎麼這麼不怕死,今天還來?」
嚴闕沒說話。他一想見她,二想薑汁湯圓,三是忍受不了沒有長樂坊甜食的日子。就算明知於此露面無疑是伸長頸子等人來砍,但他就是沒辦法不來。
「已經好了,想吃嗎?」如曦問。
嚴闕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如果我現在收回先前的話,不給你了,你會怎樣?」眼前這番情景,嚴闕冷然的態度完全被她冒著熱氣的冬瓜盅給軟化了,如曦雙手環胸,很滿意自己終於有勝過嚴闕些許的一天。
嚴闕聞言,雙眸黯淡了下來,神情不變,轉過身就走。
那種到嘴的鴨子卻活生生飛掉的痛,嚴闕硬是將它壓抑下去沒表現出來。如曦看著他的舉動,心裡沒來由的就感痛快。
「喂,回來吧,我鬧著玩的!」就在嚴闕沉重的腳步要踏壞她長樂坊庭院的石階步道之時,如曦發聲喊住了嚴闕。
已經走了一段路的嚴闕聽見如曦的聲音,原先的腳步遲疑了一會兒,緩慢下來。
「我只做兩份而已,你如果不吃,那我就自己吃了。」如曦繼續喊道。「我的冬瓜盅和別人的不同,如果吃不到,恐怕會痛苦三年喲!」
嚴闕停下步伐,靜了半晌,又轉身走了回來。
「你到底想怎樣?」他面無表情地說。為官這麼多年,他還沒給人如此耍著玩過。
「只是問你想不想吃而已啊,哪有怎樣?」如曦揚起牲畜無害的笑容,起身端來碧綠色的冬瓜盅,二話不說遞給了嚴闕。
嚴闕猶疑著,那雙深沉的眸子不停翻騰,空空如也的五臟廟也在鼓噪。冬瓜盅內碧綠如玉的翠玉球晶瑩剔透,香氣直衝入他鼻腔之內,惹得他雙頰都發酸起來。但她的行為舉止似乎以捉弄他為樂,讓他對這盤難得一見的甜食,既是想,卻又難下手。
「真的不吃?」
她提高了音調,作勢要將冬瓜盅收回,哪料手腕才移動半寸,嚴闕馬上就把盛著冬瓜盅的盤子奪了過去。
嚴闕這等失常的表現,讓她眉開眼笑。
她發覺他好像再也不是那個不可一世高傲孤冷的丞相,而是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和她一樣有弱點、會肚子餓的平凡人。
如曦原本料想嚴闕會悶著氣直到吃完冬瓜盅,但沒想到才入第一口,嚴闕繃得死緊的那張臉就垮了下來,瞬間鬆懈。
如曦看了又是一陣笑。「我橫看豎看,怎麼也看不出來你是貪甜的人。人不可貌相呢,嚴闕。」
「我以為熱食只有冬天才做。」安靜了一會兒後,嚴闕開了腔。如曦的廚藝天下一絕,長樂坊內的廚子簡直難以比擬。但她小小年紀居然有如此火候,實在令人吃驚。
「長樂坊規矩,冬暖夏涼,的確冬天才賣熱的。但這是我做來給自己吃的,不在此限之內。」如曦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啊,最近總是想吃熱的,上回那薑汁湯圓也是,熱呼呼地過癮極了。對了,你背上的傷好些了沒?」
「已經痊癒,給長樂坊惹麻煩的部分還望見諒。」嚴關掏出張銀票遞給如曦。
「不用了,我都說這不是拿來賣的。」她端起第二個冬瓜盅,拿起調羹趁熱舀了口來吃。
小小的冬瓜球中,用極高的雕工挖空內部,然後鑲進蜜紅豆做內餡。蒸熟之後紅豆的甜味分散到冬瓜裡頭,吃起來甜美滋潤而且不膩口。
啊!她陷入一陣自我陶醉中,覺得自己真是太有本事了。
嚴闕沒有多作堅持,收起銀票後,站在窗邊也跟著吃了起來。
「不錯吧!」如曦對這新作滿意得不得了。
「嗯!」嚴闕雙眼盯著冬瓜盅,一口一口地舀進嘴裡,心無旁鶩。
「聽小廝說你是長樂坊的常客,幾乎兩天就來一次,而且每回都點了一堆東西。我沒見過這麼愛吃甜的男人呢!」
突然,嚴闕三口並做兩口將甜食整個吞下肚,然後把剩下來的盤子放在窗台上,臉色僵凝起來。
一個大男人喜嗜甜食,若傳了出去,不啻是朝野間最大的笑話。
「我說錯話了?!不過喜歡甜食又不是什麼好丟臉的事。」如曦拍拍他的肩,安慰一笑。誠如他的皇上她,就嗜甜如命啊!
