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鳥聲啁啾。
雷家大門口停了一輛精心擦拭打蠟,閃亮到令人難以逼視的黑頭大轎車。
一群人面容肅穆地圍繞在黑色大禮車旁……
千萬別誤會,雷家沒喪事,大家只是在「歡送」雷烈風而已。
雷烈風揉揉額頭。
有人一早來跟他話別,送行,他是很高興,但是這場面也未免被搞得太灑狗血了一點。
他皺著眉,抬頭看來看所有人。
雷老夫人背著手,嘴裡賭氣地叨念不止:「……才回來沒幾天就要走了?你這孩子真不貼心。既然這樣,乾脆就不要回來了,省得我老人家看了難過。」念著念著,眼眶竟然紅了起來。
烈華安靜地陪在老夫人身邊纏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眼睛還不時地盯住凌如意,使著奇怪的眼色。
叔叔雷肅澤和嬸嬸並肩立在老夫人身後,夫唱婦隨地鎖著四道眉。說實話,他真的不太懂這對長輩為何也
送得心情沉重。
大哥烈日昨晚一夜未睡,現在正在補眠。反正過兩日他也要北上和他會合,因此也就沒費事起來送他。
倒是跛著一條腿的烈雲堂哥,竟拄著枴杖出現在送行的行列中。
雷烈雲的表情看起來非常輕鬆愉快——也是眾人之中,雷烈風唯一比較能夠解讀的表情。
雷烈雲的好情緒,令他不由得聯想到凌如意,或許自己的離開,對烈雲哥哥來說,就像是少了一個追求凌如意的絆腳障礙,難怪他會這麼的得意洋洋,信心滿滿。
想到凌如意,他情不自禁地轉頭看向她。
一看之下,他差點被她四周環繞的凝重氣氛感染,幾乎要歎息出聲。
所有人當中最戲劇化的,非凌如意莫屬。
她像個小媳婦般,含淚咬唇,默默幫林叔將他的行李放上車,說有多萬般不捨,就有多萬般不捨。
她泫然欲泣的表情,著實牽動他的心,讓他開始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負了他似的,良心一陣陣地不安起來……
凌如意吃力地從地上捧起最後一個長得像公事包的黑色行李。也許搬的累了,她突然滑了手……
「小心」一隻大掌迅速從旁邊打斜伸過來,一把提過沉重的黑色包包。
凌如意怔怔地望著空空的兩手,接著抬起水汪汪的雙瞳,感動地瞅著他。
啊……他果然還是體貼,溫柔……
「這裡面是我的電腦,又很重要的資料,摔壞了你賠不起。」雷烈風冷冷說道,轉身將黑色提包小心地放置到後座椅墊上,避開了她水意漾漾的麗眸。
凌如意先是一愣,接著瞠大眼,握緊小拳頭。原先要道謝的話,全都一咕嚕地又吞了回去。
他……他不感謝她幫他搬行李也就算了,還說出這種話?!真……真是——
眼一轉,瞟到烈華使眼色使到快抽筋的表情,她馬上鬆開小拳頭,垂下頭去。
真、是、委、屈……
她努力擺出烈華千交代,萬交代,要她盡力在臨別前展現出的深情無悔,我見猶憐的一面。
果然,這招極為有用,馬上勾起雷烈風的罪惡感。
「抱歉,我是說……」他顰眉接收到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譴責視線,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沒關係」
她咬唇的模樣,讓他頓時身不由己地陷入不甚愉快的自責深淵中。
「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雷烈風的頭越來越痛,總覺得眼前的場面怪異得讓人全身不對勁。
「趁著大家都在,我想在烈風離開之前,再當面問一問如意的意思。」奶奶走上來,握住如意的雙手。
「奶奶?」如意眨眨眼,偏頭迷糊地瞧著奶奶眼底閃逝得太快的……一抹精光?
「奶奶,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雷烈風直覺地皺起眉頭,沉聲打斷她們的對話。
雖然奶奶背對著他,他還是敏銳地嗅出一絲詭譎算計的氣息。
「不不不,這事拖不得,我一定要現在問。大家也幫我做個見證,免得日後有人說我頑固,霸道,自作主張。」雷老夫人特意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晰發音,像是要把她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刻在所有證人的腦子裡,將來好作為呈堂證供。
「奶奶,我馬上就要上路了,能不能回來……」再玩你的把戲?雷烈風壓下翻白眼的慾望。他太清楚奶奶想幹什麼。早不問,晚不問,偏偏選在這個節骨眼問?
「這事又耽擱不了一分鐘,不是你叫我問嗎?」老夫人向後瞪了他一眼,又自顧自地轉頭,換成和藹可親
的面容,跟凌如意說話:「如意丫頭,趁著現在,你老老實實地跟我說,你對我幫你選的對象滿不滿意?」
「啊?」要她在這裡回答?凌如意左右環視了眾人一圈,薄臉皮難為情地發熱,視線根本不敢觸及奶奶身後的雷烈風。
「對啊!你現在告訴奶奶,除了烈風那孩子,心裡有沒有其他的對像?如果有的話,奶奶會幫你做主,順便幫你瞧瞧對方的家世和人品配不配的上你。怎麼樣?有沒有?」奶奶催促她。
奶奶做事也太直接了。上回在她面前直接問雷烈風有沒有要好的女友,讓她尷尬得要死,這一回又搞了同樣的把戲,難不成換他問了與她同樣的問題?
