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傳來的,是這個月朝廷兵將調遣和牽涉朝局的大事。永璉看著,若是四年前,他必然會對信上的內容充滿興趣,但如今,他耳邊總是響起那傻丫頭天真直率的聲音,奪去了他所有的心神——
君知留下來好不好?我們大家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他眼前彷彿看見了品安坊的書庫裡,那傻丫頭從書架上跌下來的樣子,忍不住揚起了嘴角。他已經很多年沒這樣笑過了啊!
我等你好久好久了,你回來了我好開心啊!
「傻子……」他在山頂喃喃地說,一時竟忘了手裡正握著牽連軍國大事的機密和動向。
「今年八月,皇上要陪同皇太后先去木蘭而後去避暑山莊,各位為狗官貪吏所苦多時,亦有不少忠良為當朝所害,皇上出宮是大好機會,我們決定就在木蘭下手。」一群作布衣蒙面打扮的人,在鳳尾山上的山洞裡集會,一個身材瘦小的長鬍子蒙面人緩緩地說:「今年來降朝廷的蠢貨不少,據傳來的消息,這裡頭至少有一支隊伍存著和咱們一樣的心,都是要藉機行刺的,只是,暫時還不清楚是哪一支……」
永璉也作了布巾蒙面打扮,不言不語地聽著。突然,那長鬍子向他望來——
「太子爺,咱們狐夜盟當初起事的時候,答應過你只亂朝而不舉事,殺貪官酷吏而不謀反,但是如今形勢不同,若有外盟相助,憑狐夜盟的武功實力,要弒君並非不可能,如果咱們成功,那天下就是你的了,憑太子爺的才智人品,若為國主將是大清之福!」
「正是,太子爺這幾年帶著我們殺官救患,才智武功大家都是佩服的……」
「正是正是……」
永璉沒說話,好像一句句都聽進去了,也好像一句句都沒有聽。
永璉冷笑,當初這群人聚集在一起,是因為有對朝廷相同的恨,這些人的兄弟親友多因朝廷而屈死,所以聚在一起做些暗殺貪宮、報復仇人的事。
但今日狐夜盟的實力陡增,他們的心就不再那麼簡單,就開始想皇帝、想天下、想河山了,他們斷沒想過,他們商量要謀害的,是他的皇阿瑪。雖然他恨他,卻沒恨過他這幾十年為帝的成就。
皇帝並不好做,能做到像他這般,已經算不錯了,雖然他恨,但他只想讓皇阿瑪嘗試眾叛親離、被人遺棄的苦,所以他這幾年設下圈套,挑明了那些皇子、后妃,巧笑倩兮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麼心思,相信這幾年,皇阿瑪的心裡也不好過。
對永璉而言,那些恨如此也就足夠了。他不希望皇阿瑪死,縱然永璉變成了魔,做盡了見不得人的事,但他還是不想看見人死。
他死過一次,知道從棺材裡爬出來,是怎樣令人顫慄的感覺!
這些人的心已經被那些想像中的前程迷住了。永璉蒙面巾之下的嘴角掛著冷笑,他們盼著他弒君然後登基;或者是他弒了君之後,別人再弒了他去登基,無論怎麼想,這些人都是一肚子豬油心腸的蠢才!
河山不需要易主,百姓不需要另一場流血,即使當今皇上駕崩,他們也仍然只是一群草寇,帝位自然有皇上的後繼者來擔,沒有人會承認他們的!
何況——那是他的皇阿瑪,無論他曾多麼恨他,他還是他的皇阿瑪。他不想見人死,自然更不想見自己的皇阿瑪死。史上為謀帝位而血肉互殘的很多,但,他永璉就是沒那份心!
自頭頂兩刀之後,他的心已一片蒼茫,幸好還有一個信著他、等著他的傻人兒守著他。為了她那份傻傻的心,他即使不能變回她執著的那個君知,也至少守著自己的一點純良,不做出滅絕人倫、禍亂國家的事。
「太子爺,我們決定在木蘭下手,你可有什麼意見?」長鬍子和眾人商量了許久,沉聲問。
即使他真有什麼意見,也是不會被聽進去的!
