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好癢哦……」
「我幫你冶敷,等一下就好了。」
聽著閣樓上紛紛難受嗚咽的嗓音和善儀的輕聲安慰,洪飛揚好心疼,覺得自己也快哭了。
他像頭困獸,在閣樓底下自責地團團轉,焦躁的程度,比出門買花之前,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怎麼沒頭沒腦地突然送花給紛紛?」人眉雙手環胸,倚在牆邊,凶凶地瞪著他。
「是她說追求女孩時,要有鮮花跟約會,我只是按照她的期望來追求她而已啊!」
「什麼花不選,好死不死,竟然挑了一大束的玫瑰花,真有你的!」翻翻白眼,他還真會給紛紛惹麻煩。
「女孩子不都喜歡玫瑰花的嗎?」他委屈萬分,根本就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
「你難道沒發現,我們店裡從來沒出現過玫瑰花?虧你還想追她,連這麼明顯的事,你都沒發覺。」人眉冶哼一聲。
他又睬到地雷了?
洪飛揚雙層垮下,懊喪不已。
最近似乎老是出師不利,先前說錯話惹得她發了好大的脾氣,現在又送錯花,讓她全身難受發癢。
「我不知道她有花粉症。」
「那不是花粉症啦!」
「她對花過敏?」
「也不是。」
「不是花粉症,也不是過敏,那是怎麼回事?她似乎很怕花束靠近她。」洪飛揚疑惑地擰起眉頭。
很少有女孩會討厭花討厭到這種程度的吧?
「因為她以前——」人眉差點衝口而出,隨即又咬住舌頭。
「以前?紛紛以前怎麼了?」他敏銳地抓住她的話尾。
「沒怎麼樣。」她迅速回話,神情有絲懊惱。
「人眉……」
「我出去看一看,外面只有兩名工讀生,我怕他們忙不過來。」人眉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後,馬上腳跟一轉,就要閃人。
「紛紛會這麼討厭玫瑰花,一定有理由。」洪飛揚伸出手臂攔下她,頗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態勢。
「反正她就是討厭玫瑰花啦!幹麼問那麼多?走開啦!我要出去顧店。」人眉手插腰,臉上裝出凶悍的表情瞪他。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洪飛揚沒有說話,緩緩地放下手臂。
沉人眉偷吁了一口氣,迅速逃離廚房。
洪飛揚瞇起眼,思考著沉人眉不尋常的語氣,而後轉頭看向閣樓,剛好見到善儀慢慢從樓梯上走下來。
「紛紛還好嗎?」他拋開心頭上的疑慮,很快地迎了上去,擔心地詢問。
「我怎麼覺得我好像是被家屬包圍的手術房大夫?」善儀失笑,一臉調侃地笑睨著他。
「別鬧了!」他氣急敗壞地低吼。
「沒事啦,紛紛只是很輕微的過敏反應,皮膚熱癢的狀況已經消褪得差不多了。別這麼緊張,她常這樣子的。」善儀攤了攤手。
「我上去看看她,沒有親眼見到,我不放心。」洪飛揚跨出大步,迫不及待地奔上階梯。
看到他為紛紛這麼擔心的模樣,周善儀打從心底為紛紛感到高興。
紛紛太被動、太害羞、太壓抑了,她需要一個積極主動而且開朗的人,帶她走出內心那座折磨她多年的可怕牢籠。
「很好,就是這樣!追快一點啊,最好把紛紛逼出牢籠外,別讓可憐的紛紛繼續逃避下去了。」
看向閣樓,她深切地期盼著。
