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去了臉上的灰塵,濕漉漉的水光給那蒼白的面頰鍍上了一層潤澤之暈,碧藍的泉水倒映在眸中,波光流動,晶瑩剔透,有種神秘不可測的幽遠。
摩雲不禁看呆了,胸口熱血奔湧,幾欲咆哮沖出。
想吻他,想擁有他的一切,這是從相見的那一天就已萌發的念頭,只是,現在更加強烈……
羅文琪發覺了摩雲異樣的眼神,微微一怔,“五哥……”
“啊?哦,黃羊烤好了,你先吃……”摩雲慌慌張張地跑回火堆邊,使勁兒翻動黃羊,一不留神,差點將整只羊扔飛。
看著摩雲手足無措的模樣,羅文琪忽覺一陣心酸,兩人將來必要在疆場相見,生死搏殺,到那時,又情何以堪?
說不出的孤獨啃蝕著心髒,或許,從愛上慕容翼飛那一刻起,命運就為自己打開了荊棘之路,注定遍體鱗傷……
切成小塊的黃羊肉送到口邊,蘆葦清香混合著羊肉的味道,格外誘人,羅文琪吃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吃下了小半只羊腿。
“再多吃點?”摩雲深恐他餓著,又切了一大塊送過來。
“吃不下了。”
“這麼點就吃飽啦?貓也比你的胃口大,我能吃一只羊,你起碼要吃兩只羊腿。”
羅文琪忍俊不禁,“我又不是豬,吃那麼多……”
“從前你飯量就小,現在好像也沒什麼長進,難怪瘦得小羊羔似的……”摩雲撕下羊肉大吃,“像我這樣吃得多你才能長得強壯……”
羅文琪失笑,忽然想起一個盤旋在心頭很久的問題,“五哥,你為什麼要和天朝開戰?”
摩雲頓時來了氣,“是你們漢軍去年秋天無緣無故突襲我敕勒部落,搶走了我們過冬的糧食,還殺了許多敕勒子民,這個仇不報,我就不是伊沙可汗摩雲!”
“哪有此事?”羅文琪立刻知道其中定然有誤會,“五哥,高靖廷去年秋天根本沒有動過兵,大部兵力都放在柔然邊境,怎麼會深入大漠去襲擊敕勒?”
“不可能,分明是漢軍的人馬……”
羅文琪打斷了他,“穿漢軍服飾的人並不一定就是漢軍,就好像飛羽精衛隊穿了敕勒的軍服就能混入你的隊伍一樣。”
摩雲雖然耿直暴烈,卻也有三分智計,“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其他人冒充漢軍偷襲?”
“正是,你想想,天朝正在和柔然作戰,怎會隨便進攻敕勒,憑空樹下一個強敵?如果我猜得沒錯,這件事多半和柔然的小耶氏可汗有關,此人向來陰險狡詐,善使權術,這等挑撥離間之事,他最是拿手。”
一番分析說得摩雲連連點頭,懊惱萬分,“當時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些?只顧報仇了,混蛋小耶氏,老子饒不了他!”
羅文琪十分冷靜,“五哥,你相信沒有用,如果你的族人不相信,戰爭還是不能避免。我想小耶氏不是省油的燈,十之八九會收買敕勒部落的首領,鼓動與天朝開戰。五哥你要多留神,免得兩敗俱傷,白白讓柔然撿了便宜。”
摩雲頓時大悟,敕勒本無一個集中的王國,各部落自有首領,只是一些諸如戰爭、遷移等事務才會向各部的聯盟可汗申請商議,自己是可以不發兵,可是說不動那些部落首領,戰爭還是會繼續。
部落聯盟可汗並無太大的實權,各部落的關系錯綜復雜,摩雲身陷其中,也很難調停,常為此煩惱不已。
直到此時,摩雲才真正意識到,他和羅文琪分屬於敵對的雙方,如果想在一起,不知將有多少艱難險阻,戰爭、殺戮、族人的阻力,甚至,他尚未得到阿宣的心……
前途漫漫,光明在哪裡呢?
一向絕對有自信的摩雲心中也開始茫然了。
大漠長空,碧藍如海,萬裡無雲,放眼望去,卻是遍地狼籍。倒斃的馬匹,零亂滿地的旗幟,漢軍與柔然將士的屍身,延綿數十裡。
高靖廷駐馬高坡,默然遙望,不由得想起兩句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這疆場上的屍骨,哪一個不是心上人的珍愛?
