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圓月染上如許陰影。
窗外人影微晃,轉瞬便掠到門前推門而人,動作輕巧得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來人身形窈窕,腳步如貓般躡到床前,面罩下的雙眼凝神打量著床上的男人。
男人睡得極不安穩,劍眉扭成一氣,身上沁著冷汗不停翻來覆去,披著的薄被老早滑落至腰。
她走近床邊,想仔細打量略嫌憔悴的他,想不到一陣沖天酒氣傳來,惹得她不禁掩住了鼻。
但她見狀反而放下心來,鬆口氣的舒眉,澄然的雙眼注視著他。
她眼裡有著對他的眷戀,伸手欲移又止,但最後還是替他拉上薄被。
「原來你是醉了……」
輕歎聲又起,窗外捲入一絲涼風,平添幾分寂寥。
小腿上冰冷的金屬觸感,提醒她本應做的事,但她卻是執著的背道而馳。
就跟他一樣。
她輕輕抽起繫在靴上的匕首,只見刀刃在月光下閃爍慘白光芒,似乎在嘲笑她的絕情。
銀牙暗咬,她驟然手起刀下,鮮血濺落一地!
一聲抽氣從樑上傳來,顯然房裡還藏有第三個人。
「誰?」帶血匕首從她手中電射而出,逼得那「樑上君子」翻身躍下。
「莫曉湘,我是不如一醉。」樑上的不如一醉無奈苦笑,落在她身後,手上拎著空空如也的酒壺比出投降的手勢。
「是你?」她吃了一驚,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在這裡。
「你怎麼……拿匕首割自己的手?」他猶有餘悸地盯著那血如泉湧的手腕,剛才他還以為……
「你以為我要殺他嗎?」莫曉湘淡淡道,表情回復剛進來時的清冷無波。
如果真要,她何必尾隨他近十天之久?
「那你……?」一向直來直往的不如一醉,在莫曉湘面前居然彆扭得像個大姑娘,久久竟說不出話來。
「我只是想讓自己清醒點。」莫曉湘面無表情,但眼神卻不經意流露出苦澀。
她傷口鮮血猶然不住從手腕落下,地上的血跡讓人怵目驚心。
「哎,你……」不如一醉這會兒反倒有點不好意思,手忙腳亂地解下綁手。「你先包紮包紮吧。」不然血再這麼流下去,鐵打的都受不了。
「不必了,我自個兒來。」她婉言拒絕,扯下蒙面的布巾纏上傷口,鳳眼斜瞅著他。
「原來今天早上真的是你。」不如一醉終於擠出一句完整的話,平常爽朗的鷹眸有點呆滯的盯著她面罩下的麗容。
她神情一凝,不答反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不如一醉連連搖手。「我什麼都沒看到。」頂多只是躲著偷聽。
「我是問你怎麼會跟龍似濤一起。」她氣結。他們兩人算是認識,但談不上交情,就不知他怎麼會跟龍似濤扯上關係。
「你沒看到?」不如一醉手上多出幾根牛毛細針。「這不是你的嗎?」
「我只看到你們跟白千鈞打起來。」她間接承認他的話。因為怕被他們發現,她在暗發銀針故意製造聲響後便離開那裡,直到他們打尖住店才跟上來。
「哎,他誤打誤撞來喝酒,剛好遇到白千鈞來堵我,然後就這樣打起來了。」他語焉不詳的解釋,看來有點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怎麼喝的那麼醉?」莫曉湘皺眉,龍似濤身上傳來的酒氣幾乎要讓她以為他在酒窖滾過一遍回來。
不如一醉鬆口氣,暗自慶幸她沒問自己怎麼半夜躲在屋頂上,不然要解釋起來就麻煩了。
「不如一醉?」莫曉湘挑眉,狐疑地看著他暗泛藍光的瞳孔。
「咳,龍兄弟他……」該說他是為情所困嗎?
