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氣息漸漸濃了,邊城掩在綠浪也似的草原中。遠遠望去,各色野花點綴其間,微風中半人高的長草輕輕頷首,蝴蝶時而棲落,時而嬉戲。活潑的溪流與飛過的鳥兒和諧鳴奏,草原一派春意盎然。
西北都護府內綠色成蔭,移植的桃花雖然只開了零星的幾朵,可也讓人興奮不已。在荒涼的邊地,這等春色已讓人陶醉了。
一陣吵嚷聲破壞了都護府的寧靜。
「拿走,我什麼藥都不吃!」
聽到這低沉而富於磁性的聲音,過往將士們誰不知這是他們的驃騎大將軍高靖廷?
跟著桑赤松的公鴨嗓便高叫起來,「不吃藥你的傷能好嗎?少囉嗦,快吃。」
「不吃,出去,這是軍令!」
「胡說,現在不是在帥堂,家裡我是你舅舅,長輩,你得聽我的……喂,不理我?你給我吃藥!」
羅文琪進來時便看見大家無不掩耳而逃,好生奇怪。聞聲來到後堂,只見桑赤松站在臥房外,正使勁嚷嚷,氣得只差沒踹門了。
「吃個藥也這樣興師動眾的?」
桑赤松嚇了一跳,回頭瞧見羅文琪含笑的面容,頓時抓到了救星,「羅將軍,你來得正好,替我勸勸大將軍,讓他喝藥吧。」
「大將軍不肯吃藥?」羅文琪覺得不可思議,「又不是小孩子,怎麼會怕吃藥?」
桑赤松推著羅文琪道:「你先想辦法讓他吃藥,我再告訴你原因。」
好笑地搖搖頭,端了藥走進房間。
「大膽,誰叫你進來的?」坐在床上的人正欲發作,卻在看清羅文琪清俊絕俗的面容時而呆住。
高靖廷因病而顯得消瘦,可一雙鷹聿般的眼睛仍舊銳利如昔,閃爍著精光。
「你傷勢纏綿不愈,是因為不肯吃藥的原故?」羅文琪總算明白,回來十幾天,為什麼高靖廷傷還是沒一點起色。
「我的事,不用你管。」高靖廷神色冷淡。
如今羅文琪對這張冷臉一點也不覺可怕,只覺好笑,順勢坐在床邊,「大將軍受傷是因文琪而起,假如因此傷重,文琪萬分不安。這碗藥怎麼都得請大將軍喝下去。不喝的話,文琪只好在此坐等。」
高靖廷不可置信地望著羅文琪緊繃的臉,「你不走?這是我的房間,你……你……」
「大將軍要是還不肯喝,就是在懲罰文琪的失誤。文琪情願自罰,罰俸、降職還是罰打,請大將軍明示。」
「你……」高靖廷口才哪有羅文琪便給,說得無話可回,要是再不吃這碗藥,他都覺得自己罪大惡極,不可原諒似的。萬分不情願地瞪了羅文琪一眼,搶過藥碗一口全喝了,苦得呲牙咧嘴,差點沒吐出來。
羅文琪笑得猶如狐狸一樣得意,「看來大將軍也有服軟的時候啊……」
趁高靖廷怒叫還沒出口,抓起桌上的蜜蒸糕便擲去,恰巧堵住了高靖廷的口,大笑著跳出門外。
「混蛋羅文琪,你給我回來……」聲音嘎然而止,咬了一口香甜的蜜蒸糕,向來冷峻的面部線條變得十分柔和,泛起了笑意。
今天的蜜蒸糕好像比平時格外好吃……
門外,桑赤松挑起了大拇指,「好,還是你有本事,一勸就成,有什麼秘訣沒有?傳授一下吧……」
「哪有什麼秘訣,不過連哄帶騙而已。大將軍為什麼寧願捱痛,也不願吃藥?」羅文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陽光從枝葉疏落的縫隙中照下來,映在那微顯蒼白的臉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暈。
桑赤松也依著石桌坐下,摸摸白鬍子,老臉皺起一副苦相。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當年,我姐夫深愛我姐姐,只因我們桑家貧寒,高家又是世代簪纓,封過公侯,怎麼能娶貧家女子為正妻?我姐夫據理力爭,甚至想和我姐姐出走,可惜,到最後,還是屈服了。只是苦了我姐姐,嫁入高家為妾……」
聽到這裡,羅文琪隱隱已經明白了一點什麼。
桑赤松想起往事,歎息不已,「姐姐和姐夫曾經鬧出那麼多事,公公婆婆哪會給她好臉色,加上嫡配正室的妒嫉,姐姐真是過得苦不堪言。過了幾年,姐姐才生下靖廷,產後得了病,兩年後就去世了,靖廷就成了沒娘的孤兒……」
「想不到大將軍自幼失母……」羅文琪心中好生同情。
「沒娘的孩兒就是苦啊,姐夫是邊關將領,長年征戰在外,靖廷在家,無人照管,姐夫的正室忌恨姐姐已久,對靖廷百般折磨,正室所生的兩個哥哥又經常欺負他,靖廷才五六歲,根本打不過他們,常常被打得渾身青紫。」