“稟大將軍,柔然大軍已經撤回邊境,我軍斃敵四萬,自損三萬……”
高靖廷揮了揮手,打斷了沙近勇,“知道了,你點清人馬,打掃戰場,然後回邊城。”
“大將軍,戰事已結束,末將可否前去接應羅將軍?”柳星再也忍不住了,自離開羅文琪之後,這顆心便始終懸在半空,焦急、牽掛、擔心,悲傷,絲絲點點,仿佛是刀在慢慢地鈍割。
高靖廷淡淡地看他一眼,“不必,你隨我行事即可。”
柳星大怒,“羅將軍捨命相救,難道大將軍連派人尋找他的下落都不允許?柳星現在就請辭軍職,這總可以了吧?”
“稍安勿躁。”高靖廷神情風雲不動,氣得柳星恨不能一拳砸上他那張冷淡的臉。
每一刻都是那麼火燒火燎……
突然,莊嚴帶領大隊的飛羽軍而來,“大將軍,一切准備妥當,請下令。”
柳星想到了什麼,猶自不敢相信,“難道……難道……”
高靖廷揚聲喝道:“飛羽軍聽令,隨我接應龍鑲將軍羅文琪!”
沙近勇大吃一驚,“大將軍怎能丟下三軍不管,孤身犯險?若是遇到柔然或敕勒大軍,大將軍豈不太危險了?再說,沒有大將軍的指揮,只怕柔然會殺個回馬槍,偷襲我軍也說不定。”
“你打著帥旗回去,又有誰知道我不在?”高靖廷目光一冷,“此事已定,不容再議。拿衣服來。”
莊嚴遞過一套副將的服飾,高靖廷扯去大將軍的黑色戰袍,換了衣服。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高靖廷竟然要親自前去接應羅文琪,這意味著兩人之間的裂痕已經不復存在了嗎?
可是柳星的心卻在下沈,他清楚地看見了高靖廷眼中特別的光芒,對於在宮廷中生活過的人來說,這種眼神實在太熟悉了。
過去的經歷時刻提醒他,凡是達官貴人,都絕對不可接近!
一萬飛羽軍護著高靖廷向西北方趕去。
雖然一天一夜沒有休息,高靖廷仍然神采不減,急切的目光投向遼遠的大漠。
羅文琪,你一定要平安無事,等著我,我來接應你了……
走到快天黑時,迎頭遇上了押送八萬敕勒戰馬歸來的飛羽軍,得知羅文琪竟然只帶了一百余人押送摩雲落在後面,高靖廷頓時一身冷汗。
摩雲悍勇異常,也頗有頭腦,羅文琪身受重傷,單獨押送,怕是不敵那個摩雲。
“快,快向來路追……”高靖廷大吼,拼命打馬向青羊崗奔去。
羅文琪當時以柔然駿馬,一人兩匹,尚且奔馳了一天一夜。高靖廷帶著一萬飛羽軍,無論怎樣拼命趕,甚至夜不休息,也走了兩夜一天,才來到了青羊崗,可是一路上都不見羅文琪的蹤影,人人急得心如油煎。
前面的景物漸漸變得十分荒寂可怖,仿佛有什麼東西橫掃過去一樣,拔去了地上所有的草木,只留下一片翻卷過的砂土。
“是龍卷風……”高靖廷喃喃著,手不禁地發顫,假如羅文琪回來的途中遇到了龍卷風,以他目前的傷勢,恐怕是凶多吉少。
“找,你們都給我散開來找……”高靖廷突然似失了控一樣,怒吼著,指揮將士們奔向四面八方。
柳星失魂落魄地站著,連抬腳的力氣也沒有了,身體軟軟地向下墜,莊嚴不得不用力抱住了他。
“他受了那麼重的傷,再碰上龍卷風……為什麼我要離開他?我應該死也要跟著他的……”
不知不覺,淚水流了滿面。
在共同生活的日子裡,他已經把生命和羅文琪連在了一起。如果失去了這個支柱,他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如何一個人走下去。
莊嚴扶住他,忽見那水波盈盈的秀麗眸中盡是脆弱,仿佛迷路的孩子一樣無助。
心不自覺揪起,雖然生來不會安慰人,還是柔聲道:“振作點,柳星,羅將軍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一名士卒飛快地奔來,“大將軍,找到羅將軍的銀槍了。”雙手奉上。
高靖廷接槍在手,斷然道:“槍在人在……他肯定在附近,快給我找!”
“大將軍……”又一名士卒沖來,“找到飛羽軍的兄弟了……”
高靖廷立刻飛馬上前,果然見幾個受傷不輕的飛羽軍士卒,喝問:“你們羅將軍呢?”
眾人面含悲戚,“羅將軍他……他被狂風卷向沙漠了……”
沙漠?
