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大哥。」梁秋葉在工作台上的玫瑰花海中找到他。
她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紅」這句詩詞,這會兒用「人面玫瑰相映紅」更恰當。
「秋葉,你來了!」顏朗樵替一束紮好的玫瑰綁上綵帶,終於才有空抬起頭。
「顏大哥……」她有些忐忑,欲語還休,手輕按著側背的包包。
「怎麼了?」察覺到她似乎有話要說,他放下手邊的工作,定定看著她。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緩緩地開口:「顏大哥,昨天真對不起。」
他笑了一下,那模樣像是自嘲。「你為了什麼說對不起?」
「蔥蘭謝了,我態度不好。」她低著頭怯怯地說。
「那沒關係。」他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我比較介意你突然跑掉。」
「啊!那是因為……我……不想打擾你跟你同學嘛!」事實上是她害怕跟人相處,何況他們有他們的話題,她在旁邊楞著,很尷尬。
「是我同學嚇著你了吧?」他瞇起眼,狀似質問。
嚇到她?那倒還不至於,她只是害怕那個股東先生可能會有的反應而已。
她抬眼覷了顏朗樵一下,想著該怎麼回話,卻剛好看到他的表情:「顏大哥,你別這樣看我!」她轉開身。他瞇眼看她的表情讓她覺得她是被拷問的犯人。
「唉!」他歎了一口氣,然後走開去準備沖壺花草茶。「還有,你不願意承認我們是朋友。」他邊動作,邊說,「你每天下班經過這裡,都會進來陪我喝茶聊天,我還以為是因為你也把我當作朋友的關係。原來我們不是啊,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語氣哀怨地。
不是這樣的!
她很樂意,也很渴望交他這個朋友,可是……
別人會怎麼想?
她怕!
她昨天第一次意識到天使身邊不能有醜小鴨。
咬著下唇,她想起昨天的結論,也許現在是說清楚的時候。
「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她背對著他。說出來,已經是她最大的勇氣了,她不敢正對著他。
他猛地轉身看著她的背影。「你是從什麼標準判定我們不配做朋友?」他很氣惱她的自貶,卻無從發作,只好無聲歎息。
他想看她的神情,但她始終背過身。
「如果……你是童話中尊貴的王子,那我就只是一隻醜陋的鴨子……她寧願對著空氣說,也不願轉身面對他。
他為之氣結!
他回身繼續處理花草茶的材料,邊沉澱自己的情緒。
有些生氣,但最終都成了對她的憐惜與無奈。
聽到梁秋葉移動的腳步聲,他頭也不回急忙開口道:「秋葉!你這次要是又這麼走了,就真的狠狠傷了我的心!」
聞言,她停下腳步,心裡怔忡。
她扭絞著手指。方纔他默不作聲,凝結的氣氛讓她不由自主地想逃。可是,話是她挑起的,她怎能怯懦地想逃避?更何況,她還要對昨天的態度道歉,那放在包包裡頭用來陪罪的東西還沒拿出來哪。
「外在的條件無法影響我交朋友的意願。」
顏朗樵的聲音近在咫尺,她驚得轉過身。
只見他眼唇帶笑,說:「茶泡好了,來喝茶。」
他的情緒變換得真快!「顏大哥,我們別再說朋友的話題,好不好?」她懇求道。她真恨自己懦弱,終究沒辦法勇敢面對這個應該說清楚的話題。
「好啊!」他也不想再深究,「只要你願意承認我們是朋友就好!」他的笑容裡有深深的算計。
「我……」
「怎樣?」他挑眉。
為什麼她愈看他愈覺得他像隻老狐狸?
她當然願意當他是朋友,只是不想在別人面前承認,這樣答應他應該可以吧?
「嗯。」她點頭,心裡卻有別的計量。
他開心地笑著。「好,我們喝茶!」他才不管她心裡有什麼打算,先要到她的承諾再說。
她明明是個容易寂寞的人,為何還要拒絕朋友?