「難道大將軍的祖父母也不管?」
桑赤松歎氣道:「他們對我姐姐有偏見,怎麼會喜歡靖廷?小孩子來訴苦,反而招來一頓暴打,兩三次之後,靖廷就再沒找他們。從此以後他就開始靠自己,誰敢欺負他,他就拼了命的回擊,打得別人都怕他。可他無人照料,經常生病,病了也沒人替他請郎中治,他那兩個哥哥還趁他病弱時打他。所以,靖廷越是生病,越是表現得悍勇,專門和自己作對,不吃藥,不休息,警惕得像豹子一樣,隨時準備反擊敵人……」
那精悍猶如大漠獵豹的眼神在羅文琪眼前閃過,與赤狼對決的瞬間,高靖廷的確似豹子一樣兇猛頑強。
低聲歎道:「想不到大將軍有著這樣的身世……」
桑赤松續道:「我姐夫後來終於知道靖廷的遭遇,十四歲便讓他隨軍出征。不料靖廷頗有軍事天分,短短數年便屢立大功,一路陞遷上去。五年後我姐夫去世,爵位由嫡長子繼承,留給靖廷的只有一句話:以己之力,光宗耀祖……」
「這樣說來,大將軍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憑自己的實力搏來的……」
桑赤松連連點頭,「正是正是。不過靖廷自小養成這種苛待自己的習慣,再也改不掉。多年來,不管受多重的傷,他絕不會倒下休息,甚至不看郎中,不吃藥,好像永遠強悍無比。要不是這一次中了火毒,引起舊疾大發作,他大概連床也不碰。我老頭子半路出家學醫術,還不是讓他給逼的……」
老頭兒越說越傷心,到最後竟抹起淚來。
「好在大將軍如今已功成名就,老將軍也該寬心了。」
「如今?我更擔心了,不知收斂,傲氣十足,得罪了人也不知,還要我這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為他操心……」
羅文琪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一絲微笑掠過優美的唇角。
「老將軍將家族之秘說給文琪聽,恐怕另有緣故吧?」
桑赤松立時老臉通紅,尷尬地笑了兩聲,「你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什麼也瞞不過。我家靖廷以前目無下塵,任何人都不放在眼裡,可現在,他居然能聽你的勸……」
老頭兒轉到羅文琪面前,左看右看,嘿嘿直笑,「你文武全才,性情溫和,若能與靖廷聯手,必將無敵於天下。靖廷得你之助,日後仕途一定光明坦蕩。」
說到得意處,桑赤松兩眼放光,似乎已看到高靖廷封王封侯。
羅文琪笑容漸斂,「王侯將相,老將軍真看得這樣重?」
桑赤松雙手亂搖,「不是不是,我一肚皮私心,全為了靖廷著想,慚愧慚愧。只是靖廷自幼孤僻,個性激烈,從不服人。好不容易有你這樣的同僚好友,就想你們互幫互助,攜手創業。」
「舅舅,你說夠了沒有?」高靖廷-了件黑緞披風,推門而出,神色十分難看。
桑赤松知道適才的話都讓他聽見了,外甥自來心高氣傲,當然聽不得自己這般求人,趕緊轉移話題,「這麼快就能起來?早聽話吃了藥不就成了……」忽見外甥目光凌厲,嚇得掩住了口。
高靖廷一步步走過來,強大的威迫感逼得桑赤松直向後退。他領教過外甥的脾氣,一旦發起來可比狂風暴雨,一想腿就直髮軟,急中生智,「哧溜」躲到了羅文琪身後。
羅文琪不禁失笑,這個老頭兒甚是天真可喜,私心都耍得十分有趣,一片拳拳慈愛,令人感動。
拍拍桑赤松的手,溫言道:「老將軍放心,大將軍的事就是我的事……」
一諾,便是千金……
桑赤松熱淚盈眶,緊握住羅文琪的手。自己的要求其實非常自私,而且高靖廷還曾經那樣刁難過羅文琪,他完全沒必要答應。可他竟然不計前嫌,一口應允,這份磊落心胸,萬人難及。
想說幾句道謝的話,喉嚨卻似堵上了石塊。
高靖廷也怔住了,凝視著羅文琪,眸光變幻萬千,突然,眼中兩簇火焰一閃,人已轉過了身。
「羅將軍,你來找我,必有要事,說吧。」語氣卻甚是柔和。
桑赤松一聽,便放下心來,外甥也並非是木頭人,總算知道感激,不由得大為寬慰,看來自己老眼不花,將來這兩人互相扶持,必成一代名將。
羅文琪笑道:「朝廷調來的春糧都已運到,暫時堆在露天糧棧。請大將軍下令,命各方守將速來領取糧草。」
「這確是大事,我病了幾日,倒忘了傳令,你不是暫代我的職務嗎?可以自行處理,不必來稟我。」高靖廷微覺奇怪,羅文琪一向行事果斷,這次為何要特來稟明?
