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秋菊變得沉默,她每天都去柴房看她的孩子,他們被鎖在裡頭,她只能隔著窗欞看他們蜷縮在一起取暖,她的心整個都擰成一團。
天氣已愈來愈冷,潘桂花不給他們任何可供取暖的被子,每天只給他們簡單的粗食,不飽但也餓不死,他們已被關了一個禮拜,但潘桂花的氣仍然未消,喜兒有孕之事如同火上加油,令她怒火更熾。
梅秋菊為喜兒覺得難過,她讓人扒光衣物,裸身綁在樹上被活活凍死。她知道若不離開羅府,或許有一天,惜兒也會落得如此下場。
她當然曉得羅天祐會和炎兒發生爭執,一來是因為他本來就看炎兒不順眼,另一原因則是為了惜兒,羅天祐從小就喜歡捉弄惜兒,至今依然沒變。
過幾年惜兒出落得標緻,難保羅天祐不會凌辱惜兒,她絕不能讓這種悲劇發生!尤其喜兒的事讓她寒心,她不要這樣的不幸降落在惜兒身上,惜兒是小姐唯一的血脈,她拚死也要保住她的貞節,絕不讓她步上自己的後塵。
她變賣了些首飾,買了一輛馬車放置後門,她今晚就要帶她的孩子遠離這是非之地,走的遠遠的,他們會到一個遙遠的村子定居下來,她可以替人縫衣裳、做鞋,生活應該不會有問題,更何況她剩下的首飾足夠維持一陣子。
梅秋菊收拾一些輕便的東西,還拿了她剛做好的棉襖,她走出木屋,輕輕帶上房門。
夜晚的空氣冷得讓人直打哆嗦,她拿起斧頭,快步走向西院,此時,整個府邸萬籟俱寂。
一瞧見柴房就在眼前,她急忙奔前,站在窗前叫道:「炎兒。」柴房內一片漆黑。
羅炎坐在乾草上,摟著酣睡的惜兒,一聽見母親的聲音,他立刻回聲,他知道今晚他們要離開羅府,母親早上曾告訴過他。
他忍著背痛,抱起惜兒,走到窗邊,梅秋菊舉起斧頭,她必須砍斷鎖練,而且最好是一次就成功,因為愈多的聲響,愈容易被人發現。
恐懼及緊張給了她力量,她用力地揮向鎖練,「鏘!」一聲,練子應聲斷裂,梅秋菊因強烈的釋懷而差點癱在地上。
她丟下斧頭,快速扯開練子,讓羅炎抱著惜兒走出來。
「快點。」梅秋菊緊張道,她將棉襖披在兒子身上,伸手抱過惜兒。
惜兒眨眨雙眼。「姨……」
「別說話。」梅秋菊安撫道,迅速替惜兒穿上棉襖,腳下的步伐不曾停歇。
藉著月光,他們順利來到後院,梅秋菊抱著惜兒上了馬車,羅炎坐上駕駛位,迅速駕著馬車離開。
梅秋菊這才放下心。潘桂花一定沒想到她會起來反抗,因為她一直都是那麼認命;但也多虧她的軟弱,潘桂花才沒有提防她,也沒派人守著柴房,他們才能走得如此順利。
但是潘桂花第二天若發現他們逃走,一定會勃然大怒,而且會立刻派人追來,所以他們必須兼程趕路,絕不能讓他們追上,否則一切都完了。
「姨,我們要去哪?」惜兒仰頭問。
「去只有我們三個人的地方。」她疼惜地撫著惜兒的額頭。「梅姨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們。」
惜兒頜首道:「好。」她似懂非懂地抱緊她。
梅秋菊由窗口望出去,看著皎潔的月亮,在心裡忖道:小姐,你一定要保佑我們。
「給我力量,小姐。」她呢喃。
羅炎駕著馬車一路往人煙稀少之地狂奔,不敢稍作停歇,餓了就吃梅秋菊帶的乾糧。
第二天晚上,他們不得不在一偏僻的山區客棧稍作停歇,因為馬匹已經太累了,再者今晚烏雲掩月,夜色昏暗,不適合趕路。
他們三人只租了間客房,梅秋菊趁此為羅炎上藥,在看見兒子滿是傷痕血痕的背時,不禁潸然淚下。
