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覆滿白色亮光的八點,初秋引來的徐徐涼風吹進打開了四分之一的窗,把窗簾吹起了一個漂亮的圓弧,也送進了滿室的颯爽涼意。
昨天晚上臨睡前打開的電風扇仍舊盡責地以一百八十度的弧度來回運轉,雖然氣溫比之前涼了許多,卻讓躲在輕得像羽毛的棉被裡頭的人兒更加好眠。
九點,莫名響起的鬧鐘聲不識相地發出似火警訊息般的鬼叫。咕噥了一聲,棉被裡伸出了一隻雪白玉手,精準地找到發聲的來源,「啪」一聲,打得它閉嘴不敢再叫。
十點,穿著拖鞋、踩上樓來抓人的章家母親大人,一進房間便二話不說地用力掀開棉被,甚至從腹部發聲,中氣十足地扯開嗓門大喊。
「桑桑,現在都幾點了!?你還給我賴在床上不起來!上個禮拜就告訴你隔壁韓媽媽要搬回來了,叫你一定要回家,結果從告訴你的那一天之後,你竟然一整個星期都不見人影!」
章媽媽的起床開罵號對桑悅來說,一向比鬧鐘來得有效果。
清醒了四分之三的桑悅死命抓著快淪陷在母親大人手裡的棉被,不放手!她就是死都不放手!
「章桑悅!你快給我起床!女孩子老睡到太陽曬屁股,多不像話!」
章媽媽的好臂力全是從以前到現在叫桑悅起床、搶棉被所鍛煉出來的,日積月累的實力不容小覷。
「媽,你饒了我吧。我在實驗室裡忙了整整一個禮拜,好不容易昨天實驗做完才可以回家補眠,你就讓我多睡一會兒好不好嘛,人家累得全身都快癱瘓了。」
桑悅試圖以裝可憐來爭取睡眠時間的延長,她著實捨不得與軟綿綿的棉被分開。
反正誰是韓媽媽一家人,她腦中完全無概念。這陣子她的腦容量都被一堆化學公式及某某分子量給塞滿了。
只是,雖然桑悅沒有多餘的精神去動腦回憶,但腦海中隱約浮現一張張不甚清晰的臉孔。
「不行!看你一頭亂髮,髒得要死又臭得要死,你這副模樣如果被韓媽媽看到了,該怎麼辦?我明明是生了一個白白淨淨又漂亮聰明的女兒,可不想被人誤會成是生了個不愛回家的野孩子。我還情願你笨一點,學別人家女兒每天文文靜靜地乖乖待在家裡。」
章媽媽又開始哀號自己怎麼生了個太過聰明能幹的女兒,每天只會往外頭跑,且非得弄得全身一堆怪味才回家。
「不准再睡了,快給我起床去洗個頭髮,順便去修一修、剪一剪,中午我請了韓媽媽全家過來吃飯,限你中午前準時乖乖給我回家,否則以後要吃飯自己動手煮!」
搶棉被大戰終於分出勝負,由章媽媽勝出。
無奈地坐在沒了棉被的雙人床上,這下子桑悅的睡意都被母親大人趕跑了。
「媽,這不是臭味,這是實驗室氨水的味道,我在實驗室待了一個星期,身上沾了點味道帶回家也是正常的,你不用太大驚小怪啦。」
桑悅還真的抓了一撮頭髮湊近鼻子聞,果真有點臭臭的。呵呵,她做了個心虛的傻笑給母親大人。
「不然乾脆剪短好了,又好整理……呃,我開玩笑的啦。」
桑悅其實早想把頭髮剪了,但無奈母親大人不准;這次又在母親大人凶狠的目光下趕緊裝傻閉嘴。
「你還敢說!大學填志願時就叫你填個家政系來念,你偏偏給我填個營養系。好啦,本來畢業後當個營養師也不錯,結果你偏偏又再考個什麼生物科技研究所來讀,現在老跟一堆男孩子整個星期沒日沒夜的窩在實驗室,像什麼話!女孩子家就是要乖乖待在家裡才乖……」
章媽媽每次翻起這筆舊帳,都非得要呱啦呱啦念足一個小時才過癮。
有時候桑悅會懷疑,是不是每個當媽的,都有唸經給小孩子聽的本事,否則怎能在短時間中拉拉雜雜說出這麼多話。
「媽,我現在不是乖乖在家了咩,我乖乖聽你的話,立刻起床刷牙,再去修頭髮,好不好?」
為了打住母親大人繼續翻舊帳,桑悅緊緊地抱住媽媽圓滾滾的腰撒嬌。和母親擁抱,應該是每個孩子在母親子宮裡時就有的一種本能吧。
「你唷,這招不知道是跟誰學的,都已經二十幾歲了,還這麼愛撒嬌。」
章媽媽每次只要見到女兒甜甜的鵝蛋臉露出乖巧樣,就立刻火氣全消,把舊帳全拋到九霄雲外去。
女兒是她生的,當然長得跟自己年輕時一模一樣,又美又標緻。
「我唷,這招當然是跟你親愛的老公、我親愛的老爸學的咩。」
嘿嘿!桑悅這招屢試不爽,次次見效。