揚起的手臂上,覆蓋著的綢緞衣袖緩緩地滑落,敞開的窗襲來向晚涼風,玲瓏玉環緩緩響起清脆柔和的音調,繞住嚴闕耳際不散。
「很別緻的手環。」頓時,嚴闕的目光被這隻玉環吸引住。
「是啊,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東西,只有一隻,普天之下再也沒第二隻了。」獻寶似地,她將手環挪至嚴闕的面前。
見如曦如月色皎白的玉脂凝膚靠得過近,嚴闕退了一步。
但在如曦接近他的那一刻,他的心竟整個慌亂了起來。
他記得如曦那日躲藏在他懷中時的感覺,她膚觸滑膩柔弱無骨,她攀附著他、全心全意信賴他,只仰賴他所保護的模樣令他心動。
從來,就不曾有女子如此接近過他,那距離短到,已經要進駐到他的心裡。
「怎麼?」如曦自幼被當成男孩養大,哪曉得男女之間得避嫌。
收拾起慌亂的情緒,嚴闕立即轉開話題。「紫色乃天子之色,姑娘想必出生望族。」他對如曦年紀輕輕就能在繁華京城開起這家長樂坊這件事一直存疑,他更想瞭解如曦到底是何許人也,為何他這些日子多方查采,卻未能得知她的身份與行蹤。
「望族?」如曦想了想。「我家是望族沒錯。」而且還是最望的那個,沒人望得過她。
「長樂坊小廝更是深懷絕藝,嚴某人上回多虧姑娘出手相救,才免於身首異處。」
「噢,那些小廝是請來當護衛用的。你也知道,望族嘛,總是得有人保護才可以的,否則我自個兒待在這裡,家人不擔心死才怪。救了你,也沒什麼啦,舉手之勞而已。」
嚴闕凝望了如曦一眼,見她面容無邪、氣質出眾,落落大方且雍容華貴;相由心生,她絕非那類心懷惡意之人。他有股衝動想問她身家,問她究竟來自何處,但未及開口,如曦又衝著他笑。
「你好像對我挺有興趣的?」如曦湊近嚴闕些。
「不……」發覺自己問及姑娘家私事的舉動過於冒昧,嚴闕連忙否認。
「可是你似乎還想繼續問下去。」
嚴闕面對如曦顯得有些心神不定,他自覺如此下去過於失態,話鋒一轉再轉,完全不像朝堂上那位對天子咄咄相逼、威風八面的丞相。「長樂坊方開業那幾個月,煮食全是姑娘你親自動手的吧!」
「是……是啊……」如曦有些驚訝。當初那幾個月她在廚房裡是拚了命做的,但她怕蠟燭兩頭燒,朝廷與長樂坊兩處跑,操勞過度會死得快,所以才接受蘭蘭的提議,調幾名廚子來接手長樂坊。
只是,她從來沒將這件事情告訴過別人啊!
嚴闕怎麼會知道?
「我認得你。」
嚴闕話語一出,著實讓如曦嚇得屏住呼吸。認……認得……認得了?嚴闕居然認出她來?
她以為從來沒人見過她的真面目,出了宮如果再來個男扮女裝,肯定萬無一失的……欸……也不是男扮女裝啦,她本來就是女的了啊,只是朝廷上下都以為她是男的而已。
哎呀哎呀,這緊要關頭想那些有的沒有做什麼呢,還是先看看有什麼法子可以把嚴闕騙過去吧!