羅文琪笑了笑,「大將軍既有軍令,末將立刻回去下令調糧。若是拖延久了,只怕柔然前來偷襲。」匆忙便告辭離去。
「調糧之事並不為難,羅文琪怎麼非要多跑這一趟?」高靖廷望著羅文琪的背影,好生不解。
「你不知道,那個運糧回來的監軍御史對文琪百般刁難,沒有你的軍令,就是不肯讓文琪調糧。」桑赤松管理軍需,對此事倒是清楚得很。
「可惡,監軍御史呂正德自許忠直孝義,其實一個老頑固,什麼都不懂,還敢大放厥詞?」高靖廷一拳砸在石桌上。
「你自己從前還不是一樣?下面全看你的臉色,當然對文琪不好,說來說去,全怪你!」桑赤松罵得理直氣壯。
高靖廷臉色微紅,「我現在將軍權交與羅文琪,大家自然應該明白過來了。」
「積習已成,短時間是改不過來的。」桑赤松感歎不已,忽然臉一繃,「靖廷,文琪肯不計前嫌幫你,你要再敢心存輕視之念,我第一個不饒你!」
高靖廷正色道:「羅文琪疆場捨身相救,我已認定了這個朋友,怎麼還會有那種念頭……壞了……」
他突然想起,呂正德是監軍,可隨時向皇帝密告邊城之事,假如他將羅文琪釋放摩雲之事密奏上去,豈不糟糕?
這是私通敵軍的大罪,誰也承擔不起!
自己雖然在兩軍陣前攬下釋放摩雲之責,可不知呂正德心中如何想的……
監軍御史雖無權過問邊關戰事,卻有皇帝的特許,可以密報,任何人不得干涉。加上呂正德此人自詡清廉,最恨別人說情送禮,若是自己出面,反而會弄巧成拙。
或許呂正德看在羅文琪與皇帝的關係上,不會上報也未可知……
即使報了,皇帝念著舊情,也未必理會……
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高靖廷懊惱地又一拳砸下,心亂如麻。
明顯感到,自從沙漠歸來之後,他平靜已久的心湖驟起風浪,方寸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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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翼飛反覆看了幾遍奏章,良久,慢慢放在桌上。
窗外春景仍似幾年前那樣爛漫,花妍柳媚,只不過,早已物是人非……
又拿起那份奏章看了看,一絲譏諷的笑意浮現在唇邊,隨手一丟,奏章便落在地上。
福全連忙彎腰撿起,眼角的餘光瞥見奏章上羅文琪三字,頓時一驚,「皇上,這是……」
「彈劾文琪縱放摩雲,私通敵軍的奏章,呂正德呈報的。」
「邊城監軍御史呂正德?聽說他是一個忠義正直之人……」福全一語出口便知失言,嚇得連忙跪倒,「皇上,羅將軍絕不會有背叛之心,更不會私通敵軍……」
慕容翼飛淡淡笑了,「朕知道,文琪的忠心,文琪的癡心……」
羅文琪清麗秀逸的面容在眼前閃過,柔韌堅強,機敏聰慧,萬人不及……
沉默片刻,「傳旨下去,讓羅文琪停職反省,聽候處置!」
福全驚得魂飛魄散,「皇上,尚未查明事情真相,便撤了羅文琪的職,似有不妥……」
「只是停職而已。至於真相,文琪見識過人,必有充分理由才會釋放摩雲。假如朕沒猜錯,過不了多久,摩雲就會前來議和的。」
福全用力磕了一個頭,「皇上聖明,什麼都猜得到,那為什麼要停羅文琪的職?請恕福全多嘴,皇上一點不顧念昔日的舊情嗎?」
慕容翼飛歎了口氣,「你一向聰明,怎麼今日倒糊塗了?此乃欲褒先貶之計。一旦摩雲議和,文琪便算有先見之明,為國立下大功,自該獎賞,升職便順理成章了。」