「父女倆一個樣,你好的不學,偏學一些怪的。」
章媽媽老拿這一老一少父女倆沒轍。
「錯。這叫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全是老爸和你的遺傳基因搞的鬼。對了,老爸呢?」
怪了,通常這時候都會見到老爸出現拯救她啊。
「一大早就跟韓伯伯開開心心去釣魚了,出門前還誇口說等著他釣大魚回來煮魚湯喝。」
說到最親愛的老公,母親大人的眼神中總不經意地流露出肉麻兮兮的愛意,二十幾年如一日。
「哦。」
隨便應了一聲,搔搔有點癢的頭髮,桑悅仍對剛搬來的韓家一家子沒啥太多印象。
恰巧,一聲電話鈴響,打斷了母女倆未完的話。
「我去接電話了。還有,你待會兒去修頭髮時,記得去前面路口轉角那間新開的髮型工作室,如果他認出你是章桑悅,就會幫你打折的。」
跟女兒說了不是太完整的話後,沒時間再詳細多解釋,章媽媽便匆匆忙忙跑去接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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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叫做「如果他認出你是章桑悅,就會幫你打折」?母親大人說的這句話真讓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可不可以也叫她常常光顧的那間好吃到像加了安非他命的芋頭大王-冰店的老闆,在認出她之後順便幫她打打折?
那家髮型工作室的地點很好,所以桑悅只花了一點時間便找到了。
「哇塞!什麼時候新開了間格調這麼高的專業造型工作室?」
桑悅有點呆樣地望著眼前掛著「韓式造型工作室」藍色招牌的漂亮二層樓白色建築物。
桑悅記得自己才一個禮拜沒回家,會不會下次她窩在實驗室的時間再長一點,家裡隔壁就蓋起大百貨公司了?
她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因為補眠補得不夠,所以出門前也懶得戴上隱形眼鏡,直接戴上黑框眼鏡就出門了。
這家店的一、二樓全用透明的落地窗當牆,看起來裡面的生意似乎很不錯。
桑悅推開玻璃門進去,很快地,她就被帶到一處空位。
一坐好,桑悅立刻發現這家造型工作室放的音樂是大提琴樂,而不是當下的流行音樂。
「小姐,請問你需要做怎麼樣的服務?」
服務人員的禮貌夠水準,笑容也夠親切。
「我要洗頭跟剪頭髮。」
「請問有沒有指定設計師?」
「沒有。」
簡潔又明瞭的一問一答之後,店裡的助理動作迅速地先送上雜誌、飲料,再幫桑悅洗去滿頭的氨水味。
二十分鐘後,正牌設計師正式接手。因為桑悅的眼鏡早已拿下,所以她只能用近視八百多度的霧濛濛視線,使勁地瞇著眼從鏡子裡見到站在她身後的男設計師模糊掉的臉孔。
剛毅的輪廓以及高到必須彎下身低著頭才能對上她的眼的身高,對了,還有他滿身的黑。
他的樣子讓桑悅想起港星古天樂;那時候他主演的《尋秦記》紅得不得了,來台灣宣傳的那幾天,不管選台器怎麼轉都看得到他的身影。
恐怖的是,偏偏她家的母親大人還滿迷戀他的;那幾天裡,只要有他上的電視節目,必定看得目不轉睛。
「小姐,你有看到喜歡的髮型嗎?」台灣版古天樂開口說話了,嗓音低沉又穩重。
「喔,幫我修剪掉頭髮尾髮質差的部分就可以了。」桑悅認為這麼說,對方應該就能瞭解了。
桑悅感覺到對方的視線專注地打量著她的頭髮,像是要進行什麼大改造工程似。
「太差的部分?嗯,我瞭解了。」
算了,反正他說他瞭解了,她應該不必再多做說明。
桑悅瞇著眼,很專心地看著湊在眼前的八卦雜誌,心想只是修一下頭髮而已,應該沒啥大問題,並且很快就OK了。
只是,為什麼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桑悅覺得自己頭髮的重量愈來愈輕,且脖子有種吹到涼風的涼颼颼感覺?