高靖廷腦袋轟的一聲響,天也轉了起來。薄雲淡流,微風如醺,碧草如茵,泉聲縱,綠洲幽靜如世外桃源。
在這裡養了三四天傷,羅文琪漸漸恢復了體力。摩雲逼著他吃了桑赤松留下的藥,天天用羊、鳥、魚一樣樣地填,再整天躺著不准動,整個兒是在養小豬。
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這樣被寵著疼著的感覺,自從父母去世之後,一切都要靠自己,再苦再累也要撐下去……
可惜,這樣的生活終究是鏡花水月,遲早要醒來的……
那就讓自己現在什麼都不想,這幾天要過得開開心心,永遠難忘。
手輕輕撩撥著清澈的泉水,終於忍不住想洗澡的欲望,乘摩雲去打獵,不妨洗個痛快,省得他總是推三阻四,就是不准自己沾水……
外衣讓摩雲洗過了,倒還算干淨,可是貼身的內衣血、汗和灰塵粘在一起,別提多難受了。羅文琪脫了所有的衣服,泡在泉水中,一只手吃力地搓洗好內衣,晾在草叢尖上,便慢慢擦洗起來。
沙漠的中午很熱,清涼的泉水令人身心舒適,周圍十分安謐,羅文琪泡得都快睡著了。
還沒等他好好地享受,一聲怒吼便在耳邊炸響,“混帳,誰讓你下水的?傷口要是發了炎,那還得了?”
誰要跟摩雲過日子,非給他吵死不可……
“我的傷在肩上,又沒沾到水……”
解釋的話被摩雲毫不留情地打斷,“不准狡辯,快上來。”
“我還沒泡夠,衣服也沒曬干,上去穿什麼?”羅文琪笑得有幾分狡黠。
摩雲眼睛一花,仿佛看見了少年時的小羅文琪,依舊是這樣的笑容,這樣的回答……
歎了口氣,對羅文琪,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撲通跳下水,一把攥住那嚇了一跳的人,“你一只手怎麼洗?還是我來吧。”脫下外衣便自顧替他搓起背來。
羅文琪臉上一熱,深悔自己孟浪。幸而摩雲沒脫衣服,不然,可真不知如何收場了。
搓著搓著,摩雲手停了下來,“你身上怎麼有這麼多傷痕?”猶記少年時的他光滑如玉的身子,如今卻布滿了深淺不一的疤痕,好似一件精致的瓷器裂了縫隙,令人心痛。
“打仗哪有不受傷的?”羅文琪毫不在意。
摩雲無語,默默擦著他修長柔韌的四肢,良久方道:“你真不應該來打仗……”
羅文琪輕輕一笑,“五哥,假如不是來疆場打仗,我不會覺得人生有意義,也不會遇到你……”
“不,我一定要趕你離開戰場,永遠不准你再拿槍。”摩雲氣急敗壞地嚷了起來。
和從前一樣傻傻的五哥,只要是為自己好,什麼不合情理的事情都想得出……
然而,五哥不知道,身為慕容翼飛的臣子,上陣打仗,為國效命,那是他的本分,也是唯一可以和慕容翼飛相處的理由……
無聲地歎息,伸手拔下了發簪,一頭烏黑的長發頓時飄落水中。
身體的塵垢容易洗淨,心靈的塵垢又幾時才能洗去?
摩雲笨拙地握住那光滑柔順的發絲,在水中沒搓洗幾下,便四處散開,費了半天的力氣收攏來,轉眼又從手中逃走。
看看自己胡蘿卜一樣粗的手指,不信對付不了這把頭發!
如絲緞般的長發在摩雲粗大的手掌中猶如精靈一樣頑皮,只是那兩只手不屈不撓,纏繞許久,還是將順軟地黑發合攏在那大手中,溫柔如夢。
潮濕的頭發散亂地披在白皙的後背上,形成了強烈的黑白對比。清水順著光滑的肌膚流出一道道水痕,淺粉色的傷疤越發襯得皮膚如玉。他體形勻稱修長,動作柔韌靈巧,腰肢細瘦,窄而圓的臀,水下的身體若隱若現……
摩雲忽然覺得口干舌燥,一股熱氣不受控制地亂躥起來……
假如能擁有這具美麗的身體,那會是他一生最幸福的事……
夢裡,不知和心愛的阿宣纏綿過多少次,可是每每夢醒時分,便格外相思刻骨,分秒難捱……
如今,夢中人就在眼前,卻只能遙遙相望,甚至,連一句愛戀的話也不敢表白……
“快上去吧,當心著涼了……”胡亂地嚷,掩飾著自己無法壓抑的欲望。
“嗯……”羅文琪漫然應了一聲,卻見摩雲急急忙忙地爬上岸,一道煙跑得不見蹤影。
怔了怔,突然明白過來,畢竟,他已不是那個十二歲的男孩。
尷尬之余,一種說不出的悲涼自從心底彌漫開。
上岸穿了衣服,坐等頭發晾干。遠處,摩雲忙碌的身影似乎有點惶然,仿佛極力逃避什麼一樣。
或許,正是因為自己貪戀這一點點溫情,才會把事情弄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早晚都要講清一切,長痛不如短痛……
緩步走近,摩雲察覺他的氣息,“霍”地站起身,手足無措,“阿宣……”
羅文琪抑制住滿懷酸楚,淡淡道:“五哥,我差點忘了問,你早已成親了吧?五嫂一定非常美麗賢惠,沒准小侄兒也有好幾個呢……”
他今天都二十四歲了,換了尋常人早就娶妻生子,更何況是比年長他六歲的摩雲?