福全大悟,不禁佩服起慕容翼飛治理臣下的高明。
慕容翼飛沉吟著又道:「這兩年來文琪升職太快,雖然軍功卓著,朝中還是有人不服,私下都說他是靠著朕輕易陞遷。朕若再顧著舊情,文琪日後的處境會更加艱難。他精忠報國之心,都給那些閒言碎語糟蹋了。磨練一番,也可堵了眾人的口。」
「可是……可是,皇上這樣做,不怕傷了羅文琪的心嗎?」
慕容翼飛怔了怔,眸中流露出一絲異樣的柔情,「唯有傷心,才會死心……這才是真正放了他,為他好……」
小心地摸出床頭冰麝生肌膏的盒子,捏在手中,好半天,也不敢打開。
怕什麼呢?柳星問自己。
自從那天回了邊城,羅文琪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肩傷未癒,勞累過度,就是鐵打的人也吃不消。
柳星心疼極了,捨不得叫醒他,便將他換下來的內衣拿去清洗。平時羅文琪的衣物都是親自洗滌,從不假手他人。傷病之時,就是柳星幫他去洗,這已成了習慣。
可是,他在羅文琪的褻褲上發現了大團的血跡。
羅大哥分明只傷在肩膀,外衣上也沒有其他的破損處,獨有褻褲沾血……
曾經有過的經歷明明白白提醒他,這意味著什麼……
實在不願相信,但是事實如此,他不能視而不見。
不敢詢問,悄悄地將一盒冰麝生肌膏放在羅文琪的床頭。
他……會用嗎?
似是下狠心,猛然打開藥盒。
盒內空空如也。
自己的猜想成真了……
柳星茫然看著空盒子,心中酸甜苦辣,諸般滋味都有。
羅文琪在失蹤的那幾天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有嫌疑的話,那個人一定是摩雲!
從鬼城出來時,那個伊沙可汗對羅文琪的態度非常奇特,甚至可以說是……曖昧!
怎麼也想不通,羅文琪一向持身嚴謹,又怎會突然與敵國可汗有私?
柳星被自己的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身汗,這可是殺頭抄家的大罪啊……
忽然又想到,羅文琪釋放摩雲,本已落人口實。要是讓人知道他和摩雲有私情,那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茲事體大,他一定要向羅文琪問清楚。
內心深處隱隱有一種感覺,他的羅大哥就要被人搶走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堵住了心口,張皇不知所措。兩年來,他已經習慣了身邊有羅文琪的陪伴,如果失去了,他簡直不知道該怎樣生活下去。
他很自私,自私得只願意羅文琪眼裡心裡唯有他一個人,甚至不願他關心其他的人……
羅大哥,你難道一點察覺不到我對你的心意嗎?
柳星撲在枕頭上,嗅著那熟悉的氣息,禁不住嗚咽了一聲。
臉被什麼硌了一下,生疼。
掀開枕頭看時,是一個烏木雕龍,已經裂成了兩半。
這不是羅文琪最心愛的東西嗎?向來掛在脖頸裡,從不離身,怎會摔壞了?
拿起來仔細檢查,也許可以修好……
中空的凹處引起了柳星的注意,好像有什麼物事從裡面取出來了。
羅大哥離開時分明還掛得好好的呀……
重重疑雲浮上心頭,解答不出。
細思回來之後的羅文琪,與先前是有點不同,眼中濃重的憂鬱淡化了,唇邊常常不自覺地漾起笑容,變得更加關心體貼,珍惜身邊每一個人,對高靖廷都非常關切……
羅大哥變了很多……
令他改變的人竟是摩雲嗎?