永璉冷冷一笑,「沒有。」
品安坊
夜裡,永璉再一次來到盼兒的房門外,透過窗欞,他可以清楚望見那傻丫頭的舉動。
木蘭之役,他必和狐夜盟成水火,他要救皇阿瑪,但是乾隆顯然不會原諒他這個妖孽,此行,他必然將腹背受敵……罷了!橫豎他也不打算再回來,此生既已被他敗壞至此,那麼再活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
他的人生在九歲那年已經結束;在師父命名「君知」時已經扭曲;在紫禁城被呼作「妖孽」時已經面目全非!再繼續下去……也只會為自己、為別人帶來更多的痛苦而已……
瞧你一夜,然後我就永遠不回來了……對不起,盼兒……
「魚兒水上游,狗兒洞裡走。我等小姐來,日日不煩憂。一天一枝花,兩天兩枝花。三天不回來,我就搬回家……」屋裡的人用賀孤生「相忘」一曲的調子,哼著歌,非常愉快地在搬著什麼東西。
那是什麼?永璉詫異,湊過窗縫去看了一眼。
盼兒在房間裡搬花盆,許許多多的花盆,種的都是一種開著紫花的植物。她一邊哼歌,一邊在花上灑水,那水只灑在葉子上,不能灑在花上,一列過去共三十一盆,那要花多少心思?盼兒卻喜孜孜地邊唱邊灑。
三十一盆,一天一盆,正巧是一個月的輪迴。
永璉用力地咬著下唇,呆呆地看著她在那些花盆間走來走去,像個快樂的大傻瓜。
突然,他整顆心都吊了起來,盼兒把花鋤擱在桌上,她卻像沒看到這花鋤似的在桌子邊走來走去,絲毫不留意。若是一個不小心那花鋤砸了下來,是要傷人的!
他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就看見盼兒哼著歌,一跳跳到某個花盆前面,彎下腰不知道要幹什麼,但這一彎,就準準地掃到了桌上的花鋤。花鋤晃了兩晃,沉重帶鐵的一端掉了下去,呼的一聲,向盼兒的後腦勺敲了下去。
永璉苦笑,這丫頭能活過二十歲,簡直是個奇跡!跌倒、撞門、撞人、摔本子,真不知道她的頭會不會被越砸越傻了,心裡想著的同時,他的身子已自有意識地翻進了屋內,穩穩地幫她接住了那險些敲得她頭破血流的花鋤。
永璉的動作素來輕悄,盼兒哼著歌,沒有絲毫察覺,陡然一個回身,開口唱:「魚兒水上游……」突然瞠目結舌,眼睛睜大地盯著幫她把花鋤輕輕放回桌上去的人。
「君知!」
她已經好多年沒有這麼近地接近過他,今夜的他沒有前幾日那麼凌厲,他的眼裡纏繞著傷感的情緒,看起來竟有些溫柔!
「別哭啊!無論別人怎麼欺負你,我永遠都會幫你的!」盼兒只當自己在作夢,低聲說著那天她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我會一直等你回來的!」
永璉微微一震,那滴眼淚他已強迫自己忘了,她卻始終記著。她以為自己在作夢嗎?她經常夢見他嗎?
在他尚未自怔愣中恢復的時候,盼兒突然撲了過來,雙手環繞住他的頸,仰頭送上一吻,貼住他的唇。那一吻一觸即分,但永璉卻整個人都驚呆了,心跳陡然失去了節奏,只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原來你是真的……」盼兒怔怔地對著他說,「原來你是真的!」
他的唇被她吻過後,顯得特別艷,漾著盈盈的水澤。她沒有放手,還是那樣緊緊地抱著他的頸,癡癡地看著他。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剛才做了什麼?永璉無端地一陣激動,多少次,他都懷疑今生再也不能看見她癡癡凝視的眼睛,如今卻……卻……
她看了他一陣,眼淚緩緩溢出了眼眶,「無論我怎樣等你,你都不會再回來了是不是?如果你是真的,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來陪我們……陪我一起?我會乖乖地買菜、我會認真地做事,我不會總是把東西弄壞、我不會撞牆……
君知,你留下來,我就不會總是想哭、我的眼睛就不會總是看不見、我就不會弄壞東西……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永璉乾裂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還沒說出什麼,盼兒已再度把唇送了過來,「不要說了,我不愛聽。」她第二次吻了他,水璉可以感覺她唇上的鹹味,那是淚呀!
是什麼讓她如此淒然?永璉任她吻著,全身自髮梢到指尖都已僵硬。他腦子裡反反覆覆只有一句話——不應該來看她的。他已經感覺到心頭有什麼東西即將崩裂,而那個東西崩裂後,就絕對挽回不了了……
「盼兒……」他開口,「別這樣……」
她的吻停住了,緩緩地自他唇上離開,「你不喜歡我親你嗎?」她低聲說。
這讓他如何回答呢?
他此生灰暗如斯,卻偏偏有一股不甘,讓他在決定前往赴死的時候,想要抓住什麼。
盼兒啊!永璉一生敗破,負君、負國、負你,你何苦……何苦對我如此?