「都是娘沒用。」她哽咽。
「梅姨不哭。」惜兒拭去梅秋菊的淚。
「我沒事。」羅炎說道。「過些日子就結疤了。」
梅秋菊拭去淚水,示意羅炎坐下,盛了一盆水,替他擦背,將血漬輕輕抹去;惜兒也拿塊濕布,站在羅炎胸前,擦著他胸膛的傷痕。
羅炎瑟縮一下,惜兒吹吹他的傷。「不痛,不痛。」羅炎扯出一抹微笑,拂去她臉頰散落的髮絲,惜兒擦擦他的臉,高興的笑著。
羅炎溫柔的順順她的發,梅秋菊綻出一抹笑容,他們一家子終於可以平靜過日了。她灑些藥在羅炎背上、胸前,再拿出她刻意帶出來的紗帶為他包裹。
「惜兒的傷?」羅炎擔憂的問。
「早包好了。」梅秋菊微笑,待在馬車裡的那段時間,她已處理好。
惜兒點頭。「一點都不痛喔!惜兒都沒哭,對不對?姨。」
「是啊!惜兒很勇敢。」梅秋菊微笑,她將刀傷藥、繃帶全收進包袱裡。
羅炎摸摸惜兒的頭頂,惜兒笑著坐在他腿上。
「我去叫些吃的上來。」梅秋菊說。
「娘,不用了,咱們吃乾糧就行。」
「沒關係,難得吃些好東西。別擔心,娘的錢夠咱們用上好一陣子。」梅秋菊曉得兒子憂心之處。
「我餓了。」惜兒說道。
梅秋菊笑道:「梅姨這就去叫些好菜。」
「好。」她愉快地嬌笑。
梅秋菊走出客房,下了幾個階梯,就瞧見五、六個人走進客棧,她瞥了一眼,臉色驟變,立即轉身奔回房間。
她推門而入,急急道:「快走,僕役追來了。」她拿起包袱。
羅炎立即抱起惜兒走出客房,梅秋菊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什麼,又回頭拿走桌上的燭燈,他們步至廊道時,還可聽見家丁向掌櫃詢問的聲音。
他們迅速溜至馬棚,套好軛挽,羅炎將惜兒抱入車內,他和梅秋菊則坐在前座,立即駕車離去;沿途梅秋菊拿著燭燈照路,今晚月亮隱沒,一片漆黑,若無燭火照路,根本無法前行。
馬車一逕兒的往山區奔去,梅秋菊不住回頭望,後頭隱約的燈光讓她志忑不安。
「他們追來了。」她緊張的說。
馬車疾速往前奔去,羅炎催著馬匹,希望它再跑快點,他們的速度愈來愈慢,他知道馬匹還沒自昨天的疲憊恢復。
「娘,燭火舉高點,看不清山路。」羅炎說道。
梅秋菊舉高燭燈,才發現這山路彎彎曲曲,她的左邊黝黑一片,像是一片樹林。
突然,一個急轉彎,梅秋菊驚叫一聲,想抓東西穩住自己……
「娘──」羅炎迅速伸出左手想拉住她,但為時已晚,她被甩了出去。
他立刻拉韁繩;而在梅秋菊摔出去的同時,四周立即陷入一片漆黑之中,伸手不見五指,下一秒,馬匹嘶鳴一聲絆倒在地上,馬車頓時翻覆,惜兒驚得放聲尖叫。
羅炎自駕駛座上摔下,滾在山路上。惜兒自馬車窗口爬出,顫聲喊道:「炎哥哥──」她被撞得好疼。
羅炎忍痛爬起。「我在這兒,惜兒別亂動。」他循聲摸索著找到她,惜兒害怕地抱緊他,「別怕。」他安慰。
羅炎聽見馬匹站起,往前奔去,他想阻止時已來不及,恐是軛挽鬆脫了,馬匹才會逃離。
羅炎抱起惜兒慢慢往左靠近,他喊道:「娘──」
沒有回音。
他再接近一些,惜兒也不停喊叫,但仍無回應,可是後方的馬蹄聲卻愈來愈接近,羅炎心急如焚,他抱緊惜兒,立刻做出決定,方才在燈熄的剎那,他瞥見右手邊有個大石頭可以往上爬上山坡。
他想一下位置,快速往前走,差點被路中突起的石塊絆倒,這一定也是讓馬車翻覆的罪魁禍首。