「轟隆隆!」
天邊霎時劈下一道響雷,照得夜空亮若白畫,也嚇得不如一醉險險跳腳。
嘩啦啦傾盆大雨跟著倒下,不如一醉騰來踱去。
「哎哎,我老實說就是了,何必天打雷劈呢?打完白千鈞之後,我們繼續喝酒,結果他老弟像不要命似的猛喝,嘴裡還一直吟些奇怪的詩。我看他這樣喝下去不是辦法,便把他一拳敲昏抬到這兒來,然後我……我怕他有事,便睡在這兒守著他。」不如一醉說到最後支支吾吾,顯然是隱瞞著些什麼。
「睡在樑上?」莫曉湘蹙眉。難怪看他是背著龍似濤來的,讓她還以為龍似濤受了傷。
「我……呃,睡不慣地板,地板太硬了。」他編出個很蹩腳
的理由,然後順勢扯開話題:「我們到外面說好了,你不想吵醒龍老弟吧?」
莫曉湘點點頭,不如一醉推開門跟著她出去。兩人站在客店的馬廄下,四周大雨滂沱,一時還來有停歇的意思。
「你就是龍老弟說的那個狠狠甩了他的姑娘吧?」不如一醉搔搔頭,看來頗為懊惱。「我有猜錯嗎?」
「你沒有猜錯。」她歎息,眼神在雨中飄忽。
「想不到他看來書生一個,酒量倒是不淺,連我葫蘆裡的好酒都給他搶去喝得一滴不剩。」不如一醉低聲歎道,虎軀很君子的小心跟她隔開一段距離。
英曉湘一語不發,而不如一醉現在才看到她手上有個染滿暗紅血漬的布袋,心中不禁一凜。
「你這營生,對我那龍兄弟,不會太刺激嗎?」他戰戰兢兢地問道,生怕一句話說錯就惹惱她。
莫曉湘低頭,沉吟良久才緩緩點頭。「他知道。」
「我知道他知道……嘖……瞧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他又再耙耙凌亂的頭髮。「我是說,龍兄弟是端親王府的人,他家裡……反正你跟他,是不會有結果的。」
不如一醉有點夾纏不清地說著,不過莫曉湘當然明白他想表達些什麼,所以跟著回道:
「我知道,所以我現在才來。」
也就是趁他熟睡之際。
「說得我好像故意棒打鴛鴦似的。其實龍兄弟真的是個好人,這幾天為了你,他不知道已經喝了多少酒。我剛碰上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這副醉醺醺的樣子,再加上剛才喝的……唉。」不如一醉悄聲輕歎,不想讓氣氛變得更凝重。
幾下拍翼聲由簷邊傳來,不如一醉聞聲伸出頭去,果然是不如一醉的大鷹在屋頂上抖著羽毛沾上的水,模樣看來十分狼狽。
「夥計,雨大你飛不起來是不?」他伸手按下大鷹,讓它抓在自個兒的護腕上,另一邊的綁手替它擦乾羽冠上的雨水。
夥計的澄黃鷹眼閃亮亮的盯著莫曉湘,鷹喙咯咯磨動,不住在主人面上磨蹭表示親密。
「就是夥計它一嘴插爆白千鈞的左眼。」不如一醉狀似若無其事的道,彷彿插瞎白千鈞的眼睛就像吃飯喝酒這麼簡單。
「是嗎?」莫曉湘轉過頭來看了一看,接著又將視線轉回雨中,給了他一個軟釘子碰。
雨勢漸歇,不如一醉正想開口,想不到莫曉湘便先回頭說道;「請你好好照顧他,我該走了。」
如果不是以為他受傷,她今晚是不會到這兒來的。
不如一醉停下逗弄鷹兒的手,眼眸露出一絲失望,但還是耐心地聽她繼續說下去。
