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夜堂涼,雨過湘簾卷。時見流螢度短牆,乍近依然遠。
欲睡更遲徊,徙倚欄干遍。不覺西樓闕月斜,寂寞桐陰轉。
客人雖已走了,但雲夜溪喝酒的興致似乎沒有受到影響,一杯杯自斟自飲,很是悠然。雖沒什麼自己能效力的地方,莫言仍是留在屋裡,是隨時等候使喚,也是一種陪伴。
「對了,那傢伙跟你說了什麼?」
心下疑惑以主人的高超武功,當時的對話應該逃不過他靈敏的耳朵,但莫言仍是老實說了:「他、他讓小的好好照顧您,小的答、答應了。」說罷便是一陣面熱潮紅。
「真是個愛管閒事的傢伙……」雲夜溪自語,搖搖頭,臉上卻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
看著他的笑容,莫言感到心頭一陣窒緊,不由的問了出口:「他和主人是、是什麼關係?」待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脫口而出,再要捂嘴時已經晚了。
「我跟他嗎?嗯……跟你我差不多啊,只不過是正好倒過來罷了。」看著莫言懊悔不已的表情,雲夜溪的心情不知怎地十分好。
「倒、倒過來?」
「是啊,你救了我的命,而我則是曾經救過他的命。從那以後,他就喊著『知恩圖報』總是來這兒纏來纏去的,很是礙眼。」
張圓了小口,莫言十足吃了一驚。他的主人,可以想像他殺人的樣子,可以想像他漠視的樣子,但要想像他救人的樣子?原來他也曾救過人嗎?而對象就是那個錦衣青年……這樣的認知一竄入他的腦中,竟令他的心口一縮,沒來由的疼痛。為什麼救的人是他?是因為他是「特殊」的嗎?有著與眾不同的意義嗎?
天啊!自己在想些什麼!乍然醒悟,莫言被自己心中那尖銳的質詢嚇了一大跳,這樣子的自己,太奇怪了!
「主人,你、你都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嗎?他說的那個什麼『天下第一聰明人』……聽起來好像很、很厲害……」匆匆轉移話題,以掩飾自己的失常。
「嗯,是啊。聽說那個人的確很厲害,不過,一切都只是聽說,他究竟有多少本事,誰又知道呢。」明明已注意到了剛才莫言的神色有異,但雲夜溪還是隨著他說下去。
「真的沒有人知道嗎?可是,那、那他為什麼能被這麼看重啊?」
「你知道這位『天下第一聰明人』有多大嗎?據說,他只有20歲,是東方世家現任當家的嫡孫。」看著莫言圓睜的雙眼,雲夜溪繼續說,「半歲能言,週歲背詩,十歲時便已通曉諸子百家,可以舌戰東方家的新一代才士。十二歲時破了離山老人遺留百年的珍瓏棋局,五年前血暗門滿門被滅,門主被生擒,未傷白道一人,就是有賴他的一時之計。這人雖連名字都沒有外人知曉,但其頭腦之靈,江湖遠播,人一提到他時就會稱『天下第一聰明人』。」
「主人您……很看重他吧?」從沒聽過主人在提起誰時會說這麼多的話呢。
「我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會怎樣對付我呢……」
也許,知道的時刻就是自己束手就擒的一刻?但,那又有何妨呢,世間事,本來就變幻莫測,如同暗夜飛舞的櫻花,誰又會知道它飄往何處,落在何處,殞於何處呢。剎那芳華,便是無限。
「不管他們怎麼對付您,小的一定都、都會站在您這邊,保護您到底的!」漲紅著臉,莫言攥著拳說。
「小言你……」微微訝異,雲夜溪似聽到什麼極有趣的話,
笑意溢滿臉寵,「你為什麼要如此維護我呢?我與你,無親無故,若是我死了,你就去尋下一個主人好了啊。」
聽到那一聲「小言」,莫言只覺呼吸也要停止了一般,無法形容的愉悅幾近於一種痛苦的感覺凝於心底,從未曾有過如此強烈情緒的他感到害怕,但仍答出自己的想法:「小的是個做奴才的,不懂什麼大道理,小的只知道誰是對小的好的人。別人怎麼看您,怎麼對您,小的都不管,對於小的來說只有您是重要的。」
「對你好嗎……」
雲夜溪看向莫言,含義深遠,悠悠難移,莫言對上那如煙如水,收斂了無數言語於其中的眸,感到一顆心砰砰然,跳得是那樣快,那樣厲害。
櫻花的花期極為短暫,從開放到凋謝,一般不會超過半月,也正因如此,才愈顯得那瓣瓣飄零珍貴非常。
正是傍晚時分,小屋內燭火初燃,映出兩個人的身影。
莫言按主人的話將案上熏香熄掉,走回書桌前等待吩咐。好奇地側頭微低身看向雲夜溪專心致志描繪的畫圖,粗筆繪神,浮彩著色,幾道深線勾勒出形意,窗外舞櫻之景便躍然紙上。
今日趁著紫櫻最盛之時,雲夜溪突興起將其繪下的念頭,便吩咐莫言鋪紙研磨,一嘗丹青之趣。
再次抬起頭看向那灑盡天上仙意,舞遍世間芳菲的櫻雨,雲夜溪垂筆在畫捲上題下兩行字: 櫻開櫻落,春風吹不盡嫵媚無數;情深情淺,韶光移得了相思幾何。
寫罷,他搖了搖頭,太矯情了,不是自己慣常的性格,不過改也無益,便這樣放著罷了。小心起身,放畫紙於桌上等待墨跡晾乾,卻看到身邊的人兒似乎看得癡了。
「小言認得這些字?」看他平時的表現,應該是沒讀過書才對。
「不、不認得,只看得出幾個字,」羞澀一笑,莫言指著畫中漫天飛雪說,「可是看主人畫的花兒,就會覺得好美好美,不知怎麼的又有些讓人想哭,只有帶著很深很深的感情,才能畫出這麼美的櫻花吧。」
直樸的話語,卻是道出畫之真諦。
「你說得……」
未待說完,雲夜溪便驚覺異處,雙手猛地推開莫言,大喝一聲:「小心!」自己身形也矢般移後,十數枝牛毛飛針飛過二人剛才所站之處。
迅即飄出窗口,前院之內,果見一黑衣身影,立在那最高大的櫻樹下,回首注視著他,手中長劍寒寒生光。
「何人?」黑衣人蒙著面,雲夜溪無法判斷其身份,即使他沒有蒙面,大約依自己的個性,也不一定會記得他人的長相吧?
