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霖幾乎是連夜搬走了。
他安排林岳廬去了醫院,留下了手機,想必婧明很快會知道他的故事,林岳廬會解釋清楚為什麼他要和她分手,那麼他就可以一個人走了。
她的眼睛沒事了,住院的時間正巧給了他時間搬走。
背著個簡單的行囊,站在s大門前,他像個年輕而青澀的學子,望著學校的正門。
「同學同學,你知道A區544棟怎麼走嗎?」
藺霖回頭,問路的是手抱花束的花店小工,一大早起來送花,想必是哪位紳士送給女生的。他雖然還沒踏入S大的校門,卻已經能微笑說: 「從這裡直走,往左邊轉彎,超市旁邊的就是544棟。」
「謝謝你啊。」送花的小工騎著自行車走了。
他才跟著踏進S大的校門。
雖然還沒有來過這間學校,但是地圖他卻已經看得很仔細了。
「你是藺霖同學吧?」研究生院過來接他的女生遙遙奔來, 「導師要我過來接你,我是帶你做實驗的師姐。
「師姐好。」藺霖笑笑。
「我聽說你很會唱歌。」
「哪裡……」
「不要客氣了,晚上我們和導師去吃飯,和我們一起去唱K吧。」
「哦……」
婧明出院了,戴起了眼鏡。她四處打聽藺霖在s大的住址和電話,但是一則S大和Z市距離遙遠,二則藺霖一貫做事仔細,一直到他離開Z市兩個月後她才七折八拐地從藺霖的導師的女兒那裡問到藺霖的近況——恰好他導師的女兒是她曾經的Fans,而且這麼多年沒有忘記她。
聽說他最近實驗做得不順利,但是人緣很好,在S大很受歡迎。
按了電話找他,她的心竟然怦怦直跳,好像第一次給他打電話一樣,話筒裡「篤——篤——篤——」
沒有人接。
她再撥一次,還是沒有人接。茫然地放下電話,她不知該如何是好,突然福至心靈——她想到了為什麼沒有人接——來電顯示——她立刻放下電話從自己的房裡奔出去,跑到樓下的電話亭去打。
「篤——篤——篤——喂,您好。」
話筒那邊傳來藺霖年輕平靜的聲音,她狂跳的心「咚」的一聲落地,鬆了口氣:他還在的,沒有化為飛灰消失,緊緊握著話筒,她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說,竟然忐忑不安。
「婧明?」藺霖卻一如既往,一下子就猜出來是她。
「這次沒有來電顯示。」她想也沒想,低聲說。
電話那邊一陣沉默,然後藺霖的聲音顯得很輕鬆,帶笑說: 「心電感應。」
她有點想笑,沒笑出來。
「最近好嗎?」電話裡那個一聲不響逃到遠方的人好像一點沒有變,依然慇勤地關心她。
「喂。」她卻已經不再被這種溫柔欺騙了, 「你為什麼一聲不響走了?」
電話那邊沉默,過了一會兒聽到藺霖笑笑, 「我以為他告訴你了。」
「他?你爸爸?」她心裡的忿忿不平被一絲一點地拔出來, 「他是告訴我了,他說我太年輕,說像我們這樣的關係,不可能憑借『愛情』兩個字就可以過一輩子,你是不是也這樣想?」她握著話筒在電話亭吼,路人紛紛側目,她恍然不覺。
「婧明,我沒那麼想……」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覺得差不多了,這件事該結束了。」
「藺霖,我警告你,說話不要說得那麼神仙都聽不懂,什麼叫差不多了?什麼叫該結束了?你覺得該結束了你就走人,然後把我莫名其妙地晾在這裡,這就是你『覺得』你應該做的事?說不定你還覺得這樣對我比較好?你是否想過我的面子呢?我要怎麼去和我朋友解釋?說我男朋友突然不見了,因為他說他覺得差不多了?這是什麼理由什麼借口!我寧願你說你看上了哪個千年妖姬都比『我覺得差不多了』好聽!你給我去死!」她對著話筒吼, 「你是憑什麼要和我分手?我有哪裡不好?」
「婧明……」話筒那邊的人立刻接話,卻頓了一頓沒有說上什麼來。
「你說不出來了是不是?我告訴你我沒打算和你分手,沒有那回事。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走?怕我知道了你的真面目以後怕你?怕我覺得你很可怕不要你?還是你怕你會太喜歡我所以逃走?」她拿著話筒了一步,電話亭在Z大學校主幹道旁邊,過學校的車輛喇叭紛紛響起,在她身邊開過,車燈爍個不停。
「婧明,兩年已經夠了,接下來的時間你要工作我要讀書,你在Z市我在S市,你有你的社交圈子我有我的社交圈子,你覺得分開兩地我們還會像以前一樣?以後你會被比我更好的男生吸引,既然一定我知道很多人都是兩地分開就分手,但是至少也要混個雙方同意,我們之間一點問題都沒有,為什麼要現在分手?你不能等到我找到比你好一百倍的男人再分手?或者你先告訴我你看上了哪一個女人?」她拿著話筒吼,退了一步比劃著手勢, 「為什麼一定要分手?誰告訴你我們一定會分手?為什麼你就不能相信我不會變心?我到底是哪裡讓你覺得不安全了?」
「你不覺得……誰在我身邊誰都不幸?」話筒那邊傳來藺霖低低的聲音, 「我愛過李琛,她死了;我和競蘭談過戀愛,她差點也死了:你眼晴受傷……我媽死了,我爸死了,李琛死了,競蘭自殺,你失明——我——」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暴躁起來,壓抑著極度的不平靜, 「婧明你饒了我吧,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再看見這種事,就算你能真的永遠都不變心,我卻保證不了永遠都不會傷害你,如果有一天你也生病,你也發燒你也去跳樓,你要我……你要我……怎麼辦……」
她呆了一呆, 「不會的!我眼睛受傷關你什麼事?」
