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下起了微微細雨,灑落在翠綠的葉面上,聽起來有一絲淒切。
雨聲蕭蕭,躺在病床上的沈蕾心情沉重。
她翻來覆去,有時候姿勢一個不對,便壓到了她手上的傷,惹得她柳眉深鎖。
翻了翻身,轉身恰好看到了枕邊那個被自己摔壞的手機,想到了雷上爵,沈蕾的眼兒好像就有湧不完的淚水,嘩啦嘩啦地流個不停。
這幾天來,再也沒看到雷上爵了,只剩下她一個人每天每夜反覆咀嚼劉天兒所說的話,越想越不甘心……
難道他們就真的必須要向命運低頭?
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辦法可以補救?
左思右想,那些煩惱層層疊疊地堆積在她的腦海,揮之不去,令她根本無法入睡。
沈蕾索性便坐了起來,披上一件外套,拄著枴杖到外頭透透氣。
伊喔伊喔伊喔伊喔……
正當她搭著電梯來到醫院的一樓時,卻聽到了刺耳的救護車嗚笛聲,從醫院的急診室入口傳入。
「讓開、讓開!」
素來寂靜的急診室猛然間熱鬧了起來,三、四個護理人員快速地將救護車的後車門打開,合力將裡面的擔架抬了起來,快速地推往已經準備就緒的急診護理站。
「這個病人是怎樣受傷的?」急診室的一角有醫師邊跑邊戴上手套,一路跟著傷者前進,一面詢問。
「這個女病人在街口一頭衝撞上安全島,後來引擎著火,整個車子起火燃燒,病人下半身百分之五十三灼傷,玻璃碎片和鐵片刺入傷者的身體,可能傷及胸動脈,一直大出血,而且全身瀰漫酒味。初步研判是酒醉駕車。」
「快!快把她抬上床,開始急救!」
醫療團隊忙成了一團,紗布、心電圖、血氧機,所有能監測病人生命徵象的儀器都在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
這原本在一般人眼中是一件稀鬆平常的酒醉駕車的車禍意外,但是在這一團混亂的現場裡,卻有一抹身影讓站在一旁的沈蕾感到意外萬分——
「求求你們!醫生、護士,你們一定要救救她!」
在規律冰冷的儀器操縱之下,這嘶吼的叫聲格外的引人注目。「我求求你們,她現在還不能死,一定要活下去啊!」
「我們會搶救她的,先生。」
只見一個穿著褐色衣服的男子出現在一群綠色制服的醫療團隊中,帶頭指揮搶救的醫師皺眉,「現在請你先退到一邊讓我們工作,你的行動讓我們很困擾。」
「好、好!醫師我不吵你們!我安靜的看就是了。」男人連忙改變了態度,往後退去,不過口中還是喃喃自語地念道:「你們一定要救活她,這女人還欠我一千萬,她死了的話,我這錢只能向閻王拿了!」
難堪的咒罵,貪婪而恐慌的嘴臉,無視於他人的行為,這一切的一切,全部看在沈蕾的眼裡。
可是她看在眼裡,心裡卻萬萬不能相信眼前這一切居然會是真的。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再度與他相見……
伏我生變了好多!
