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當谷縉雲進到辦公室後,立刻大發雷霆。
因為蔣靜在無預警的情況下,請了一星期的假,而且一大早就飛往日本,只留不只字片語,說想散散心,其他該交代的事,她一個字也沒提。
其實,請一個星期的假並沒什麼,但這星期有一位來自德國的知名指揮家,應總統府音樂廳之邀,前來做三場的演出,在這三場表演中間,總統府還特地為這位享譽全球的名指揮家,舉辦一場高級晚宴,與會來賓都是中外相當知名的藝文界人士,當然,其中也包括谷縉雲。
這個高級的茶會,規定必須攜伴參加,當初,會選擇蔣靜,是因為她懂英、法、德、日,四種語言,帶她出席,雖然不是他樂意的,但至少,她流利的語文能力,能夠幫他的忙,試著跟這位指揮家溝通,邀情他為一些無法進總統府聆聽天籟的民眾,到國家音樂廳再次演出。
而這位來自德國的指揮家,不喜歡跟人用英語交談,他重視德語,是個民族性、愛國心相當強的音樂家。
而這項任務,必須要兩人合力進行,光靠他一人,怕是沒有辦法讓對方充分瞭解到他們的誠意。
就因為非用德語交談,所以之前谷縉雲才會問紫柔會不會德語,答案是——她只到德國遊學過半年。
「不……不行啦,我的德語很破,端不上檯面,這……這恐怕不行,你找別人好了。」
一聽到要跟他去出席總統府茶會,還要跟德國名指揮家用德語交談,紫柔整顆心都快要蹦出來。怪不得……怪不得昨天蔣靜會用那種口氣跟她說,她能不能坐上公關主任這個位置,是不是這塊料,今天就能分曉。
「紫柔,你怎麼會突然間對自己這麼沒信心,你曾到德國遊學半年,我相信你基本的會話已經足夠,況且,有我在旁邊,你不需要緊張啊!」
「不緊張?跟一位全球知名的指揮大師說話,還要想盡辦法博他開心,希望他能挪出檔期,再次來台演出……天啊!這是多困難的一件事,我就算到德國住上十年,還不見得敢跟他說話,你要我現在去面對他?不,不行啦,我……我會怯場,萬一……萬一不小心腿軟,那很難看的……」
紫柔說什麼也不願意,萬一丟臉,是丟到總統府,是丟國家的臉。她還要不要在台灣住下去啊?
看到紫柔對自己一點自信也沒,縉雲並不打算就此打退堂鼓,他來到她身邊,牽起她的雙手,讓她的雙眼,逃離不開他的視線。
那對深情款款,還帶著堅信光輝的黑眸,直視著她。
「這位名指揮家,對我來說相當重要,要是我能將他邀請來台,對我的事業,以及將來在藝術界的地位,有著相當大的幫助。蔣靜故意躲到日本,就是要試探你,看你能不能接此重擔,要是你辦到了,就能證明你能力比她強。紫柔,我喜歡你,就是因為你不畏懼,不退縮,我相信你能做得到的。」
「我……我沒你想像中那麼厲害,我又不是何麗玲陳敏薰,我只是個普通的項紫柔,特別是像那種大場面,光想我腿就軟啊……」紫柔皺著臉,死命地搖頭。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惶恐,她做事的原則,是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
雖然她多年前曾到德國遊學,但所學的德文,早就大多歸還給老師,別說基本會話了,恐怕連一個像樣的打招呼和寒暄,她也沒十足的把握。
但是,縉雲的話,卻在她心中迴盪……
經過近半小時的考慮後,紫柔走到縉雲身邊,看著他說道:「我跟你去好了!」
「紫柔,我就相信你可以的,你剛是在跟我開玩笑的,對不對?」
「對……對啦,我是在跟你開玩笑的。」紫柔甜甜的笑說道。
不管了!晚上好好K他個一夜,臨陣磨槍拚一拚!