「你拿什麼保證不會?」他的聲音激動起來很難平復,而且一激動起來就接近歇斯底里, 「兩年夠了吧,我也不用太在乎你,你也不用太在乎我,就這麼算了吧。」
「就這麼算了?」她斬釘截鐵地說, 「我不幹!」
「那麼你究竟想要我怎麼樣?難道我們結婚嗎?」藺霖吼了出來, 「就算再談個三年五年,難道我們就會結婚嗎?辛辛苦苦拖著不放手,你究竟想要什麼?你想要我怎麼樣?」
難道我們結婚嗎?這句話像轟雷一下炸進婧明耳裡,一時茫然:她忿忿不平抓著藺霖不放手,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你以為我不敢嗎?」她吼了回去, 「結婚就結婚,你以為我怕了和你結婚嗎?就像原來說好的那樣,我去工作你去讀博,五年半以後我們結婚!我們永遠永遠都不分手!」
他呆若木雞,緊緊握著聽筒,良久才說: 「婧明,你在賭氣。」
「我要和你結婚!」聽筒傳來的是斬釘截鐵的聲音。
「五年半以後你就會覺得現在的你很好笑。」他說。
「那麼你和我耗到五年半以後!」她依然驕氣逼人。
「婧明,五年半太危險……」
「太危險的是你害怕你會相信我這套理論,你害怕我被你傷害,你害怕你到時候不能像現在這樣說走就走,其實你愛我,是不是?」她在電話這頭說, 「你逃走就是證明你愛我,是不是?你害怕你愛我。」
「啪」的一聲她聽到他企圖掛了電話,扣了一下沒扣上,終於還是拿起來說: 「你不明白我是什麼樣的人……」
「你只不過是個覺得整個世界都很對不起你的大傻瓜。」她說,「你恨你爸恨你媽因為他們都不愛你、你恨林岳廬因為他生了你、你恨找兼職的公司歧視你、你恨老天爺對你不公平安排你害死李琛、你恨競蘭——是她把她的痛苦又加諸在你身上、你恨整個社會——所以你寫《我拒絕》,那種心情其實一直都沒有變過是不是?你覺得你自己很罪惡,不管你恨了多少人,最可惡的人、害死親人愛人的人還是你自己!你恨全世界又恨你自己,你一點也不像表面上那麼好……可是不要緊,有我會愛你……」她握著話筒又退了一步,激動地比劃著手勢, 「不管別人怎麼對你,不管你怎麼想你自己,不管你在討厭誰還是討厭什麼,我會陪你,我會聽你說故事,我會偏心不管怎麼樣我永遠不會覺得你不對,因為我愛你。是不是?林婧明從來不講道理,我不管藺霖的整個人生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想知道這麼多事究竟是 誰對誰錯,我只知道我愛你……」
藺霖突然嗆了一口氣,似乎被鼻息嗆到。
「……所以不要覺得不安全,不要總是覺得你很可怕——你覺得你很可怕是因為你本性善良,你不想傷害別人。不要以為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不要以為和我談戀愛只是大學時代必經的遊戲,我知道你沒有認真愛我,可是我認真愛你啊!我兩年的感情不是在開玩笑啊, 少爺』」她說著說著,已經倒退到馬路邊沿,來往車輛車燈閃爍,她依然渾然不覺, 「我已經說過很多遍我愛你,沒有一點表示嗎?藺霖少爺!」
林婧明從來不講道理……藺霖在電話這邊微微勾起一絲苦笑,怎麼會遇到一個不要是非黑白的女人,偏心得不可理喻, 「我……」電話裡陡然傳來「嚓——卡一一砰」的一串墜落撞擊聲,他悚然一驚,
「婧明?婧明?」
但那邊話筒似乎撞到了地面,除了一陣依稀是人群團聚的喧嘩聲,再也聽不到她的回答。
發生什麼事了?藺霖突然覺得整個房間的空氣在急劇變冷,他從不信自己是個不幸的媒介,但發生在他身邊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他關心的人似乎都逃不出意外和死亡一婧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顫抖著手拿出手機撥號給在z大的同學,聽著舒緩的「篤——篤—篤——」他心裡火燒一樣焦急得他要發瘋,響了四聲沒人接, 「砰」地他一拳砸在桌面上,終於有人不耐煩地接聽: 「誰?」
「舒偃,你去看看,婧明樓下的電話亭出了什麼事?」他幾乎在「誰」的同時開口說。
舒偃從來沒聽過藺霖說話說得這麼快,呆了一呆, 「哦……」過了一會兒他的腳步聲匆匆奔回,整個聲調都變了: 「車禍!那裡出了車禍!婧明在那裡?你確定……」
「啪啦」一聲藺霖的手機跌在地上,他一手摀住右邊臉, 「咚」的一聲一頭撞在牆上,右手一拳一拳往牆上砸,再撞頭、再砸牆……很快地牆上染上鮮血,他繼續撞、繼續砸……
足足過了五分鐘,他才一把抓起自己的衣服,丟了毛巾牙刷錢包進去,甩上肩就走。現在是深夜九點,明天還有實驗,但有什麼關係呢?她的眼睛剛好,又出了車禍……
狂奔出校園打的直奔機場的時候,他在想如果婧明出了意外,他就和她一起死。
不是賭氣。
如果她有個什麼不幸,他就從z市立醫院二十層的醫院病房樓頂跳下去。否則那自信十足的女人會死不瞑目的。
剛才在婧明剛剛說到「藺霖少爺」的時候,校道上急速拐出一輛摩托車,七折八拐地往前疾馳,一輛轎車閃避不及打橫往婧明這邊撞過來,她又不小心退出了人行道站在路邊, 「轟」的一下被轎車撞出了三五米遠,打了幾個滾,地上掠開一道摩擦的血痕。
很快救護車來了,把傷者送上車,第一時間通知了她的家人。
所以藺霖連夜飛到Z市,第一次見到婧明母親的時候,就在她的手術室門口。
那是個雍容鎮定的女人,雖然剛剛擦過淚痕,眼淚還沒有干,但背脊挺得很直,很有擔待的樣子,看見藺霖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依然脖子揚得很高,點了點頭。