登上閣樓後,只見紛紛垂著腦袋,安安靜靜地坐在床沿。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離她有一臂距離的床沿邊緩緩坐下。
「你還好吧?」他問得小心翼翼,憐惜的目光仔細梭巡她的臉頸和四肢的皮膚,發現除了一些抓痕外,已經沒什麼異狀了。
「不要看我,我現在很醜。」她挪了挪身子,轉身背對他,放在膝頭上的十指,不自在地用力絞扭著。
「我很抱歉,不知道你不喜歡花。」他輕聲說道。
她咬唇,努力思索著該怎麼回答。
「我……我很喜歡花,只是……只是不敢接近紅玫瑰而已。」她有些艱難地說,嘗試解釋自己不尋常的反應。
「早知道你對玫瑰花反感,在花店的時候,我就應該要順從第一個直覺,選擇『瑪格麗特』的。那種漂亮鮮嫩的小花朵,絕對比俗艷的紅玫瑰更適合你。」他搖頭笑歎著,像在嘲笑自己俗氣的選擇。
「『瑪格麗特』?」她有些好奇地轉過身來。
「一種雛菊花,很漂亮、很嬌小、很可愛,就跟你一樣。」他露齒一笑,俊臉上出現兩枚迷人的招牌酒窩。
她的心中,突然湧出一股既甜蜜、又羞怯的感覺。
他的話語像糖一樣,暖暖地融化,滲進她的思緒裡。
「我……我以前也是很喜歡花的。」她垂著頭,臉蛋漾著淺淺的紅暈。
以前?他為這兩個字挑了挑眉。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才討厭玫瑰的?」他不動聲色地問道。
「從我……」
從她被人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將一大束的紅玫瑰花砸到她身上之後……
倒抽一口氣,她忽然臉色發白,搗住自己的唇。
噩夢般的回憶倏然劈進腦海裡,讓她渾身不由自主地一陣輕顫。
「你怎麼了?」見她表情有異,他靠向她,想將她攬進懷裡。
「不要碰我——」她猛然推開他,飛快地從床沿彈跳起來,一雙大眼溢滿驚慌地瞪著他。
「紛紛,你的臉色很差,沒事吧?」他擔憂地看著她很不對勁的神色。
「沒……沒事,我……我我……我沒事。」發覺自己失態,她頓時嚴重結巴,侷促不安地站在一旁,十指纏絞得死白。
他垂下眼,將她洩漏不安的雙手看在眼底。
她全身上下都流露著不安的情緒。
很明顯的,她害怕著某項幾近於噩夢的事物,而紅玫瑰花,則是觸發她所有不安感的導火線。
他似乎在無意中,闖入了她內心的某塊禁地裡。
說實話,他對她很好奇,而且好奇得要命。但是在此時此刻,她看起來好脆弱,而他卻一點兒也不想傷了她、嚇了她。
抬起頭,他對她咧出一抹陽光般的笑容。
「你別把我這一次的蠢事放在心上,我很少像今天這樣出糗的。」他不著痕跡地將談話的重心拉回到自己身上。
以後,他有的是時間來慢慢瞭解她。
「沒、沒關係啦!」
他的笑容,讓她慢慢放鬆了下來。不知不覺地,她漸漸鬆開了身前那十隻用力纏絞的手指頭。
「我很少這樣花心思追求女孩子的。」他抓抓頭,很誠實地坦白。
她的小臉登時又熱又燙,心跳又快又急,幾乎快從胸口蹦出來。
她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是在表態,他是在告訴她——他在追求她!
「我很高興你送我花,真的!」她的眼兒笑成了新月形,眸中的陰霾霎時消散無蹤,澄澈得令他心蕩神馳。
兩人默默相對,安靜的空氣中,飄蕩著甜滋滋的氣氛。
「等打烊後,我送你回家。」
「嗯。」她點點頭。
「那麼,我們就來個約定的動作吧!」
「約定的動作?」
「蓋章啊!」
「蓋章?」
用手指打勾勾?