那張原本每天晚上總會迷死一群婦女觀眾的臉,現在早已不復一年前的乾淨清爽,一向文質彬彬的伏我生,貪婪令他失去了往日的氣質……
沒有西裝外套、沒有品味、沒有主播頭銜的伏我生,看起來就像過街老鼠一樣令人生厭。
沈蕾不免自問,印象裡那個雅痞菁英、令人傾心的紳士跑到哪去了?現在站在離她不遠處的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她好陌生、好陌生……曾經咫尺,如今天涯。
伏我生沮喪地退後到急診室的牆邊,但是那雙眼睛卻從未離開過醫護人員的動作,彷彿就像是盯著蜜的蜂,深怕他們醫死了躺在床上的人,那他可就真的血本無歸了。
最後他累了,於是扭了扭脖子轉換姿勢,移動了一下視線四處張望,卻也不經意地和在一旁的沈蕾對上——
兩人的視線在交會的那一剎那,時間和空間都好像靜止了,停格了。
沈蕾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望著眼前不遠的伏我生,在醫院明亮的日光燈照耀下,她白皙的雪膚和披肩的長髮成了鮮明的對比,像是一尊纖細的少女雕像一樣不可侵犯。
「沈蕾……」
伏我生先開口了,那聲音是粗啞而乾澀的,彷彿她的名字是不可隨便呼喚的,這一喚,好多愁,好多感慨,全湧上心頭。
一年了,他沒想過還有跟她見面的一天,現在這場面是多麼的尷尬,一個是被退婚的未婚妻,一個是奄奄一息的情人,更不堪的是自己狼狽的模樣……
黑漆漆的天空累積了一定的憂鬱,原本滴滴答答的細雨,過沒多久便成了傾盆大雨,勾起許多回憶。
伏我生和沈蕾來到醫院的大廳一角坐下,他捧著沈蕾請客的自動販賣機咖啡,裊裊的熱氣掩蓋了他狼狽的滄桑。
「健保卡、電話卡……」
伏我生緊緊拿著手裡黑色的女用皮包,翻開了裡面每一個口袋,又使勁地在裡面挖啊撈的,期待著能夠挖出一點屬於曾綵裳最後留下來的值錢的東西,但最後的結果令人失望。
「媽的!」他發出低吼,看著挖到底的皮包內層,手裡抓住了一張小卡。「什麼時候了,居然只有這麼一張器官移植捐贈卡?簽這種沒路用的東西,幹嘛不去辦另外一張白金卡?一定又是之前參加什麼慈善晚會的時候,被人拱上去簽的!這個浪費又愛出名的賤貨!」
沈蕾皺起柳眉,她從沒聽過伏我生罵過這麼難聽粗俗的話語,她淡淡地替情敵辯駁著,「簽個器官捐贈卡又沒有什麼錯,這是幫助別人啊!你做什麼反應這麼激烈?」
「但這不能當飯吃。」伏我生歎了一口氣,原本激動的表情裡有著一種深層的無奈,濃濃的黑眉像是臉上兩條永不解開的大蛇,痛苦萬分。
「你也看得出來吧?我和曾綵裳過得很不如意。」
「不如意?」沈蕾看著他,喃喃自語地說道,「就算再怎樣的不如意,這世上能夠兩情相悅就很不容易了,你應該要好好跟她生活下去啊!這是你選擇的,不是嗎?」
「我和她兩個人剛在一起的時候,的確過了半年多很愉快的生活,要什麼有什麼,但是……」
「但是什麼呢?」
「但是後來完全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我以為她擁有的遺產完全是合法的,也以為那一大筆錢夠我們兩個人下半輩子吃香喝辣,無憂無慮,誰知道……誰知道……」
「怎麼了?」
「誰知道她老公的前妻所生的三個小孩請了律師上訴,告她侵權,後來又提出證據證明曾綵裳更改過她前老公的遺書內容……」
喝完了杯中熱騰騰的咖啡,伏我生還貪婪地抖了抖杯身,企圖讓杯子裡面的殘汁全倒入嘴裡。