他筆直地走到她面前: 「伯母好。」
她問: 「你是……哪位?」
他微笑, 「婧明的男朋友。」
她不出意外地又點了點頭, 「怎麼會這樣子?她有手機有電話,怎麼會九點還在樓下電話亭打電話?不然怎麼會給汽車撞了……」
他深吸口氣,一口氣說: 「她在打電話給我。」
婧明媽媽極其詫異地看著他, 「打電話給你?」
他微閉著眼晴點頭, 「我剛從S市飛過來。」
婧明媽媽對他的詫異暫時放下,對他升起了少許好感:為女兒連夜趕來,還算有良心。 「她怎麼不用手機?」
「她的手機和宿舍電話我都認得,她。怕我認得是她打過來會不接她的電話,所以去樓下打。」藺霖輕聲說,隨後微微一笑。
婧明媽媽又怔了一下, 「你們在吵架?」
他點頭, 「我想和她分手。」
「婧明對人不好?」
他緩緩搖頭, 「婧明對我很好,是我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藺霖低聲說,勾起嘴角笑笑,很自嘲, 「害怕太愛她。」
婧明媽媽更加詫異,但藺霖已經閉上眼睛靠在手術室門口走廊的牆上,眉頭深蹙,像不想再說什麼。她仔細一看,已經看見他額頭和手背的淤傷和擦傷,好像和人打過一架一樣。女兒愛的,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她不便開口追問,只是焦急地看著手術中的紅燈,盼著她平安出來。
很快,半個小時過去。紅燈熄滅,主治醫生先走出來:婧明媽媽連忙迎上去, 「怎麼樣?她還好吧?」
「幸好在學校裡車速很慢,除了皮肉傷沒什麼傷到內臟,不過……她右眼的角膜再次脫落,這一次醫院已經沒有捐贈的角膜可以做移植了。」醫生說,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婧明要失明?」婧明媽媽失聲說, 「再次脫落?她的眼晴之前受過傷嗎?」
「上次婧明出去逛街受傷,我們不想讓你擔心,所以……」藺霖突然說,眼晴沒看婧明媽媽,看另一邊走廊的窗戶, 「所以我們偽造你的簽字,同意讓婧明做了角膜移植。她說……眼睛好了才告訴你,她說她不會瞎掉,因為她是好人她絕對不會那麼倒霉。」他勾起嘴角笑笑, 「她總是很自信。」
「天啊,你們兩個湊在一起搞的什麼鬼!這麼嚴重的事居然瞞著我!」婧明媽媽走上幾步,一把抓住藺霖, 「她到底怎麼樣了?你有沒有好好照顧她?」
我有沒有好好照顧她?他被問得震動了一下,茫然睜大眼睛回視婧明媽媽,他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好好照顧婧明,他總覺得那個蹦蹦跳跳嘰嘰喳喳的女人既然那麼有活力應該什麼事都沒問題,就算他們分手她也能繼續活得很好。誰知道其實她也很脆弱,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也彷彿……隨時都會死一樣。
她的眼睛,又要看不見了?他抬起手看自己的手心,兩個月前她的眼睛剛剛受傷的時候,那一把抓住他的手的感覺還在,那麼鮮明的恐懼,婧明好害怕看不見,誰都害怕看不見-
後來婧明在文章裡寫:獨翼的鳥能不能飛,也許當它從高空下墜的時候,就認為在飛吧。所謂愛情,在跌到谷底的時候還能不能活,一切就看斷了翅膀的鳥兒,它的運氣究竟是跌到地上,還是跌進水裡。
林婧明被撞到的時候,想到的是:為什麼他還不回答?
然後腦子裡一片白光,像飄進茫茫無邊的宇宙,不知有多久上下飄浮,沒有一塊安穩的地方。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一片昏黑,彷彿都不如睡去的時候光亮,視線無比狹窄,看見的只是一個人的臉, 「霖……」
那人微微一笑,輕輕摸了摸她的臉,低聲說: 「嗨。」
她閉上眼睛再睜開,眼前還是一片昏黑模糊,茫然睜大眼睛,「你不是在S大……」
「我回來了。」他說。
「騙人。」她說, 「藺霖不會回來的。」
「他第一次後悔。」他說。
「我不信,等我好了他又要收拾包裹走人。」她說。
「不會的。」他低低地保證。
她轉過頭不看他,反正看不看都一樣,看不清他的臉, 「如果我沒有撞車,你根本不打算回來,你是回來奔喪,又不是回來陪我。」
她毫不忌諱說出「奔喪」兩個字,竟然讓他整個人驚跳了一下,「婧明!」
「幹嘛。」她閉上眼睛,眨了眨又睜開, 「我的眼睛又完了,是不是?」
她居然說得輕描淡寫,野蠻得像毫不在乎。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被她甩開, 「不是很糟,眼角膜又脫落了,只要有能移植的角膜就好,別擔心,你只要好好休息……」
「我只要好好休息,一切事情你去想,然後你等我好了你就打包走人。」她搶話,語氣沒不高興也沒激動. 「我知道你怎麼想,沒治好我你良心不安,我撞車又是你的錯,你又怪在自己身上,等我好了你又覺得像你這種人還是一個人好。」
他有絲苦笑,他的確習慣性……有時候這樣想, 「我發誓這一次絕對不逃,我們五年半以後結婚。」他低下頭把臉頰貼在她臉頰上,她感覺他臉頰由冰涼逐漸變得灼熱, 「我們結婚。」
她悶聲不響,突然說: 「我不嫁給你了。」
他貼在她臉上不起來,閉上眼睛。
「嫁給你這種當我第二天起床的時候說不定已經打包跑去青藏高原的人,你說我會有多倒霉?」她說, 「除非我一天到晚躺在病床上,否則沒法保證你不走人,我要這種老公幹什麼?我死心,我不要你了。」