「你不喜歡我親你,我就不親了。」盼兒緩緩地放開他,嘴邊卻有一絲微笑。
淚水再度落在了她臉頰上,盼兒睜大眼睛,看著他含笑落淚,那笑……笑得好苦!
「傻丫頭,我怎麼會不喜歡……」他喃喃自語,雙手一攬,把她小小的身子緊緊地擁入懷裡,「我愛你,你知道嗎?」他抱住她比她環抱住他的頸的手勁要強得多,他的吻也比她的灼熱得多,「君知是愛你的……千萬別忘了……」
相擁相吻中,問不出任何疑問,她被他抱在懷裡好幸福,卻突然全身一麻,她睜大眼睛——永璉在她最幸福的一刻點了她的穴道!
他緩緩放開手,緩緩地退了一步。盼兒眼裡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只見永璉彎下腰,自她栽種的盆花中一盆盆地望過去,折下其中的一枝,緩緩地插在了她的髻上。
「別哭,以後要會照顧自己,別再老是跌倒了。」永璉居然還能開玩笑,只是聲音有些怪異。
我不要!我不要會照顧自己!如果我不會照顧自己,你就會出現!盼兒想大喊出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她絕望地看著這個她自十六歲便牽掛著的男人轉過身去,推開了門,就像那天一樣走出門外,然後細心地合上了門。
無論你做了什麼罪過的事,我都能原諒你,只是,你為什麼不給我原諒的機會?你不要就這樣走……我真的什麼都不要……只求你能留下來……即使不是陪我我也開心啊……
別離開我……
盼兒眼裡的淚變成了血,然後,她什麼都看不見了。
永璉關門那一刻的背影成了她眼中最後留下的影像,此後無論是眼前、還是人生,都是一片黑暗,黑得沒有邊際……
高宗二十年八月。盼兒已經瞎了三個月了,期間又逢她的爺爺過世,她卻堅強得讓人出乎意料,堅持一定要做事,不能跑腿買東西她就洗碗,叫吳媽一邊看著,洗過幾次後知道了碗盤的位置,她就熟手了,而且居然沒有打破。
她也沒有愁眉苦臉的,每日還是一張笑臉兒對人,問她那天夜裡發生了什麼事她也說不出來,只說突然間看不見了。
賀孤生是唯一一個知道她被人點了穴道的人,因為穴道根本就是他解的,但盼兒既然不說,他也就閉嘴。她這雙眼睛要誰來抵償,賀孤生很清楚,只是他不想說出口,讓這個丫頭傷心!
愛新覺羅.永璉,不必我賀孤生詛咒你,你這一生也必不得好死!
「吳媽我告訴你一個笑話,」廚房裡,盼兒和吳媽坐在一起剝毛豆,「剛才賣菜刀的經過咱們品安坊門口,我聽著他叫著『賣刀啊,買一刀,送一刀!』,你猜我想到了什麼?我只想著,這賣刀的是幹什麼的?買一刀,送一刀,殺手殺一個人還附送再殺一個?」
吳媽大聲笑了起來,「丫頭跟著賀公子久了,滿口的江湖話兒!」
「沒啦!」難得盼兒有些害羞,往吳媽懷裡躲了躲。
「丫頭,賀公子對你那麼好,你什麼時候才打算嫁了他?」吳媽三句不離本行,滿心地計畫著盼兒的終身大事,那股熱衷,不比當日計畫給君知煮安胎補品來得少。
盼兒的腦筋停了停,迷糊地問:「我為什麼要嫁給賀公子?」
「傻丫頭,賀公子是大人物,他對你的好,連吳媽都看出來了,你自己難道不知道?」吳媽絮絮叨叨地分析,「人家若不是在等著你,怎麼會留在咱們品安坊?你別再想著咱們小姐啦!小姐雖然好,卻沒有半絲把你放在心上。」
「吳媽,但我就是喜歡小姐啊!」她真心地笑著,「我喜歡小姐,所以我不會嫁給賀公子。賀公子人很好,他一定會娶到好媳婦的。就算他不要,天底下那麼多姑娘也會爭著嫁他。」盼兒的腳在椅子下輕輕一踢一蕩的,就像無憂無慮的小丫頭。
「傻丫頭。」吳媽心疼了起來,一把把盼兒摟入懷裡疼著。
「我不盼小姐能娶我,」盼兒低聲說,「我只盼他不要那麼苦,但他總是不開心。」她歎了口氣,「我好擔心小姐。」