「顏大哥,」她打斷了他的深思,「為了跟你賠罪,我準備了點心。」她拿出用保鮮盒盛裝的餅乾。「這是我親手做的。」
「你親手做的?」顏朗樵驚喜之情溢於言表。
「嗯。」她不太好意思地縮了下肩膀,「你說過多的葉子需要適時修剪,所以我就拿剪掉不要的香蜂草葉和在麵糊裡做成餅乾。」
「呵,餅乾裡看得到一些綠綠的葉子顏色,真好!可以拿來配茶喝。」他拿起一塊餅乾,像是難得的寶貝般看著。
梁秋葉看著顏朗樵的模樣,心中有種感動。
是啊,真好!此時他們一起喝茶吃點心,前一刻的不快彷彿不存在……
她很想當他朋友,很想很想……
可是,她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嗎?
一直都不行。
否則她就不會在陰影中長大了。
「秋葉,喝這個茶你要把眉頭舒展開,它的香甜才會從你的喉嚨、你的鼻擴散到你的額頭。否則你喝到的就只是苦澀的味道而已。」顏朗樵伸手想撫平她眉頭上的糾結,但最終還是停在半空中。「酸甜苦辣有時只是人的主觀感覺……」
她凝住。
他為什麼這麼說?他在暗示什麼?
他又看穿她了嗎?
別──別再探索她的內心了!不管是當不當朋友還是她的自卑問題……
「顏大哥,我們不要說這些好不好?」感覺自己在他面前總是赤裸裸,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啊!再這麼下去,恐怕做不成朋友了。
顏朗樵咀嚼著她親手做的餅乾,鬆鬆軟軟卻不甜,他甚至吃到一絲苦澀的味道──跟她的人一樣,也或許是他因她的反應而覺得苦吧。
「你的餅乾口感很好!」不過有些苦,他在心裡默默地說。
她要逃避,他只好無奈順從她。
「真的嗎?」那就好!她很久沒做餅乾了,又是第一次嘗試加進新鮮葉子,她怕口味掌握不好。
「你怎麼學會做餅乾的?」
「中學時上家政課學的。」說起她的喜好,她的眼睛發亮!「我最喜歡上家政課了,我還會打毛線跟中國結呢!」這是她的求學生涯中,唯二讓她覺得驕傲的事。甚至在課堂上學的還不夠,她還會自己找書、食譜來動手研究。只是上了大學之後,宿舍裡沒有廚房設備供她做餅乾、蛋糕,她最多只能打毛衣而已。
顏朗樵難得看到她散發這種神采,有些癡……
察覺自己太過興奮,顏朗樵又默默不說話,梁秋葉以為他不感興趣,頓時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看看時候,她也該走了。「顏大哥,我該回去了。」
「不留下來一起吃晚餐嗎?」他不想她太早離去。
她搖頭。「不了,你還要顧店,我就別打擾你的生意了。」
他輕歎。「回去小心。」稍頓一下,突然想到什麼──「對了!秋葉,我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一出公司大門,就看見顏朗樵在等著她。
他仍是隨性的襯衫牛仔褲,但站在人群中,他是最耀眼的一個。
她笑笑地迎了上去。「顏大哥。」
「可以走了?」他老早就站在這裡等她下班。
「嗯。」那天他說想請她幫的忙,就是陪他去挑禮物。她沒想太多,很直覺地先答應下來,倒也沒問禮物是送誰的。
他們隨著人群走動,這讓梁秋葉有些不安,卻極力在他面前掩飾下來,找了話題分散他的注意力,還有她的──在人群中,她始終覺得不自在。
「顏大哥,你出來買禮物,花坊怎麼辦?」
「有工讀生幫我頂著。」他們坐上公車,目的地是東區。
「喔。」她看過負責外送的工讀生幾次,聽說白天還有一個夥計,只是至今她尚無緣碰上。「你的禮物買來送給誰的?」是女朋友嗎?相信顏大哥的女朋友一定也很出色。啊,她這樣問,好像在探人隱私,可是話都問出口了,她這才想到。
不過,顏朗樵倒是不以為意,自在地答道:「我妹妹,她生日快到了。」
「妹妹!」她興奮地說:「顏大哥你有妹妹啊?」那麼她應該跟顏大哥一樣漂亮吧?
公車上人擠,她不自覺地肩頭微縮。
「有啊!她跟你差不多同樣年紀。」他腳步稍移,替她阻隔了人群的擁擠。「算來,我們好久沒見面了。」
「咦?為什麼啊?你們沒住在一起?」她現在一心好奇顏朗樵的兄妹關係。
「我們的確沒住在一起。」他坦然一笑,「事實上,我離家很久了。」
離家很久?是因為他也是一個人出外工作嗎?就跟她一樣?