「想看我緊張的樣子是不是?好,這次就算你贏了。不過,後天可就不許開玩笑了,那個指揮家是個嚴肅的學究派學者,不能太過嬉皮笑臉,這點,你明白嗎?」縉雲叮嚀道。
「嗯……那能不能你多講一點,我適時在一旁幫腔,我想身為一個女人,甜美的微笑才是促進溝通的最佳語言,你說是不是?」
「真是懶惰,不過看在你確實有甜美笑容的份上,就照你說的辦吧!」
紫柔苦笑以對。
反正,只要他跟她說話,她就笑笑點頭,用德文說是,相信應該就能從容過關。
上帝啊,請兩天後賜給她好運,這一切一切,都是為了幫助縉雲啊!
抱了兩天兩夜佛腳的結果,就是有了黑眼圈。
此刻,紫柔正在用粉餅,試著蓋住兩個超大黑眼圈。面對梳妝 台,她一下按按左眼,一下又按按右眼,不管怎麼按,她都覺得那黑色陰影,怎麼蓋也蓋不掉。
「完蛋了,兩個熊貓眼變得這麼厲害,等會怎麼見人!」又不敢蓋得太厚,怕被人家說塗粉像在刷牆壁,蓋得太薄,兩塊黑壓壓的眼圈,怎麼看都礙眼,這是她第一次對自己這麼沒自信,她實在害怕那位指揮家看到她,會不會當場嚇一跳。
「這麼美麗又有氣質的小姐,還坐在這幹什麼,我們準備要出發嘍!」
鏡子裡頭,突然出現谷縉雲的臉蛋。
他早已著裝完畢,一身鐵灰色的亞曼尼西裝,看起來帥氣又不失穩重。
說真的,臉上那兩坨黑眼圈不算,今天的紫柔身穿一襲水藍色套裝,配上白色尖頭高跟鞋,外加一整套的珍珠項鏈及耳環,把原本就高貴典雅的紫柔,襯托得更像個皇家公主。
但這樣的讚美,並沒有引起紫柔一絲絲的喜悅。
要知道,女人家要是臉上狀況不好,打死都不會想出門,可是,今天她是非出門不可,唉。
再怎麼不願,紫柔還是拿起小包包,和谷縉雲搭上了車。車子一路開往總統府博愛特區附近,到達目的地後,只見一台台黑頭轎車魚貫駛入,當紫柔一踏出車門,放眼望去,都是縉雲所說,一些藝文界的重量級人物和政府官員。
第一次看到這樣盛大的場面,紫柔簡直是傻眼了。她站在門口,動也不動,直到一記溫柔聲音從耳後傳來,她才回過神來。
「親愛的,你沒問題的。記住,你的笑容是最迷人的,別擔心,有我在你身邊。」縉雲說完,立刻執起她的手,緩步走進會場。
剛進會場,兩人就看到雷雅剋夫婦正迎面而來,縉雲悄聲在紫柔耳邊說道:「那位留著國王胡的,就是雷雅克先生,等會打了招呼後,只要微笑,聽得懂的再回答,明白嗎?」
聽到他的叮嚀,紫柔點了點頭,說道:「我曉得了。」
「很好,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雷雅剋夫婦分別和縉雲及紫柔親切握手,客套性的寒暄之後,雷雅剋夫人便將紫柔帶到一旁,表明要和她來個淑女間的對話。縉雲目送著她,眼中充滿對她加油打氣的光芒。
在相互帶開的十分鐘之間,縉雲不斷將目光掃向紫柔和雷雅剋夫人,他看到紫柔和雷雅剋夫人有說有笑,出乎縉雲意料之外,好多次他眼角不經意瞟過去,發現都是紫柔在動嘴皮,看她興高采烈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不會說德文的人。
十分鐘過去,雷雅剋夫人和紫柔愉悅地走到兩個男人身邊,紫柔拿出基本的德語和雷雅克先生小聊兩句。
縉雲發現,紫柔的德文其實不差,說得還挺有模有樣的,讓雷雅剋夫婦相當開心,特別是民族性強烈的雷雅克先生,這次完美的互動關係,讓縉雲很有把握,能邀約到雷雅克先生再度訪華,這一切的功勞,紫柔功不可沒。
終於,兩人與雷雅剋夫婦暫別片刻,紫柔身子才完全放鬆,她背對著賓客,一個人面對窗戶大口呼吸,縉雲走到她身邊,用一種滿意到不行的笑容對她說:「你表現得實在太好了,從雷雅克先生臉上,我感覺得出他很高興。」
「我快要不能呼吸了,你知道嗎?那就好像一個人要溺斃,水一直灌進鼻子的感覺,還好已經結束,否則,我不知道遺能夠再撐多久。」