「小姐那麼大本事,沒人傷害得了,別擔心了!」吳媽哄著她。她現在眼睛看不見了,爺爺也死了,整個品安坊都替她難過,而她卻老笑著。
「別人會欺負他!」盼兒說,「很多很多人都要欺負他,他不是壞人,只不過別人欺負他,他終於生氣了而已。他是好人啊!欺負了別人,他心裡其實很苦!」
吳媽聽到最後,都不知道這傻丫頭在說什麼了,她咳了一聲,轉移了話題,「今天的毛豆不錯,丫頭今天中午想吃什麼菜?」
「我要吃毛豆炒肉。」盼兒沒疑心她調了話題,笑顏依舊燦爛。
賀孤生就坐在廚房對面的屋頂上,聽著下面兩個女人的對話,自嘲地笑了一下後,舉簫就唇,輕輕吹了起來——
八月,當今高宗皇帝陪同皇太后入駐木蘭。
八月十五,賊人襲擊聖駕,準噶爾、宰桑、烏魯木亦反,聖駕大驚。當此之時,賊眾忽然自相殘殺,血流三尺,聖未傷,賊人十九受傷被擒,數人走脫。
「太子爺,縱然你記著血脈之情,也不該毀我狐夜盟兄弟十九人,他們都是你這幾年來的同伴,當初是為了你,我們才相聚在一起,就算狐夜盟不該殺你親父,你也不該下此毒手!」長鬍子和永璉一邊躲避侍衛的圍捕,一邊冷冷地相互攻擊。「我以為你恨不得他死。」
「恨不恨與殺不殺人無關。」永璉淡淡地說,「你的兄弟們也不是我殺的。」
「若不是你擋住了必得手的第一輪劍陣,那十九人怎麼會死在亂箭之下?你又不是不知劍士出手一擊,生死置之度外,若不能得手就是被殺。
你救你老子,卻不想想死的那些人連老子都還沒當成,你過意得去嗎?」長鬍子狠狠地說。
「決定今日要行刺的人,可不是我。」永璉淡淡地道,「我也沒說今日不救駕。」
「太子爺,議事之時,我曾問過你的意見,你當時為何不答?」長鬍子憤怒。
永璉揚起一抹冷笑,「當日我若反對,今日也就來不了木蘭,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排除異己、聲東擊西的事,你也做了不少,我從不管你,不是我不知曉!」
「嘿嘿!你倒是為你老子考慮很多,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命是你撿回來的,到頭來,他還是要殺你、要你的命,值得嗎?」長鬍子冷笑。
永璉眼裡冷笑的神色變濃,「我愛君愛國,你不該讚我嗎?你心中的對錯是根據什麼來的?不順從你謀反登基就是大錯特錯?當今聖上就算不是我爹我也會救。套一句俗話,我為蒼生為百姓。何況,他是我爹!」
兩個人邊跑邊爭吵,一眨眼間,掠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後邊追兵如蟻,也不知道這兩個人能躲得多久,能不能活著離開木蘭府。
盼兒在半夜裡突然驚醒了,眼前是一片無邊的黑,她不知道此時是不是半夜,但憑屋外的蟲聲,她直覺夜已深。
突然的心驚肉跳讓她無法再入眠,就像爺爺死去那天一樣,不祥的預兆撲面而來。
誰在屋裡?她警覺地拉著被子。有人在屋裡!她不知道是誰,但有人在屋裡!「是賀公子嗎?」她低聲問,心裡卻知道不是賀孤生,賀孤生不會有這樣的寒氣。
來人冷笑,「你的賀公子今天心情好,大概半夜吹簫去了,不在屋裡。」說著,一雙冰冷的手抓起了她,「我知道你很想見你的小姐,我帶你去見他,好不好?」那人用哄孩子的口氣說。
盼兒一驚,低聲問:「你是誰?怎麼會知道我們家小姐的下落?」
「他落在他爹手裡了,如果他爹還記得他是他兒子的話,大概會落個圈禁的下場;如果他爹不認他這個兒子……大概三日之後就要處斬了。你去不去見他?」來人輕柔的說。
盼兒的額頭慢慢滲出了冷汗。君知他……出事了?