他無神地看著醫院的天花板。「我們的生活在一夕之間什麼東西都被奪走了,我的積蓄也因為借她拿去投資股票,全部血本無歸……今天晚上我們發生了很嚴重的爭執,她又喝了酒,一氣之下居然把我們的車子也給開走,雨天晚上視線不佳,她開車衝撞了安全島……」
「沒想到居然有這麼樣的事情發生……」沈蕾詫異伏我生離開自己以後的生活變化,這落差實在太大了。「我看到你寫給我的信……她懷了你的孩子,你們又如此相愛,我以為你們會過得很快樂。」
「沈蕾,對不起!」
只見伏我生突然摀住了臉,從口中傳來了模糊不清的道歉聲,「其實……她根本沒懷孕,我騙了你!」
「她沒懷孕?」
「因為當她知道我要和你結婚的消息時,她立刻要我在你們之中選擇一個。」
經過內心的長久煎熬,伏我生緩緩地說出了難堪的實情。「我知道你善良保守……可惜沒有什麼積蓄……再加上我那時候被她驚人的財富迷昏了頭,我必須要說一個讓你不得不放手的理由;而且你還很年輕,年輕就不怕找不到更好的對象,所以……所以……」
他說不下去了,伏我生雖然狼狽但是也算個聰明人,他虧欠沈蕾太多,而這事情一旦又再提起,只會留下更多的傷疤和心痛。
這一切,彷彿都被雷上爵所說對了。
男人的心思,也許只有男人才懂。
沈蕾對伏我生所說的話沒有太大的意外,因為雷上爵在她身邊的時候,已經替自己這份褪色的戀情作了最好的分析和註解,所以她一點兒也不覺得震驚了。
「我得到了報應……」伏我生放開了手,一張臉全是懊悔,「我捨去了主播的位置,和她遠走高飛的下場是淒慘的……」
她看著這個曾經深愛過的男人,然而她的眼裡已經不再有愛,或是有恨,或是憂傷。
他完全毀掉了自己的人生,完全地把自己的命運賣給了墮落。
這個男人所謂的愛情,是建築在以自己享樂為目的的海市蜃樓;原來她一直以來愛的,是一個只愛自己的男人。
他不能同苦,卻樂於跟你共樂……幸好她沒有跟他結婚,幸好她沒有帶著這樣的不知情而跟他結婚。
她要罵他嗎?還是要打他?
那些以前壓抑在自己心裡的愛恨情仇,曾經那樣盤根錯節地懸在自己的心上,讓她悶悶不樂;然而現在看到這樣的他,她卻已經一點也不想跟他計較了。
嗶——
就在伏我生跟沈蕾說完這些事情之後,只聽見急診室的那一頭傳來了機器的哀嚎。
「怎麼了?醫生,她怎麼了?」
伏我生緊張的站了起來衝過去,大大的眼睛露出驚恐的神色,只見原本忙碌的醫護小組突然動作緩慢了下來,而那一聲機器的慘叫一直持續在寧靜的急診室裡。
醫師從急診的床邊撤了下來,帶著口罩的眼睛透露出宣告曾綵裳死亡的消息。
「不——」伏我生慘叫一聲,彷彿宣告死亡的不是躺在床上的曾綵裳,而是伏我生本人。
他被這個殘酷的事實給打敗了,原本高大的他這時候軟弱了下來,膝蓋著地,發出了大力的撞擊聲;然而此刻的他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因為曾綵裳的死亡令他的打擊更大……
「她怎麼可以這樣就死掉?這太過分了!她不能就這樣把我丟下來!我的錢還給我,還給我你再去死!」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大步地邁向前,將原本躺在病床上的曾綵裳給一把抓起,臉部表情超乎常人想像的扭曲,大力地搖晃還有餘溫的屍體。
「你給我醒來!賤人,你聽到沒?給我起來!」
「先生,你不要這樣!」
於是原本剛剛還忙著急救的醫療小組現在忙碌了起來,開始拉扯瘋狂的伏我生,激烈的肢體動作之中,伏我生早就忘了曾綵裳的皮包,被他這樣搖晃之下,翻滾墜落,裡面的東西灑了一地。
啪啦!
