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帝心 第九章
    只過了一會兒,福全又飛速奔回,手中高舉著一個小玉瓶,「鶴齡丸來了……」

    羅文琪果斷地扶住方雨南的頭部,「皇上,雨南現在自己根本不能吞藥,你用口喂!」

    慕容翼飛一言不發,拿過藥含在口中,撬開那曾經深吻過的小口,用舌尖將藥丸頂入他咽喉深處。

    福全及時遞上一杯水,慕容翼飛含了一口,度入方雨南口中。

    「咕嘟」一聲輕響,藥丸隨著水流滑了下去。

    撫摸著方雨南慘白的臉龐,「南兒,你那麼堅強,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每一道目光都集中在了方雨南臉上,人人均知,要是他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誰也不用活了。

    似乎過了千年那麼漫長,方雨南的呼吸慢慢變得穩定綿長,臉上也褪去了那死灰的顏色。

    鶴齡丸果然靈效如神啊……

    在場的人如逢大赦,全部鬆了口氣。

    慕容翼飛兩腿發軟,冷汗濡濕了衣裳。

    什麼叫死裡逃生,他總算體會到了。

    哪兒來的鮮紅刺目?

    慕容翼飛一轉頭,忽見羅文琪半截身子都被血染紅了,鮮血猶自不停地從他肩頭傷口處汩汩流出,連他的衣裳也染濕了。

    「文琪,你受傷了?」

    他終於看見自己了……

    淡然一笑,緩緩搖頭,「別管我,我沒事。」

    「傷成這樣還說沒事?是為了救南兒受的傷?」慕容翼飛不知怎地心一痛,羅文琪凝視的目光如此坦白和深情,竟令他升起一絲羞慚。

    從前不知道愛是什麼,如今知道了,卻又受盡相思苦。以己度人,方知羅文琪六年來的不易,強顏歡笑的背後,點點滴滴的悲傷與痛楚,全是一刻一分一秒熬過來的。

    是他辜負了這一片似海深的情意……

    「快拿金創藥替文琪上藥!」

    柳星忙找出隨身帶的藥,手忙腳亂地撕開羅文琪的衣裳,露出雪白的肩頭。慕容翼飛眉頭一皺,輕輕放平方雨南,奪過柳星手裡的藥,拭去羅文琪傷處的血跡,親手替他包紮裹傷。

    「皇上……」羅文琪不知所措,慌忙攔住,「我自己來。」

    「不要動。」慕容翼飛按下他手,小心地塗上藥膏,接過福全送上的白紗,一道道仔細纏緊。

    羅文琪心中激盪,低下頭,突然淚水便直湧上來,撲簌簌地滴落。

    幾年來,一直夢想著會有這麼一天,慕容翼飛視自己如情人般疼愛憐惜,而不僅是帝王對侍衛的恩寵……

    今天,他的夢想實現了,可是,皇帝的眼中卻充滿了歉疚……

    這樣的關懷與憐愛不是給心上人的,他得不得到又有什麼分別?

    愛一個人,真的很苦……

    慕容翼飛抬起羅文琪尖巧的下巴,注視著他秀麗絕倫的面容,擦去那晶瑩的淚珠,「朕的文琪善良又溫柔,聰明又能幹,只可惜,朕知道得太晚了……」

    俯身抱起方雨南,大步向前走去,經過慶貴妃的身邊,眼中冷酷的光芒一閃,「來人,將崔慶兒送入天牢候審,其餘人等押入死牢,等候秋後處決!」  

    花叢中的靜貴妃聽完了萬壽的稟報,嬌媚動人的臉上浮了起愉快的微笑,「崔慶兒已經徹底完了,下一個,就輪到你了,我的朵娜公主。」纖手用力一捻,一朵鮮欲滴的玫瑰便碎成了無數片,飄散在清晨的風中。

    「皇上,南兒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不,你不能走,回來,南兒,朕不准你走,聽到沒有……」