“五嫂?侄兒?”摩雲一時沒反應過來。
“五哥是敕勒的可汗,不但應該早有王妃,說不定還娶了不少側妃……”
摩雲呆呆地看著輕松說笑的羅文琪,只覺得心裡憋屈得慌,再也無法忍耐,吼道:“我娶妻你就開心了?然後萬事全罷,各走各的路?只因為我是敕勒的蠻族,是你的敵人,你就這樣忙不迭與我劃清一切?假如我是漢人呢?是不是就可以什麼都能說,什麼都能做?”
羅文琪萬沒想到摩雲竟然會發火,頓時怔住了,那曾經火熱的眸子充滿了憤怒,隱藏著深深的受傷……
他知道自己很殘忍,但是,這也是逼不得已。即使不是敵對雙方,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如銀河兩岸那樣遙遠……
想雲淡風輕地笑,可是嘴角牽動了幾下,竟然笑不出,“五哥,我只是隨口問問,你不想說,也不用生氣啊……”
摩雲死死地盯著他,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意。
羅文琪心裡開始發虛,越來越是慌亂,訕訕地笑了一下,“我……我去梳理頭發……”落荒而走。
摩雲一躍跳到他身前,張臂一攔,“你想知道我的事?好,我全告訴你,從離開中原的那天起,我就對天發誓,這一生,我只想和一個人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為了他,我立誓終生不娶。如果等不到他,我就孤獨終老!”
“那個,五哥,你不用告訴我的,真的……”羅文琪完全失去了主張,心如小鹿似的亂蹦,再也招架不住,低頭便逃。
摩雲身子迅速一移,羅文琪一頭便撞在他厚實堅硬的胸脯上,頓時傷口疼痛,踉蹌了一下,向後便倒。
一雙鐵臂及時抱住了他的腰。
“你不想知道他是誰嗎?”摩雲火辣辣的目光直欲燒熔了懷中人。
“不,不,我不想知道……”羅文琪任性地大叫,只想逃脫這溫暖的懷抱。
“別想逃走,阿宣,你明白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你!”話音未落,便吻上了那紅鮮細潤的唇。
雙手緊勒住羅文琪的細腰,不容躲避逃離,舌尖在那優美的唇形游弋著,細細品嘗著那甜美溫軟的唇……
這一刻,他已經等了整整十二年。
“唔……唔……”掙扎的聲音時斷時續,微一張口摩雲就強行闖入,狂亂地肆虐,挑逗著那柔軟的舌,翻轉吮吸,幾欲吞噬掉那誘人的一切……
“砰……”羅文琪突然一拳擊中摩雲的小腹,痛得他彎下了腰。
“阿宣你……”
退後了幾步,羅文琪狠狠地擦著嘴唇,想說什麼,可是口唇哆嗦,竟一語也發不出。胸口濁氣劇烈翻湧,幾欲爆裂。
面對熟悉而又陌生的五哥,是憤怒、責備,還是傷心、痛楚?不能靠近,不想疏遠……
傷痛如潮水般洶湧,再也不能承受……
一回身,抓住雪光的韁繩,飛身上馬,用力一踹蹬,縱馬狂奔。
摩雲大驚失色,“阿宣,快回來……”眼看雪光毫無目的橫沖直撞,急得心都要跳出來了,發足疾奔,就在雪光擦身而過的剎那,一個飛躍,翻上了馬背!
鐵臂如環,緊緊箍住了羅文琪的身子,一顆驚駭的心這才找到了安定……
抑制不住噴發的情熱,他強吻了阿宣。可是那一刻,阿宣眼中的淒傷和委屈是如此深刻,仿佛是積了億萬年的冰川雪山……
阿宣,究竟是誰這樣狠心,傷你至此?你又有多少痛苦,熬過幾多歲月,隱忍至今?