「婧明,你說真的,還是你在賭氣?」他問。
「賭氣。」她直截了當地說, 「也是真的,我愛你,可是我始終不能給你安全感,你不相信我,沒用。」
「婧明……」他抬起頭, 「我們彼此都不能給彼此安全感,我信不過你,你也信不過我,都怕什麼時候會彼此離開彼此而去,因為我們都知道彼此很獨立,所以我們都在拚命地給自己做防護。不管我說什麼你都不信我這次會留下來不走,不管你怎麼說愛我我都不信這份感情能一輩子不變,但是至少……要守到讓你我都失望的那一刻,也許還有很多很多年可以走,也許很多很多年以後不一定是個很糟的結果。」
她睜開眼睛, 「你終於能想到也許很多很多年以後不一定是個很糟的結果?」
他微微地笑,三分黯淡,三分自嘲, 「兩年不長,可是習慣卻是個討厭的東西,戒不掉。
「戒不掉什麼」她問。
「每天晚上七點,我就開始餓了。」他說, 「我想不通為什麼宿
捨裡沒有零食,又找不到碟片可以看。」
「在宿舍坐不下去,我跑出去看午夜電影。」他說, 「看了一半沒人陪我聊天,我又不好意思一個人去買爆米花,無聊得很只好又回來。」
「然後宿舍地板沒個東西可以靠,桌椅板凳全都硬得很,一張床的枕頭又不夠高。」他說。
「喂!我買流氓兔給你,你把它當什麼了?」她這下叫了起來,
「你竟然趁我不在拿它當枕頭!居然還敢把它丟在地上當靠墊!」
他笑了, 「宿舍裡沒有冰箱,又沒有冰淇淋吃。」
「說來說去,我在你心裡就是零食、碟片、流氓兔和冰淇淋。」
她繼續哼哼, 「那還不容易,你從s大宿舍搬出來,賣零食賣碟片賣流氓兔和冰淇淋不就行了,你找我幹什麼?」
「半夜三更想要打電話,不知道打給誰。」他說。
「打給色情電台啊,那裡很歡迎你打的。」她重重地哼了一聲。
「我的實驗做不好,想不通問題出在哪裡,導師說我整天在看手機,問我在看什麼,我說我看看有沒有短信。」他說, 「但是新手機
她終於忍不住笑出來了,捶了他一拳, 「假惺惺!肯定又說故事出來騙我,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去了S大不知道多快活多如魚得水,不知道多少師姐師妹覺得藺霖溫文爾雅沉靜可靠。你還常常陪著「你知道我唱K唱的是什麼嗎?」他繼續柔聲說。「什麼?」她問。「有一首歌,叫做《背包就走》。」他笑笑, 「你要聽嗎?」「要。」她想也不想說。
「曾想以太幸福的理由去說別離,說兩年裡,做到什麼都答應你;曾想其實在一起幾年就很可以,太多話題,再說下去太傷身體。背包就走,一切瀟灑隨風丟棄,誰說一個人一定要有另一個人才能好好做他自己?」藺霖笑笑地唱,婧明靜靜地聽, 「背包就走,一切和時間都可以過去,何況這一個人生來無法和另一個人哭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唱, 「太多道理,隨時可以說服自己,太多東西,帶走了害怕回憶,我一個人沒有什麼不可以繼續,只是一句,我不習慣而已……」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聽, 「你寫的歌?」
他沒回答,勾起嘴角笑笑,她卻看不見。
「彈給我聽好嗎?」她說, 「你的調子好聽,歌詞好爛。」
「這裡沒有鋼琴。」
「我不管。」
「婧明乖,明天我帶古箏來。」
「古箏難聽。」
「沒有鋼琴。」
「不管。」
「我唱給你聽。」
沉默了一會兒,她好像很無奈地赦免藺霖, 「好吧,算了算了,你唱給我聽。」
「曾想以太幸福的理由去說別離,說兩年裡,做到什麼都答應
你,曾想其實在一起幾年就很可以,太多話題,再說下去太傷身體。背包就走,一切瀟灑隨風丟棄,誰說一個人一定要有另一個人才能好好做他自己……」藺霖坐在床頭繼續唱,門口來來往往的護士都在微笑,這男生的聲音真好聽。
苦中作樂。
藺霖和婧明都很清楚,她將要面對的是幾乎失明的人生,此時此刻的快樂,不過是苦中作樂而已。
她不想哭,不想會讓她怨懟的事情, 「喂,我真的很愛你。」
「每次見我都在嘮叨這一句,老太婆。」他說。十四回飛的獨翼鳥
經過仔細詢問,聽說等候眼角膜的人在婧明之前這家醫院還有七個,最近有場火災傷到了不少人的眼睛,那就是說即使有那麼多人捐贈,多半也是輪不到她的。婧明媽媽本想把她帶回家,但是婧明不肯,沒辦法她只能在z市留下來。藺霖這幾天一直陪著她,經過她再三追問,他才說他和導師說放棄碩博連讀,打算本科畢業就找工作去了。
「為什麼要放棄?」她現在就住在藺霖那個小公寓裡面,聽到他放棄詫異得簡直天都要塌了, 「你放棄了,你確定那些得不到保送資格的同學不會殺了你?」
「他們應該去慶祝才是,」他笑笑, 「我放棄,名額就讓給下一位。」
「你為什麼要放棄?」
「華先生給了你一筆錢,說因為你陪他去買東西出了意外,他給你賠款。」藺霖笑笑, 「你的合同要解除,我想你還是考研吧。」
「我眼睛看不見怎麼考研?」
「到明年一月考研的時候,說不定你眼睛已經好了。」他很有耐心, 「先做考研準備吧,工作我去找,我去做。」
她聽了半天才理解到他找了個借口讓她坐在家裡,他要出去找工作。 「你有乙肝,找工作很吃虧的,現在工作好難找。」
他在她額頭墊了一層消毒濕紙巾,然後親親她的額頭, 「我可以寫點稿子,然後找份簡單的工作,一份工作不夠我做兩份,雖然沒有你高級白領一個月六千,但是至少可以養你。」
「我媽會養我。」她本能地說。
他不置可否, 「我不能讓你媽養你一輩子。」
「我也會賺錢。」她說。
他笑了, 「你只要會花錢就好。」然後他就出去了。