    伸手欲拉,可是煙霧朦朧中,小人兒那麼遙遠,連身影都是忽隱忽現的,什麼也碰觸不到。

    從來沒有感覺過這樣極度的恐慌,拼了命追趕,可是始終隔著無形的牆,怎麼也追不上。

    「南兒,難道你從來沒有愛過朕嗎?朕的心都掏出來給你了,你還要怎樣?」

    悠遠的一聲歎息,似是從前世傳來的,「皇上,我不能喜歡你,真的,如果有來生,你不是皇帝,也許我們才能相守在一起……」

    「朕不要來生,朕要你今世就和朕永遠相守……」

    可是那深愛的人為什麼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小人兒一點留戀也沒有……

    「南兒……」

    狂亂的呼起驟然驚醒了慕容翼飛,猛地抬起頭,到處尋找……

    望著眼前熟悉的一切,終於想起這是在無心齋,方雨南靜靜地躺在檀木床上,依然昏迷著。

    慕容翼飛疲憊地揉著額頭,已經兩天了,小人兒除了偶爾睜開過眼,一點意識也沒有恢復。

    雖然是做夢,可是他心裡仍在砰砰亂跳,夢裡的情景歷歷在目,如此清晰,竟如真實發生的一樣。

    小人兒當真會離開他嗎?

    慕容翼飛輕輕撫摸著那憔悴的臉龐,自從兩人相識以來,方雨南幾乎三天兩頭出事,不是高燒就是斷骨,這一次甚至險些被殺,難道自己的恩寵帶給他的只有災難嗎?

    小人兒從來沒有說過愛他,只是默默地承受一切。可他要的不是這個,而是傾心相戀啊……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一件事,小人兒始終沒有回應過他的情感……

    一種不確定的恐慌在心頭悄悄蔓延。

    「你真的不會喜歡朕嗎?南兒,為什麼你這樣固執?朕所做的一切,你都熟視無睹嗎?」

    慕容翼飛喃喃著,摟住了那纖細的身子。

    忽然,方雨南腰間有塊硬物硌住了手。

    順手抽出,原來是個荷包,取出裡面的東西一看,頓時怔住了。

    這是他送給小人兒的翡翠玉珮!

    方雨南竟然摘下了他親手掛上的玉珮!

    手掌中另外一塊羊脂並蒂蓮玉珮看上去格外刺目。

    小人兒精心收藏著這塊羊脂白玉,並且和翡翠同時放在一起,難道暗示了什麼?

    恍惚間想起,方雨南昏迷時曾經說過什麼……

    「君青哥,對不起,對不起……」

    方雨南呢喃的語聲又響了起來。

    不錯,就是這個君青哥!

    他怎麼從沒留意過個事實?方雨南心中有一個感情至深的男人,甚至在最危急的時刻都忘不了他,那又意味著什麼?

    慕容翼飛臉色一下子陰沈似水,以前在感情上都是一帆風順,致使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方雨南也可能早已喜歡上了別人!

    可是並不曾見小人兒與什麼人有過親密的往來……

    陰影漸漸在他心頭擴大,難以排遣。

    「小福子。」

    福全應聲而入。

    這兩天主子不顧傷勢,一直呆在無心齋守著方雨南,誰勸也不聽,結果過度勞累,人瘦了許多,鬍子拉碴的,好像驟然老了十歲。

    從前的主子多麼無憂無慮,開心快樂……

    果然情字傷人啊……

    慕容翼飛冷冷道:「去查查這塊玉珮的來歷,看看是屬於哪個人的。」

    福全接在手中摩梭了幾下,正反面仔細觀看,「主子,這是西域進貢的上等羊脂白玉,宮裡才會有,而且玉珮一角刻有御字,應該屬於皇上的器物。」

    「什麼?是朕的?朕怎麼沒印象?」慕容翼飛奪在手中,反覆地查看。

    福全記性極好,「奴才想起來了,這是十年前皇上剛登基時,西域送來的賀禮中就有這個羊脂玉並蒂蓮,後來,皇上佩帶過幾天,再後來,皇上就賞給了人。」

    慕容翼飛漸漸回想起來了,「等等,君青哥……君青……邵君青?這塊玉珮朕賞給了邵君青!」【紅塵】

    久遠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那個清麗絕俗的身影恍然如在面前,澄澈如水晶的眸中,仍是一樣的孤傲、清高與倔強……

    那是慕容翼飛登基後的第三年,一次偶然的機會,遇到了這個名叫邵君青的少年侍衛。他孤高自許,恃才傲物,正是這與眾不同的氣質使皇帝著了迷。可是,最初的熱情過去之後,邵君青的孤傲與倔強就顯出了絕不妥協的一面。雖然沒有激烈的爭吵過,可是一些互不低頭的對峙與負氣,讓兩人逐漸產生了裂痕。恰巧就在此時,羅文琪出現了。