「剪好了,你戴上眼鏡看一下。」
男設計師一聲令下,桑悅戴上眼鏡,看到鏡子裡原本好不容易留到肩下的頭髮被削至脖子部位。
她愣了半秒鐘,回過神後,臉色也變了個顏色。
「我……我……的頭髮怎麼變這麼短?你知不知道這頭長頭髮關係到我的死活?!」
她綠著臉,口氣很差,因為這頭長髮是她唯一達到母親大人眼中女孩子的標準。完了!回家準會被母親大人剝皮。
桑悅還記得自己念小學的時候,母親大人最喜歡在她每天上學之前,幫她梳綁公主頭;之後有一次她太頑皮,不知死活地自己拿剪刀學電視上的阿姨剪自己的長頭髮,結果被母親大人請吃了一頓竹筍炒肉絲,到現在她心底仍對這恐怖的記憶心有餘悸。
「是你說要把尾端太差的部分剪掉,我照做了;況且,我覺得現在這個髮型比原來的更適合你。」
男設計師說得事不關己般的不痛不癢,神色仍是一派輕鬆自然,眼神之中還透露出一絲「有那麼嚴重嗎?」的訊息。
「這麼一大段的頭髮也叫做尾端嗎?你是不是眼睛有毛病?!還是搞不清楚長度的單位啊!」
他的驕傲表情令桑悅更火了。人可以犯錯,但是不可以不認錯。
「ㄟ……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道歉。」
桑悅抬起眼看著眼前比她高出一個頭的死硬派傢伙,眼中噴射出兩道想扁人的火焰。
桑悅卯上他了,虧她一戴上眼鏡看清楚他時,還想為他的那股酷勁及帥臉吹聲狼∷瓶諫諛亍
「我沒有做錯,根本不需要道歉。」死硬派傢伙也不鬆口,雙手在胸前交抱,一副挑釁的模樣。
「你……你……你這個惡劣又耳朵硬得像石頭的傢伙!一點以客為尊的服務精神都沒有,別以為臉又黑又臭得像鬼,這樣我就會怕了!」
桑悅像金剛女戰士般地挺起胸膛,顯然忘了自己是在對方地盤上。
「我尊重客人擁有消費者該有的權利,但我也希望對方能夠尊重我的專業技能。」
沒有人會在被說臉又黑又臭得像鬼之後,還能露出笑容的。
「好!既然如此,請你們老闆出來,我一定要向他投訴你技術太差之外,又沒有禮貌。基於保障消費者權益,我有權利這麼做。」
絕對不能向惡勢力低頭,是桑悅的原則。
「你說吧。」死硬派傢伙竟無動於衷,冷靜異常。
「你們老闆人都沒個影,要我說什麼?!」她瞪了他一眼,彷彿他在說什麼鬼話。
「我就是這家店的老闆,獨一無二,絕無分身。」
桑悅看到一身黑色勁裝的他臉上刻意展現魔鬼般的笑容,很明顯的就是在取笑她。
「算你厲害、了不起,我去結帳!」
既然人家有錢開店不怕倒,她也沒話好說,桑悅拿起錢包及帳單,走到櫃檯。
「幫這位小姐打五折。」
魔鬼也跟著走到她身邊,說了句天使才會說的動聽話。
「不用!全部我自己付!」
桑悅賭氣地從自己上個月用研究費新買的 LV 皮夾裡掏出一張千元大鈔。拒絕魔鬼很簡單,但拒絕天使著實令人有些微的掙扎。
「請慢走。」
黑魔鬼好笑地看著她將找回的錢用力收回皮夾後,溫柔地開口了。
「廢話!我不慢慢走,難道用飛的嗎?」
深仇大恨已種下,再溫柔都沒用!