想發洩就發洩吧,不管你到哪兒,五哥永遠陪著你……
雪光猶如馭風駕雲,飛馳在沙漠上。風揚起了羅文琪的長發,飛舞飄揚,拂過摩雲的臉龐。茫茫天地,緲無人煙,似乎只剩下他們……
心起起落落,忽悲忽喜,什麼也不去想,只要擁有了懷中的阿宣,就是永恆……
不知過了多久,雪光的速度慢了下來,變成了漫步。馬蹄踏在沙中,激起陣陣塵沙,被風不經意地卷走。
一輪輝日斜掛在西天,紅似火,映在羅文琪幽靜的眼眸中,簇簇跳動,宛如寒冰上燃燒的火焰。
摩雲勒住了韁繩,雪光立定夕陽,身後的沙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剪影。
此刻,羅文琪格外平靜,緩緩道:“五哥,你知道嗎?我已經不是過去的阿宣了,更不是你心中那個純潔天真的阿宣。為了一個人,我做了很多錯事,付出的代價是你根本想不到的……”
摩雲心一震,“是為了你一直仰慕的那個慕容翼飛?”在兩人相處的一年中,阿宣提到最多的就是這個名字。
“是,就是他,天朝帝君慕容翼飛。我為了他,什麼都做了。但是,從頭到尾,他根本就沒有愛過我……”
“那也沒什麼,他不愛你,只能說那個家夥愚蠢……”
“你不懂,他是皇帝,深居宮禁,尋常的侍衛,我不可能見到他……沒有人幫忙,哪怕等一輩子,也只是空想而已……”羅文琪不自覺地急促地喘氣,手死死抓住了心口。
一定要說出來,斷了他的念頭,永遠斷了這份曾經有過的情義……
五哥,你應該有屬於自己的幸福,不值得為我死守一份殘缺的感情。你給我的,我給不了你。在十四年的等待裡,我已經封鎖了自己,不知道怎麼再去愛一個人。心底烙下的恥辱印記,注定了這一生必須承受苦澀後果,我不願意任何人分擔……
一種莫名的心悸攝住了摩雲,本能地預感到了什麼,他幾乎吼了起來,“不,不管發生什麼,阿宣永遠是我的阿宣……”
似有無數把刀在絞著心口,可是聲音卻異常冰冷,“為了見到慕容翼飛,我答應了當時的大將軍崔實,以我自己為代價,換取了守衛御書房的機會……”
摩雲如中電擊,全身都僵住了,喃喃道:“我不明白,不明白……”
“不明白?那我可以說的再明白一點……”羅文琪回過頭,絕美的容顏淡然笑開,“我出賣了自己的身體,就在你離開京城的那天晚上……”
風呼嘯著刮過大漠,留下一片死寂。殘陽滴血,萬裡赤紅滾滾,直似破碎之心流下的血淚……
羅文琪眸中仍是冰川般的冷寂,“我得到了守衛御書房的機會,一個月後就成了天子的寵臣。我心甘情願用我的一切取悅我最愛的人,我的心,我的身體,全是皇上的……但是,皇上給我的,只有寵幸。用諫臣的話來說,我是一個以色事君的佞臣,最為忠直之士瞧不起……”
“別說了……”摩雲大吼一聲,聲音中盛滿了痛苦,“別說了,阿宣,別說了……”
“對不起,五哥,讓你知道這些,傷了你的心……”羅文琪依舊淡淡地笑,“我騙了你,我不值得你那樣疼愛。那些蔑視和羞辱,都是我咎由自取,不怨任何人。所以,五哥,忘了我,假如你還記得我一分好處,就多想想白馬寺的阿宣吧……”
過去了,全過去了,人生有許多不得已,學會放棄,學會自我療傷,世間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摩雲怔怔地凝視著羅文琪,人在眼前,卻離得那麼遙遠,飄渺得好似在雲端,隨時都會乘風化去……
雖然擁著阿宣,卻強烈地感覺,他正在遠離,伸手,也捉不住,留不下……
一想到永遠失去阿宣,心就像被鉗子夾著,生生擠抽出血肉,痛不可忍……
不,什麼都不重要,只有一件事最大,那就是:自己不能失去阿宣……
這一生,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和阿宣相伴到老,哪怕天崩地裂,此心不渝……
凝視羅文琪良久,慢慢捧住他的臉,“為什麼我來遲一步?為什麼我要離開京城?我應該留下來,找不到你就不回大漠……阿宣,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別責怪自己,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全是我的錯,我發誓要讓你幸福,可是卻讓你吃了那麼多的苦……”