    那如玉般的溫柔,似水樣的聰明,一下子奪去了帝王的心,恩寵得直似蜜裡調油,時刻不離。邵君青感受到了冷落與孤寂,空歎春花秋月,獨對燈火黃昏,內心裡盼君王,可是卻不願低聲下氣去討好巴結,天長日久,鬱結於心,終至病倒。

    後來邵君青出宮回家養病,慕容翼飛就再沒見到過他。等到三年後消息傳來,方知他已病故,當時吩咐內務府撥銀一千兩厚葬。也傷感過幾天,在善解人意的羅文琪安慰下,慢慢便淡忘了這件事。

    萬萬沒想到,方雨南竟然就是邵君青家撫養長大的。

    慕容翼飛心中一片茫然,腿一軟,跌坐在椅上。

    世間有因必有果,邵君青為情而殤,自己卻愛上了與邵君青情義深重的方雨南!

    難怪小人兒心中有著隱痛,始終無法釋懷。

    邵君青苦苦追求不到的愛情,他給了方雨南。而方雨南卻在苦苦逃避著他的愛……

    這塊玉珮想必是邵君青最珍視的東西,最終傳給了方雨南。而方雨南將它和翡翠玉珮並放一處,足見此玉在他心中位置。

    是否這也代表了邵君青在小人兒心中的位置?

    如果,方雨南愛著的人是邵君青,那麼,他就永遠不可能贏。

    因為,誰也無法打敗一個不存在的對手。

    平生第一次,慕容翼飛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悲哀……

    福全非常理解皇帝此時的心,歎息著道:「主子也別洩氣,只有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方雨南重情義,心腸軟,如今已經對皇上有了情意。若是日後長留在皇上身邊,遲早會被皇上的深情感動的。」

    慕容翼飛心中一動,是啊,只要能夠長相廝守,小人兒怎麼會不動心呢?

    此刻,微微一聲呻吟,方雨南睜開了清澈的眸子。

    「南兒……」慕容翼飛緊緊抱住這失而復得的珍寶,百感交集……

    一顆大大的熱淚緩緩落在方雨南蒼白的唇上,又一顆,再一顆……

    怔了好半天,方雨南才明白過來,這是慕容翼飛的眼淚!

    剎時,一種強烈的悸動擊穿了心臟!

    原以為再也看不見這張熟悉的俊美面容,生死一瞬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慕容翼飛深刻在了腦海中……

    想也沒想,抬起頭,那沾滿淚水的唇吻住了慕容翼飛……

    舌尖嘗到了淚水鹹澀的滋味,彷彿心也泡在了淚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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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打算如何處置慶兒?」御書房內,太后目光炯炯,緊盯著批閱奏章的皇帝。

    慕容翼飛漫不經心地放下毛筆,「母后是想知道兒子的真實想法?」

    太后心一緊,「皇上難道想殺了慶兒不成?」

    「朕豈止想殺了她,還要滅崔家滿門,株連九族!」

    「皇上!」太后嚇得臉色雪白,「方雨南又不曾死,皇上一定要下這狠手嗎?」

    慕容翼飛哈哈大笑,「兒子倒忘了,母后也姓崔,這株連九族的罪自然不能加。何況要不是母后給了鶴齡丸,也救不了南兒。只是慶兒的膽子也太大了些,竟然膽敢假傳母后的懿旨,單單這一條,死罪就難免了吧?」

    太后心下明白,慕容翼飛必然會借這次事件大做文章,殺了一個崔慶兒事小,崔氏家庭若是因此而被屠滅,那就是塌天的禍了。

    她定了定神,「慶兒的確罪該萬死,不過,皇帝看在崔家一門多年效力朝廷,忠心耿耿,就不要再追究其他人了。」

    慕容翼飛似笑非笑,「母后原來不是為慶兒求情來的,倒是為了崔家。好,兒子不敢違逆母后的意思,崔氏一門不予追究。不過崔實教女無方,朕已撤了他大將軍之職,賞良田千畝,白銀萬兩,放他回鄉養老。崔慶兒擅殺朝廷官員,本應處死,看在母后的份上,饒她死罪,廢為庶人,幽閉後宮,永不赦免。」

    如此處分,已算寬大,可是太后仍然黯然無語。慕容翼飛借此一舉削除了崔家的實權,從此崔氏一族再也不能翻身。

    沒有了崔氏家庭在朝廷的支持,她這個太后只落了一個名義,什麼權勢都沒有了。

    「唉,方大人哪,你這條命真的是鶴齡丸撿回來的……」鍾太醫搖著白髮蒼蒼的頭顱,一臉的慶幸。

    方雨南虛弱地斜倚在床欄上,看得笑了起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您老人家不是常說這句話嗎?」