她漾開好玩的笑容,很配合地向他伸出小指。
看了她的小手一眼,他倏地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伸出大掌包住她的小手,趁她不備時,將她拉進他的懷裡,緊緊地圈抱住她。
「不是要打勾勾嗎?你抱著我做什麼?」她一臉迷惑地在他懷中掙動。
「我要的,不是小朋友間的打勾勾,而是大人在蓋的章,這樣比較慎重。」
說完,他低下頭,密密實實地覆住她的唇,很用心、很慎重地在她的粉唇印上「大人蓋的章」。
涼風徐徐,緩緩吹散白天的酷熱暑氣。
洪飛揚一臉滿足,漾著傻笑,牽著苗紛紛的手,並肩走在寧靜的巷道上。
「你為什麼要把車停在那麼遠的地方?公寓樓下的馬路很寬,你可以把車停在我家樓下的路邊啊!」苗紛紛不解地問。
她是不介意跟他走路啦!只是丟下車子不坐,從好幾個路口遠的地方走回家,她覺得有些怪怪的。
「你一整天都悶在廚房裡,那樣對身體不好。我是想給你多一點機會運動,多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他向她遞上一抹愉悅的笑意。
其實是他想跟她多相處一會兒,所以他的步伐放得很慢、很慢,想盡量拉長與她相處的時間。
不過,他走路的速度實在太慢了,慢到紛紛開始分心,一路數路燈、數水溝蓋,數得無聊了,甚至開始數整條路上的車子數量。
「嘿,我踩到你的腳了。」她突然開心地叫了一聲。
他低頭一看,果然她的腳丫正踩在他的影子上。
「我的腳比你長,可以踩到你的腰。」說著,他抬起腳也踩了她的影子一腳,而後迅速閃到旁邊,遠離她的攻擊範圍。
「可惡!我踩你的頭!」她伸出小短腿,追逐他的影子,拚命想踩到他影子上的腦袋瓜。
洪飛揚在路燈下靈活地閃來閃去,就是不讓她踩到。
「不公平,你的腿比我長!不准跑,你要讓我踩一腳!」追逐無效後,她乾脆耍賴,一面用力抱住他的腰,不讓他閃開,一面拚命伸長腳尖往前踩。
洪飛揚大笑,迅速將她攔腰抱起。
「小笨蛋!以為我不動,你就能踩著了嗎?腿短就腿短,別逞強吶!」他戲譫地笑睨她。
「哇啊——放我下來!」紛紛沒料到自己會被抱起來,一時受到驚嚇,尖叫著抱緊他的頸子,害怕他會不小心失手,讓她跌到地上。
「小聲點,你想讓整條街的人都探出頭來看我們相親相愛嗎?」他在她耳旁低喃,順勢用鼻尖在她香軟的頰邊磨贈一下。
他的溫暖鼻息噴到她耳際,一陣酥麻感從頭頂迅速沿著脊椎激盪而過。
「你亂說!明明是你欺負我,哪是相親相愛?」她紅著臉輕啐。
嘴裡雖然反駁著,音調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下來。
「就讓我這樣抱著你回去吧。」她的身子又軟又香,真捨不得放下來。
「不要啦!抱久了會很重的。」
「這叫甜蜜的負荷,我心甘情願。」他仍舊嬉皮笑臉,繼續在她的臉頰上磨贈著。
「萬一摔到我怎麼辦?」她不依地皺眉。
甜言蜜語還在其次,她比較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對我要有信心嘛!」他抱得更緊,完全不想放下她。
「你還是放我下來好了,要是有人經過,我們這樣很丟臉的。」像是忽然想到似的,她不安地轉頭看看四周。
「我們這樣又沒怎樣。」他聽了有點不高興,硬是將自己的臉往她發間埋去,不肯放下她。
她的頸間髮際,除了淡淡的香氣之外,還有一股食物香。
她身上的氣息,讓他聯想到一個有食物香、有小孩聲、泛著暖黃燈光,名字叫做「家」的小屋。
他的心念匆地一動,強烈地希望此刻他就是正抱著他的新娘,預備跨進新房門檻,將懷中這個內向又羞怯的小女人,娶回家好好地疼愛。
不知不覺地,他的心慢慢軟化,攬抱著她的雙手,也慢慢放鬆力道,深怕用力過度,將她摟疼了。
「可是……」她依然不安地揪著他的衣領,惶惶然地張望四周。
剛才她是跟他鬧過了頭,才會完全忘了他們現在是在大街上。
當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後,只要想到隨時有人會經過,看到他們這個樣子,她就全身發寒,忍不住畏怯。
「你在心虛什麼?你怕別人看什麼?」察覺到她全身僵硬的劇烈反應,他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的眼,心裡湧上一陣疑惑。
「求求你,放我下來好不好?我怕有人看……」她的嗓音微顫,已經近似哀求。