無意識地喃喃著,一個吻輕輕落在羅文琪的額頭,充滿了溫柔、憐惜和疼愛,“不管你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白馬寺的阿宣……”
這是真的嗎?第一次,他不敢相信自己了……
探究地望著摩雲的眸子,灼灼的火焰中,他看到的,只有真摯和疼惜……
羅文琪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氣和力量,心底有什麼東西在融化,還來不及仔細辨別,人已被深深的淹沒了。
為何眼前越來越模糊,摩雲英武的面容幻化於無形,唯有那正午陽光似的眼神默默地注視自己,包容著所有……
淚水猛然如泉般奔湧,埋藏了許久許久的痛楚傾噴而出……
摩雲將羅文琪劇烈顫抖的身體擁入懷,任他盡情宣洩……
這一刻,沒有了顧忌,他還是白馬寺的那個小阿宣,不論外面的世界有多少狂風暴雨,受了多少委屈和傷害,都可以回來在五哥的懷中得到溫暖和安慰……
黃昏漸逝,暝色已濃,夜空中,銀河倒掛,繁星群聚,點點閃爍。
流盡眼淚的人虛軟地伏在摩雲胸口,右手依舊緊抓著那結實的臂膀,也許,這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
“回去吧……”摩雲低語。
過了一會兒,一聲“嗯”的微微答應。摩雲拉過韁繩,輕輕一抖,雪光便溫馴地向來路走去。
良辰美景,溫馨時光,淡淡的幸福流動。多希望此刻便是永久,挽留住昔日,重新再現……
突然,雪光警惕地站住了,一聲低嘶,摩雲眼光一甩,但見點點火光,在遠處的綠洲閃耀!
摩雲立時繃緊了全身。
羅文琪感覺到摩雲身上散發出的殺伐之氣,挺身坐起,瞥了一眼,不禁一把攥住摩雲的手,“是柔然鐵騎……”
“走!”摩雲撥轉馬頭,悄悄退開。
雪光沿著沙丘下面悄無聲息地快步行走,不敢奔跑,怕弄出響動。後面的火光慢慢變得遙遠,星星如芒,兩人這才松了口氣。
突然,馬蹄聲大作,急如驟雨,斜刺裡一支騎兵狂沖而來,兜頭擋住了去路。
火把紛紛點燃,照如白晝,左右兩隊一分,一人提馬而出,削面猿腮,眉目奸詐,不懷好意地笑道:“伊沙可汗,怎麼見面不打個招呼就走?我可是久候了。”
摩雲心中一寒,“小耶氏可汗?”想必是此人率兵在小綠洲休憩,發現了他們生活的痕跡,便設下了埋伏。
小耶氏可汗一眼又瞄見了羅文琪,大為驚訝,“龍鑲將軍?真是冤家路窄,想不到敕勒的摩雲竟然和仇敵,漢軍的羅文琪同乘一騎,我是不是要恭賀一下患難結友的偉大情誼啊?哈哈哈……”語氣得意萬分。
羅文琪暗叫糟糕,當初在柔然邊境作戰時,他屢敗大、小耶氏,兩人對他記恨極深。如今落了單,自然不會放過自己。
“五哥,他要對付的是我,不敢對你怎樣,別管我……”
“你不要說傻話,咱們死活都要在一起,怕他作甚?”摩雲嘿嘿一笑,豪氣干雲,“王八蛋小耶氏,專門在背後挑我敕勒部落不和,這回不會是想殺了我摩雲,再去另立敕勒可汗吧?”
小耶氏心中正盤算這個主意,不料被摩雲一語點穿,嚇了一跳。這摩雲看似粗豪,其實心思頗有細致處,不可小瞧。
羅文琪大急,“你……你怎麼全說出去了?”
摩雲聳聳肩,“我不說,他也會這樣想。阿宣,聽我的,雪光的速度極快,這裡的馬沒一匹能比,只要你一個人騎馬走……”
羅文琪打斷了他,“五哥,如果我讓你走,你會走嗎?”
摩雲心頭一熱,“你真願意和我死在一起嗎?不後悔?”
羅文琪輕輕笑了,五哥,世間只有你待我最好,所以,我不會讓你有事,就算我死,也要保全你……
他並不回答摩雲,指著小耶氏喝道:“小耶氏,你休要耀武揚威。你只率幾千人深入沙漠,定是大耶氏吃了敗仗,退回柔然。你再次准備前往敕勒,挑唆各部落向我天朝報仇。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你想殺摩雲,遲早會讓敕勒知道,到那時,可就有趣得緊了……”
“阿宣,不要為我開脫……”摩雲也打斷了羅文琪。阿宣如此費心,只是想讓他脫身,可是,他又怎麼會捨下阿宣一個人走?