「今晚的事,希望你不要跟別人說,他也一樣。」莫曉湘輕聲囑咐,秀眸若有意似無意的瞟向他。
「哎,我明白。」不如一醉當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
她的眼裡,從頭到尾都只有龍似濤一人。
兩人各自心有所思,連夥計也識相的沒作聲,只是靜靜地把頭靠在不如一醉旁邊,不時抖抖潮濕的羽翼,氣氛看來頗為淒清。
雨停無聲的夜裡,四周清風更顯冷冽,正當莫曉湘舉步欲行時,突然——
殺意由風中而來。
「師妹,想不到你這麼快就有新歡了,這回又是哪家公子啊?」柔媚的聲音夾帶嬌笑由遠至近,在黑夜聽來份外詭媚惑人。
「是我師姐。」莫曉湘止步,將手腕的布巾再綁緊了些,玉容掩不住波動的瞟向房內。
「嘖,麻煩的女人來了。」同為七大高手的不如一醉當然認得崔念湘的招牌笑聲,眉心一擰,道:「你手上有傷,讓我來吧。」
「不,你帶他走,這裡我來應付。」莫曉湘按下他意欲抽出紅纓刀的手,朝客房打了個眼色。
「你們誰也別走,留下來跟奴家敘敘舊如何?」崔念湘的聲音已經近在耳邊,讓不如一醉僵在原地進退不得。
「師姐。」莫曉湘口上朝飄來的紫色魅影招呼,對不如一醉則是露出個「你還不走!」的表情。
不如一醉不甚在意的聳肩揚笑,似乎以與她並肩作戰為榮,一點都不打算挪動腳步。
身著深紫舞衣的崔念湘翩然落地,媚眼在兩人身上轉了轉,嬌聲道:「師妹你當然不想我在這裡打擾你們郎情妾意嘍。」她又放柔聲音。「這位醉大哥,奴家這個師妹可是風流得很,你可小心別著了她的道啊。」
「這是我的事。」莫曉湘冷哼,擋下正想出手的不如一醉。
「唷,你們小倆口當然不關我的事,只是師父有命,教你立即回報,你敢違抗師命嗎?」崔念湘淺褐的眼珠閃爍,隱約透露嗜血的光芒。
「我跟你回去就是。」莫曉湘冷冷開口,不如一醉則是偏頭暗哼。
「你完成任務了嗎?」崔念湘嘴角扯出輕笑,一雙媚眼只是盯著莫曉湘,沒把不如一醉放在眼裡。「要不要師姐代勞?」
「不必。」她右手拔出背後彎刀,沉聲問道:「師父要你來這兒的嗎?」
「不然師妹不忍心下手,可就回不了梅冷閣啦。」
崔念湘依然不著邊際說道,腰間絲帶無風自動,獵獵作響。
「還是……你想違抗師命?」見莫曉湘不回話,崔念湘又格格笑道,顯然這才是她最想要的結果。
「我自會向師父請罪,不勞費心。」莫曉湘語氣依舊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
「哈,還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盤嗎?師父怎會被你三言兩語打動。」崔念湘高聲厲笑,真氣鼓蕩蓄勢待發,惹得夥計是不安的拍動雙翼高飛而去,四周頓時靜得針落可聞。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莫曉湘疑惑地看著崔念湘的神情,到底是什麼事讓她如此失控,甘犯門規對同門刀劍相向?