她甚至開始懷疑,四周住家窗戶的後方,已經有無數雙的眼睛,正在窺探他們這樣難為情的摟抱姿勢。
這個想法,讓她忍不住渾身冰涼,幾乎要顫抖起來。
看見她臉上浮出並非假裝的害怕和退縮,他心疼地歎了一口氣,不忍心再逼迫她。
「好吧,我放你下來。不過……你的手也要鬆開一些才行呀,你勒得我有點兒呼吸困難呢!」
「對、對不起!」她馬上放開早已揪得死白的手指,在他的扶持下,穩穩地落地。
確確實實地站到地上後,她終於放心地呼出一口氣,接著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再一次地張望四周,彷彿草木皆兵,緊張的情緒一直無法放鬆。
洪飛揚隔著一臂遠的距離,無語地望著她,正在研究著她不太尋常的怯縮反應。
想到她對花的怪異反應,還有沉人眉稽早不小心洩漏的話語,這一切的一切,彷彿正不斷地透露出越來越多的訊息,而他,也越來越感到不對勁。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她不明所以地迎視他的眼神。
她發覺那張平日看起來可愛又稚氣的臉,在路燈下明明暗暗的,有些看不清楚。
他思索的表情,在一瞬間竟然顯得有些深沉,嚴肅得令她心驚。
尤其是他那雙眼,閃著深邃神秘的眸光,彷彿將她內心埋得最深的暗處,都瞧得透徹,讓她無所遁形。
「你、你到底在看什麼?」她垂下頭去,下意識地閃躲他的眼神。
「你非常懼怕別人注視你的眼光?」他低聲問道。
雖然他說出口的是問句,但是他的語氣卻是切切實實的肯定句。
她太過退縮的程度,早已超越一般人所謂的「羞怯」表情。
「我……沒有,我沒有啊!」她飛快地否認,像是怕他不信似的,還很努力地搖著頭。
但是,她垂在腿邊用力捏緊的手,早已泛白汗濕。
他神情複雜地瞅著她那雙誠實地洩漏出情緒的小手。
「紛紛,請你信任我。雖然我現在還不明白你的恐懼有多深,但是不要怕我,我不會傷害你。」看得出她的內心正在受苦,他心疼地伸出手,撫上她微微泛著涼意的濕冷小手。
「你……」她心神受到震動,張大眼怔怔地望著他。
這麼多年來,除了人眉與善儀,大家都說她是太害羞、太內向,所以才會那麼膽小,然而,從來沒人能看到她羞怯表現的背後,所懷有的強烈恐懼感。
她害怕與人相處、害怕週遭的眼光,雖然她很努力去克服,但是仍然讓她感到很疲累、很挫折。
身體深處彷彿破了一個洞,壓抑許久、掩蓋許久的情緒迅速激盪著,幾乎就要宣洩而出。
「我……」她哽咽著嘗試開口,忽然想向他傾訴更多。
她的靈魂寂寞孤單了好久,她想要有個能讓她坦然相視、無所懼怕的伴侶。
看見她臉上鬆動的表情,他憋了好久的氣終於吐了出來,滿心湧出濃濃的心疼和不捨。
伸出雙手,他想擁她入懷,為她擋去所有的惶惑與不安。
她噙著淚、含著笑,踏前一步,正要投入前方的溫暖時,卻被出其不意的阻擋嚇退了步伐。
「你們在做什麼?」
一聲冰冷的嗓音,倏地劃破他們之間凝窒的空氣。
苗紛紛一轉頭,看見站在他們身後的人,臉色頓時轉為慘白。
「爸……」她顫抖地對著兩鬢微灰、身材瘦高的年長男子低語。
再看向一旁,她只覺得渾身冰冷,腦袋裡一片空白。
「姊……」她喚得好虛弱,心臟的每次跳動都令她的胸口異常沉重難受。
「哼!」
像是不甘願見到她似的,表情高傲冷淡的美女別過頭去,卻在看到洪飛揚時又轉回頭來,眼底閃過高度的好奇與毫不掩飾的欣賞。
姊姊看著洪飛揚的眼神,讓紛紛開始回憶起多年前的一場噩夢,她突然覺得胸腔裡的氧氣越來越少、全身越來越涼、腦袋越來越昏,背脊也湧出一陣又一陣的冷汗。
反胃、昏暈的不適感重重地襲向她,此時的她已經無法思考,身形搖晃一下,只能虛弱萬分地倚向身邊的人。
洪飛揚輕輕摟住紛紛微微哆嗦的細瘦雙肩,暗暗給予她支持的力量。
他禮貌地對眼前兩位不速之客點點頭,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們,發覺對面兩個人的神色各異,也同時在觀察著他與紛紛之間的關係。
如果他沒聽錯紛紛的叫喚,這兩人不是紛紛的爸爸與姊姊嗎?為什麼她見了他們,不但沒有見到家人時應有的喜悅,反而怕成這樣?
低頭關切地看了看面無血色的紛紛,他若有所思地抬頭直視著紛紛的家人。
一時之間,沒有人再開口。
原先就清冷的巷道,此時像是進入了隆冬雪月,僵凝的氣氛幾乎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