「你是誰?」她堅持地問,「小姐他爹……又是誰?」
來人驚訝地看著她,「他沒有告訴你他是誰的兒子嗎?」
盼兒遲疑,君知……什麼都不曾告訴過她,寶福不說、賀孤生不說,她也從來不問,她只知道四年前在紫禁城頭,他們說他是妖孽。
「誰?」她忍不住問。
「當今聖上。」來人冷笑,「你的小姐,正是當今聖上的二皇子——愛新覺羅?永璉。」
什麼!?盼兒記起來了,她記得有一天晚上,她聽見有人對著他叫「二阿哥」,當時,她還問過他「阿哥」是不是壞人?而他回答是的,她還記得。
「皇上的兒子……」她喃喃。
來人把她從被窩裡抓了出來,「跟我走吧!我知道他什麼都不在乎,就只在乎你一個人!」
「你帶我去幹什麼?小姐已經走了!他不要我了!」盼兒覺得全身一涼,被來人點了穴,然後拉出了被褥,一句話說了一半已然接不下去。
「他不要你不代表他不愛你。」來人冷笑,把她裝入麻袋後背在背後,「放心,我只是想請你幫我要求他做一件事而已。」
她會被人拿去威脅君知……盼兒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雖然害怕她會成了永璉的絆腳石,但是,能夠再一次看到他,她心裡竟有著淡淡的喜悅,如果能再看到他一次,那有多好?
慢著……看!?她已經瞎了呀!她怎會忘了,她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的這個事實呢?天啊……
麻袋搖著搖著,她知道自己離品安坊越來越遠,突然想起——
賀公子為什麼恰好不見了?他會不會是知道今天有人要把她抓去威脅永璉,所以故意躲起來了?他是不是希望永璉……痛苦?
她本沒有那麼聰明的腦袋來推測賀孤生的行為,但今夜她卻一猜就中。沒錯,賀孤生正坐在她房頂上,看著這長鬍子蒙面客把她帶走。
盼兒一定沒有危險,他知道。因此,他要利用長鬍子,讓那個半男不女的「太子」,身心俱傷,他一定要他為盼兒的眼睛付出代價!
木蘭府
永璉抱膝坐在牢裡,他蒙面的布巾已經解下,露出一張端正尊貴的臉。他的身形依然纖柔,十多年來習慣了的那種氣質,無法在短短的四年中完全改變,每個獄卒走過去,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心裡暗咒——這傢伙如果真是個女人不知多好!
但誰也沒敢開口多說,這菩薩似的傢伙可是行刺皇上的重犯,奇怪的是,眾人追到木蘭府城門口的時候,他居然停下來束手就擒,只是遮掩了一下,讓另一個刺客脫身而去。
他沒抵抗,皇上也沒將他當場殺了,而是帶回來關在牢裡,大概過幾天,皇上會親自審問吧!
坐在牢裡,永璉靜靜地一言不發,他一點也不憂心自己的處境,救了皇阿瑪,已算了了他的心願,算是對這幾年鬧得宮內雞犬不寧,讓他老人家傷心的負疚。
憎恨是錯誤的,恨意越多,只會讓人活得越不自由、越不像自己!
經歷了四年的恨,到如今,他是真的後悔了,憎恨……報復……到頭來,除了讓他失去一切之外,並沒有讓他得到什麼。
失去了盼兒,這是他今生的遺恨!是永遠不能彌補的遺恨!這樣的想法泛上心來,自頭至腳底一片冰涼,腦裡升起的,是盼兒溫暖的擁抱——
我抱過君知,親過君知哦。
那樣笑靨如花的單純眼睛……
想著想著,突然,一雙宮鞋停在他的面前,來人高貴的聲音響在他的頭頂上……
「皇上請永璉堂上議事。」他的聲音尊貴清雅,不帶絲毫的感情。
他的好兄弟啊!在皇宮中被調教得如此出色。永璉不認得這個帶他去議事的人究竟是他的哪一個兄弟,但只是望著他的衣裳下擺那種點水不驚、風吹不動的穩重,就知道他是個狠角色。
他沒反抗,站起來隨著他出去,靈魂……空空蕩蕩的,似乎已經在這身體裡待不住了,渴望著一個長駐的地方。
走過了幾個轉角,來到一扇門前,還沒踏進,他便嗅到皇阿瑪身上熟悉的龍涎香。
「朕入駐木蘭是誰走漏消息,讓賊子乘虛而入?皇太后聖駕在此……」隨即匡啷一聲,不知道皇上摔掉了什麼東西,但聽這碎玉裂冰的聲音,斷然是價值不菲的玩意兒!
帶路的皇子上前對著侍衛通報說永璉已到,永璉卻聽見耳邊傳音——
「太子爺,進去殺了你的皇帝老子,你那傻丫頭盼兒在我手裡,你進去之後,若沒有動手,我便擰斷那丫頭的脖子。」
盼兒!?永璉的身子微微一震,到底還是把她給牽連進來了,自己一生敗破也就算了,不能連累她……
微微一頓,盼兒被抓,他猜想賀孤生必然跟隨在後,只是,若是要擰斷脖子,賀孤生也未必能及時阻止。
耳邊的聲音繼續:「這丫頭為你瞎了眼睛,你知道嗎?人家對你深情一片,你莫辜負了人家呀!殺了皇帝老子,封這丫頭做個皇后,她一輩子都不必愁了……」
這丫頭為你瞎了眼睛!