她有陣子好不服氣,在家裡摸索著打開電腦,本來想要看網上求職的信息,卻怎麼看也看不清楚。那一個一個字明明差一點點她就能看清楚,偏偏就是差了那一點點她看不見f看了半天氣得她差點哭了,要一把砸爛鍵盤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他可以寫稿,她也可以。
打開word文檔,她試了三次之後把字體調到一號字加粗,在雪白的屏幕上她終於看到字了,打下一個「一」,她瞪著那宇,心頭怦怦直跳,打下一個題目《迷迭》,然後她開始寫文章。
她寫: 「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她為他寫了一句話:他因他憂傷含蓄而高貴,又因高貴而蒼老……」
「婧明,你在房裡幹什麼?」婧明媽媽在廚房做補湯,聽到她在房間裡打字的聲音。
「我在寫日記。」她說。
「你能寫日記嗎?小心你的眼睛。」婧明媽媽洗了手過來看,整個屏幕幾乎只看到一個字,怔了一怔, 「寫一會兒要好好休息,不要太累了。」
「好。」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繼續打字。
以前藺霖說,寫小說是三十歲以後的事,是有閱歷以後的事。她現在心情很平靜,和藺霖在一起兩年,好像發生過很多事,也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惟一多了的,不過是閱歷而已。
半個月以後,藺霖找到了第一份工作,那是給他現在做的網絡公司做全職,工資不高,僅僅比他現在的兼職工資高了五百,但是代交三金。在婧明還沒有知道的時候他已經簽了合同,而後來知道的人都大為錯愕,都說他賤賣了賤賣了。他是z大高分子化學的高材生,居然去私營網絡公司做網管,但藺霖沒說什麼。以他的條件,要找到一份好工作很困難,他比別人清楚。又過了一個月,他找到第二份工作,那是給披薩漢做星期天的服務員,也就是在門口說「歡迎光臨」的那種先生。在披薩漢站一個小時的工資是12塊,那已經是他外語流暢外加外表出眾的高時薪了,他星期天要在披薩漢站八個小時。
藺霖的兩份工作讓婧明很心疼,他總是笑笑沒說什麼,這點讓婧明媽媽有點欣賞這個孩子。婧明死賴要住在他這裡,他從來沒提過要她交付房租,而且她住在這裡隨時打開冰箱都有一冰箱滿滿的青菜魚肉讓她做給婧明吃,也有飲料水果。蔬菜魚肉包括水果他都買最好的,甚至常常她可以在桌上找到新的碟片和報紙,不必她跑下八樓去買,要給他錢他不會拒絕,但過會兒他又去買個鱉還是高麗參什麼的放在廚房裡。
這孩子對婧明很好,惟一讓她不放心的就是他有乙肝,婧明怎麼能嫁給有乙肝的人?但現在的狀況看來她要不嫁給藺霖,誰又要一個半瞎眼的女孩?她雖然心疼女兒,但也在考慮中,究竟要怎麼辦』
這天是星期六。
藺霖兩個星期休一次兩天,星期天他還要去披薩漢站崗——給婧明取笑他去站崗,他也不在乎。星期六這天,出了太陽天氣沒那麼冷了,也已經是三月時令,他拉開窗簾, 「要不出去走走?」
婧明的《迷迭》磨到現在才寫了五千字,有時候很洩氣,但藺霖
知道她在寫,她很硬氣要撐到完,不在他面前示弱。他從來沒有看過也沒有指點過她應該怎麼寫,她在寫他就出去和她媽媽說話,有時候她怨恨他這種態度,但大部分時候她知道他是為她好,不願干擾她寫東西, 「我今天不寫了,我們去哪裡?」
「我帶你去公園走走?」他笑笑。
「好沒創意。」她歎氣, 「不能去別的地方?上次舒偃至少還來帶我去看他實習的電視台。」
「人民公園現在有油菜花。」他微笑。
「油菜花?」她哼說, 「關我什麼事?」
「你見過嗎?」
「沒見過就去看。」
「你這借口夠爛啊!我為什麼要去看油菜花?」她忍不住笑罵,拿書桌上的筆丟他, 「我要坐你的車。」
「我沒有寶馬。」
「你去死啦,我要坐你的自行車。」
「我不騎車,我們慢慢走過去好嗎?」
「今天的太陽很好。」
三月十八日。
太陽的確很好,有陽光的地方溫暖慵懶,沒有陽光的地方隱約還有絲絲寒氣,讓人有加快腳步走路的興致。
她看不清路和樓梯,藺霖牽著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她眼裡,眼前只有一片陽光的溫柔黃,輕柔瑩瑩,依稀藍天樹梢都有個輪廓,來來往往的人影卻看不清楚。雖然不是全盲,給她踏實感覺的不是視線,而是牽著她走路的手。
藺霖的手變粗了,她知道他去上班,開始他們不讓他做該做的網絡工作,叫他去打雜,手上許多痕跡都是搬東西留下的。他回來從來不說,她打電話去問舒偃,舒偃才說的。還有有一次差點給人炒魷魚,公司老闆的夫人跑到公司去,看見一隻壁虎,叫人來打,藺霖猶豫了一下沒打下去,差點給人炒了魷魚,驚險地化解回家,他也沒和她說。
最近變好了,他開始坐電腦椅做正經事,公司的老鳥們對他這只菜鳥印象似乎頗好,有時候會找他出去喝酒。
換了是她以前,也許會大怒大喊大叫為什麼你什麼都不告訴我?但是現在她知道,靜靜地等,等到一定的時候,等事情全部過去了穩定了,他偶然會告訴她的。他不說,只不過不願她多想,那是他男子漢的尊嚴,在維護家裡一個平安舒暢的環境。
他在守護她,所以不會把在外面的情緒帶回家。
在慢慢學會瞭解他這一點以後,她漸漸開始明白其實藺霖之前沒告訴她他究竟多麼恨林岳廬,也許也一樣是一種守護,不願把自己不好的一面表現在重視的人面前,那也是一種珍惜。