如曦皺起眉頭努力地想要擠出什麼辦法,但她的腦袋向來就沒怎麼用過,即使情況危急,哪有那麼厲害,說想就能想得出來呢?
「我認得你煮的東西,味道很特別。」嚴闕接著道。「長樂坊開業之初我便來過,我以為你是廚娘。」他當初出入長樂坊,第一碗甜湯便是如曦端來,從此之後他便戀上此處甜而不膩的美食,再也離不開長樂坊。所以那日再見如曦,他整個人都亂了,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裡,他更是日日守在長樂坊等著如曦。
「原來是這回事啊!」如曦鬆了一口氣,還以為嚴闕那麼神,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朝中從來無人見過她的真實面目,即使當年嚴闕與她在無為閣內朝夕相對月餘,他也從沒看過她的臉,她想太多了。
「我曾經當過廚娘沒錯,但是這工作太累了,你也曉得長樂坊客人那麼多,我應付不過來。現在廚房是另外請來的師傅在操刀,我啊,只負責想些新奇的玩意兒來賣,挺輕鬆的。」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曦的話又開始多了起來。
「對了,冬瓜盅好不好吃?」如曦仰起頭來望著身形比她高出許多的嚴闕,那雙黑白分明的雙眸閃啊閃的,迫切詢問著。
「人間美味。」嚴闕照實說。
「真的嗎?雖然我也是覺得如此啦,不過你這麼喜歡我煮的東西,聽起來還真是令人高興呢!」如曦漾起了明媚笑靨,直率地拍了拍嚴闕的肩。
「這樣吧,如果你想吃我煮的東西,就直接到這裡來找我,不管我多忙,都會弄些甜食出來。你這麼愛甜食,我乾脆拿這些當作謝禮,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吧!」如曦辟哩啪啦的又講了一堆話。
不料,從來就不苟言笑的嚴闕嘴角居然微微上揚,神情頓時和緩許多。
「啊!」她看著嚴闕突來的轉變,怔愣住了。嚴闕這是在笑嗎?是在笑吧!她可從沒見他笑過呢,回去一定得告訴蘭蘭這件事。
活像塊石頭雕成、沒血沒淚的嚴闕,居然對她笑了!
「你很有趣。」嚴闕沒遇過像如曦這般開朗善良的女子。天真中帶著一點歷練的世故,雖然無邪卻不無知;她的落落大方令人覺得舒服,舒服得讓他不禁泛起微笑。
「有趣?」如曦皺眉想了想,「有趣」這名詞應該跟朽木啊、蠢材啊什麼的沾不上關係,嚴闕好像不是拐彎在罵她笨。
但無可避免地想起了之前的事,如曦變得有些悶。
她身邊的人個個都很厲害,只有她什麼都不會、成不了大事,每回出錯還都要麻煩蘭蘭來替她收拾,感覺很嘔。
如曦將剩下的冬瓜蜜紅豆大口大口地全扒入嘴裡,然後收起碟子,回檯子前洗她的米。待會兒要-甜酒,她得先把大米清洗乾淨,然後再取些桂花。
「我改天再來。」嚴闕瞧見她氣鼓鼓的雙頰。
「等一下。」她趕緊轉頭叫住他。
「還有什麼事嗎?」
「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
「名字?」
嚴闕不知為何有些驚訝,但如曦不管。「如曦,我叫如曦,記住我的名字,晨曦的曦。」
該做的事情都做完,蘭蘭也不曉得跑到哪裡去,於是如曦在長樂坊一待就待了三天。
廚房裡水氣氤氳,大米泡在文火慢蒸的鍋中發漲,她寸步不離地盯著她的灶,也已經有好些個時辰了。
天就快暗,昨日嚴闕沒來,今日大概也不會來,她覺得有些無聊。