桑悅不再理他,推開玻璃門走出去,離開了有黑色魔鬼所盤據的惡靈古堡,準備回家接受母親大人的荼毒。
嗚!她回家會不會被罰跪算盤!?
而黑色魔鬼看著她走出玻璃門後的背影,露出了一個天使般的陽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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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喲呼!乖女兒!」
就在快走完這條其實很短、卻感覺很漫長的回家路時,桑悅聽見背後傳來父親喚著她小名的愉悅聲音。
太好了!她的救星回來了。
桑悅轉身回頭迎了上去,看到了拿著釣竿和背著箱子的爸爸和他身邊一個笑容可掬的陌生伯伯。
「爸。」桑悅甜甜地呼喚,這一向是她有所求時的親匿語調。
「咦!這位伯伯是?」
「他是以前住在我們家隔壁的韓伯伯啊,你忘了嗎?」兩雙眼睛、四隻眼睛在等著她的答案,讓她壓力好大。
「哦,是隔壁的韓伯伯啊。韓伯伯您好,我是桑悅。」
她真的忘了,而且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反正就是「隔壁的韓伯伯」嘛,就跟「隔壁的某某伯伯」一樣,都是鄰居嘛。
「我知道。你小時候我跟韓媽媽都跟著你爸媽叫你的小名桑桑,沒想到一轉眼,你已經長這麼大,而且還在念研究所了。對了,你還記得你以前常常到我們家找士煒玩的事嗎?」
桑悅要是真的記得才有鬼;圓圓的黑眼珠轉了半圈後,她點頭如搗蒜。
「呃,我記得,當然記得。」
面對一個在回憶往事的和藹長輩,就算她早忘了也要說記得。做人要懂得敬老尊賢是母親大人教的。
「我說女兒,你怎麼把頭髮剪得這麼短?害我剛才差點認不出來是你,想說你沒那麼大膽敢瞞著你媽去剪頭髮,雖然這個髮型讓我的寶貝女兒看起更漂亮了。」
章爸爸笑呵呵的話卻像箭一般,直直射進桑悅的心,害她整顆心吊得老高。
一想起剛才的事,她就氣得想捶心肝;但想到待會母親大人的開罵,她就緊張得皮皮。
「別提了,我剛才去一間新開的造型工作室剪頭髮,誰知道設計師那麼野蠻,把我的頭髮亂剪成這個樣子。爸,如果待會媽開罵,你一定要替我說好話哦。」
犯了失去寶貝長髮的大錯,非得請老爸這個鎮家之寶出馬求情不可。
「沒問題。今天有韓伯伯一家人到家裡來作客,你媽不會罵你的。」但是吃完飯後會發生什麼事,他就不敢保證了。
「對了,韓伯伯的兒子也在我們這附近開了間造型工作室,他的技術好,人長得帥,又有禮貌,更懂得敬老尊賢,你下次就直接去找他,報出你是章桑悅,肯定可以享受貴賓式的服務。以前韓伯伯跟韓伯母工作出差,他寄住在我們家時,你們兩個的感情一直很好。」
章爸爸笑呵呵地拍胸脯保證。
「對啊,士煒在附近開了間造型工作室,你下次可以去找他,等會他也會來吃飯,你們這對青梅竹馬可以敘敘舊。」
韓伯伯也跟著搭腔,兩個活像一對哥倆好。
「這麼巧?我們家附近最近怎麼突然流行起開造型工作室了,還真有趣。」桑悅跟著笑呵呵,這不但有趣,而且巧得實在有些不像話。
只是,他們剛才說的士煒到底是何方神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