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眉師太與秦遙當面而坐。
兩人之間,是一座棋坪,白子黑子,錯落有致。
秦箏秦倦生死未明,他們竟有心下棋?真真是奇聞怪事,不可思議。
靜念和如音一左一右觀棋,但顯然,心思都不在棋上。
「秦施主當真想清楚了嗎?」慈眉師太雙指夾著一枚黑子,「嗒」的一聲,放在秦遙白子的腹地,微微一笑,「施主神志未定,又失一著。」
秦遙修長而極具書卷氣的手指緩緩移開自己原本設好的棋眼,把兩個活眼作成了三個眼,在棋藝而言,這幾乎是自殺的下法,幾乎把盤中要地一下讓給了慈眉師太。
慈眉師太微微一怔,詫異地道:「秦施主,你這是什麼棋譜?老尼平生未見,這其它的地盤,難道施主不要了?」
秦遙笑了笑,笑得極是惘然,然而心神寧定:「師太棋藝高過晚輩甚多,與其負隅頑抗,屍橫遍野,不如相讓,亦可少了許多無辜犧牲。」
「秦施主如此下棋,當是有敗無勝,非輸不可。」慈眉師太搖頭,「你這根本不是在下棋,只是在哄我老人家開心。」
秦遙苦笑,微微地歎了一聲,喃喃地道:「這不是在下棋,只是在哄人開心——他何嘗不是在哄我開心——」
慈眉師太一手抹亂了棋局,也是微微一歎:「秦施主,令弟是一個少有的豪傑之士,聰明才智,江湖無人能及。」
秦遙搖了搖頭:「他不是,」他並不看慈眉詫異的眼光,自顧自地道,「他只是一個多情之人。聰明才智,豪傑英雄,那是我逼出來的。」他一字一字地道:「他只是太多情,所以無論受多大的苦,他也不忍令我失望。」
慈眉師太一笑:「即是如此,施主功不可沒。」
秦遙失神地笑了笑,笑中有難得一見的自嘲之色:「功不可沒?是啊,功不可沒。」他在心中冷笑,假若沒有他的大功,他們就不會走上今天進退不得的絕路!他救了秦倦的身,卻葬送了他的心,那算是什麼神聖的犧牲?
慈眉數十年的老江湖,如何看不出這三人之間的重重情孽?她緩緩地道:「施主也不必太憂心,肖樓主已帶人到崖下去尋人,峨嵋此崖並不甚險,聽說已經發現他們的行蹤,應該無事的。」
秦遙只是笑笑:「二弟今生還未真正笑過一回,老天不會這麼輕易讓他死的,否則,就太無天理了。」
慈眉師太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老尼說個故事紿你們聽吧,省得你們胡思亂想。」靜念難得如此乖巧,靜靜地全無聲息,原來是早已睡著,突然聽見有故事聽,他猛地一下醒了過來,大叫一聲:「好啊!」
一聲叫出來,只見如音滿面通紅,著實困窘,瞪了他一眼。
靜念才知自己叫得太過誇張,不禁縮了縮頭,乖乖聽慈眉師太說古。
只聽慈眉師太緩緩地道:「大概在四十年前,江湖上有三個非常要好的年輕人,他們本是同門師兄妹,感情從來就很好,等到他們藝成出師,結伴闖蕩江湖,很快在江湖之上闖出了一個很響亮的名字,叫做『雲岫三絕』。」她看了一眼秦遙,意有所指地道:「就像你們兄弟和秦姑娘一樣,三個年輕人中有兩人情若兄弟,另外一人是名女子。三個人青梅竹馬,很快,這情若兄弟的兩人就發現,他們都愛上了這名女子,也就是他們的師妹。這本是個很古老的故事,他們愛上了同一個女子。」
靜念聽得直打瞌睡,咕噥道:「有沒有更新鮮一點的故事?這一個不好聽。」
慈眉師太不去理他,只看著秦遙:「這兄弟兩人平日感情很好,一旦知道對方和自己愛上了同一個女子,他們並沒有互起敵意,反而各自打算,要把那女子讓給自己的兄弟。」
秦遙知道慈眉師太說古的用意,淡淡一笑:「這兄弟兩人愛得不夠深,若是真愛一個人,怎麼能夠讓她離開自己?即使是強迫,也希望她能陪在自己身邊。」
「不,施主沒有明白,」慈眉師太搖頭,「深愛一個人,是希望她能夠得到幸福,這兄弟兩個都誤以為,那女子愛的是自己的兄弟,因而為了她的幸福,他們都決定犧牲。」
「那結果呢?那女子愛的是那一個人?」秦遙問。
慈眉師太苦笑:「可悲的是,那女子兩個人都愛,兩個人她都不能割捨。所以——她深覺自己有愧於天地,就決定,誰也不愛,放手,讓這師兄弟倆去尋找他們的真愛。」