凌如意忍不住滿腔的好奇和疑問,抬頭掃視他一下,才接觸到那張沒有表情的俊容,馬上又垂下頭去,心裡既猶豫又為難。
她感覺得到,雷烈風對她的態度一直是有些不耐的,這多少讓她感到退卻。
她該繼續堅持嗎?
「怎麼樣?丫頭你說清楚啊!」奶奶急迫的語氣,逼得她不得不正視她的眼。
奶奶的雙眼炯炯有神地凝視她,彷彿一直在對她催眠說:「快搖頭,快搖頭說沒有!只要搖頭,雷烈風那小兔崽子就是你的了!」
凌如意的小臉為難地皺成一團,下意識地想搖頭推拒奶奶的逼問。
才遙了一下頭,下一瞬便被奶奶爆出的笑聲嚇到。
「太好了!太好了!烈風,看到沒?丫頭說她沒有其他對象嘛!你們兩個人既然都沒有感情牽絆,又都到了該成家的年齡,那你門的婚事就這麼決定了。」奶那開心大笑,轉身拍拍雷烈風,眼眉笑成彎彎的弧狀。
凌如意粉唇微張,呆呆傻傻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哪裡表錯了情。
雷烈風沉沉的雙眼越過奶奶的肩膀,淡漠地瞅著凌如意,瞅得她心裡又慌又駭。
「如意,千萬別勉強,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你要好好考慮清楚。」雷烈雲悄悄走上前,騰出一隻手,向大哥哥一樣,溫柔地環住惶惑不安的她。
「烈雲大哥……」她露出一抹感激的微笑。這個時候,她的確需要一個人來支持她。
「烈雲,奶奶已經做主了,你是晚輩,不要在插手。」他的母親突然在後方開口,語氣中有著強烈的提醒意味。
雷夫人的神情看似張雍容沉靜,但交握的十指卻透露出極端的緊張。
烈雲聞言輕輕瞇起眼,低頭看來看凌如意,隨即狀似無奈地微微笑歎一聲,聳聳肩,放下環置在她肩上的大手。
雷烈風的身軀一動也不動,惟獨在烈雲的手搭上她的肩時,瞳孔倏地縮了一下。
「奶奶,一切都隨你安排,我沒意見了。」他的話,象徵會他對奶奶服輸,也不打算掙扎了,說完,他立即轉身鑽入車廂後座,車門砰地關上,黑色的玻璃將他徹底地和所有人隔絕開來。
負責開車的林叔向眾人行了個禮後,馬上跨入駕駛座發動車子。
在眾人的注目下,車子緩緩發動,絕塵而去的車影,在凌如意的心裡化成一塊疙瘩。
她很明白,他離去前的態度,雖然是向奶奶低頭,但依然是桀驚驁而不服。
對於未來,她再度不確定是否應該期待。
「好啦,大家都進屋去吧。反正那孩子還會回來,不用送這麼久啦!」解決了問題,奶奶精神奕奕地揮揮手,將大家都趕進屋去。
「如意,烈風堂哥答應了耶!恭喜,恭喜哦!」烈華趁機湊到如意耳邊說。
「嗯」如意勉強地回以一笑。
「怎麼了?這樣也不開心?烈風堂哥不是親口答應婚事了嘛?」烈華皺眉,不瞭解她的反應。
「我……」她欲言又止,說不出內心的複雜情緒。
「看你沒精神的,是不是已經捨不得堂哥離開?你乾脆抄個小路,再去送他一程啊!」烈華頂頂她的肩。
「抄小路送他?沒必要吧?」只有她一頭熱的難分難捨,場面太冷了吧?
「去啦!去啦!去送送他,我看你快哭了。」
凌如意眨眨充滿水氣的雙眸。她的心的確被濃濃的失落感塞的滿滿的,滿的幾乎要從眼眶底溢出。這種強烈的情緒令她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他已經不知不覺地深駐在她的靈魂裡。
「快去吧,在磨蹭下去,他們就走遠了。」烈華不由分說地將她推向後門去。
「可是我……」
嘴上在遲疑著,雙腿已經自有意識地奔向後門,投入竹林小路之中。
烈華漾著笑意站在鐵門邊目送她,迅速從口袋摸出手機。
「喂,林叔——」
「……是,是!我盡量……沒問題,沒問題!」林叔掛掉車上的行動電話,臉上冒出一絲共謀的表情。
「奶奶打來的?」還有什麼交代?雷烈風有點不耐。
「不……不是……」一向老實的林叔僵笑了一下,腳底不忘踩一點煞車。
「怎麼越開越慢?」他瞇著眼看向窗外緩速後退的風景。
「鄉下人的腳步都比較慢,開車經過村子,慢一點比較安全。」林叔努力地擠出一個理由,不敢明說是烈華小姐要他慢慢開。
雷烈風點點頭,算是接受。
林叔偷吁一口氣。
沒多久,一陣熟悉的狗叫聲在車後狂吠不止。
這群土狗怎麼回事?見了車就吠?