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看不清路的時候走路很耗體力,她走不到半個小時就累了。藺霖陪著她在路邊坐下來,她聽到下面流水的聲音,藺霖說那是一條小河,從人民公園出來的小河,很快就要到了。
「有沒有魚?」她問,手被藺霖牢牢握著,身周的氣息很清靜,風吹過帶著草木的清香,還有一點水的味道。
「有幾隻。」藺霖摟著她的腰以防她從公路橋上面跌下去, 「都是錦鯉。」「什麼顏色的?」她慢慢地問。「一條紅色的,一條黃色的,一條白色的。
「說詳細一點。」
「一條紅色背上有金色鱗片,一條黃色背上有金色鱗片,一條白色的背上有金色鱗片……」藺霖拉著婧明起來, 「走啦。」
她懶洋洋地給他拉起來,頭髮在藺霖面前飄,他一把抓住,從她頭髮上拉了橡皮筋下來重新紮好。
陽光溫馨,白熙如光。
全情投入的愛,往往不需要太多語言,只要指尖和溫度,還有呼受就好。
「啪——啪——啪——」對面傳來拍籃球的聲音,藺霖低聲在婧月耳邊說, 「是高仲希。」
她摸著被藺霖紮好的頭髮, 「要不要叫他?」
「不用了吧,那人很奇怪的。」藺霖聳聳肩, 「你是否想過去問習他,當年那晾衣竿是不是他放在門後的?」
「沒有。」她也聳聳肩, 「我寧願那是意外加意外。」
「我說你對人都很寬容。」
「我對自己也很寬容,對你也很寬容。」
「真的?」他摸摸她的頭, 「罵起人來也很凶。」
她哼了一聲: 「那也要等我生氣。」
說著那拍籃球的聲音突然往他們這邊過來了,高仲希站在他們兩面前,還在拍籃球。
「仲希,好久不見。」藺霖依然微笑得禮貌溫文。
「是否有興趣來一場單對單?」他問。
「可以啊。」藺霖笑得彷彿全然不縈懷他以前對婧明做的一切。
「一起吧。」他好像沒看見婧明一樣。
三個人慢慢走回人民公園,找了個公共籃球場。婧明坐在旁邊等結果,她看不見人,只看到一團閃來閃去的影子,很強的風聲和鞋子摩擦的聲音,周圍依稀圍著很多人,叫好之聲不斷,她托腮笑對著那球場。
結果十球,五比五,打平。高仲希卻不知道為什麼在球場上扭到了腳,只能叫停不打了,兩個人都喘著氣坐到她身邊,等喘氣稍停,高仲希手裡的籃球一拋,突然說: 「凱子要回來了。「
凱皚要回來了?藺霖看了婧明一眼,笑笑, 「他在維也納怎麼樣?」
「不知道。」高仲希簡單地說,又過了一會兒,籃球落在他手裡,沒有拋起來, 「林婧明。」
「嗯?」她托腮笑,自從今天遇到高仲希她就知道他還是衝著她來的。
「妖精那件事,」他說,「是我安排的。」
她眨眨眼,「哦。」
「我已經對她道過歉了。」他又說。
「砰」的一聲藺霖在眾目暌睽之下帶笑揍了他一拳,婧明依然托腮,「嗯,我聽見了。」
擦了一下嘴角,高仲希沒反抗,拍了拍她的頭,籃球一拍一拍地走了。
「這人很頑固。」藺霖說。
「你剛才搞了什麼鬼?」她聽到高仲希在球場上摔了一跤,心裡已經三分有數,帶笑問。
「他跳起投球的時候剛好有塊石頭在他腳下。」藺霖笑笑。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 「小心眼的男人,你記仇。」
「我不是好人。」他打了她一個爆指, 「知道嗎?」
「知道,你小氣記仇,我早就知道。」她笑吟吟地說, 「你還有卑鄙。」
他不否認。
「可是我喜歡。」
「凱皚要回來了,」他轉移話題, 「打算要他還是要我?」說著微笑著拉著她的手慢慢圍著人民公園的翎鴨湖散步。
「他要我等他一年,現在都兩年了,已經過期作廢了。」她說,「商品過期,再出售要給人退貨的。」
「你看得見這條路兩邊的樹嗎?」他轉移話題, 「我想Z市這麼大的樹應該沒幾條路有,估計有個七八十年。」
「我看見一點點,灰灰的,有點綠。」
人民公園鍛煉的老人們看見一個穿著淺藍色衣服白色裙子的女孩,睜著一雙似乎沒有什麼焦點的眼睛,被一個氣質很好的男生牽著手,慢慢地在翎鴨湖旁邊走著。兩個人都很年輕,偏有種凝練的氣氛,像已經在一起很久很久,久得骨髓都化在一起的安寧。看他們慢慢走路,竟然有白髮攜手的平靜,那男孩牽女孩到湖邊,女孩伸手去摸湖水,摸完了湖水男孩拿濕紙巾一根一根地擦女孩的手,給了瓶水讓她慢慢喝。
「你說我們能不能永遠都不老,永遠都這樣?」喝了藺霖從家裡帶出來的人參茶,她深深吐出一口氣,心滿意足地坐在公園的石椅上,突然有點傷感, 「我有時候想到人總是要死的,就覺得很可怕,我活得太開心了,捨不得死,如果可以永遠不死有多好。」
「你第一次和我認真聊天就在說這個。」他微笑, 「會這樣想那證明你很幸福。」
「嗯,我很幸福。」她點頭. 「可是我還是害怕。」
「你該想,本來我們都是無機物,偶然有次機會變成了會思想的人,然後有機會過有這麼多開心的事的人生,是一種運氣。」
「哦。」
「你知道嗎?我曾經和李琛聊過老不老、死不死這件事。」他說,眼睛看不遠處的翎鴨湖, 「那時候我在寫《神怨》,我領稿費過日子,她問我會不會做專業撰稿人?」
「你怎麼說?」她感興趣,這是藺霖第一次主動提起李琛。
「我說做。」他笑笑, 「那時候覺得寫書比工作容易賺錢。」
「哦?可是你只寫了那一篇。」
藺霖笑笑沒照著婧明的問題答,繼續說: 「然後她問我退休金怎麼辦?」
「嗯,怎麼辦?」她點頭。
他望著翎鴨湖,拿起水喝了一口,皺了皺眉, 「我那時候說我不會活到六十歲以後,我沒辦法想像我老了以後的樣子。」
「後來為什麼不寫了?」她追問。
「稿子是很傷神的東西。」他說, 「為那東西傷身傷神,不值。」
她若有所思,「嗯……」
他放下瓶子,依然望著翎鴨湖, 「但是我現在常常在想我頭髮白了的樣子。」