當他踢到岩石時,立刻手腳並用地攀上山林,這時,剛才聽到的馬蹄聲已近在咫尺,惜兒戰慄地抓緊他,羅炎一個翻身躍上林子,同時急促的馬鳴聲響起,詛咒聲也隨之而來。
「該死,差點便被這馬車絆倒。」其中一人道,他舉高燭火注視躺在路上的空馬車。
「下來瞧瞧。」另一人翻身下馬,他拿著燭火檢視馬車四周圍。「看樣子他們是騎馬逃走了。」他盯著往前行的馬蹄印。
「說不定他們翻落山谷,馬匹自行逃走了。」第三人也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走向左側,俯看著漆黑一片的山谷。「這滾下去不死也只剩半條命。」
「我贊成胖子的看法,方才似乎聽到他們的叫聲,想必是跌落山谷了,要下去瞧瞧嗎?」第四名矮小男子拿了顆石塊往山谷丟下,只聽見石子不停向下墜落的聲音。
「老天,這山谷可真深。」最後他們才聽見石子落水的聲響。
所有人全瑟縮一下。「我看咱們明早再來,現在這麼暗,萬一有個閃失就『咻──啪』。」其中一人做出落水的音效。
當然,他的提議獲得所有人贊同。「那就先回客棧。」胖子翻身上馬,首先掉頭離開,其他人陸續跟進。只見他們的燈火漸行漸遠,最後,四周再度暗了下來。
羅炎立刻抱著惜兒由林子下來,方纔他們的話讓他憂心忡忡,如果下面深不可測,那娘……
「姨掉下去了怎麼辦?」惜兒含著淚水,哽聲道。「這裡好黑喔!」
「別怕。」羅炎摸摸她的背,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惜兒打個噴嚏,抱緊他。「這裡好冷。」
羅炎摸索著翻倒在地的馬車,鑽了進去,他們今晚恐得在這山區過夜了,明天一早,他再去找娘,希望娘平安無事才好。
他拉開身上的棉襖,將惜兒環在懷中。「還冷不冷?」
「不冷。」惜兒偎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跳聲。
羅炎靠著馬車,試著忽視背上傳來的痛楚。
四週一片寂靜,但下時會聽見狼嚎聲,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那是什麼?」惜兒左右張望,想找出聲音的來源。「會不會咬人?」
「惜兒快睡。」他疲倦地歎口氣,茫然的未來讓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原本他們有美好的計畫及憧憬,但如今全出了差錯,使他無所適從,也不知該怎麼辦?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我好怕!」惜兒揉揉鼻子。「我想娘,還有姨,她們都不見了,都不要惜兒了。」她仰頭道:「炎哥哥,你會不會也不要惜兒?」她吸吸鼻子,害怕的摸摸他的臉,四周太暗,她看不到他。
「不會!」羅炎輕聲道。
「真的嗎?」
「嗯。」他保證。
「打勾勾。」她抓起他的右手,與他約定,勾手後,她才覺得安心。「不可以離開惜兒。」她慎重的說。
他撫著她的秀髮,露出一抹笑容,他似乎也覺得好多了。不管怎麼樣,他們至少還有兩個人,而不是他一個人單獨面對這一切。
「睡吧!」
「嗯!」惜兒偎緊他。「惜兒最乖了。」她打呵欠。
「明天我們再去找娘。」他的下顎靠著她的頭頂。
她磨磨他的頸項,含糊地應了一聲。羅炎閉上雙眼,卻無法入睡,如果明天找不到娘,他和惜兒該如何是好?