「好好的趴在我床上做什麼?」
突如其來的問話嚇得柳星直跳起來,待看清是羅文琪時,越發結結巴巴答不出來。
羅文琪分了一天的糧,腰酸背痛,便脫了外衣,倒了茶喝著,一眼掃過柳星,笑了起來,「奇了,平時就數你話多,今天怎麼一句沒有?」
「我……我……」柳星越發慌亂,左右不知往哪裡站。一個沒留意,衣擺掃落了藥盒,滴溜溜滾到羅文琪腳下。
目光一下子碰上了,剎那間的怔忡,兩人臉色全變得蒼白。
柳星再也忍不住,撲上去抱住了羅文琪,「羅大哥,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羅文琪慢慢抱住了他,「別難過,我沒什麼事可以瞞你的,來,坐下來,我說給你聽。」
柳星立刻掩住了他的口,「我不要聽,那只能是你一個人的秘密。羅大哥,你的心太苦了,我捨不得,我只是捨不得你……」
「放心吧……」羅文琪輕拍柳星的背,「有你在,羅大哥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真的?」柳星秀美的容顏浮起了笑意,宛如明珠生輝,熠熠動人,「羅大哥,我要跟你一輩子,服侍你,照顧你,永不分開……」
最後一句已低不可聞。
羅文琪心中一熱,可愛而又可親的柳星,為了自己,不知吃了多少苦,卻從無怨言……
這兩年,如果沒有柳星的陪伴,他很難想像怎麼熬過來……
「別說傻話了,你還要娶妻生子,繼承柳家的香火。再說,你這次作戰勇猛,大將軍已向皇上請功,升你為總兵,駐守黑沙鎮。你成了一方統領,自有一番前程,哪能跟我一輩子?」
柳星一聽就急了,「一方統領我不稀罕,我只要跟著你……」
羅文琪清澈如水的眸中泛起了點點漣漪,聲音也激動了,「你不稀罕,我稀罕。是男子漢就一定要建功立業,光耀門庭。你功成名就,是我最開心的事,千萬別讓我失望……」
柳星不敢爭辯,委屈地垂下了頭,眼中水光瑩然。
羅文琪輕歎一聲,如何不知他對自己的依戀?只是,這樣不思進取,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小鳥翅膀硬了,總要趕出巢去,才能在天空翱翔。
再怎樣捨不得,也要硬起心腸……
可是看到柳星泫然欲泣的模樣,心下又不忍,溫言道:「說過你多少次,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倒好,沒說你兩句,就眼淚汪汪,你身為軍人,當心被笑死。」
「你都要趕我走了,難道還不准我哭?」柳星賭氣轉過身去。
羅文琪笑道:「這樣的好事,別人高興都來不及,你還委屈?」
取下腰間懸掛的匕首,放在柳星手中,「這把匕首名喚清泓,是我家傳之物,隨我多年,你帶著防身吧。」
心知羅文琪定下的事便不可更改,難過之極,眼淚在眼圈裡直打轉……
他不喜歡自己哭,那就怎麼也不能哭……
柳星強忍悲傷的模樣是那樣楚楚可憐,羅文琪好生不捨,將匕首塞在他手裡,「等聖旨下來,起碼要一個月……」
話猶未了,莊嚴已一頭闖入,「聖旨到,八百里加急,大將軍請將軍過去接旨……」
說完了才發覺那兩人正手牽手,頓時十分尷尬,進不得退不得,呆在了原地。
柳星又羞又氣,慌忙收好匕首,好不容易才有時間和羅大哥敘些情義,偏生又被這莽漢給攪了。當場不好發作,惡狠狠地瞪著莊嚴,恨不得吃了他。
羅文琪倒並未在意,只是心下奇怪,這聖旨來得太快了,似有蹊蹺,不敢拖延,忙帶著眾人趕到都護府帥堂。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經查,龍驤將軍羅文琪涉嫌縱放敕勒伊沙可汗摩雲,著令停職反省,聽候查處,欽此,謝恩!」
直如晴空霹靂,人人都驚呆了。
羅文琪竟然被停職?
「不可能,不可能,你是不是傳錯旨意了?」柳星第一個跳起,極度震驚之下,嗓子都啞了。
傳旨的人也不敢相信,將聖旨看了又看,「我沒讀錯一個字,這是怎麼回事?」
高靖廷神色冷峻,心中已猜到慕容翼飛欲褒先貶的用意,此乃君王御臣之術,他沒有置喙的餘地。怕的是,羅文琪為了國家社稷剛在疆場經過一次生死劫難,怎能受得了這樣的打擊?
冰冷的聲音慢慢響起,「臣領旨謝恩……」
堂上眾將面面相覷,羅文琪不是皇帝的舊情人嗎?怎會無情至此?