粱秋葉心想。抬頭想再問他,才驚覺他們倆之間的距離太近了。
啊!這也是不得已的事,人太擠了!雖然這麼想,卻還是讓她發窘。她怯怯地低下頭,忘了想開口說的話。
好近喔!近到她只能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公車上那種因為密閉又擁擠而產生的異味,她都聞不到了。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是那種長期浸潤在花草間,慢慢積累的清新氣味。
氣味愈明顯,就表示他們愈靠近,她甚至感覺到他的呼息在她頭頂上拂動──這應該是她的幻覺吧?
突然間,她的手被他拉了起來,她嚇了一跳。
「該下車了。」他輕輕地拉著她的手移動。
視線順著他的手向上移,心在急速跳動。
這種感覺……好溫暖,也好熟悉,熟悉得令人懷念,好像……
小時候被哥哥牽著手走。
原來啊,她漸漸把他當作哥哥了呀。
難怪,她會忘了掙開他的手。
身為顏大哥的妹妹應該很幸福吧?「你想送你妹妹什麼禮物?」
「還不確定。」他轉頭望向她,「所以才要請你幫我挑禮物。」說話的空檔,他們已經來到百貨公司的專櫃前頭。「你們年輕女孩,會喜歡這些小配飾嗎?」他指著專櫃裡面的一條金飾項練。
「我想,只要你送的,你妹妹應該都會喜歡。」換成是她,就會這樣。
顏朗樵卻皺著眉。「你這麼說,對我毫無助益,我仍然無法決定該買什麼樣的禮物。還是我該送她實用的保養品,或者衣服?」
看他煩惱的樣子,她頓覺好玩。「就送金飾吧,人家說金飾比較有紀念價值。嗯,顏大哥,這條項鏈滿漂亮的。」
她手指的那條項練,墜子部分用黃金打造成一個立體的初綻花苞模樣,花辦的紋路雕琢得非常細膩精美,花心則包著一顆小巧的粉色珍珠。
「那麼,就它吧!」
聽到這話的專櫃小姐很自動地為他們包裝。
「啊!」梁秋葉卻突然想到什麼,「顏大哥,其實你可以送她你親手栽種的盆栽呀!你親手種的,她一定很高興!」
專櫃小姐臉色微變,顏朗樵還是很瀟灑地付帳,專櫃小姐連忙接了下來。
他對不解的梁秋葉說:「我的妹妹嬌生慣養的,恐怕連自己照顧自己都有問題,我想真的送她花草,它們會哭的。」
「喔!」他怎麼把自己的妹妹說得這麼糟糕啊?她疑惑著。
「禮物買好了。為了答謝你,讓我請你一頓晚餐吧。」
「咦?不用了,舉手之勞而已嘛。」她怎麼好意思讓他破費啊?
「應該的。」他說著,已經順手把她牽進一家餐廳裡。
她又傻楞楞地瞪起那只牽著她的手,無法拒絕。
直到被他牽引落座,她才像被驚醒。環顧四周,她訝道:「顏大哥,這裡消費不低吧?」是高級餐廳啊。
「可是,東西好吃!」他請她吃的第一頓正武的飯,可不能馬虎輕率。
她想再開口說話,服務生已經過來點菜了,她不好意思地及時閉嘴。
顏朗樵讓她先點,她看了下菜單,看到單價欄的部分,她更加提心吊膽,嚇得無所適從。瞄了一眼顏朗樵,又瞄了瞄服務生,最後才指著最便宜的單點沙拉。
顏朗樵看了一眼,輕笑,「你夠瘦了,不需要減肥吧?」然後對著服務生說:「這位小姐點海陸全餐,餐前沙拉就她剛指的那份,還有……」
梁秋葉目瞪口呆地聽著顏朗樵替她點了一套大餐,直到服務生離去之後,她才吶吶地反應:「顏大哥,那麼多,我吃不完哪!」
「喔,等你真的吃不完的時候再說。」他笑得可狡猾了。
她還能說什麼呢?吃不完又不能打包回去,很浪費哪!她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這個顏大哥原來是個這麼奢華的人啊。
「我是偶爾一次才這樣,更何況是跟你共進晚餐。」他想給她最好的。
她懶懶地抬眼看他。不消說,他又看出她在想什麼了,唉!