第二天,羅炎才真正見識到陡峭的山谷,他們根本無法直接沿著山谷下去找,只好不停往前走,希望能找到一處較和緩的地勢下去。
山谷裡有條湍急的河水,羅炎猜測或許母親是掉入河中了,但是母親不諳水性……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寧可相信母親現已被人救起,平安無事。
「我好餓。」惜兒搖搖羅炎的手。
他們自昨晚起便滴食未盡,再加上一大早就起床,走了兩、三個小時的山路,惜兒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羅炎無計可施,所有的乾糧全由母親保管,如今也一併下落不明,他舉目望去盡無人煙,更糟的是他們愈往山區裡走,雲層就愈來愈厚,灰灰黑黑的天空,像是要下雨一般。
「再忍耐一下,惜兒。」他溫柔的摸摸她的頭頂。
惜兒聽話的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又過了一小時,惜兒疲倦地踉蹌一下。「我走不動了。」
羅炎彎身抱起她,他們必須趕快走出這座山,若等一下開始下雨就慘了。
「小鳥。」惜兒指著天空,隨即打個噴嚏。
「冷嗎?」
惜兒搖頭。「我餓了。」她又打個噴嚏。
羅炎望著四周,除了樹什麼都沒有。「惜兒想不想吃魚?」
「魚?」惜兒驚叫,熱切地點頭。「我要吃魚,我要吃魚。」她嚷嚷著。
「等會兒我們下去山谷,我烤魚給你吃。」
「好。」她笑得好開心。「我要吃好多好多魚。」她抱緊他咯咯直笑。「吃一百條。」
羅炎微笑,拍拍她的背。
一個時辰後,羅炎終於找到一處較和緩的斜坡,他扯開腰帶,將惜兒綁在他胸前。
「要抱好,惜兒。」他吩咐,他的雙手得抓住四周的樹枝,免得他們兩人一路滑下山谷,所以無法抱她。
「好。」惜兒圈緊他的脖子。
羅炎抓著由山壁長出的樹木,慢慢走下去,他的雙腳則踩在突出於山壁的石頭,作為支撐點。
這時天空開始下雨,豆大的雨珠打在他們身上,羅炎不由得著急起來,若全身濕答答地在這寒冷的山裡,可能會凍死。
他以最快的速度攀下山谷,卻在中途踏滑一石塊,他甚至來不及反應,便一路往下滑,惜兒叫了出來,羅炎感覺手臂一陣刺痛,還來不及細想,本能地,他朝一旁揮去,抓住了一根樹枝,急促的呼吸和快爆出胸口的心跳聲,讓他清楚感覺到他們還活著。
「沒事了。」他對仍在喊叫的惜兒說道。
惜兒哭道:「好可怕。」
「快到了。」他往下瞄一下地面的高度,手掌的燒灼感,讓他不由得動了動手臂,樹枝也隨之開始搖晃。
他立刻一躍而下,雙手抱住惜兒,碰到地面的剎那,他反射地滾了幾下,背上的刺痛讓他咬緊牙關,他抱著惜兒在地上重重喘氣。
「炎哥哥。」惜兒用手碰他的臉。「你怎麼了?」
羅炎睜開雙眼,低頭看著哭泣的惜兒。「我沒事,摔疼了嗎?」他解開綁住兩人的腰帶。
她搖頭,扶起羅炎。「你痛不痛?」
「我很好。」他瞧了一眼四周的環境,說道:「先去小洞裡躲起來。」他指著他們前方嵌進山壁裡的一個巖洞,雨已經愈下愈大了。
他們兩人跑進巖洞裡,羅炎則必須彎下身子才有辦法將自己塞進去,這裡的空間小的可憐。
「血……」惜兒指著羅炎的右手臂,棉襖被割破了好長一道,露出裡頭滲血的肌膚。
羅炎蹙眉地凝視被割傷的皮膚,難怪方才手臂會這麼痛。「不礙事的。」
惜兒搖頭。「要敷藥。」她頓了一下,落淚道:「沒有藥。」她抱著他的腰啜泣。
羅炎輕歎口氣,攬著她坐在地面。「沒關係。」他的腿甚至無法伸長,只能曲起雙腿。「別哭。」
惜兒在他懷中點點頭,她扯下發上的緞帶,將之繞在他的右手上。「姨說受傷了要綁起來。」她笨拙地繫個蝴蝶結。「有沒有好一點?」她仰起小臉問。
他淺笑著點點頭,惜兒高興的倚回他胸前。「雨下的好大。」
「雨停了我就去烤魚給你吃。」他說。
「嗯。」惜兒打個噴嚏。「我要吃好多好多。」她耐心地等雨停。
可是這場等待就像永無止盡似的,大雨一直沒有停止的趨勢,惜兒已餓得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昏昏沉沈地已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
而羅炎也餓的快沒氣力,這場雨已下了一天一夜,卻仍無稍止的跡象。
他伸手出洞外接了些雨水止渴。「惜兒要不要喝水?」
「不要。」她搖晃著腦袋。「雨怎麼還不停?」她仰頭問。
惜兒臉龐紅通,不自然的潮紅讓人起疑。「冷不冷?」他問。
「不冷。」
他將手心覆上她的額頭,有點熱熱的,他擔心地抱緊她,這兩天睡在山區,她恐是受寒了。
「你會冷?」惜兒誤解他抱緊她的原因。「惜兒很熱。」她張開手抱他。「我好餓。」
「我知道。」他蹙眉地望著滂沱的大雨,這雨到底何時才會停?