永璉整個人陡然一僵。她瞎了眼睛?怎麼會呢?她那天不是還笑得好好的,她還會澆花、還會唱歌,還用那樣癡癡的眼神看著他,她怎麼會瞎了呢?
長鬍子冷笑一聲,「我懶得騙你,這丫頭沒你恐怕是不能活的,你沒這丫頭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殺了裡面的皇帝老子,你們就可以雙宿雙飛了。」
「你逼我殺親爹,恐怕是報復心更勝於奪江山吧!你恨我毀了你周詳的大計,所以決定報復我?」永璉一個冷笑,像冷風拂過了他的衣袂一般。
盼兒和皇阿瑪,他選誰?
「宣永璉進殿——」屋裡的人長聲宣旨。
永璉走了進去,心裡沒想著選誰生誰死,只是不斷地想著——
她……為他瞎了眼睛!
乾隆第二次用驚怒交集的目光,看著這個已經化為妖孽的兒子。
為什麼他每次出現,都要伴著腥風血雨?一來一去,都要帶走那麼多人命?這個孩子小的時候是乖巧聰慧的呀!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有什麼話要說嗎?」他簡直心痛至極!「你殺害親母,還要謀害朕!你……朕真想不出來,怎麼會生下你這樣一個孩子!」
永璉不答,也不辯解——如果沒有他這「妖孽」隔空一攔,乾隆恐怕就不能好端端地坐在上頭了。
皇阿瑪自然不知道那劍陣是誰擋的,那時候大家都蒙了面,天知道誰是誰?但,這些都不重要了,皇阿瑪要殺他要剮他、兄弟們如何看他,統統都不重要了!
永璉現在想的,全是那傻丫頭的眼睛為什麼會瞎了?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她傷不傷心?怕不怕?
皇上震怒,天威難測,永璉卻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曾動過,就像他根本沒聽見乾隆的驚怒般。
砰的一聲,乾隆震怒的一掌拍在案台上,「永璉!朕問你話,你聽見了沒有?」
永璉微微抬頭看了這個他敬愛了一生的男人一眼。
「聽見了。」他回答,口氣是順和的,一點不見驚色。
聽見了?就如孝順兒子對父親的耐心,無論父親多麼暴躁都能寬容的好脾氣。各位皇子大臣面面相覷,不知道永璉肚子裡打著什麼主意。
「殺了他!」長鬍子人在殿外,傳音卻直傳到永璉耳邊。
永璉微微一笑,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微笑過,「皇阿瑪,有人叫我殺了你。」他平和地說,「殺了你,好做皇帝!」
他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嘩然,隨即落針可聞,大家都黑著臉等著乾隆的反應。
「你還記得朕是你皇阿瑪?」
「我……從不願流血,為什麼這麼多年居然忘記了?我從不願流血,因我知流血的痛。」永璉低喃。他沒理乾隆說了些什麼,只是喃喃自語著。
乾隆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你到底想說什麼?」
永璉搖頭,輕聲說:「沒有。」
堂上有一陣子怪異的寂靜,乾隆的臉色極度不好看,永璉卻瘋瘋癲癲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我忘記了從活過來的那天開始,就不姓愛新覺羅了,所以我做錯了很多事,皇阿瑪,對不起。」永璉微微一笑,「等我做完了最後一件事,皇阿瑪你就殺了我!」他聲音並不大,但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人人都驚駭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在發什麼瘋。
剛才那位帶他來的好兄弟,已經暗自傳令調兵遣將要抓住他這個瘋子了。但永璉只覺得有些好笑,他是赴死來的,這些人卻還怕他,因為他們不懂一個人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死?不為什麼,也許只因為他累了。
他輕飄飄地轉過身,面向著殿外,「蔣裘,把她放了吧!難道你當真要在皇上面前,擰斷她的脖子嗎?」
殿外的長鬍子幾乎被他氣得吐出血來,被威脅的人有像他這樣從容的嗎?這個女人的確是他愛得刻骨銘心的人呀!他不只一次看見永璉在品安坊柳樹上看這丫頭,一看就是一整天。
他明明愛這個女人,但就是看不到他為這個女人掙扎痛苦的表情!蔣裘在狐夜盟計畫破滅之後,恨不得看到永璉痛哭流涕的表情,但偏偏永璉依舊冷淡!