她不是沒來過這種餐廳,她只是介意,讓顏大哥為她此破費真的好嗎?
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熟到這種程度了?
有嗎?真的有嗎?為何她心中隱隱有種不安的情緒?
「秋葉,東西不好吃嗎?」她一直心不在焉,他懷疑被他請頓飯真這麼為難?
「咦?」她順著顏朗樵的視線看向自己的餐盤。
「啊!」龍蝦肉都她的叉子攪成泥了。
顏朗樵輕聲歎氣,「請好好享用它,這樣才叫不浪費。」
真糗!
她在餐廳的表現,真糗!她好想有個地洞可以鑽哪。
「好啦好啦!別想了!」他拍拍她的頭。
他正送她回家,兩人在幽靜的巷弄中漫步。
她驚跳了一下,停下腳步,為他那似是寵溺的舉動。
她的反應太大,讓顏朗樵很尷尬地收回手:「對不起。」他轉到她面前。
「呃,沒……沒關係!」他是不是把她誤認成自己妹妹啦?喔,是了,他說過她跟他的年紀相仿。「顏大哥,你是不是很想你妹妹?」
他耙耙自己的頭髮。「大概有一點吧。」
「想她的話,你可以回去看她呀,你們住的地方會離很遠嗎?」
「我們住在同一座城市裡。」他重重、緩緩地吁出一口氣,「我和她,或者該說是我和我所有的家人,遙遠的不是物理上的距離。」
「咦?」那麼為何還……難道他跟她一樣也有不得不離家的理由?
「我不介意讓你知道。」他認真地看著她,侃侃說出這鮮少人知的他的過往。「我早已經跟我的家人絕裂,不相往來。」
「啊!」梁秋葉輕呼出聲。
顏朗樵只是微微一笑,繼續說:「大部份的人都以為我開花店純粹是為了興趣,其實那只是原因之一,還有一點是因為我拒絕繼承家業。」
她露出些微迷惑的表情,隱隱約約感覺到,接下來他所要說的,是顛覆他的人生,而被他收在最深沉心底的記憶。
她該繼續聽下去嗎?他們倆的關係深刻到足夠支撐她知道這些隱密的事嗎?
她來不及退出,他已開口道:「我家是從商的,但我不喜歡那樣的環境。」
那樣的環境指的是商場,同時也意指他的家人長期在生意場中打滾,所薰染出來的商人性格──利益優先,唯錢是圖。
這種性格沒什麼不對,因為擁有這種性格,他們才能提供他優渥的物質生活。
但,物質是享受了,精神呢?
曾經,他也是個驕縱的大少爺,他有著美麗的外表、富裕的生活;人前人後,他都是個被捧上天的寵兒。他以為,人生就是如此了,他的一切享受得理所當然。
直到十五歲那年,去了家族的公司一趟,正巧碰上有人來抗議,而那些人居然抬著一副棺材來──在那個不知害怕為何物的年歲,他難耐好奇地大膽探問抬棺抗議的由來。
從那些情緒激動的人口中,是很難得到一個清楚而翔實的答案的,但拼拼湊湊之中,他赫然發現在事實真相下,竟隱藏著以他當時的年紀難以分辨的是非黑白。
家族財團的土地收購企劃正好包括那家子的土地,那大家長地主不肯出讓,財團於是用了見不得光的手段,終於如願以償,卻活活氣死老實的大家長地主──正躺在被抬來的那副棺材裡。
年少輕狂的他,價值觀崩解了!
原來,他的一切來得並不理所當然,那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與犧牲!
是對還是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重重的罪惡感壓在他心頭。
但,就在他深深內疚的時候,他從那些抗議的部份人眼裡看不到應有的哀傷或憤慨,他看到的是為了爭奪利益的貪婪。
他也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他只覺得──人心,複雜得難懂。
從此以後,他對家人們的商人嘴臉感到厭惡──但,他更受不了的是他自己。
為何他仍然繼續接受家人的供養,為何他還在這種環境中浮沉?