「叫你乖乖待在宮裡,你又跑出來了!」蘭蘭站在裡頭那扇與廚房相連的睡房門口,一身耀眼的黃裳看來神采奕奕,但臉色卻有些不悅。
聽到聲音,如曦還以為是嚴闕,但抬頭一見是蘭蘭,歎了口氣又回頭去顧她的爐火。「心情不好出來走走不行嗎?」
「我哪敢說不行?」遇著如曦堅持的事情,蘭蘭曉得自己就算百般阻撓也沒有用。如曦畢竟是天子,雖然大局為重,但是在允許的範圍內,蘭蘭還是會對她放鬆一些,不會管得那麼緊。
「嚴闕跑哪裡去了?」如曦猜想蘭蘭肯定知道。
「嚴闕這兩天趕赴嶺南賑災,除非日夜趕路,否則後天太陽下山以前,你都不可能見到他。」蘭蘭再多說了一點。「順便提醒你一點,嚴闕離京可不是我刻意支離,那是他分內之事,遲早都得去做的。」
「他什麼時候才回來?我覺得好無聊。」如曦蹲坐在長凳之上,雙手托著香腮望著蘭蘭。
「五、六天。」蘭蘭算了算。
「五、六天啊!到時酒也釀好,他回來差不多可以喝了。」如曦露出滿意的微笑。
「別打他主意了,你想想,他可是你往後十幾二十年要日日面對的人,你若真和他發生什麼,那要如何收拾呢?要找,也得找個不認識的比較方便吧!」蘭蘭語重心長地說。縱使如曦如何否認對嚴闕的意圖,但瞎子都看得出來,如曦已經喜歡上了嚴闕。
如曦歎了口氣。「其實我想過很多,也明白我的身份要像普通姑娘一樣,找到個能夠疼愛自己的夫婿是很難的一件事。」
蘭蘭默默聽著。
「我也曉得擁有天下這等事在其餘人眼中,可能是盼了幾百年卻求也求不來的,所以我應該知足,應該別無所求。但是,是否因為我擁有天下,所以我不能有自己想愛的人呢?」如曦緩緩地道。「蘭蘭,我只想要一個人而已。」
「要誰?」
「嚴闕。」
「不可能的。」蘭蘭沉思許久,終於還是開口這麼說。
「是啊,不可能的。」如曦自個兒也笑了笑。「我只不過覺得他有些好玩罷了,你放心啦,我不會亂來的。」
「你之前不是挺討厭他的嗎?」蘭蘭嘀咕著。「現在是中了什麼邪,那塊石頭哪點合了你的脾胃,讓你這般掛心。」
如曦凝視著她的蒸籠。「蘭蘭你知道嗎,開了封的酒若放太久不去喝它,就會酸壞掉。我覺得我就是一罈酒,時候到了,就要找到那個人,讓他飲下我這生唯一可以燦爛一次的絢爛,然後,才能無所遺憾。」
無邪的容顏中,如曦的笑靨卻又浮現令人心疼的世故。
如曦接著回望蘭蘭,以可憐得不能再可憐的語調問道:「對了,你是來趕我回去的嗎?」
蘭蘭歎了口氣,心一時軟了下來。「不,我只是來看看長樂坊有什麼地方需要增加人手。我始終覺得留你一個人在這裡太危險。底下那些小廝只要長樂坊一忙起來就焦頭爛額,沒人有時間照顧你,所以我想增加一些護衛。」長樂坊的小廝是她由弦月山莊帶來的家丁,除了保護如曦外,還得身兼長樂坊內打雜的僕役。
「一切你發落就好,不用問我了。」有些事情如曦會依著蘭蘭,蘭蘭總是為了她好,這一點她還明白,更何況蘭蘭的思慮也比她周密多了。
「另外,如果沒必要,最好別踏出長樂坊一步,你也曉得自己的身份,出事可就不好了。」蘭蘭又叮嚀了幾句。
「放心啦,我對外面的花花世界沒興趣,這兒的甜酒還比較吸引我。」或者,還可以加上個嚴闕。
「如果要買什麼食材……」
「叫底下的人去買,絕對不要跑出去。」外頭沒啥好玩,她寧願待在這煙霧濛濛的廚房裡。
「那我先回去了。」交代完後,蘭蘭也沒留太久,她仍有一堆事等著處理。
「如果太累,叫小廝看火就成,千萬別死撐。」
「曉得了。」如曦打了個大呵欠,她這個表妹就是愛操心。