小耶氏臉色一變,不得不承認羅文琪說的有道理,挑拔敕勒內亂,由敕勒人殺摩雲,死活與他不相干。可是當真是他動手殺摩雲,便是和敕勒結下了死仇。柔然中也有敕勒的人,難保消息不洩露出去。
左思右想,打定了主意,面露奸笑,“伊沙可汗,咱們共同的敵人是漢軍,只要你答應和我合作,我擔保不傷你一根毫毛。至於這個羅文琪,就歸我。”
摩雲大怒,剛要發作,羅文琪使勁捏了他一下,低聲道:“我們誰都不能死,所以,一定要逃出去。五哥,答允他……”
“你……你要我親手將你交給那混蛋?不行,我死也不會同意。”摩雲想也不想,一口回絕。
“相信我,五哥……”羅文琪仰頭看著摩雲,星光映在他寶石般閃亮的眸中,反射出璀璨的晶芒,低聲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不,我不答應你的計劃……”摩雲一聽就抵死反對,“我去誘敵……”
“他要的是我……”羅文琪趁摩雲不備,縱身下馬,一步步向小耶氏走去。
手無任何武器,人有傷在身,周圍又有自己的一千人馬,不怕這羅文琪弄鬼,小耶氏頓時放了心。大耶氏時常嘲笑他怯弱無用,自己卻搶先一步生擒龍鑲將軍,一想到大耶氏吃驚的模樣,心中便得意之極。
柔然兵團團圍上,押著羅文琪一直走到小耶氏面前。
小耶氏仔細審視眼前清瘦的人,長發逶迤,清俊秀雅,翩翩如仙,怎麼也無法和戰場上那個精悍靈敏的羅文琪連起來,不禁甚是驚詫。
“羅文琪,沒想到你也有落入我手的一天。看來摩雲的確是個聰明人,關鍵時刻,還是忌憚我柔然的勢力,交出了你,哈哈哈……”
“那又如何?單憑你那點鬼主意,就想挑動我天朝與敕勒開戰,你柔然好從中漁利,真是癡人說夢。我朝當今天子英明睿智,早已看穿了你這套把戲……”
說到這裡,猛然一怔,一種莫名的刺痛深深劃過心口。
慕容翼飛,那個永遠刻在心中烙印,就如魔咒一樣,控制了自己的人生……
小耶氏笑道:“就算你那個皇帝再厲害,天高皇帝遠,他能及時管邊境的事?還不是任由邊關將領謊報軍情?仗打得越長,朝廷拔來的銀兩越多,將領們從中得利就更多。想當初,崔實任大將軍之時,和柔然一開戰就是二十年,得了多少好處。假如你識事務,肯與我合作,我包你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住口!”羅文琪勃然大怒,從小耶氏口中聽到那個永遠也不願想的名字,又是一陣難言的痛楚與苦澀。
為什麼,到哪裡都不能擺脫這種夢魘?一次的錯誤要用一生來償還嗎?
“我所得到的只是一點金錢,你小耶氏得到的卻是我天朝廣大的國土。這種出賣國家的骯髒事,我羅文琪絕對不會做!”
小耶氏雙手一攤,“你既不願合作,那就休怪我對你不客氣。沒有利益的人,我是不會留的。殺了你,就是殺一儆百,看邊關還有誰敢和我柔然作對。”
手一揮,士卒手舉著明晃晃的大刀便逼了過來。
羅文琪冷笑一聲,忽然打了個長長的呼哨,雪光奮蹄長嘶,似發瘋一樣胡亂左沖右突,驚得眾人躲閃不迭。
摩雲早心急如焚,哪還能忍得住,大吼:“快閃開,我控制不住馬了……”迎頭便沖向小耶氏。
小耶氏驚叫道:“該死,摩雲騎的是羅文琪的馬!給我攔下馬,不可傷了伊沙可汗……”
士卒們還沒來得及攔過來,雪光已躍上沙丘,闖入柔然軍中,頓時將隊伍沖了個亂七八糟。
羅文琪等的就是這個機會,突然發足疾奔,一眨眼已沖在包圍圈之外,騰身縱起,飛腿踢下一名柔然騎兵,搶過大刀,翻身上馬,直取小耶氏!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只在電光石火一剎那,待小耶氏回過神,羅文琪的刀已經劈向了他的面門。
“啊……”小耶氏的慘叫聲驚天動地。
“當……”兵器撞擊的聲音刺耳之極。
七八名衛兵各使刀槍,擋住了羅文琪劈下的刀。
小耶氏嚇得心膽俱裂,渾身如篩糠似的抖。這迅捷若風的襲擊來無影,去無蹤,就算身邊圍滿了衛兵,他還是覺得黑暗中不知何時又會有一刀砍來。
羅文琪一擊不中,絕不戀戰,喝了聲“走”,打馬狂奔。
摩雲緊追在後,兩匹快馬一前一後旋風般沖向沙漠。
小耶氏回過神來,只氣得鼻塌嘴歪,活了這把年紀,第一次在屬下面前丟這樣大的臉,而且又敗在羅文琪手上,如何能容忍?大怒之下,惡念徒起,叫道:“放藥箭!”