裡面的私人物品原本就被伏我生給弄得一團亂,現在皮包弄倒了,所有的東西全見了天日,暴露出曾綵裳的秘密。
器官移植捐贈卡。
沈蕾一眼就看見了那一張剛剛被伏我生嗤之以鼻的器官移植捐贈卡,她的心跳加速了起來,這一張卡片,安安靜靜地被掃落在她的腳下。
「放開我!我要打醒她!」
「先生,請你放手!」
「我不放、我不放、我不放——」
只見伏我生仍舊激烈吶喊,雙眼怒睜,「我要她還我一千萬,那一千萬全部都是我的血汗錢耶!」
「快點叫警衛!」醫護人員雖一擁而上,但誰也攔不住瘋狂的伏我生,只得快點打電話求救。
嗶——
器械被推落地面,鏗鏗鏘鏘地響了起來,心電圖的機器不斷地發出單調的聲音,一堆人喧鬧的你推我擠,這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心煩意亂。
沈蕾像是一個無關的旁人,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畫面,但是她的心卻萌起了一股想法,這想法不斷地擴大成形,最後佔滿了她整個腦海……
器官捐贈卡。
曾綵裳。
雷上爵的眼睛……
所有的關鍵字都在沈蕾的腦海裡面飛舞著,她知道這很瘋狂,可是她想試試看。
「伏我生!」
最後她奮力地扛著枴杖,一拐一拐地加入了混戰當中,努力地在人群裡叫喊著他的名字。
是的,所有的事情都必須要試試看;不試,就怕連一線的生機都沒有了……
「伏我生!我問你……」她插入了激戰當中,手上的傷口被這樣的推擠弄得好疼、好疼。「曾綵裳有家人嗎?」
「家人?家個屁!她是酒家女出身的,就連她嗝屁的母親也是酒店小姐出身,是個父不詳的賤人。倘若她真的有家人,我找她家人還債就好了!」他怒吼,為了那失去的一千萬積蓄,他早已不把曾綵裳當成自己的情人看待。
「那你想不想賺一千萬?」
沈蕾提高了聲音,那聲音聽起來是多麼誘惑的一句話,也是她人生裡面最大的一次冒險……
「你說你要回美國?」
在劉天兒的公寓裡,劉天兒杏眼圓睜,不敢署信地看著坐在她眼前的雷上爵。
「這怎麼可以?你現在眼睛這種狀況,我怎麼可以讓你一個人到美國去生活?」
雷上爵像是沒有聽見劉天兒的反駁,仍自顧自地整理他的行李,一件件當初他親手掛上衣櫥的衣服,如今又要全數放回跟著他一起漂泊的皮箱裡面。
曾經,他以為這一次回國,便是定了他這後半生的日子。
曾經,他以為這一次的回國,便是最後的歸宿,他不會再在那個充滿外國人的異鄉做一隻漂泊的候鳥,但他卻沒有料到,當一個人碰了不能碰的愛情時,他還是注定了要漂泊。
「我在美國有一位攝影師朋友,我已經和他聯絡過了,他說他那兒有地方可以讓我住。」
「這不是問題,」劉天兒氣不過,一步向前,抓住了雷上爵的手。「你認為逃離了台灣,所有的事情就告一段落了?你這是逃避的行為!」
「我逃是為了她好。」雷上爵握緊了手上的衣服,直到指間關節都泛白,拚命壓抑的情緒在劉天兒的怒吼之下,也跟著起伏了上來。
「我若追求她,到最後我的眼睛如果真的全瞎了,那對沈蕾就是一個負擔,這樣對她公平嗎?你覺得這樣兩個人相處才叫做幸福嗎?我看不見這樣的未來有何幸福可言!她現在會痛,但是以後她會感謝我在這個時候放了她!」
他當然希望自己能夠和沈蕾永遠在一起,但是他自知自己無法給沈蕾幸福,所以他要及早放手。
「你真的一點都不想留在台灣了嗎?」劉天兒見到他眼裡的痛苦和掙扎,雖然還是氣憤,但也盡量地放柔了聲調,「你原本就在這兒土生土長的,好不容易才回到了台灣,難道你一點也不留戀?」
「……有時候,如果逃家就可以躲避痛苦,那麼我寧可永遠都不回家。」雷上爵思考了一下之後,他的臉上泛出一抹外人難以理解的微笑。
假設每一個人都是人生這齣戲的演員,他該落幕了,在沈蕾這一段生命意外的小插曲裡面落幕。
他走,這是一種他愛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