蘭蘭向來不把她當皇帝看待,她們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蘭蘭簡直成了她娘,耳提面命要她注意這、注意那的。但她曉得蘭蘭全是為了她好,所以和蘭蘭相處時,她也不擺出皇帝的架子,蘭蘭是她唯一知心好友兼患難與共的姊妹,就算被蘭蘭壓得死死的,她也心甘情願。
「哈——」又是個呵欠。
「那個……」本來已經走掉的蘭蘭突然又回過頭來說:「聽我的勸,千萬別去招惹嚴闕,他絕對不會是個好打發的人。」
如曦只是笑了笑。
天色已晚,長樂坊的小廝本要熄了燈火鎖上店門,但見著是他,便停下了手邊收拾的動作。
「收鋪了嗎?」嚴闕站在窄巷內的小門前,這裡較無閒雜人等,出入也較不會引人側目。
「是準備收鋪了。」
「客倌!」
嚴闕本欲離去,但小廝喊住了他。
「我家小師傅就在裡頭,您既然來了,見見再走吧!」小廝帶著嚴闕往廚房方向而去,他家的小師傅每天老往嚴闕包下用食的廂房跑,明顯的就是在等嚴闕。
嚴闕尾隨在這名小廝身後,想起那日遇襲,被這些穿著粗布衣衫、其貌不揚的店小二所救的情景。
「你們個個……武功根基都扎得穩固,看來習武多年了吧!」嚴闕抓住機會問道。
走在前頭的小廝沒停下腳步,笑笑地說:「咱們這身功夫自小學的,強身健體罷了。」
「你與其他人分明都是武林中人,為何甘願居於長樂坊?」嚴闕心中存有疑問。
「咱們有武功,但可不是神仙,咱們也是要吃飯的。小師傅請咱們來當店小二,順便也靠咱們這身功夫保住長樂坊不給人欺負。這裡目無王法喊打喊殺的人很多,有保鏢總是好的。」小廝輕描淡寫地述說著蘭蘭姑娘早先教的說詞,只是除了這些之外,蘭蘭姑娘並沒有講太多其他事情,他們什麼也不曉得,甚至連小師傅如曦的身份為何,也不清楚。
嚴闕雖然存疑,但小廝的說法也不無可能。況且如曦都說自己出身望族,總會有人顧著她的安危。
只是,他明查暗訪,卻無法查出如曦究竟是京城名門貴族中誰家的閨女。
她的身份是個謎。
他迫切地想知道她究竟是誰,但又害怕得知結果後,如曦極可能會消失不見。她是他的海市蜃樓,是一觸即破的幻影。
為官多年,經歷無數風浪的嚴闕,在遇著如曦這個巧眸盼兮的女子後,初次興起裹足不前的感覺。
小廝見嚴闕不說話,連忙又道:「客倌,咱們都是正當的生意人,不會做啥壞事的。況且那天咱們也曾經救過您,您不會給忘了吧!您就安心來長樂坊吃東西吧,咱們不會壞心給您下毒的。」
「我明白。」嚴闕如此回應。
來到廚房門口,小廝曉得嚴闕不會再度追問,於是揚著爽朗的笑容離去。
嚴閱跨入門的時候,發覺如曦趴臥在長凳上睡得正熟。
這兒只有她一個姑娘家,嚴闕明白不該久待,只是凝視著她毫無防備的睡顏,原本舉步欲行的步履,就這麼停了下來。
長樂坊大廳上的燈籠一個一個被吹熄,廚子與小廝們收拾好裡頭後紛紛自行離去,留下空蕩蕩的寂靜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窗外明月如勾照映庭間水塘,風吹拂水,波光粼粼,月光在如曦纖弱身軀上止步,她清秀的臉龐染著銀暈,就算世間最名貴的白玉瓷器,也難以比擬其細緻平滑。
嚴闕在一尺之遙的黑暗處,靜靜地凝視著她。
灶頭上鍋裡的水正滾著,如煙似霧的蒸氣在瀰漫。
他感到自己似乎也有某些地方,在這沁涼如水的夜色中,沸了。
幾個時辰過去,如曦幽幽轉醒。