「又來了……」雷烈風揉揉額,「停車。」正好,他要下去發洩一下滿肚子鳥氣!
林叔聽令踩下煞車,轉頭看著雷烈風故技重施,用第一天回來時嚇狗的方式,霍地開門跳出車外追狗去,眼尾正好瞧見小徑底端偷偷奔來的人影,忍不住露齒一笑。
沒學到經驗的狗兒,還是跟上次一樣不經嚇。在他嚇唬追趕下,迅速夾著尾巴作鳥獸散。跑到安全距離外,狗狗們才又狀起膽子回頭,和雷烈風分據兩端怒瞪。
「跟什麼跟?煩不煩啊!」雷烈風站在小路中央,叉腰斥責只敢在遠處朝他咆哮的狗兒們。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特意奔過來的凌如意聽到他那一句話,彷彿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立即煞住腳,尷尬地停在三尺遠的地方。
聽到腳步聲,雷烈風回頭,看見她站在他身邊不遠處,就和初次見面的景況一樣,他的眼底閃過異樣的神色。從小就生長在國外,他獨來獨往慣了。父母過世後,更加沒有牽絆,不管哪兒去,都不會有忍太掛意。他也自認為堅強,不需要親人。
但是,她牽牽唸唸的姿態,讓他的胸口浮起說不清楚的模糊情緒,像是要翻騰,又像是緊縮到泛酸……
「你來做什麼?送我嗎?」他俊帥的臉龐浮起壞壞的調侃笑容。
「不……不是……我只是路過,要去村子裡……」她的手指偷偷絞扭裙子,支支吾吾地低下頭不敢承認。耳邊迴盪著他那句趕狗的話。那句斥罵,彷彿也將她包括進去了。
雷烈風看看她身後的田間小路,眼中倏地掠過一抹明瞭的神色。
「那天,你是抓准了我回來的時間,特地朝小路跑來偷看我?今天也是一樣嗎?」
「我才沒有。」小臉霎時間轟成一片櫻紅。
雷烈風仰頭大笑,眼明手快地上前一步,伸掌攫住打算轉身遁逃的含羞草兒。
「你不適合說謊哦。你看你,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我有』耶!」
「你壞透了,我說沒有就沒有。」她惱羞成怒地叫道,在他懷裡拚命掙扎,怎知卻讓他將她擁鎖-更緊。
「嘿,坦白一點嘛!既然來了,就大方一點,給我一點臨別贈禮好了。」他在她耳邊輕語呢喃,眼神充滿暗示,渾身散發出迫人的魅力。
「臨別贈禮?我沒有……」她沒聽懂他的話。隨著他強健身軀的逼近,雙頰被他暖暖的呼吸撩撥得更加熱紅,腦袋也無法運轉。
「不給我?沒關係,那我就自己領取好了。」他不在意地撇唇一笑,隨即頭一低,毫不客氣地佔領她鮮嫩欲滴,令他覬覦已久的甜美唇瓣,也吞掉了她的愕然驚呼。
林叔紅著臉撇開頭,目不斜視地端坐在駕駛座上。唉呀,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喝過洋墨水的少爺,作風果然開放。
過了許久,他終於肯放開她,慈悲地還給她自主的呼吸的能力。
凌如意雙眼迷濛微張,唇瓣紅潤濕潤的模樣,徹底毀損他的自制力,令他想再度一親芳澤。
突然,一陣狗吠嚇倒了她,也驚回她的神志。
「你……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人前一套不耐的嘴臉,人後又猛佔人家便宜。你到底是怎麼看待我的?」她捂著唇退開他的懷抱。
「你是我的欽定未婚妻,不是嗎?」雷烈風眼一黯,接著聳肩笑笑,不在意地說著。
欽定未婚妻?這個名稱刺痛了她。她感覺自己只是他被迫接受的贈品。
「我討厭你!我不要再看到你了!」她委屈地朝他大吼,又羞又憤地轉身跑走。
笨蛋!笨蛋!自己在堅持什麼?自己在執著什麼?她一邊跑,一邊痛罵自己愚蠢的一廂情願。
不曾回頭的她,沒看到雷烈風在她轉身離去的剎那,臉上浮起的難解的複雜神情。
他怎麼看待她的?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
冥冥想維持自由如風的生活,卻還是被她的出現絆擋了一下。
他苦笑著走到車旁,拉開車門坐上車,對遠方吠擾不已的狗叫聲,早就沒有搭理的心思。
「走吧。」他向林叔示意後,便不再開口,靜靜地倚躺在座位上。
他這一走,要再見面,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以後了。
等他決定回來時,也許他就能理清他對她的感覺。
至於何時回來……等大哥公司那邊的事情忙完之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