    鍾太醫唬起了臉,「那也不是你這種由命法,三天不到晚就要丟小命,老頭子都快被你嚇出毛病來了。」

    如果真的死了,也許就不用這麼煩惱……

    鍾太醫多次給方雨南看病,心中頗為喜歡這與世無爭的小侍衛,將藥箱裡的寶貝全擺在桌上,一一說明如何服用,最後拿出一小瓶藥,「這是給你那小不點吃的,一天兩次,可別忘了。它被踢了一腳,內臟受了傷,不好好治,遲早要病發嗚呼的,到時你可別哭死。」

    方雨南憐愛地親親懷裡的小不點,要不是它拚命護主,引來了羅文琪,只怕自己早就一命歸西了。

    「對了,羅大哥怎麼樣了?」

    鍾太醫笑呵呵地道:「放心吧,羅大人只是失血過多,靜養一陣子就沒事了。」

    方雨南怔了怔,「羅大哥兩次救過我的命,可是我……」

    「你覺得對不起羅大人是不是?」鍾太醫慈愛地撫摸著方雨南的頭髮,「孩子,那不是你的錯,別老是責怪自己,不然,你這輩子都不會快樂了。」

    幾句話說得方雨南心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勉強笑道:「怎麼會?咦,你給我的醫書呢?我要好好跟你學醫術,也去懸葫濟世……」

    忽然,門外傳來了吵嚷聲,鍾太醫側耳一聽,「是那個百夷小公主朵娜,我說方大人,你可千萬別和她有什麼事,她是未來的皇后,要是皇上起了疑心,怪罪下來,那可不得了……」

    方雨南微微苦笑,看來這件事宮中無人不知,連鍾太醫這樣的老實人都有所耳聞了。

    門外的侍衛哪裡攔得住朵娜?沒一會兒,那嬌俏的身影便如蝴蝶一樣飛了進來。

    「雨南哥哥,你嚇死我了,誰要處死你?那些家夥又不准我出宮來看你,來了這裡也不讓我進來,」朵娜一把便抱住了方雨南。

    她力猛勁足,方雨南只覺得氣為之窒,頓時劇烈地悶咳起來。

    鍾太醫嚇得腿都軟了,忙拉開朵娜,「小公主,方大人差點被悶死,您難道還要再悶他一回?」

    朵娜不願意放手,略鬆了些,盯著方雨南左看右看,「臉色還不錯,不應該有事吧?」

    「那是吃了鶴齡丸,人剛緩過來……」鍾太醫像老母雞護雞雛似的左拉右擋,好不容易才讓朵娜的手放開,猶自嘮叨不休,「這鶴齡丸世上只有兩丸,無比珍貴,皇上吃過一粒,剩下的這一粒還是從太后手裡要來的……」

    「什麼?鶴齡丸?是用西域的鶴齡草做的?」朵娜驚叫起來。

    「是……是啊……」鍾太醫被弄得暈頭轉向。

    朵娜急得又一把抱住了方雨南,「雨南哥哥,那個藥不能吃,快吐出來!」

    方雨南實在沒力氣掙脫,無可奈何地道:「我已經吃了好幾天,還怎麼吐啊?公主不用為我擔心,我一切都好。」

    「你懂什麼,鶴齡丸是能起死回生,強身健體,可是我們百夷有一種花,叫金盞玲瓏花,它本來是百夷的聖藥,吃了也能起死回生,但是和鶴齡草卻是剋星……」

    鍾太醫瞪眼道:「吃都吃了,也吐不出來了。反正那個什麼金盞玲瓏花生長艱難,一百年也未必找到一株,花開只有一個時辰,所以,根本不可能在皇宮裡出現。」

    朵娜一想也對,瞅著方雨南笑出了聲,「你看我糊塗不?」

    這笑容是多麼純潔無邪,彷彿碧波中盛開的睡蓮……

    方雨南有些眩惑,景花苑初遇朵娜的情形猶在眼前,世事卻已過了一個輪迴……

    她終究要成為慕容翼飛的皇后,就算不是皇后,也會嫁與皇室貴胄,富貴人家……

    他只不過是個卑微的小侍衛,而且是以色侍人的侍衛……

    早知如此,又何必拖累她?