「還裝傻,師父已經說了,等你這次完成任務回來,她老人家就把閣主之位交給你。」崔念湘語氣陡轉尖刻,眼間媚光被妒意及怨毒取代。「不過,師父也說,你完成不了任務,回來也有你好受的。」
崔念湘眼中殺機頓萌,要是殺了她,就再也沒有後顧之憂了。
莫曉湘心臟突地猛跳,師父這一來不就等於逼她非得完成任務不可,不然不會在她還未回去時就洩漏消息給師姐妹。再想深一層,崔念湘可能更是被師父激來,提醒、甚至是刺激她非殺了龍似濤不可。
「你先走。」莫曉湘知道崔念湘動手在即,不容他置喙,掌風掃開房門,暗示不如一醉進去帶龍似濤走。
「你們……唉……」不如一醉,心中詫異實不下於莫曉湘,一小部分是訝異於崔念湘的心狠手辣,更大部分則是訝異於莫曉湘對龍似濤用情之深,竟捨得為他放棄閣主之位。
「想走,沒這麼容易!」
崔念湘冷哼一聲,袖裡的絲帶如穿花蝴蝶般,越過莫曉
湘捲向三丈外的房門。莫曉湘與她共事多年,知她是聲東擊西之計,彎刀不改去勢的往她中門攻去,是有去無回之勢。
不如一醉側身閃過絲帶,擔心的雙眸先望了望莫曉湘,才掠進三丈外的房門。
「反正你完成不了任務回去也是死,不如在這裡和你愛郎做對同命鴛鴦!」
崔念湘眼尖,見到莫曉湘左手有傷,因此專攻她左脅。但兩人武功相若,莫曉湘又打定主意拖延時間好讓龍似濤跟不如一醉逃脫,一時間彎刀竟將崔念湘纏得死緊,絲毫不因帶傷而有所凝滯。
不如一醉背著打鬥聲衝進房門,剛好瞧見龍似濤朦朦朧朧的起身,於是連忙掩起門不讓他看到外面的情形。
「醉兄?」不如一醉本來應該睡在隔壁的房間才是,怎麼現下卻突然闖進他的房間?
「是地震,兄弟咱們快走!」不如一醉又開始拙劣的扯謊,不過外面打得天搖地動,倒也有幾分應景。
「地震?」龍似濤依舊迷迷糊糊,只聽見外頭乒乒乓乓傳來東西翻落的聲音,正想開口,就被不如一醉一把拉起來。
「醉兄你……」他眼光轉向半掩的窗門,眼見一抹紅影掠過視線,熟悉得讓他心悸。
彷彿是那魂縈夢牽的身影……
咚一聲,還來不及看清楚,他就不省人事軟倒在地,任不如一醉像拖布偶般扛起來。
「兄弟,抱歉了。」不如一醉一指點昏毫無防備的龍似濤,拎著大刀,一手扶著背上的他穿窗而出,想必是美人言重於兄弟情。
「快走!」莫曉湘見到不如一醉背著龍似濤出來,已然血跡斑斑的左手虎口更是揪著崔念湘的絲帶不放,讓後者只能為之氣結。
「哼,兩個男人都願意為你出生人死,師妹你好福氣啊!」崔念湘朱唇輕撇,左手憤然一抖,將莫曉湘的傷口硬生生拉的進裂出血。而另一條絲帶則是任由它脫手飄飛,不與她的彎刀正面硬撼。
「走!」莫曉湘知道師姐必有後著,催促躊躇的不如一醉趕緊離開。
「我……你……」不如一醉想上前助拳,但又礙於背上被自己點倒的龍似濤,最後只能提點道:「自己小心。」
「不如一醉,你是打定主意得罪我梅冷閣嘍?」崔念湘語帶挑釁,彷彿吃定不如一醉不敢得罪她。
偏偏他老子就是不吃這一套,大刀一轉收入刀鞘,哼哼笑道:「梅冷閣什麼時候變成你的?不過得罪你崔樓主老子還不放在心上,有本事就跟白千鈞找我兄弟倆算賬吧!」
崔念湘臉色陰晴不定,因為白干鈞正是她眾所周知的相好之一,而不如一醉正是看中這點來嘲弄她。
「你最好別後悔。」崔念湘一字一句狠狠道,右手射出一把暗器後,又如耍把戲般從袖中送出一條絲帶捲向不如一醉。
「崔念湘,老子沒空跟你玩綵帶。」不如一醉幾個起落縱躍,輕巧地避開崔念湘的暗器跟絲帶。「忘了提醒你,那傢伙現在瞎了一隻眼,趕緊幫他找副好眼罩,免得嚇壞你!」
即使背著龍似濤,不如一醉的身法依舊迅如流星,幾下穿梭便不見人影,空蕩蕩的馬廄旁只餘兩人打鬥。
少了顧忌,崔念湘的絲帶更顯毒辣,每招每式都像是噬人毒蛇般仰頭擺舞,至死方休。
見到兩人安全離開,莫曉湘態度卻出乎意料的頓轉消極,彎刀每每只是擋下崔念湘的掌或絲帶,毫無反擊之力。
「怎麼手軟了?這不像你。」崔念湘扯起嘴角,以為她是氣衰力竭,一掌一帶舞得更狂。
莫曉湘沒有回話,突地一個旋身,胸口竟結結實實的往崔念湘的右掌撞去,動作與送死無異。
崔念湘不可置信地盯著自己擊中她的右掌,柳眉微微挑動,驚道:「你不想活了嗎?」
「你不是想我死?」莫曉湘踉蹌後退,最後單膝跪地,彎刀搖搖欲墜的支撐主人的身軀。
既然難以求全,還不如一死來的乾淨,至少能贖去些許罪孽。
她不想一輩子都活在血腥深淵之下!