而當雨終於止住時,已是黃昏。他鬆了口氣,搖搖惜兒。
「雨停了,惜兒。」
惜兒囈語幾聲,羅炎抬起她的臉,用手覆上她的額,被她散發的熱度嚇了一跳,他又喚了她幾聲,她才勉強睜眼。
「雨停了,惜兒。」他抱她出洞。
「嗯。」她有氣無力地應一聲。
「要不要吃魚?」他著急的托起她的下巴。
她搖頭,她好難受,什麼都不想吃。
羅炎不知所措,怎麼辦?
他得帶她去看大夫才行,問題是這兒根本沒人,更遑論大夫。
他急急抱著她沿著河床走,希望能走出這座山。一個小時後,羅炎感覺地勢似乎平穩不少,他摸摸惜兒的額頭,仍是燒的燙人,這讓他心急如焚。
中途他瞧見飛鳥在吃野果,因此他也採了一手掌的果子,他喂惜兒吃一些,自己也吃了幾顆。
「惜兒,拿好,餓了就吃。」他將果子塞在她兩手掌心中。
「嗯。」惜兒點頭,閉上雙眼。
羅炎抱著她,腳步不曾停歇,他必須快點找到大夫。他已經失去了娘,他不能再失去惜兒,現在她是他唯一的親人,她不能死,他絕對不允許。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雨也開始飄下,羅炎拉開棉襖將惜兒圍住,他不能讓她淋到雨。他開始跑了起來,因為河谷的路已變得平坦,和上頭的山路連成一條寬敞的大路,他們終於走出這座山了。
羅炎不住往前跑,不敢停下來,可是地上的泥濘減慢了他的速度,而且比平時更易疲憊。他的腰側漸漸疼了起來,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知道他該停下來休息一會茫,但他不能,時間耽擱愈久,惜兒就愈危險。
他的肺好像快燃燒起來,而他的喉嚨也因強風而發疼,呼出的熱氣散在空氣中,消失無形,他機械地跑著,轉向另一條分出的岔路。
他顛躓一下,整個人跪在泥路上,他重喘了幾口氣,便撐起自己,繼續往前跑。他不知道他跑了多久,雨愈下愈大,夜色昏暗,他只能藉著些微的月光辨認方向。
而後他聽見馬蹄聲在身後響起,緊接著是一聲咆哮:「讓開──」
羅炎直覺地向一旁閃開,卻摔在路旁,身後的兩匹馬揚起前蹄嘶鳴著。
「怎麼回事?」一低沉的嗓音自窗口飄出。
「老爺,沒什麼,只是太暗了,沒注意到路上有人。」馬伕回道。
「沒受傷吧?」
「沒有。」馬伕敷衍著,打算繼續趕路。
羅炎抱著惜兒自泥中站起,惜兒張開眼,她被泥巴給冷醒了。「炎哥哥……」
「沒事。」他喘息著抱緊她。
車內的中年男子聽見小孩的聲音,立刻掀開窗簾,阻止駕車的馬伕。「停下來。」
微弱的光線只夠他看清一名少年抱著一小女孩,兩人全身泥濘。「阿富,撞到人了。」
「不是,老爺,他們自己跌倒的。」馬伕連忙澄清。
「請他們上來。」
「老爺──」
「我說請他們上來。」
馬伕對羅炎吆喝道:「我家老爺請你們上去。」他跳下駕駛座位,拉開車簾。
羅炎遲疑著要不要上去,但惜兒的高燒讓他無暇思考太久,他抱著惜兒進入車內。
「爹,他們好髒。」車內一年約十歲的女孩兒不滿地抱怨。「髒死了。」她身穿銀紅地貂衣,腳下是秀氣的三寸金蓮,皮膚白皙紅嫩,紅唇小巧,圓溜的雙眼更顯得她秀外慧中,但如今姣好的臉蛋是一副不悅的表情。
「翠兒,不得無理。」詹鴻達沉聲道,他是一名偉岸挺拔的中年男子,唇上有道鬍髭,濃眉挺鼻,眼睛細長。