她托著腮微笑, 「我也常常在想,當你和我頭髮都白了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會牽著我散步。」低下視線,她依稀看見自己白色的球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望著陽光下的翎鴨湖,那湖裡有綠頭鴨在洗澡,撩得湖水層層漣漪,突然說: 「我十六歲的時候寫過一首詩。」
她轉過來對著他,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彷彿看見他整個人,「寫了什麼?」
「生小江南夢,傾心是採蓮。垂髫十二少,煙雨綠楊邊。素舸吳淞下,月白染作衫。忽聞歌古調,吳越已千年。」他望著湖水,眼神往上抬,幽幽的是藺霖特有的鬱鬱之色,黑白分明的眼睛分外清明。
「我陪你的江南夢。」她說。
他笑笑,輕輕把婧明的頭移過來靠在他肩上。
「這是你第一次和我說李琛,也是第一次和我說你小時候。」她依靠在他身上,聽著他的心跳,這個不可琢磨的人,本來不屬於任何人的人終於認同她陪伴了。感覺很不可思議,兩個完全不同經歷的生命,能放棄一切懷疑,很享受地在一起……在不久之前,一年半年以前,她甚至完全摸不到藺霖的心,曾經他只是很禮貌地對待她,甚至完全不想和她說話……
「是嗎?」他不置可否。
「你想起她了嗎?」
「嗯……」
「我愛你。」
他笑了起來,拉她起來, 「我們去划船。」
那天他們划船、去踩沙,末了婧明要坐雲霄飛車,藺霖二話不說把她拉上回家的路,一路聽她抱怨不停,說他沒膽。
第二天,藺霖照舊去披薩漢站崗。
婧明媽媽燉了藥湯出來,督促婧明喝,她邊喝邊抱怨她現在一百零三斤,已經胖死了,又矮,完全沒有身材可言。
「媽和你說件正經事。」婧明媽媽說, 「你眼睛到現在算是穩定了,媽也在這裡住了三個月了,接下來就是等你畢業。媽打算回家一趟,看你爸在家裡是否安分守己,你自己是想留在這裡呢,還是想跟我回家?」
「我想留在這裡。」她說, 「藺霖會照顧我。」
「他照顧你,媽很放心。」婧明媽媽說, 「那下個星期媽就回家,等你差不多畢業媽再回來接你回家。」
「嗯,沒關係的。」她點頭, 「藺霖對我很好。」
「你卡裡有錢吧?」婧明媽媽問。
她吐吐舌頭, 「有,可能用不到。」藺霖不喜歡她花錢,他有古怪的管轄欲,什麼都喜歡他買。
「缺錢還是有事就打電話回家,不管怎麼樣,媽和爸都是站在你這邊的。」婧明媽媽說, 「對了,下午還有個男生找你。」
「男生找我?」她愣了一下, 「舒偃?」
「不是舒偃。」婧明媽媽在這裡住了三個月,婧明的朋友她都認識, 「一個很高的男孩子,也很帥。」
「張凱皚?」她訝然, 」他有沒有說找我幹什麼?」說著摸出手機,憑著記憶找凱皚的電話。
「他說他回來了。」婧明媽媽說,然後瞇了瞇眼晴, 「他是誰?」
她遲疑,她媽媽捏她的臉頰, 「我生的女兒我還不知道?以前的男朋友?」
她只好招了, 「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去了維也納,現在回來了。」說著按到凱皚的電話,她拿著電話往偏僻的角落走, 「喂?」
電話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婧明。」
依然是那麼簡短那麼充滿頹廢美,她笑了, 「嗨,什麼時候回來
怎麼都沒告訴我?」「上星期回來的。」他說。「上個星期就回來了?你都沒告訴我!凱皚你太過分了!」她叫了起來, 「也沒有叫我去接機,該死該死!」
「我聽說你出車禍。」張凱皚的話還是簡單, 「聽說你住在藺霖家裡。」
「是啊,」她坦然, 「我硬要住這裡,否則他什麼時候又收拾行李跑了,我到哪裡殺人去?」說著她笑起來, 「你呢?你最近好不好?」
「好。」他說。
「拜託——有沒有女朋友?」她叫了起來, 「說沒有我不信!」
他沒回答,突然說: 「婧明,我這幾天打電話回去,維也納的醫院有庫存的眼角膜。」
她的笑容瞬間僵住,過了一會兒, 「是嗎?」
「你肯和我回維也納嗎?」他問。
「不肯。」她想也不想地說。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要求你回維也納和我在一起……」
「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如果我去了維也納,回來的時候他會在哪裡。」她說, 「或者你讓我想想,讓我和藺霖討論一下?」
「等你想清楚了給我消息。」
「Ok,先這樣子,我找藺霖談談。」她說, 「再見。」
「再見。」
晚上婧明和媽媽、藺霖談起凱皚說的去維也納治眼睛的事,她媽媽的意思是維也納那件事雖然是件好事,但是平白要張家一個大人情,如果國內醫院也有希望,還是不去的好,不是說不去眼晴就一定好不了。她本來正在聯繫北京的醫院。藺霖沉默,婧明望著藺霖,「你說去我就去,你說不去我就不去。」
他考慮了很久, 「去吧。」
她錯愕了一下。
「凱皚一定會很照顧你。」他望著婧明說, 「他家裡會給你很好的條件,維也納人少,國外器官捐贈的觀念比較開放,我想有眼角膜的可能比較大。國內雖然也有,不過中國人實在太多了,等著做這個手術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怕到時候等到了角膜你眼晴又出什麼毛病,不如現在能早點做手術就做吧。」
她默然, 「我只怕欠凱皚的太多,一輩子都愧疚。」