    明明從朵娜的關懷與熱情中察覺到了什麼,可必須要硬起心腸,快刀斬亂麻。

    臉上的笑容終於恭敬起來,「公主,時辰不早,請起駕回宮吧……」

    朵娜頓時惱了,「明明知道我最討厭這些漢人的臭規矩,你偏又來這套,存心氣朵娜是不是?」

    方雨南黯然道:「公主,以前都是方雨南的不是,不知公主身份尊貴,如今怎可再越禮?」

    朵娜睜大了美麗晶亮的眼睛,「我不知道什麼是你們漢人的禮,只知道按百夷的規矩,喜歡了誰就是天神的意思,一定要順從的……」

    鍾太醫大驚失色,「公主千萬莫胡說,這會害方大人砍頭的!」

    朵娜倔強的一昂頭,「我喜歡誰是我的事,誰也管不著。」

    鍾太醫急得跳腳,「我的公主,你還嫌方雨南死得不夠快是不是?一定要來插一刀?」

    「我不懂,不懂,喜歡一個人為什麼不對?漢人的禮教就是不准喜歡人嗎?」朵娜的目光在方雨南臉上輕輕一轉,「在這個悶死人的宮裡,只有雨南哥哥真心待我好……」

    「你們誰都別說了!」福全寒著一張臉急匆匆走入,撩衣跪在朵娜面前,「如果公主是真的對方大人好,就請速速離開,免得再給方大人帶來大禍,公主難道不知慶貴妃起初是以何罪名要殺方大人的嗎?」

    朵娜驟然變了臉色,呆了呆,突然直衝出去。

    一瞬間,分明有亮晶晶的水珠從那原本天真無憂的眸中滾落。

    「朵兒……」方雨南心下一痛,伸手便想去拉。

    屋中倏然變得十分安靜。

    方雨南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頹然落下。

    鍾太醫搖了搖頭,背起藥箱,唉聲歎氣地走了。

    茫然半晌,方雨南喃喃道:「是我做錯了嗎?我又害了一個人……」

    福全握住了他的手,「別老想著是不是害了別人,先想想怎麼保全自己吧。宮裡的流言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就算皇上相信你和公主沒什麼,那些妒賢嫉能的小人還不趁機作亂?慶貴妃只不過沒得逞,要是皇上遲來一步,你今天根本就不可能坐在這裡了。」

    「謝謝你搬來了皇上,救了我一命……」

    福全恨恨道:「早知道不救你,我也省得多操這份心!」

    方雨南淺淺一笑,「假如死了,倒真的是省了很多人的心……」

    福全心頭猛然一震,這淡淡一句中,包含了多少無奈……

    在生死線走了一遭,方雨南似乎變了很多,眼中流露出的那一份沈靜與深思,令人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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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細細,如霧如煙,絲絲縷縷纏綿不斷,柳如煙絲,在風絲雨片中輕輕搖擺。

    方雨南靜靜坐在遊廊上,目光也如這煙雨一樣朦朧。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人摟住了他。

    「南兒,在想什麼呢?」慕容翼飛順勢在他旁邊坐下。

    方雨南仍然望著遠方,身子卻慢慢偎入那溫暖的懷抱中。

    「在想你教過我的一首詞:揮玉箸,灑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很應景是不是?」

    如此傷感的詞出自小人兒之口,格外悲酸淒楚。

    「方雨南,煙雨江南,這才比較應景……」竭力想岔開這悲涼的氣氛。

    「其實,我娘是江南人,生我的時候正是在春天,外面下著雨,所以就給我起了雨南這個名字,聽起來就有點那麼淒涼,正好配我這個倒霉鬼。」

    「胡說,你哪有什麼倒霉?」

    方雨南歎息一聲,「我娘因為生我難產,傷了元氣,沒等我滿月就去世了。我爹傷心過度,在我五歲時也走了。族人收留我,卻只為了我爹留下的那一所房屋和幾畝薄田,典賣完畢就不知去向。要不是邵伯父養育我,大概我已經餓死街頭了……」

    「入宮遇到朕,便吃盡了苦頭,是不是?」慕容翼飛的聲音微微顫抖,「南兒,在朕的身邊,你覺得不開心嗎?朕帶給你的,只有不快樂和痛苦?」

    「不……」方雨南回過頭,清澈的眸中漾起了笑意,「我一想起皇上受傷時的無賴模樣,就忍不住要笑半天。」

    「好啊,你敢嘲笑朕?呵你的癢癢!」作勢便亂撓。

    「不敢了不敢了……」方雨南連忙投降。

    慕容翼飛停了手,凝視著他含笑帶羞的面容,突然用力抱緊了他。

    「告訴朕,要怎樣做才能讓你放開一切,快樂地生活下去……」

    似大鐵捶猛烈砸在心上,撕裂般的痛楚席捲而上……

    兩人都清楚地意識到他們中間隔著一個邵君青,但是誰也沒有勇氣去說穿。

    方雨南知道,慕容翼飛何嘗不是一樣的痛苦,甚至比他更無助……

    臉埋在那寬廣的胸懷裡,傾聽著強有力的心跳,喃喃道:「如果世上有人只為我做一件不曾替別人做過的事,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是邵君青的心願,也是他的心願……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提出這個要求,或許,心底深處,想證實些東西吧……