「你來了啊?」如曦用那雙惺忪睡眼瞧見他,眸中有一閃而逝的光彩。「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呢!」她唇角微微上揚,自然而然流露出多日不見的想念。毫不隱瞞。
嚴闕看在眼裡,胸口那股暖流動盪著。「你在等我?」聲音低啞了。
「是啊!」如曦走近蒸籠,撒了些面麴進去。「我等你回來嘗這新釀的酒。你喜歡喝甜的酒嗎?」
嚴闕點頭。「我去了嶺南一趟,不曉得你在等我。」
「沒關係,反正這酒也得明後天才能喝。我等你,順道等酒。不過嶺南離這兒頗遠不是?你才去沒幾天,怎麼這麼快回來?」她蹲在灶口前,抽了些柴火起來讓灶溫火慢悶,一雙筍指與雪白衣袖也惹了炭灰。
桂花香味漂浮在廚房當中,太過濃郁,梗在嚴闕喉頭。
頃爾,她轉過頭來,略帶了些戲謔成分惹笑道:「你連夜趕路回來?是不是一路上吃了不合胃口的食物,所以想極了我煮的東西?」
一時間他僵住了,不曉得該如何回應她的話。
若她知道他想極了的,是她遠比晨曦燦爛的笑靨,她不知會作何感想。
可是他選擇不說,他只怕太過唐突,會嚇著了她。
「我們不過三日沒見,五天的路程你用三天來回?這麼拚,千里馬都被你跑成殘廢了!」如曦還是笑著。
「我騎的是普通駿馬。」嚴闕照實說。
「普通馬,那更可憐,長途奔波不死也難。說,你是不是跑死了一匹馬才趕得回來?」
「不是!」
「不是?我才不信!」接近灶口,熱出了些汗,如曦挽起袖子抹了抹,卻不小心沾上灶灰抹成了大花臉。
「不是一匹,是兩匹。」她的臉髒了,嚴闕察覺後想為她抹乾淨,但伸出的手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他的指尖在發顫,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舉動實在太離譜了。
聞得此言,如曦毫無矜持地大笑了出來。「你啊,這模樣說給別人聽,別人肯定不信。心急成這樣子,你可是丞相呢,嚴闕!」
「我自己也不信。」的確,若是以前,他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只是當心中有了牽掛,一切便完全改觀了。
「你肚子餓了吧,我替你留了些芙蓉糕。」如曦端來一盤如花盛開的粉色甜點,青綠盤底如荷葉蒼翠,軟綿甜糕若芙蓉嬌嫩。
嚴闕接過,吃了幾口,點頭稱讚。甜食做工精緻人口即化,淡香撲鼻令人迷醉。那朵粉嫩的芙蓉柔和的美和如曦同出一轍,令人目眩神迷。
「不錯吧,我想了很久才做出來的。」如曦看嚴闐專注地一片花瓣就一口的模樣,肚子竟也唱起空城計。
「喂!」她喚了嚴闕一聲。「喂我。」
嚴闕怔愣住了。
如曦揚了揚眉,伸出她的手。「你看,髒成這樣,也沒法子自己吃啊!你該不會連這點小事都要跟我計較吧?」
遲疑了一陣,嚴闕雙指執著芙蓉花瓣,送入了她微張的唇中。
她很滿意地笑了笑,鮮紅欲滴的朱唇無意間碰觸到了嚴闕的指尖。
嚴闕的眼,化得深沉。
遠赴嶺南的這些天裡,嚴闕腦海裡盤旋不去的,皆為她的身影;眼中浮現的,是她一抹空靈不染的笑靨;耳裡旋繞不散的,是猶如玲瓏玉環柔和舒緩,她的輕盈語調。
如曦,她的閨名。
她怎能隨意地便告訴他,她的名字?
她怎能如此毫不在意,將她的姓名刻進了他的心底。
令得他,心緒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