「雲夜溪,你殺我父母,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我霍奇定要手刃你這狂魔,以慰父母在天之靈!」狠狠說罷,那人一抖劍,閃電般欺了過來。
「鏘鋃」一聲,黑衣人貫注全力的一劍被雲夜溪輕鬆擋下,略一使力,便將劍上勁道送了回去,逼得那霍奇不得不跳開一步,低吼一聲,再次發動攻勢。
短短時間,兩人已數十招交過,以雲夜溪的劍術,霍奇實在半處好也討不到,幾次手中劍險些被打飛,而他也清楚,這還不是雲夜溪真正發揮了實力,他只是在逗弄自己而已,不由得怒氣更熾。
與這樣子的年輕一代比劍,實在無甚挑戰可言,雲夜溪已感到耐性漸失,打算速速了結此事,招數越發狠厲起來。
「住手!否則我要了他的命!」突然,身後傳來人聲。
雲夜溪挑開霍奇的劍,緩緩回頭,不出所料,透過窗子,屋內,另一名黑衣人正將劍架在了莫言的脖子上。
「不想他死的話,就快把劍拋到地上!」
雲夜溪回頭看向那個叫霍奇的人,他已是一臉得色,但眼神仍戒備地看向自己,看來是生怕自己並不看重被挾持的小小僕從。
「主……主人,您不要管小的……小的,小的就算死了……也沒關係……」一句話,莫言已滿是哭腔,眼角上也早已掛上了晶瑩淚水,可是雖怕得無以復加,仍不願看到雲夜溪因為自己而束手就擒。
心中默歎一口氣,人,果然是無牽無掛的比較好啊,雲夜溪自嘲地一撇頭。
抬起眼,手中劍,緩緩懸於身側土上,不理會莫言的驚聲勸叫,手指慢慢一根根抬起。四個人中,三個人都在注意著他的手,唯獨他自己,只將視線落在莫言脖頸間的劍刃上。
倏地,一道寒光飛過,沒人能看清雲夜溪究竟使用了怎樣的手法,寶劍橫飛而出,射向黑衣人,剛好在飛至他身前時,劍尖衝前,銳利劃過他半邊脖頸,最後斜斜插入土中。
霍奇微愣,但立刻持劍向手上仍空無兵器的雲夜溪襲來,此等良機,錯過便再難尋得。
雲夜溪未曾驚慌,人竟也向霍奇衝去。交錯間,鋒芒盡收。
空手入白刃。需要極高眼力和極大勇氣才能使用的一招,稍一不慎,便是自己手上經脈立斷,性命不保。
此時,雲夜溪手上已握著霍奇方纔仍持的寶劍。劍尖隔著數十米直指霍奇,雙方的形勢早已逆轉。
任誰都知道,此刻留下來硬拚只會速速葬送自己性命,霍奇一失劍,立刻抽身飛退,不管雲夜溪採取了何種行動,他一徑向濃林深處逃去,再不走,那被抹脖子的人便會是自己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如今又添一筆血債。
而雲夜溪,卻沒有追。看著霍奇的背影,他的身形絲毫沒有追趕的意向。
輕盈盈飄入屋內,先看向那被嚇得冷汗漣漣的人兒,一把輕輕攬住,低聲安撫:「小言,不用怕了,人已都死了,沒事了,有我在這兒保護你,我會一直保護著你的。」一手按向那細瘦脖間,果摸到一道淺痕,想必已滲血了吧,心思轉間,已低下頭,吻向那傷痕之處。
酥酥麻麻,又有些癢痛,刺刺的,莫言終於感覺到了那溫熱濕意,臉紅燥熱,又一下子想到剛才那情景,不由得抱住項間的人,大哭了起來。
以為他仍是被嚇的,雲夜溪緩緩撫著他背脊,讓他放鬆情緒。
「你、你,不能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了……不能……嚇死我了……」抽噎著擠出話來,莫言淚痕斑駁地望入他眼中,執意要得到保證。
「好……我答應你……」抱緊了他,嘴唇貼上他微冷的額頭,話語輕輕說出。
擁抱,就這樣子,持續著,沒有人抽離。
桌案上,舞櫻圖中落櫻繽紛裡,卻摻進了數滴紅跡,染了櫻林,染了櫻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