    慕容翼飛這才驚覺,方雨南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希望將他和其餘得寵的侍衛混同。

    「好,你的翼哥會親手去做……」

    不是皇上對侍衛,而是慕容翼飛為情人,親手做一件事……

    這原本是情人之間最尋常的事,卻因為帝王的身份而變得遙不可及……

    雨絲飄到了方雨南的發上,慕容翼飛很自然地舉手輕輕拂去。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皇上,那些關在天牢裡的太監和侍衛能饒了死罪嗎?」

    慕容翼飛不悅,「那些人要殺你,你還替他們求情?」

    「他們只不過奉了慶貴妃的命令,身不由己。倘若不動手,慶貴妃肯定不會放過他們。」方雨南仰起臉,「連慶貴妃都沒有判死罪,這些奉命行事的人卻要處死,有點不公平。」

    慕容翼飛一聲輕歎,方雨南心地善良,這也是他宮中難以生存的原因吧……

    「好,依你,朕放了他們就是,改為流放,留他們一命。」

    「謝謝皇上……」

    「你叫我什麼?」語氣中已有威脅的意味。

    方雨南縮了縮,往慕容翼飛的懷裡拱得更緊些,哼哼著道:「這是在宮裡,不能放肆的……」

    慕容翼飛笑了起來,摟緊那單薄的身子,「那這樣就不算放肆了?」

    察覺到小人兒意欲掙脫,索性將他橫抱在懷,靜靜地想擁依偎。

    細雨如夢,綠潤花媚,從遠處吹來暖濕的微風,拂起楊柳似萬道綠線。石上蒼翠欲流,竹林籐蔓飄逸,天地靜謐得如同混沌如初時。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假如這一刻能夠永久,一生已別無所求……」

    春天過去了,初夏已經來臨,宮中處處濃陰匝地,翠綠蔽天,一派清幽景象。

    羅文琪戀戀不捨地望著金碧輝煌的皇宮,感慨萬千,六年恍若一夢,如今,正到了夢醒之時。

    當初的熱情少年變成了今天的英俊青年,中間經歷了多少風雨,連他自己也數不清了。

    可是,最想得到的,卻仍如鏡花水月,似一場春夢,逝去無痕。

    苦笑,也許最傻的人就是自己罷?

    堅決地轉身,不再回頭,該遺忘的就必須學會遺忘,不然,害了自己,也傷了別人……

    「羅大哥……」

    方雨南!

    羅文琪身形一僵,陽光透出樹枝的縫隙照在他臉上,白皙的皮膚近似透明。

    方雨南氣喘吁吁地跑到近前,一把拉住羅文琪,「羅大哥,你走也不說一聲,要不是我去找你,差點就見不到你了。」

    羅文琪淡淡一笑,「走就走了,有什麼好見的?我連福全都沒說,靜靜地來,靜靜地走,不好嗎?」

    「你要去哪裡?」清澈的眸中儘是不捨與依戀。

    「我求皇上下旨,放我去洛陽當總兵。日後你若出宮,有興趣就到洛陽來看看我。」輕鬆的玩笑話掩飾著心中的傷感,就是走,他羅文琪也要走得瀟灑無痕。

    「你走了,我在宮中又少了一個朋友……如果沒有你,我早就見閻王去了……」方雨南忍不住心中的激盪,忽然張臂抱住了他,「羅大哥,我捨不得你走……」

    羅文琪心中一熱,眼圈不覺泛紅,「你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還有,記得好好照顧皇上……」

    方雨南渾身一顫,脫口道:「對不起……」

    羅文琪捧起那張清秀純真的臉,「小傻瓜,在你認識皇上之前,我已經失寵三年了。所以,你沒有對不起我。相反,正因為有你,皇上才意識到我對他的好,雖然他不會愛我,可我也心滿意足了。我自請離開,就是不想讓皇上再為我傷神。只要他過得好,我還有什麼放不下?」