「你……」崔念湘千想萬想,都想不到莫曉湘會巴巴送上來給她打這一掌,一時竟愣在原地說不出話。
「殺了我,你就沒有後顧之憂了。」莫曉湘嗤笑,嘴角隨著溢出一絲鮮血。如果除掉自己,她的敵人就僅餘宋思湘,閣主之位可說唾手可得。
「你就這麼不稀罕嗎?」崔念湘走近到莫曉湘面前,怎麼也不明白她的悠然自得,她真的像表面那樣視死如歸?
「你想要,就給你。」莫曉湘雲淡風輕地道,她的確是不稀罕。
除了他,從沒有人知道,她想要的從不是這些。
崔念湘蹙眉,嘴唇微動,但最終還是沒有說話,掏出帶鞘短劍,準備給她一個痛快。
莫曉湘反倒破顏微笑,閉目等死。
這次……不會有人再來救她了。
再也不會了。
劍光閃爍,崔念湘的匕首直指莫曉湘胸口而去,凌厲而絕命!
生平一切迅速在莫曉湘腦裡轉過,她的家人、她的師父、她殺的人、要殺她的人、所有的一切……當然,也包括他。
如果能一切能重來,那麼,她死而無憾。
風聲倏地破空而來,叮一聲,匕首在她心口三寸之處落地,伴隨玉珠滾動。
莫曉湘聞聲睜眼,崔念湘被內力反震嘔血,但兩人皆不約而同抬頭。
玉珠依然不住打轉,匕首已然被打成廢鐵掉落一旁,所有動作都是在電光石火間完成。
而此時夜空才掠過一道白影。
來人旋身站定,只見一身素衣的梅冷心傲立牆頭,纖手直抱七絃琴,複雜難解的目光瞅著兩個徒兒。
月光下,隱約可見她琴上頭的玉徽缺了一粒,空洞而突兀。
「念兒,扶起你師妹。」梅冷心淡淡開口,但語氣有不可抗拒的威嚴。
莫曉湘慘笑。果然,她還是逃不過。
逃過死亡,逃不過與生而來的一再折磨。
「師父,她……」崔念湘憤恨的目光轉向莫曉湘,欲言又止。
「我們回去。」梅冷心再撂下四個字,字字擲地有聲。
東風破,山雨欲來。
亭外微雨,蕉葉沙沙,池塘偶來幾聲蛙鳴,四週一片初夏景色。不過亭中之人心不在此,幾個時辰來都只是垂首作畫。
畫中人身著絳紅衣裳,衣袂流暢翻飛,而墨筆現下勾勒的是佳人如絲飄逸的長髮。
一筆一畫,傾注所有感情。
奈何心緒漸趨紛亂,讓他筆下的髮絲不禁張狂起來,四散奔飛,無法自止,終至狂亂難抑。
他長歎擱筆,目光固結在畫紙上的佳人,朝思暮想的人。
那一夜之後,她不告而別,他因她喝的爛醉,但卻騙不了自己的心。
他始終無法像她一樣放下。
可是,那天晚上,那熟悉的絳紅身影……
不如一醉支支吾吾的態度讓他懷疑,但無論怎麼問,他的回答都是「地震」兩個字,而後更愁眉苦臉的猛喝悶酒,連回答都省了。
問不出所以然,後來兩人各自分手,但都心情沉重。
指節不自覺撫上畫紙,沒料到未干的硃砂卻染了他一手紅。
丹朱艷色如血,凝結在指尖恰如血滴,讓他有不祥的預感。
是她嗎……?