羅文琪伸手接下聖旨,掃了一眼,那簡簡單單的十幾個字清晰之極,不容置疑。
他面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突然起身就走。
「羅大哥……」柳星心如刀割,急追上去,「不會的,一定是弄錯了,皇上他……」
一語出口,便知失言,當著眾人,他又能說什麼?
呂正德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滿面輕鬆笑容,拱手道:「大將軍,皇上聖明啊……」
高靖廷立刻醒悟,是呂正德向慕容翼飛告了一狀!
連話也懶得回,似這等自詡清廉便草菅人命的官員見得多了,為了博得剛直不阿的名聲,專門拿朝中重臣開刀,以示不懼權貴,簡直令人髮指!
轉瞬間,羅文琪去而復返,將一物擲在了帥案上。
這是龍驤將軍的金印!
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平時清澈溫柔的眼中燒灼著火焰,急促起伏的胸口分明是在壓抑……
不知為何,高靖廷的心突然一痛,差點無法呼吸……
好一會兒,這種痛感才消逝,心口空空的,悶得發慌……
拿起了金印,柔聲道:「羅將軍,皇上只是停了你的職,並未削你龍驤將軍之爵,不用交出金印……」
「不用了,請大將軍向皇上奏,羅文琪欺瞞朝廷,罪不可赦,可削去職務,下獄治罪,以平悠悠之口。」
聲音忽然啞了,多年積累的抑鬱和憤懣一朝爆發出來,竟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
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夕陽從帥堂門口照射進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孤單而淒涼……
沙近勇實在忍不住,粗聲道:「大將軍,羅文琪縱放伊沙可汗,雖有不是,可也一片忠心為國,請大將軍手下留情,莫冤屈了羅將軍……」
眾將齊聲道:「請大將軍三思……」
高靖廷一怔,立刻明白了,眾人以為他向來與羅文琪不和,密奏皇帝,朝廷方才下此旨意,不禁勃然大怒,「你們……」
羅文琪作戰英勇,智勇雙全,又不計前嫌救了高靖廷,眾人早已去了輕視之念,心生佩服。如今突然遭此冤屈,無不同情,均覺高靖廷挾怨報復,未免氣量太小,不是英雄所為。雖然不似沙近勇敢說,神色卻都大大的不以為然。
高靖廷氣得七竅生煙,無故枉擔了虛名,卻又辯解不得。一轉念,只怪自己先前嫌惡輕視羅文琪,呂正德揣摩己意,才密奏彈劾的。
萬事有因必有果,追根究源,事情還是由己而起,又怎能怪眾將多疑?
再無興趣說什麼,默然起身離去。
一步步走著,往事如風,盡在腦海中迴盪,相見、奪旗、征戰、相救、追尋……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越想越是後悔,心口氣血紛亂,一陣陣直湧上頭腦。
剛走進後堂,突然鼻中一熱,大股的鮮血流了出來。
「我的天啊……」桑赤松嚇得魂也掉了,掏出藥便往外甥口中塞去。這火毒復發,對身體損傷極大,如不及時醫治,必會留下大患。
高靖廷摀住鼻子,怎麼也止不住熱血,眼前陣陣發黑,掙扎著道:「別告訴羅文琪……」 一語未完,人已栽倒在桑赤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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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星一直跟在羅文琪身後,心痛萬分,「羅大哥,你別傷心,皇上不明真相,只要你呈上奏章,他會知道你受了冤枉……」
羅文琪猛然回頭,「你能不能讓我靜一靜?是不是我已停了職,就沒人聽我的話了?」最後一句他幾乎吼了起來。
柳星愕然停步,記憶中羅大哥從來沒凶過他……
「砰」的一聲,房間的門已被重重關上。
羅文琪背倚著門,合上了眼睛。良久,緩緩沿著門滑坐在地上,抱住了雙膝。
不應該對柳星發火,他什麼都不知道……
皇上,你只要我做你的臣子,連我這一點點的癡心都不允許保留嗎?
你要我死心,可是,十四年的愛戀,如果能一朝拋棄,我也不用等到今天……
帝心九重,高高在上,原不是他可以奢望的……
蒼白的月掛上柳梢,房中靜寂無聲,房外人影徘徊。
門隔一線,痛絕兩心……
深知羅文琪的痛楚,卻一點也幫不上他,柳星深恨自己無用,心潮翻湧,怒火漸漸騰燒。
高靖廷,你這個卑鄙小人,羅大哥捨命救你,你居然如此傷他。此仇不報,我就不叫柳星!
一咬牙,回身便向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