頓時,他覺得人生不該如此,他開始追尋他的人生目標,尋尋覓覓幾多時,終於在大自然中、在花草中,找到他的歸屬。
「因為這些花草,讓我的精神生活不再貧瘠。」他淡淡地說。
他的語氣淡然,即使是說著這讓他人生從此轉了方向的關鍵點,他仍是平平淡淡,沒有半點起伏。
這跟平時的他不同。梁秋葉深深覺得。
雖然都帶著溫柔的基調,但他談起花草的時候多麼神采飛揚──不像他現在表現得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到底是看開了,還是在壓抑?
她知道,那段日子裡,他一定有過很多掙扎。
原來像他這種完美神祇的人,也有遇到為難的時候。
「所以你再也受不了你的家人,也不想繼承家業,藉機跟他們反目?」可是需要做到這麼決絕嗎?他跟他們是血濃於水的家人呀。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當初她表明想搬出來住的意思時,他們雖然擔心,但最終仍然因為寵她、尊重她而同意,就是因為家人之間沒有什麼不能商量的。
他嘴角微微勾起,有些自嘲地說:「我挺任性吧?」
「嗄?」是嗎?溫柔的人也會任性嗎?她一直認為他是很隨和的人呢。
「我在研究所時沒有選擇財經金融方面的專業繼續深造,甚至連家業也不想繼承,他們知道後,當然極力反對。」他的口吻仍是平靜,「於是掀起了一場家庭革命,我跟他們從此斷絕關係。」連那時還年幼的妹妹也被飭令不能跟他有來往。
這樣的他不僅要面臨人生抉擇的難題,同時還失去親人們的奧援與支持,只有孤單的一個人,多辛苦啊!梁秋葉的心頭酸酸的,為他曾有過的磨難感到難過。
顏朗樵見她流露出幾絲悲傷而感到窩心,他伸出掌來覆住她的小手,語氣多了些柔軟與歡喜:「別為我擔心,那些都已經過去,我現在過得很快活,這些往事我能平靜地說出來,就表示我已不在意了。」
他的手包住她的時,她嚇呆了──之前只是牽握她的手婉啊,才不是像這樣覆上她的小小手掌。怔愣了幾秒鐘,直到聽完他說的話,她才意識到她該做什麼反應。
她迅速抽開手,眼睛轉開到別處,不敢看他。「呃,顏大哥,你真的不在意了嗎?或者只是……壓抑?」唉!她知道她應該要問得更委婉一點的,可是剛剛他的動作弄得她心慌意亂,一時之間害她直接問出心裡的擔憂。
顏朗樵看著自己孤伶伶的手,那細膩柔軟的觸感還留在掌心,而事實上卻是空空如也,同時映照了他失落的心。
他不為自己曾經的過往難過,卻為她的反應沮喪。
他幽幽地說:「壓抑嗎?也許是,也許不是。就算是,我也已經從我追尋的過程與結果中得到解放。我所有過的經歷累積成我現在的人生,因此我不會為那些過去感到後悔或遺憾。」
好玄喔!她怯怯地將目光轉回他臉上,疑惑地看向他。
他微扯嘴角,進一步解釋:「我在這群花草朋友之中得到很多快樂,看它們在我的照顧下,日漸茁壯、美麗,那真是我最大的成就。我也在它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像上次你說的生命的倫常?」她插嘴道。
「嗯,還不止呢,我還學會豁達。」雖說自己學會豁達,但偏偏就不適用在她身上,她的一顰一笑竟然能深深地影響他。就像現在,她的主動插嘴讓他的心一甜,稍稍撫慰方纔的沮喪,他的笑容加深。「還有,我曾經對人的心思感到厭煩,但開了花坊之後,看見那些自己進門來的有緣人……啊!秋葉,你知道吧?」
她點點頭,緣心坊等待的是有緣人、有心人,她聽他說過好幾次了。
他的目光驀地抽遠,「他們有些是因為對花草的喜愛,有些是想買花送給他們喜歡或感謝的人。我喜歡看他們臉上洋溢著的喜悅,不管他們在外面的世界為了競爭而勾心鬥角或是受盡委屈,只要來到花草面前,想到自己的愛好,或對自己意義重大的人,他們的心便會變得多麼純粹、多麼自然。」
那麼,最初的見面,他一直問她喜歡花嗎,也是這個原因嘍?