「那她自己呢?」秦遙又問。
「她——」慈眉師太還未說出口,靜念打著呵欠,睡眼惺忪地道,「她決定出家,作老尼姑。」
慈眉師太不知靜念如此敏捷,一下拆穿她的面具,不禁老臉生紅,還未喝止,靜念又道:「結果那兄弟二人想得和她一模一樣,果然是同門師兄妹,你們的師父了不起。你們三人不約而同地出家,一個作老尼姑,一個作老道士,一個就是我師父。早告訴他和尚不好當,偏偏當什麼和尚!害得我好好一個翩翩佳公子,被他取了個什麼名字叫「靜念」,靜念靜念,老和尚還得意有什麼禪意,我又不是和尚、老是頂著一個和尚名,老尼,你說你怎麼賠我?」
慈眉師太被他說得一愣一愣,聽到最後才惱羞成怒:「靜念!」
靜念還嘮嘮叨叨:「你不必費心了,大白臉那小美人自己多有打算,哪裡像你當年呆呆傻傻,只會作蠢事。不是我要說你,其實呢,本來你和老和尚,老道士都會很幸福的,都是你自己不好,把事情弄得一團糟!隨便挑一個好過你出家當尼姑啦!你是傻得不知道自己愛誰,人家小美人精明得不得了,她明明愛的是不要命跳崖的那個小子,才不會弄成你當年那樣的。」
「靜念!」慈眉師太涵養再好也不能容忍這樣指名道姓的胡亂指責,大怒之下,一掌向他劈去。
靜念飄身外逃,順手把自己的美嬌娘拉了出去。
秦遙苦笑,連靜念都知道箏愛的是二弟,自己——自己——憑了什麼,去強要這份愛?去佔有這份幸福?十年的守護,是為了給她一個將來、為了她的快樂;他的犧牲,是為了秦倦的將來、為了他的幸福。他其實——原本是希望他和她快樂的,為了什麼,他卻讓這一切變得如此悲哀?
他抬目四顧,只見西面牆上掛著一幅佛經,一眼看去,緩緩地念道:「諸菩薩摩坷薩,應如是生清靜心,不應往色生心,不應往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往而生其心。」他一輩子從未看過佛經,不知這是《金剛經》第十品《莊嚴淨土分》之一句,但此時念來,卻別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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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天,肖飛終於架著搖搖欲墜的兩人回到峨嵋大殿。
秦倦自是昏昏欲倒,秦箏也是花容憔悴,駭得眾人急急把兩人送人廂房,急急延醫診治。
等秦倦醒來,臉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讓他看不見是誰在他身邊。
肖飛大約想治好秦倦臉上的舊傷,所以非但醫治他左足的傷,還重新劃開他臉上的舊傷,重新上藥,這讓他滿面生疼,幾乎說不出話。
但他聽見有人在他身邊,不,他感覺到有人在他身邊。
那人並沒有說話,卻垂手輕輕觸碰了一下他沒有完全包紮起來的面頰。
是誰?是箏嗎?不不,箏的手指沒有這麼粗糙,這人的手似是受了許多傷,劃在臉上,有粗礫劃過的感覺。
是大哥嗎?不,大哥也不會有這樣的手。
是誰?
是誰?說話啊!
來人並沒有說話,他似是把什麼東西放在他的枕邊,那東西獵獵作響,像是一疊紙箋。
是誰?
來人似是離開了,離開之前,他輕輕地歎了一聲,支呀一聲掩上了門。
是大哥嗎?秦倦從來沒有這樣迷惘過,是大哥,他為什麼不和他說話?他不知道他是醒著的嗎?為什麼離開?為什麼——不不,他誤會了嗎?他是不是以為,他和她昨夜曾經發生過什麼?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他好累,混身都動不了,神志開始迷離,但心中帶著那一點不安,讓他睡得非常不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