    語氣淒婉,掩不住那一片纏綿愛戀。

    方雨南凝視著他,「其實,宮中最愛皇上的人就是大哥你了……」

    羅文琪笑了,「告訴我,雨南,難道你當真一點都不愛皇上?」

    「我不知道……」

    「別為了心中的歉疚便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否則你遲早要傷心的……」

    方雨南黯然道:「羅大哥,皇上是九重之帝,高處不勝寒,而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從來不敢奢望高攀。說穿了,我配不上,我們是不會有結果的。」

    「皇上已經不是過去的皇上了,他學會了怎樣愛一個人,所以,你也要學著慢慢接受。能在世上尋一份真愛不容易,千萬不要放棄……」

    「我記住了,羅大哥。」

    羅文琪臉上掠過欣慰的笑容,這純真而又清醒的小人兒讓慕容翼飛知道了什麼是愛,也讓他知道了捨棄。外面的世界很廣闊,總會有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天空。

    心中對方雨南曾經有過憐愛與悸動,只是早已隨風化去,留下的唯有祝福。

    慢慢低頭,輕輕一啄方雨南清潤柔軟的嘴唇,「雨南,我喜歡你……」

    看著眼前人突然變成了石頭,羅文琪放聲大笑,轉身迎著陽光,大踏步出了宮城。

    整個皇城空曠無聲,彷彿是一個無人的世界。

    猛然,戰馬的長嘶聲打破了這死一樣的寂靜。

    羅文琪驚訝地站住了。

    一匹白馬旋風般奔馳而來,馬蹄聲如戰鼓轟鳴,轉眼馬已到近前,輕捷地立定,仰天長嘶。

    熾烈眩目的陽光中,高大的身影彷彿天神一樣氣宇軒昂。

    「皇上……」羅文琪喃喃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慕容翼飛跳下馬,笑容一如當年初見時俊朗。

    宏偉的皇城廣庭上,只有這兩個孤渺的人影。

    羅文琪嘴唇蠕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陽光太過耀眼,晃得他眼花,什麼都看不清……

    慕容翼飛抬起他的手,塞進一根馬韁。

    「朕的文琪聰明機敏,文武雙全,將來必是國家棟樑。朕的雪光本應是馳騁戰場的良駒,卻在宮中徒耗歲月。寶馬贈良將,文琪,這是朕對你的期望。」

    寶馬贈良將?

    羅文琪忽然熱淚盈眶。

    從走出宮城的那一刻起,自己不再是受寵的侍衛,而是可以和慕容翼飛並肩保天下的朝臣。

    不是情人,還是知己。

    仰起臉來,粢然一笑,依舊那麼傾國傾城,顛倒眾生,眸中卻是堅毅決然的神色。

    此時此刻,無須言語。

    一抖韁,飛身上馬,雙腿用力一磕馬腹,雪光揚鬃奮蹄,絕塵而去。

    慕容翼飛清朗的聲音在廣闊的皇城上迴響:「朕等著你建功立業,凱旋還朝……」

    羅文琪合上眼睛,一串淚在陽光中瞬間急速飄飛,晶瑩燦亮,猶如散失在天空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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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多喝一點,你太瘦了。」方雨南一邊柔言細語地哄,一邊將玉酥酪餵給小不點。

    小不點懨懨地抬起頭,舔舔主人的手,勉強喝了兩口,又趴回了窩裡。

    自從那次被踢傷之後,先天不足的小不點一直疾病纏身,若不是鍾太醫贈了良藥,恐怕早已不行了。

    方雨南心疼地抱起小不點,「羅大哥走了,宮裡我只有你這個知心朋友,你一定要好起來,知道嗎?」

    雖然在皇帝的庇護之下,過了一段平安的日子,可是他心裡明白,洶湧的暗潮一直沒有停止過。為了平復崔家東山再起的企圖,慕容翼飛奔忙於朝廷與後宮,理順各種利害關係,常常夜不能寐。自己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惹事端,免除皇帝的後顧之憂。

    這樣平靜的日子不會太久,方雨南有預感。

    「方大人,快快,快點……」福全火燒屁股似的躥了進來,「快跟我走!」

    「怎麼了?福總管,你總是慌慌張張的。」連忙小心地放下小不點,免得碰傷它。

    「去了就知道了。」福全不容分說,拽起方雨南就跑。

    一路直奔到凝碧湖邊,但見湖中清波浩浩,天光倒映,湖畔林木,葉茂綠濃,連列亭亭,冷翠撲人。

    方雨南正要問,福全一把掩住他的口,拉著他沿湖邊疾走,大約走出十餘丈,前方陡然開朗,一座竹亭拔地而起。四角由粗如手腕的修竹撐起,頂上由一溜整齊的短竹覆蓋嚴密,亭身蒼翠欲滴,清幽已極。