殿外有人?守衛皇上的侍衛們順著永璉的目光衝出去,把蔣裘落腳的大樹團團圍住,萬箭上弓,只待一聲令下,無論他武功多麼了得,也會立即成了刺蝟。
蔣裘微微冷笑,把手裡點了穴道的女人拉過來擋在身前,「太子爺,這些箭若是射了上來,先死的一定不是我。」
「箭不會射上去的。」永璉神志清明,淡淡地說,「你是狐夜盟謀反的首腦,他們要活的,要你的口供。放了她,這一切的事都與她無關。
你不殺她,還有大半年監牢之日可活,你殺了她,我會讓你立即死在這鳳凰樹下。」他的語氣並不激烈,但只要是人,都知道他不是在說笑。
他居然利用侍衛的強勢來逼他放人?好一個永璉!他掌管狐夜盟這麼多年,居然不知道永璉有這樣的才智!
「我就算死,也要看一眼你傷心欲絕的表情!」蔣裘突然冷笑,「我有個主意,我不殺這丫頭,只戳破她的耳朵,讓她又瞎又聾,看你是不是還愛她!」
他實在是恨永璉,皇位至此,早已無望,但只要永璉痛苦,他就會覺得快意。
乾隆鐵青著一張臉,負手看著這兩個亂黨窩裡反。
永璉的臉色白了白,「你也不過是要我死罷了,你放了她,我死給你看,可以了吧?」
蔣裘怎麼肯信他會尋死?
「我先放了她,你才死給我看?你在騙三歲的小孩啊……」他嗤之以鼻的笑聲未竟,卻見永璉鬼魅一般欺到了乾隆面前,眾人大驚,但永璉的身法武功何等了得,他一把抓起乾隆的手,手腕一翻,一柄精光閃爍的匕首就落入了乾隆的手中。
眾人大驚失色。永璉他……他居然身帶利器行刺!「來人啊!救聖駕……」
話音未落,永璉用乾隆的手握住那柄匕首,反轉過來對準他自己的胸口,鋒利的匕首在他胸口劃出了一道血痕,血跡漸漸地擴大,永璉卻眉頭都不皺一下。
「我是謀反亂黨之一,他是大清皇帝,你放了她,就算我不想死,大清皇帝聖駕也不會饒了我,你放心了嗎?」
乾隆驚駭地看著這個做事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兒子,手掌裡,匕首冰涼,而永璉的手居然比匕首還要冰涼!
乾隆望著永璉,平靜的臉卻突然顫抖起來,這令人心痛的孩子啊!隨著永璉的目光看過去,乾隆望見了他用生命維護的女孩。
是永璉在意的人嗎?乾隆疑惑地看著這個他,一個殺母殺父的人,會為了一個女人自裁嗎?他把匕首交到自己手裡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乾隆突然發現,隱藏在永璉一頭長髮之中隱約的傷痕……
刀傷!?他倒抽了一口涼氣!誰在這孩子頭上砍下這麼重的傷?誰要置他於死地?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永璉不理會乾隆在手握匕首刺入他胸口之後,到底在想些什麼,他臉上一點痛苦都不露,因為蔣裘喜歡看,他不能讓他如意。
但是心裡早已存在的一道裂痕在逐漸擴大中,那個裂痕是在和盼兒相擁相吻的那個夜裡產生的,代表著他負她情,負她義,他負她太多,到如今,居然還要負她性命嗎?
「嘿嘿!」蔣裘心裡也驚駭,永璉瘋了,「好,只要你死了,我就放了她!」他一句話還沒說完,突然「啊」的一聲慘叫,整個人自樹上掉了下來,樹下弓箭密集,他直跌入弓箭群裡,頓時被數支箭插入身體,立刻被擒住。
這一下使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只見樹上那女孩搖了兩搖,抓住了樹枝沒有掉下來。
她剛才趁著蔣裘大意,狠咬了他一口,讓他措手不及,失足墜下。
一個人輕飄飄地落在盼兒旁邊,是潛伏已久的賀孤生,若非蔣裘恐嚇說要戳穿盼兒的耳朵,他恐怕還在一邊看戲。
盼兒吐掉嘴裡的鮮血,眼睛茫然地望向四周,「君知,君知,你在哪裡?你看見我了嗎?你在哪裡?不要聽他胡說,我不要你死,大家都不要你死。
無論你做了什麼壞事,我都會原諒你的,別怕,別讓人欺負你好不好?我知道你只是很傷心,所以才會做錯事,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會原諒你,你回品安坊好不好?我很想你……」
她說了一半,陡然覺得整個人落入了另一個人的懷抱,那個人冷冷地說:「永璉,我很奇怪為什麼不管你做了什麼,她都不在乎,只要你留在品安坊?