柔然人的藥箭是用草原極毒的地獄花煉制而成,通常射獵猛獸所用。由於地獄花十分珍貴,煉成的藥箭也很少,唯獨小耶氏的衛隊長有三支。只是他從來沒有射過人,心中遲疑不決。
小耶氏揮鞭就抽向衛隊長,吼道:“你敢不從,立斬無赦!”
衛隊長大驚,立刻拉開硬弓,連排搭上三支箭,瞄准了遠方奔馳的身影,猛然脫手放出。
破空的呼嘯聲驚心動魄!
雪光速度極快,已奔在前面。可摩雲久在草原,一聽風聲便知有異,立時兜轉馬頭,疾奔回來。
黑暗中羅文琪無法辨別飛箭的來路,肩上傷口又未愈,不敢盲目硬碰,情急智生,一個蹬裡藏身,隱在馬腹之旁。誰知這三支箭分上、中、下射來,最下面的那支箭正好射中了戰馬的後臀。那馬一聲悲嘶,滾倒在地,將羅文琪甩了出去。
就在此時,摩雲快馬趕到,俯身一把接住羅文琪,用力拽上雪光,轉頭絕塵而去。
“給我追……”小耶氏聲嘶力竭地叫嚷。連藥箭也未能射中羅文琪,氣得他幾乎要發瘋了。
話猶未落,身後忽然殺聲四起,一支快騎迅速沖入柔然軍中,見人便斬,柔然軍頓時大亂。
“飛羽軍……”小耶氏吃過飛羽軍的苦頭,又見一隊隊精騎層層圍上,比自己的三千人馬多出幾倍,哪敢應戰,更顧不上追羅文琪了,拍馬便逃。
高靖廷三天三夜未曾合眼,脾氣異常狂暴,劈手抓過一個柔然小兵,怒吼:“說,羅文琪在哪裡,否則我砍了你的頭!”
那小兵面無人色,牙齒相擊,哆哆嗦嗦道:“羅……羅文琪和伊沙可汗跑了……”
“什麼?和摩雲跑了?混帳東西,你敢哄我?”高靖廷一拳打得那小兵暈頭轉向,“你最好給我說實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我親眼看到他們同騎一匹馬,有說有笑的……”
“胡說八道!”高靖廷怒不可遏,啪的將那小兵摔在地上,又抓住幾個喝問,都說羅文琪和摩雲從小耶氏手裡逃走,向沙漠深處去了。
柳星和莊嚴面面相覷,絕計不相信,羅文琪和摩雲分明是生死仇敵,怎麼會同甘共苦,一起逃走?
高靖廷本已暴跳如雷,聽了這話,更是氣得面色鐵青,心裡仿佛有毒蛇在咬,難受之極。
“大將軍,定是摩雲劫持了羅大哥。你想,羅大哥身受重傷,肯定落在摩雲手中,受盡折磨……”柳星幾乎要哭了出來。
與柔然剛打過一場惡戰,未及休息便踏上了尋找之路,此時的高靖廷聲音嘶啞,疲憊不堪,頭痛欲裂,異常煩躁,什麼也想不起,只有那幾個小兵的話在耳邊回旋,“他們是同騎一匹馬,有說有笑的……”
不可能,羅文琪怎會和摩雲有說有笑?不可能……
那優雅如仙鶴的身形浮現在腦海中,幽澄的眼眸似蘊含了水波的神韻……
他憔悴的模樣連莊嚴都擔心起來,“大將軍,你沒事吧?要不然你在此先休息一下,我帶人去找。”
高靖廷用力掐住額角,甩了甩頭,“不用,找不到羅文琪,我絕不會停下。休要管小耶氏,快追羅文琪!”
“大將軍快看,敕勒兵!”一名了望的哨兵叫了起來。
高靖廷一驚,提馬躍上高坡一看,不遠處,一長串火把曲折閃亮,迅速靠近,隱隱可見敕勒的旗號。
肯定是為尋找摩雲而來的兵馬,看情形不下幾萬人,顯然已經發現了漢軍的蹤跡,分兩隊包抄而來。
將士們都知道事態嚴重,目光齊齊聚向高靖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