還沒來得及擦拭指上的顏料,便聽見亭外石階微響,伴隨托盤上的餐具叮噹作響,想必是送飯菜的來了。
「東西端走吧,我沒胃口。」他皺眉,掐去指上的水滴,強迫自己重新專注在畫上,連來的是哪位都不關心。
「沒胃口也不是幾天不吃飯吧,龍二少?」來人「碰」一聲把餐盤擱在桌上,接著便大刺刺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斜眼睨著不知好歹的龍似濤。
「大嫂?」他終於聞聲抬頭,迎目便是向水藍柳眉倒豎的樣子。
「還認得我是大嫂,沒餓昏了嗎?」她沒好氣地將盤子推到龍似濤面前。「快喝點粥吧,不然遲早胃穿孔。」
面對嫂子的要脅,龍似濤只好無可奈何地將碗捧起舀了口粥,但聞言又狐疑地抬起頭。
「什麼?」他不解開口。
向水藍頓時一愣,暗斥自己又忘了自己是穿梭時空而來的「未來人士」,古代可沒這醫學名詞,最後只能支支吾吾的解釋:「呃……就是長年飲食不定,沒東西可消化的胃酸就會開始腐蝕胃壁,再來就會潰瘍,潰瘍之後就會穿孔……」
龍似濤看來還是一知半解,而向水藍見愈說他愈糊塗,最後索性擺手道:
「總之對身體不好就是了,更何況你已經三天沒吃飯。」
龍似濤也沒心情再多追問,索然無味地喝了幾口便放下碗,提起筆繼續跟畫紙磨蹭。
「我這如母長嫂親自送飯來,就真這麼不給面子?」向水藍落得個自討沒趣,只得不死心的繼續說道。「你大哥被皇帝宜進宮十幾天還沒回來,真不明白兩個大男人哪來這麼多話好說。」
她愈說愈像個閨中怨婦,也沒管他有沒有在聽。
「還有你一進家門也是這個樣子……唉,我還是去找你妹妹好了。」
龍似濤依然悶著頭不說話,向水藍只好一個旋身,佯裝踱步離開,其實是站在他後頭偷看他到底在畫些什麼。
「這不是莫曉湘嗎?」向水藍忍不住驚道。畫裡的她栩栩如生,冷艷的神情隨著紛飛髮絲盡展,讓人想認不出都難。
見他還是不吭聲,向水藍索性繞到旁邊,明眸不住打量他的表情。
「你喜歡人家?」她乾脆直截了當地問,懶得再跟他瞎耗。
龍似濤的臉頓時紅成一片,答案不言自喻。
「喜歡就喜歡啊,沒什麼大不了的。」
見終於問出些東西來,向水藍撩撩裙子又坐下來,拿過盤中的糕點邊吃邊閒嗑牙。
「該不會人家不喜歡你吧?」向水藍懶懶開口。
她可不是瞎子,早在她成親那天,龍似濤這傢伙就摟著人家不放,不過當時莫曉湘冷著臉似乎不太搭理。之後他莫名消失快兩個月,回來後便是這副渾渾噩噩的樣子,不是失戀是什麼?
「我不知道。」龍似濤終於開口,他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該如何理清?
不知道她過的好不好,有沒有偶爾想起他?
不知道那晚見到的紅色身影,到底是不是她?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喜歡就去追啊,還是她師父不准你們來往?」向水藍提出最有可能的假設,通常這類殺手,不是最忌牽扯感情嗎?