他說他愛看來買花的客人表情,其實他現在的表情也很美啊!溫柔又滿足的神情,好像天上慈悲的神明正伸出手撫著她的頭,一種美好的暖流滿溢著她的胸腔。
她也愛看他現在的表情呀!
「像你也是啊。」意料到她的微訝與隨之而來的好奇,他輕笑出聲,說:「我發現你好久了,你總是默默地站在庭園外面,然後走開。而我喜歡看你看著花坊裡面的神情,我可以感覺得到當時的你內心多麼欣喜。然後,我又想,到底什麼時候你才會踏進門裡來。」他聳聳肩,「沒想到,最後是我半哄半拉著你進來的。」
想起那天,他們都不禁出會心的一笑。
其實,才沒過多久,不是嗎?算起來,他們也不過才相識十數天罷了,但彼此間卻有種熟稔親切的默契。
似乎在朋友的關係之外,他們還發展出一種類似兄妹之間的感情。
這都是因為他不計較她彆扭的個性,還耐心和善地對待她。
但轉念之間,卻有一絲愁緒飄上心頭。「顏大哥,你說你不會感到遺憾,但失去親情的代價實在太大,你……真的一點兒也不在意?」
沒有親情的扶持,他怎麼走過來呢?她實在無法想像,這個代價太大了!就算在花草間的他是快樂的,難道他一點也不在乎他的親人?
「人生本來就有失有得,只是看自己怎麼選擇。我心中的天秤告訴我,我寧願失去親情,也不願失落自我;為了得到全然的自由,這個代價我得承受。」
該說他是豁達還是無情?
她無言地望著他,此時的他雙眸微閉,模樣像是沉思。
他是在悲傷遠離的親情嗎?但他說不在意……
真的不在意嗎?剎那間,她彷彿能透過他那閉起的眼險,看到本該漾著溫柔的眼眸卻滿溢哀傷……
他是在意的吧?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取得親人的諒解與支持吧?不然的話,他才不會刻意準備送給妹妹的生日禮物了。
只有殘酷無情的人,才做得到六親不認。而他是個連對待花草也溫柔的人,又怎麼會狠絕地將親人隔離在自己的生命之外?
這個溫柔親切的男人,原來他的過去、他的內心,隱藏了這麼多的曲折!
如果他不說,她是看不透這些的。
但他卻讓她看見了,為什麼呢?為什麼……
她一直抗拒著讓他探索她的內心世界,卻無意間闖進他的。
這讓他們更接近,不再是只有他看得到她的心,她竟然也開始慢慢懂他!
她驚覺這項事實,她涉人他的內心太多。這讓她慌亂!
顏朗樵緩緩地張開眼睛,正好把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收在眼底。
「秋葉……」因為是她,所以他願意敞開他的心,這種情緒來得沒有道理,他只是很直覺想要拉近他們倆的距離,至少相近到他可以伸手抹去她眉眼間的憂鬱。
她恐懼他對她的瞭解與關懷,所以他想反過來讓她來瞭解他,可是為何她還是排斥呢?是因為他們認識的時間不夠久,所以讓她覺得害怕嗎?但對他來說,他們像是認識了好久,她的一個微笑、一個皺眉,都可以讓他敏銳地感受到她情緒的波動。他是很愛觀察人的表情,也常因人們的表情受到感動,但她卻是第一個能這麼直接觸動他心底最深處那柔軟之地的人。
他盡量語氣輕鬆地探問:「你還好吧?」
她怔怔地回望著他。好半晌,腦細胞才恢復作用。
原來方才在餐廳的隱隱不安是來自於她對他們關係的疑慮,她還沒有心理準備接受他們快速成長的朋友關係──竟然已經到交心的地步了?
她不能再待在他身邊,在還沒有心理準備之前。她已經夠錯亂了!
「顏大哥,我可以自己回去!」她的神智錯亂地催促著她的腳步。她很快地提步離去,沒多說一句話,沒理會顏朗樵會有什麼反應,就將他留在原地。
顏朗樵只能錯愕又無奈地看著她的背影。暗暗歎息著:是否,功虧一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