縉雲不以為然。「可是我看到你和雷雅剋夫人還蠻有話聊的,大部分的時間,我看到都是你在說話。」
「那是因為雷雅剋夫人一開口就說英語,當時我也嚇到了,聽到她說英文,我當然也跟她一樣,那是我最拿手的語言啊!」她接著又說:「後來,她又跟我提到,她和雷雅克先生是在美國TKc公司認識的,那家公司就是我原本要去任職的公司,她說她弟弟在那當主管,所以,我跟她說,如果有機會,麻煩她幫我問問看,我是不是還有機會到他們公司去上班……」
說到這,紫柔發現縉雲的臉越來越沉重,好像很在意她最後說的那句話。
紫柔很快接著說道:「這機率不太大,而且,我覺得雷克雅夫人應該只是在說客套話,也許,走出這裡,她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時,有個與縉雲熟識的人插到兩人中間,縉雲為了應酬,要紫柔自己先去逛逛。
紫柔一個人走到陽台處,找了一個小角落的座椅坐下,在沒有人發現時,把高跟鞋脫了下來。
「真是不舒服,到底是誰發明高跟鞋來殘害女人的?」
就在她自言自語抱怨的同時,頭頂突然出現一片陰影。
紫柔抬起頭,看到一個上了年紀,表情不怎麼友善的男子站在面前盯著自己。
「瞧我看到誰了?你也算是藝文界的人嗎?想不到一個住廉價賓館,靠著賣皮肉錢維生的女人,也會穿得這麼人模人樣,來參加這種宴會?」
看到說話這麼沒禮貌且不客氣的男人,她懶得理他。「對不起,先生,我並不認識你,請你說話放尊重點。」
「不認識我?我相信你的眼睛應該還沒花,你再看清楚點。」看到男人一臉猥瑣,說話低俗,記憶如泉湧般衝了上來。是他,那個在她錯失飛機後,到西門町找旅館休息時,把自己當成妓女的男人!
紫柔臉上充滿恐懼,看到她臉色慘白,那個男人嘿嘿地笑了起 來。
「現在你可想起來了?那天你讓我很狼狽,原有的興致都被你搞壞了,今天我也要讓你丟臉,給你一點顏色瞧瞧。」說完,男子硬要將紫柔拉進屋裡。
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紫柔本能地推開男子,高聲尖 叫。
突然,砰咚一聲,男子跌落在地,紫柔轉過頭,看到一張憤怒的男子面孔。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賞了對紫柔糾纏不清的男人一記拳頭的縉雲。
聚集在周圍的人也都發出尖叫,一時之間,整個宴會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車子裡,氣氛凝重。
紫柔坐在副駕駛座,不時偷瞄縉雲,腦袋瓜裡一片混雜。
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縉雲和那中年男子打成一團時,所有藝文界的來賓全都在圍觀,就連雷雅剋夫婦也在第一時間趕了過來。
原來那名男子是位風評不怎麼好的國畫家,雖然他在品行操守上頗受爭議,但他的畫作基本上還頗受歡迎,沒想到,這次應邀前來,竟會讓他碰到紫柔。
而脾氣不怎麼好的他,自然地就在雷雅剋夫婦面前,大聲嚷著說紫柔是妓女,而且還是在廉價旅館內從事性服務的下等女人。
雖然縉雲極力解釋這一定是誤會,紫柔絕不是那種低俗,以賣皮肉維生的女人,可因為雙方是第一次見面,並不熟識,雷雅剋夫婦一時也沒辦法判斷孰是孰非。
為了避免待在現場讓紫柔更為尷尬,縉雲只好先將紫柔帶走,決定之後再私下跟雷雅剋夫婦解釋。
「那天晚上我真的沒地方去了,所以才會住在廉價旅館內,我不想亂花錢,誰知道,我住進去的,會是那種專門在提供性服務的場所…」
「一個稍有大腦的女孩,應該分辨得出什麼是好旅館,什麼是爛旅館,你不是小女生了!」縉雲冰冷冷的說。
原本將要成功的計劃突然被打亂,他不免有些心煩意亂,連帶的也口不擇言起來。
聽到這些話,紫柔的心幾乎快碎了!