藉著車內的燭燈,詹鴻達精明的雙眼掃過眼前的兩人,他們的臉上全沾滿了泥濘,因此看不清他們的長相,但他可以看出他們的疲憊。
「你們怎麼會在這?平時很少人到這兒來的,更何況外頭還下了雨?」詹鴻達問。
羅炎沒有回話,他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從何說起。
「喂!我爹問你話,你怎麼不回答?」詹翠櫻怒道。
「翠兒。」詹鴻達訓了一聲。
羅炎拭去惜兒臉上的泥,惜兒咳了幾聲,她攤開掌心的果子。「捏碎了。」她的小手上都紅紅的。
「沒關係。」他柔聲道。
「髒死了。」詹翠櫻冷哼一聲。
「她生病了?」詹鴻達聽出小女孩的氣息不太順。
羅炎抬頭看了他一眼,點個頭。
「不要緊,我莊上有大夫。」
羅炎再次向他點個頭,表示謝意,他低頭繼續擦惜兒臉上的泥。
詹鴻達微微牽扯嘴角,也不再問了,看來這少年不大愛說話。他再次瞥他一眼,心中頓時有個想法。
或許他可以留住他。
片刻後,馬車進入一大宅子,立即有僕人撐傘候在馬車外,管家拉開車簾。「老爺──」他一抬頭被兩個泥人嚇了一跳,差點沒放聲尖叫。
「王管家,帶客人進屋。」詹鴻達先下車,抱下女兒,一僕人撐著傘隨詹鴻達入屋。
王管家張大嘴。「客人……」
羅炎抱著惜兒下車,王管家立刻將他們納入傘下,他吃驚地看著兩個泥人,這樣還要為他們撐傘嗎?
一入大廳,詹鴻達便派人立刻去將大夫請來。
「翠兒,要不要先回房歇著?」
「不要。」
詹鴻達莫可奈何的搖頭,翠兒讓他給寵壞了。
王管家帶著羅炎和惜兒入廳,詹鴻達立刻示意讓僕人帶他們去沐浴。當兩人要被分開入浴時,惜兒搖頭抱緊羅炎。
「不要。」她虛弱但堅決的說。
「惜兒聽話。」羅炎安撫道。
「我要和你一起。」她固執的回答,身邊的人一個個離開她,已讓她小小的心靈產生不安全感。
羅炎曉得她的心思,他柔聲道:「我們打過勾勾的,你忘了嗎?而且我就在隔壁。」
「我沒忘。」惜兒想了半晌,才做出決定。「你要快點喔!」她緩緩鬆開他的頸項。
「好。」羅炎放下她,讓僕人帶走惜兒,惜兒還頻頻回頭看他。
「要快點喔!」她打了個噴嚏。
羅炎頷首,這才進入澡池。雖然他也不想惜兒離開他,但禮數還是得顧及,他不能同她一起入浴。
半小時後,羅炎才再度抱回被清洗乾淨的惜兒。她微笑地抱緊他,人已陷入半昏迷狀態,一見到他,她立刻放鬆地入睡,整個人愈發燒燙,羅炎擔心地直蹙眉。
僕人帶他們走進一間客房,當然,詹鴻達已在那兒等候,另外三人則是詹翠櫻、一名佝僂的老者和一奴婢。
「鄧老,快幫小姑娘瞧瞧。」詹鴻達看得出少年憂心如焚,沒想到泥濘之下,竟是一俊逸的臉孔,連那女娃兒也靈秀動人。
鄧老坐在床沿,對羅炎道:「先把她放下來。」他的聲音蒼老有勁,滿頭的白髮,留著一白鬍鬚,身體瘦削,面容帶著一絲嚴厲。
羅炎走到床畔,拉開惜兒的手,惜兒立即睜眼。「我在這兒。」他安撫的說。
惜兒這才再度入睡,他抱她躺在床上,鄧老探手為她診脈,另一手摸著山羊鬍。
羅炎著急地看著他,半晌,鄧老才道:「她的氣血滯凝,再加上飢寒交迫,病得不輕,若再慢一步就有性命之憂。」他抬頭望著焦急的少年。「她先前有受過傷?」