「大嫂?」他驚愕抬頭,想不到她居然會這麼回答。
「我又不是老古板,只要你不是喜歡那個崔念湘就好了。」向水藍無奈開口。瞧龍似濤的樣子,說不定已經和人家愛得死去活來的私訂終身了。而以他那固執的性子,要強迫他放棄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我答應她,只有一個月……」龍似濤略帶歡欣的表情隨即壓下,話裡無奈與感慨夾雜。
一個月?向水藍挑眉,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像個娘親般囉嗦。
「你們……不會是談那種沒有結果的愛情吧?」她吶吶開口,總覺得這種「只在乎曾經擁有」的事極有可能發生在這個小叔身上。
「其實……我更不知道,為什麼怎樣都忘不了她?」龍似濤放下筆,根本沒聽向水藍在說什麼,逕自堅定道:「我想去找她。」
「想去找人家,就好好保重自己,別落得紅顏未老身先死。」向水藍揉揉太陽穴,總覺得快要有麻煩上身。
「原來你在這裡!」突然,一個黑影閃進亭中,接著飛身落地,一身風塵僕僕,鷹眼圓瞪。
「醉兄……?」龍似濤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來人。
「龍兄弟……」
可不如一醉原本焦急的表情,一見到向水藍之後就變了樣,兇惡得像是快殺人。
「龍似濤!」被喊的人還來不及反應,不如一醉便不由分說的一把揪起龍似濤衣領怒吼:「你對得起她嗎?」
「咳,這位……這位公子有話好說……」向水藍有點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糾纏的兩人,只好先自我介紹:「我是他大嫂,公子有何貴幹?」
「大嫂?」不如一醉一聽,這才口氣軟化,揪著領子的手也沒那麼緊了。
「大嫂。」她陪笑,肯定眼前這位虯髯大漢是誤會了。「你手上這位龍二公於三天沒吃飯了,所以我來開導他。」
「哎,你怎麼不早說?」不如一醉放開手,又回復剛來那副焦急樣,眉頭沁汗對龍似濤道:「莫姑娘被她師父關到牢裡了!」
「你說什麼?」這回換龍似濤死抓著不如一醉的肩。
「哎,我那天是騙你的,莫姑娘真的有來過,後來還跟她師姐打起來。」不如一醉臉上有著歉意跟後悔,早知道那天就和龍似濤聯手一起打退崔念湘,也不必弄成今天這局面。「我看她應該是奉命要來殺你,可是下不了手,才會被關起來的。」
「果然……」
龍似濤低聲自語,正欲開口,不如一醉便幫他接了話:
「是她教我不要告訴你的。」
「等一下,你怎麼知道莫曉湘被關起來?」向水藍忍不住提出疑問。這虯髯大漢怎麼看都不像梅冷閣的人,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事?
「我……我擔心莫姑娘的安危,潛入梅冷閣才聽到別人說的。」不如一醉有點結巴地回答,接著馬上對龍似濤道:「聽說莫姑娘被崔念湘打傷,關在牢裡幾天不吃不喝,兄弟你快想想辦法。」
「我要去救她!」龍似濤放下抓住不如一醉的手,轉身便欲出亭子。
「我跟你一起去。」不如一醉轉身跟上他腳步,擺明與龍似濤同進退。
「光一個梅冷心你們就打不過了!」向水藍忍不住潑他們冷水,這兩人是都瘋了不成?
「打不過也要打!」兩個男人異口同聲。
向水藍拿他們沒法兒,只得伸手入懷,拋過一個藥瓶與龍似濤。
「這是我跟若詩剛煉成的續命丹,說不定會有用處。」
龍似濤接過藥瓶,點頭算是道謝,便風也似的跟不如一醉翻牆而出,俄頃便隱沒在夜幕中。
向水藍暗歎口氣,雙手在半空展開桌上龍似濤未完的畫。「竟然會是你……」
希望這對有情人真能突破難關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