「谷縉雲,你說什麼?」
淚水不停狂瀉而出,她再也受不了了,大聲喊道:「停車,我要下去,你讓我下去!」
車子用力頓了一下,停在一處紅磚道邊。紫柔衝下車,縉雲也跟著下去。
「項紫柔,你要做什麼?」
紫柔沒有理他,一逕地向前走去。
縉雲跑上前來,拉住她的手,將她身子轉了過來。
紫柔惡狠狠地瞪著他。
「上車。」縉雲說道。
但紫柔頭也不回,抬頭挺胸繼續往前走去。
縉雲沒有上前阻止,上了車,呼嘯一聲,從她身邊快速開了過去。
看到車子飛快駛去,紫柔的心傷得更重,她咬著唇,恨恨罵道:「大壞蛋,沒人性!」
漫無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她沒有目標,不知該如何是好,不敢回家,更不敢找朋友。
走了一段路,高跟鞋讓她的腳痛不欲生,她一拐一拐地走著,站在茫然的十字路口,不知該何去何從……
縉雲心思雜亂地開著車,不知該開向何方。
車子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著,縉雲開來開去,不知要何去何從。
最後,他再度將車子開往博愛特區附近。
想當然爾,早已不見她的足跡,只有落葉飄飄,和淒迷的路燈照著孤冷的道路。
想到她一個女孩子家,這麼晚獨自走在路上,他就擔心不已。
他怎會那麼狠心不顧她,就自己開車走了呢?
他真是個無情無義的王瓜蛋,搞得自己現在心情這麼差,真是自作孽,活該死好!
打了紫柔的手機,響了半天,沒人回應,他失望地將手機丟在一旁,懊悔自己怎會說出那些不得體的話。他的情緒為什麼不能稍稍控制些?當時的他,是被鬼附身了嗎?要不然,怎會對一個心愛的女人,說出那些殘忍的話來?
在毫無頭緒之下,他決定先開車回家,也許,紫柔已經早他一步回到家。
匆匆趕回家裡,迎接他的,只是空蕩蕩的房子。
今晚,海欣到墾丁度假,蔚雨和同學到他們位於烏來的溫泉度假別墅玩,只剩他一人獨守空房。他想,要是現在紫柔能在的話,那該多好。
就在這時候,手機響了,他以為是紫柔,可是電話那一端的,卻是雷雅克先生。
這通電話打來的用意,是要告訴縉雲,有關於紫柔和那位國畫師之間的事情,已經得到澄清。
因為認為此事非同小可,他們請人到那位國畫師所說的那家旅館查詢,得到的結果,確認紫柔並不是那種賺皮肉錢的女人,全是因為那位國畫師被紫柔拒絕而惱羞成怒,才會藉機在大眾面前羞辱她。
雷雅克先生之所以會做這個動作,全是因為看到在場所有人的反應。
在他和紫柔離開後,大家都在議論紛紛,似乎並不認同那位國畫師的說詞,且都用譴責的眼光看著他,最後,他還惱羞成怒的狼狽離去。
於是,雷雅剋夫婦開始質疑那位國畫師的話。
在經過一番深思後,雷雅克先生覺得,由今晚接觸的過程看來,他相信谷縉雲的為人,是不會隨便帶個不三不四的女人來欺騙他的。
基於這種種因素,他猜得出紫柔肯定被誤會了,所以才打算在最短時間內,將事情給查個水落石出。
紫柔是個單純甜美的女孩,怎麼能被這麼冤枉呢?
「謝謝你,雷雅克先生,很感謝你答應再度來台,有關行程安排,我會找個時間再跟你詳談的。」
由於紫柔給了雷雅剋夫婦極好的印象,因此,雷雅克先口頭承諾,願意明年抽空前來台灣,再做一場演出。
按下關機鍵,他的良心更不安了。
一想到紫柔現在還在外頭,身心俱疲地在街上遊蕩,他的心,一刻也安定不下來。
抓起外套,他奔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