「她的背。」羅炎頷首。「她要不要緊?」
鄧老拉開惜兒的衣裳,端詳她的後背。「化膿了。」
詹鴻達走近床畔,蹙起眉宇,女娃兒的後背上紅腫,還有些潰爛,看起來是被木棒所打。
鄧老拿出一瓶藥抹在惜兒背上,惜兒囈語一聲。「她的背讓她發燒。」
羅炎握緊雙拳,他沒有好好照顧她,這一路上也沒聽惜兒喊疼,他根本不知道……
鄧老塞上藥瓶,替她包紮。「得休養個十來天。」他望了羅炎一眼。「你也伸手讓我瞧瞧。」
「不用了。」
鄧老冷哼一聲。「我可不喜歡人家拒絕。」他一個起身抓住羅炎的手。
羅炎大吃一驚,卻甩不開他。
「看來你也一樣。」鄧老哼的一聲,他左手一把撕下羅炎背後的衣服。
詹翠櫻立即尖叫:「噁心死了。」她撇過頭,差點吐出來。
詹鴻達皺起眉頭,他的背比女娃兒嚴重多了,有棒傷、割傷,又紅又腫,再加上淋雨、在泥地打滾,皮膚已經潰爛化膿,只見血水仍在滲出,而且又有膿水,真是慘不忍睹,整個背已有些血肉模糊。
「你倒很能忍。」鄧老譏笑一聲。
羅炎沒說話,只是又冷又怒地注視他,鄧老笑得更大聲,他從藥箱裡拿出一瓶藥丟給他。
「擦不擦在你。」他轉身走了出去,甚至沒和詹鴻達說一聲。
「我要回房。」詹翠櫻說道,她待不下去了,那人的背真噁心。
「是,小姐。」婢女扶著她走了出去。
詹鴻達無奈地歎口氣。「你別介意。對了,我會叫人再多送幾套衣物過來,你們就在這兒住下。」
羅炎搖頭。「惜兒一好,我們就走。」他還得去找娘。
詹鴻達精明的眼眸看了他一眼。「你不擔心你們一走,這一路上若有個變化,惜兒可能又生病。」他見羅炎遲疑一下,便知道自己下對棋,這少年唯一在意的似乎只有惜兒,若要留下他,便得從她身上著手。
「當然,我不可能會讓你們白吃白住,不過有一點你可以放心,住在我這兒,我可以保證惜兒會非常安全,而且絕對不會再有傷痕出現。」他見羅炎又猶疑一下,不由得扯出一抹笑意,雖然他不曉得他們的傷是怎麼來的,但也明白是人為的,所以他才會從這點切入。
但他不能太急,於是他道:「說這些太早了,你們大概也累了,早點休息吧!隔壁那間客房是你的。」話畢,他便走了出去,到門口時,他又轉頭說了句:「下人等會兒會將煎好的藥端過來,你們兩個都得喝完,傷才好的快。」
他走出房,順手帶上房門。
羅炎在床邊坐下,為惜兒拭汗,幫她把棉被蓋得密不通風,自責地注視惜兒。
他一直告訴自己要好好保護娘和惜兒,但他什麼都沒做到,他痛恨自己的無能,他為什麼這麼沒用?他連保護她們的能力都沒有。
羅炎撫著惜兒發燙的臉,心中一片驚慌,他不能再失去她,如果沒有在中途遇上詹鴻達,他不敢想像後果。
表面上,惜兒很依賴他,但實際上他也在依靠她,她已經是他唯一的支柱。
或許他該考慮留在這兒,若莊主承諾屬實,那惜兒將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再者他也可以請莊主幫忙尋找娘。莊主看來是個不錯的人,至少他讓他們上馬車,還願意收留他們兩人。
或許,這真的是個可行的辦法,他輕摸惜兒的頭頂,惜兒呢喃著他的名字,他溫柔地微笑,在心中下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