四年前你把她丟在京城城門前,四年後你把她丟在房裡,她為你被砸頭、為你被十一支長槍刺穿、為你瞎了眼睛,大概除了這傻丫頭之外,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會這樣對你。但是你剛才還是救不了她。」賀孤生鄙夷地看著他,「如果你剛才對她有多一點的擔心和痛苦,我也許可以原諒你。」
永璉不可抑制地微微一笑,不擔心?不痛苦?不愛她?
不是的!真的不是的。他的手更加冰涼了。
「我知道你在。」永璉低聲說。
「藉口!」賀孤生冷笑,扣住了不斷掙扎的盼兒,「這丫頭我帶走了,落在你手上,只怕活不過三天!」
「她是個傻丫頭。」永璉仍然那樣輕聲說,「不懂得要求別人對她好,你要好好對她,不要嫌棄她愛哭。」他突然微笑起來。
賀孤生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些話來。
「我不要走!賀公子,我們帶君知一起走好不好?大家都要欺負他,他會死掉的!他會死掉的……」盼兒拚命掙扎,「你們都不肯疼他……你們只會怪他不好……」
這一句「你們都不肯疼他」說出來,乾隆的臉色微微地變了,永璉卻笑了,笑得縱容而且無奈。
「傻子。」他低聲說,隨後搖了搖頭。
賀孤生看見永璉那樣寵溺的笑,心裡就不舒服,掙扎的盼兒突然一僵,這次卻是永璉隔空點了她的穴道。
「帶她走吧。」他說得輕描淡寫,似秋風吹起了落葉般自然。
賀孤生冷笑著,正要提人而去,突然眼角一掠,全身大震!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他震驚地、不可置信地看著場中——
永璉說完那句「帶她走吧」後,手上一個用勁,按著乾隆的手把整支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乾隆大叫一聲,放手倒退幾步,驚駭地看著永璉。
永璉衣袖微揚,手上仍然抓著那匕首,鮮血一時沒有湧出來,乾隆會脫手倒退,顯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奇怪地看了乾隆一眼,輕輕地皺了皺眉,低聲說:「皇阿瑪……居然也會害怕……」
乾隆臉色慘白。這……這孩子……他居然死給他看!居然要他親自下手殺他!為什麼?為什麼?是什麼原因逼死這個孩子?
永璉抬眼掃了眾人一圈,大家臉上是形形色色的神態,或驚駭、或迷茫、或不解、或幸災樂禍……他微微一笑,「早該死了,遲至今日……真是……真是對不住……」
乾隆踉蹌地前行了兩步,「朕沒有要你死!朕命令你不準死!朕還有好多事要問你,你不能違抗聖令……」
永璉的傷口開始冒出血來,他搖晃了一下,目光留在乾隆的臉上,低聲說:「皇阿瑪……四年前你說過『殺死這妖孽,朕重重有賞』,你忘記了嗎?」
乾隆張口結舌。永璉的目光從那些皇子臉上一一掠過,接著微微一笑,「永璉此心不為帝王熱,自九歲後便不姓愛新覺羅,你們……相信了嗎?」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敢回答。
永璉的目光緩緩地落到了賀孤生身上,「我負了她一輩子,負她的情、負她的義……」他手腕一擰,居然一寸一寸拔起了那匕首,鮮血泉湧而出,再一次,他刺入自己胸口,「那十一槍本該是我受的,四年零八個月十八天來,從不曾忘……」
賀孤生臉色慘白,所有的人都臉色慘白,盼兒被點了穴道,看不見影像,只聽到聲音。
君知、君知、君知……她在心裡瘋狂地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瘋狂的聲音,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四年來我殺了好多人,做了好多錯事……」永璉緩緩閉上眼睛,喃喃自語,「我好想回家,我好想盼兒,可是我不能回去……我不配……」他緩緩地跌坐於地,鮮血遍灑。十七年前,是誰信誓旦旦地說「此生不讓任何人流血」?
一滴眼淚緩緩自他眼中掉落至地上,滴落在無邊的血裡。
他真的是魔嗎?是的話,死去的時候為什麼還會落淚呢?聽說眼淚是感情的產物,沒有感情的話,是不會哭的!
「啊——」的一聲淒厲的慘呼,賀孤生手臂一震,盼兒像瘋子一樣爬了起來,撲向永璉,「啊——啊——啊——」
如獸啼,如鬼哭,如天號,如生命……在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