「你的眼睛比較重要。」他輕聲說, 「和凱皚不要說面子和人情,他會生氣的。」
「我去了,回來的時候你還在嗎?」她問。
「我一定在這房子裡等你。」他微微一笑。
「不許騙我。」她舉起手,藺霖伸手過去和她一拍, 「一定等你。」
婧明媽媽看著眼前兩個孩子,笑了, 「那麼我去給婧明買飛機票。」
幾個月以後,婧明登上了飛往維也納的飛機。
她沒有想過,她一飛,就去了維也納四年。
藺霖幫她投了一份資料和表格去了維也納大學,她的眼睛剛剛做過手術就收到了維也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愕然得半死。打了電話回來大罵藺霖,他依然只是笑笑,說她既然被錄取了,就好好在維也納
讀書,他會在老地方等她。她罵罵咧咧是罵罵咧咧,卻清晰地知道他一心一意為她打算,每一步都悉心為她安排,她失去了工作,他就努力地幫她挽回面子,挽回前程。何況凱皚在維也納,他一定會照顧婧明,這讓他很放心。當然,關鍵是婧明的資料檔案實在很好,足以讓國外的大學錄取。
如此,被他送上了國外讀研的老路。在維也納讀書的時候,她常常想藺霖真的不懷疑她會和凱皚如何如何嗎?打電話回去問,他卻說他從來不擔心這個。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凱皚沒有我帥,讓她白眼翻了半天。
每年暑假都飛回家,去z市住一個半月。每年回去的時候他果然都在那裡,他已經漸漸做到網絡公司的通信主管,工資已經比開始的時候翻了一倍,依然住在那間破房子裡。披薩漢的工作辭了,他去某個研究所掛了名,合作研究新的工程材料課題。
她在維也納依然慢慢地磨她那本《迷迭》,寫她和藺霖的故事,慢慢地寫發生在藺霖身上的每一個故事,細細地寫他如何經歷過父母的死、李琛的死、競蘭的自殺,又寫他如何恨林岳廬,寫他如何不認真地承諾她「兩年」,最終寫他如何回來愛她,如何從懷疑她終有一天會離開他,從害怕太過愛她,到現在放手讓她飛奧地利,沒有懷疑她會和別人在一起。
故事寫了三年多,有天她打電話回藺霖家,卻是林岳廬來接電話,把她嚇了一跳,問他在那裡幹嗎?林岳廬說他在和藺霖泡茶,又把她嚇了一跳,後來問藺霖,他反問: 「你愛我嗎?」她說當然愛,他問: 「愛到不怕會生乙肝的孩子?」她紅了臉罵他有病,他在那邊微笑, 「所以……我想媽媽生我的時候,大概就是你這種心情吧。」
她怔了一下,歎了口氣. 「當然。」他沒再說什麼,她卻知道他的想法。那麼林岳廬當年的心情就是藺霖現在的心情了,即使明知道會生下帶病毒的孩子,仍然無怨無悔。藺霖也許是理解了林岳廬當年的身不由己,從而原諒了他吧?
飛機掠過層雲,藍天白雲無限清晰,雲海上的陽光分外燦爛。
「各位旅客,飛機已經到達Z市,現在開始下降,請各位旅客將安全帶繫好。z市的地面溫度是攝氏20度……」聲音甜美的航空小姐說。
飛機緩緩下降,掠過修剪得短短的整齊的草地,安全著陸、滑行、接上登機口。
婧明提著行李回來的時候,望著眼前擦得整齊錚亮的出口路線,望著身邊來來往往匆匆的人群,心裡感慨無限,人生的際遇充滿未知,每一年都遇到無法想像的事,都走著無法想像的路。目光緩緩自接機的人群中掃過,然後凝住,她對著遙遙人群中站得遠遠的一個人微微一笑。
那個人穿著帶三分黯淡藍色的休閒衣,一雙球鞋,一雙大眼睛烏黑深邃,充滿靈性,看見婧明向他走來,微微一笑,伸起手指,手指上頂著一頂帽子在轉。
她登著高跟鞋向他走來,他望著她,她那姿態還是充滿傲氣,走得頗盛氣凌人。
她望著他,他還是那麼沉靜高貴,即使穿著休閒衣頂著帽子。
走到他面前,她先亮出一份合同,挑高眉, 「國際物流中國分部,我做總裁助理,月薪七千。」
他微笑,目光只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又減肥了?」
「啪」的一聲那份合同敲在他頭上。
他大笑,一手抓住她暴打他的手, 「回家吧。」她把行李掛在他身上, 「最帥的帥哥,幫我拿。我們回家有什麼東西看?」
「有冰淇淋、薯片、新的流氓兔、荔枝、日本果子、蛋糕、西瓜、巧克力,還有,我們把x檔案和包青天再看一遍吧。」
「我帶了最新的鬼片《傘》回來,你看不看?」
「Pass。」
「膽小鬼!」
婧明在《迷迭》的全文最後一段寫道:那只獨翼的鳥最終沒有死,深淵裡的迷迭香,那個有著詭異背景和心情的男人給了她另一隻翅膀,並把她抱在懷裡,告訴她她被他迷惑是沒有錯的,他愛她。
那天晚上。
「我們真的要看X檔案到天亮?」
「當然了,你怕鬼?」
「切,我怕的不是鬼。」
「我知道你怕的不是鬼,是這片子裡鬼鬼的音樂。」婧明做鬼臉。
「切——」藺霖陪婧明把電燈關掉,看著閃閃閃的屏幕, 「坐過來一點。」
「偏偏不要。」
「那邊有鬼。」
「啊——」婧明被他嚇了一跳,猛地跳起來,一下撞到藺霖的頭,差點讓他咬到舌頭, 「哇!」等她醒悟藺霖在騙她,哼了兩聲,「活該!」
藺霖揉了揉下巴,笑了起來,勾起嘴角, 「婧明……\\\"
「嗯?」她專心致志地看電視。
「愛你。」
「哈?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她問,認真地看著電視,吃著巧克力。
「沒什麼。」他笑笑。
「真的沒什麼?」她分給他一根榛子巧克力, 「給你。」
「thanks。」他接過來咬進嘴裡,繼續看電視。
小小的一間公寓,既小又溫暖。
溫暖。
無限。
無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