    竹亭正方懸著一方匾額,上書五個大字:「江南煙雨亭」。

    一個人快樂地哼著小曲,正在忙著給竹亭刷清漆。

    俊逸出眾,瀟灑如仙,風揚起了衣衫,飄飄欲飛。聞聽聲響,回過頭,燦然一笑,天地也為之失色。

    那是……慕容翼飛!

    方雨南心裡模模糊糊想到一點,可是萬萬也不敢當真,張了張口,聲音是那麼艱澀,「皇上,你……你在做什麼……」

    「我只為自己喜歡的人做一件沒有替別人做過的事……」慕容翼飛指著匾額上的字,容光煥發,「江南煙雨亭,我用一根根竹子親手搭建起來的。以後,到了春天,春雨細細地下,我們就坐在亭中,我彈琴,你吟詩,看湖上風光,賞清風明月,這樣相伴到老,你說好不好?」

    方雨南夢遊似的走了幾步,伸手摸摸竹亭,油漆未干,不是做夢,是真的……

    慕容翼飛親手建了一個竹亭送給他!

    這是情人對情人的承諾……

    君青哥盼了一生沒有得到的,慕容翼飛親手做了。

    這不是屬於方雨南的,而應該屬於含恨而終的邵君青的……

    今天,終於可以告慰君青哥的在天之靈了……

    回頭注視著讓許多人情牽一生的人,發自內心深處的笑容慢慢綻放在臉上,眼中卻早已淚水漣漣。

    一瞬間,慕容翼飛驚住了。

    這個笑容宛如碧湖上清晨初開的白蓮,純潔淨雅,活潑如翩翩起舞的精靈,天地登時為之一亮。

    慕容翼飛終於明白自己為何總也放不下小人兒了。

    是不是自己一直都在等待方雨南這真心一笑呢?

    「謝謝你,翼哥……」

    慕容翼飛張開雙臂,將心愛的人擁入懷中。

    「南兒,我什麼都懂了,以前讓你受了很多委屈,對不住……」

    身為九重之上的帝王終於體會到小人兒的心了。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苦痛深。

    方雨南想忍,可是昔日所經歷的種種一幕幕在心頭流過,從心底深處湧上來的酸甜苦辣充溢了四肢百骸,禁不住失聲而泣。

    慕容翼飛喃喃著自己也不明白的話,默默地吻著方雨南臉頰。這苦澀的淚水是自己親手釀造的,卻讓小人兒泡了很久很久……

    福全擦去滿眼的淚,悄悄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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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朝堂與後宮都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風流倜儻不羈的皇帝慕容翼飛好似一夜之間突然變成熟了,不再輕薄調笑,也不再戲謔人生,眸中閃出了沈思與睿智,處理事務更加從容不迫,一種無形的悲天憫人籠罩了在四周。以前群臣還僅僅是敬畏,如今更多的是敬愛,上下一心,內外整肅,將天下都整治井井有條。

    慕容翼飛內心卻有著隱隱的憂慮,多少次,小人兒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淋漓,半天回不過神。面對自己的安慰和詢問,他或者默然不語,或者岔開,眸中深沈的悲傷令人心疼。

    明知是為了邵君青,可是不能置一詞。自己造下的孽債,反而讓小人兒心裡承受了沈重負擔。那種愧疚與自責,他已經感同身受了。

    福全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但是這件事,外人無法幫忙,只有靠兩人共同的努力才能度過這個難關。

    天快晚了,方雨南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江南煙雨亭,這裡已經成了他最喜歡的地方,因為凝碧湖風景優美,而且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

    現在慕容翼飛每天都等他一起用膳,否則寧可不吃。

    什麼時候皇帝變得這樣黏人了?

    忽然,一陣哭喊聲傳入耳中。

    「不,我不走,我死也不走,皇上,你好狠的心,真的不要小柳兒了?皇上……」

    方雨南吃了一驚,慌忙循聲跑過去看時,只見四個侍衛拖著柳星正向外走。柳星拚命掙扎,哭得傷心之極。

    連忙衝上去橫身一攔,「怎麼回事?為什麼要趕走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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