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但在江北深山之地,卻仍覺春風料峭,拂面微冷,偶爾還見稀落的梅花掛在枝頭,隨風輕顫。
時值傍晚,莫曉湘偏頭看著風塵僕僕的龍似濤,雖知他懂得武功,但想不到他趕了幾天路也不喊個累字,反倒頗為自得其樂,沿路不遺餘力的和她介紹各地的美景名產。
「這條山路不太好走,你要是累了,可以先歇一會兒。」龍似濤停下腳步,體貼地看著身旁的佳人,關懷備至。
幾天的相處,讓兩人距離無形間縮短,說話少了初時的隔闌跟顧忌。而莫曉湘聞言,亦難得輕鬆的伺道:「我只是換了衣裳,不代表就變成弱質女流,」她又順手撩撩長可曳地的裙擺。「這反倒比較礙事。」
長年孤身在外闖蕩,一條山路她還不放在眼裡,但他這公子哥兒如此樂於跋山涉水,倒是頗出乎她意料之外。
似乎是看出她的疑惑,龍似濤隨手把折扇收起,伸了老大一個懶腰道:「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窮絕路而得美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過目即忘,有什麼樂趣?」
莫曉湘沒好氣地看他侃侃而談,終於忍不住道:「你說話都這樣掉書袋嗎?」不像仇敵,是朋友般的口氣。
他瞅著她微笑。「舞文弄墨本是在下專長,如同舞刀弄劍是你的老本行般,一日不碰碰,就渾身不對勁。」
莫曉湘原本輕鬆寫意的表情,聞言頓時黯淡下來,想來是又記起兩人間那些理不清的恩恩怨怨。
「唉,瞧我這呆頭鵝,又說錯話了。」龍似濤當然知道她心底在想些什麼,於是抽起折扇重重敲了自個兒的頭一下。「我們只談風月,不說其它。」
他輕笑,話未畢便拔身而起,頎長的身形踏樹而上,腰間的折扇在他手裡乍如大鵬展翅,搏扶搖而直上。莫曉湘只覺眼前一花,龍似濤手裡就已經多了枝白梅,然後眼前再一晃,那枝白梅便穩穩的插在她髻間,分毫無差。
「送給你的。」他笑,這回沒敢狂文。
莫曉湘下意識地摸上髻間花朵,但目光卻沒對上他的。
有點羞怯,有點期待,更伴隨著濃濃的落寞。
「謝謝。」她像個情竇初開的女孩一樣低頭,因他而點滴洞穿的心,竟湧出久違的、連自己都快不認得的濃烈感情。
龍似濤同樣也是欲語還休,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一動也不動地看她髻上白梅顫巍巍的搖晃。
「怎麼了?」見他欲言又止,莫曉湘忍不住抬頭問道。
「沒事,只是我又想吟詩了。」他吶吶地開口,有點猶疑。「但又怕……」
「怕我說你掉書袋,所以索性不開口?」她嘴角有藏不住的笑意,難道他就是為了這事困擾?
他點頭算是默認。
「你不必特意遷就我。」她正色道。要是一天不咬文嚼字的說話,他也就不是龍似濤了。
「這幾天,我有稍微想過。」他再度欲言又止,臉上為懊惱取代,顯然心中擔心的不是剛才說的事。「我要求的報答,會很難為你嗎?」
她怔忡了下,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
龍似濤也不覺得她會立即回答,因此自顧自的道:「我沒想過你的感受,況且雖然我救了你兩次,但也不代表你要遷就我,對吧?」
莫曉湘繼續默默地看著他,而他也繼續說道:「我知道我留不住你,所以……我只是想,讓你不要忘了我……」
「我知道。」她沉默許久,終於開口,眼角隱含水光,在月光反映下,閃爍得微不可察。
「不管將來如何,這一個月,是只屬於我們的好嗎?」他突然將她摟在懷裡,像是不敢看她的表情,不敢看她的回應。
莫曉湘的頭自然而然地枕在他肩上,首次感覺到自己的依賴,不只是肉體的溫暖,還有情感的慰藉。
她回摟住他,心裡酸酸澀澀。他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但她又何嘗不是?
「可以嗎?」他還是悶著頭道,不敢看她的表情跟回答。
「嗯。」她輕輕在他耳邊應了聲。
一種陌生的不安。
她蹙眉,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情。脫離常軌的一切,讓她心緒紛亂,卻又莫名期待不可知的演變。
「那走吧,我們就快到了。」聽見她的承諾,他終於依戀不捨地放開她,兩人眼神同樣熾烈,但也同樣壓抑。
即使現下能不顧一切,但將來又如何?
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深山的古松林裡,錯落著幾間小屋和一座儉樸的四合院,看來就與一般小莊園無異。若不是小屋中間不時有十來個工人忙碌地來來去去,看來還真像是某個大戶人家藏於深山的別苑。
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門上,不可免俗的懸著個看來歷史悠久的匾額,匾額上頭題著三個大字——澹然齋,而這莊園果然也正如其名,恬靜淡然,不起眼的佇立在深山之中。
從樑柱到傢俱,莊園的建築都是由百年松木建成,所以林間即使被砍出一片空地,宅院四周還是飄蕩著沁人心脾的松香,如影隨形,讓人未飲先醉。
兩人還沒走進中門,幾名工人大老遠就看見兩人,而原本還在閒嗑牙的他們,立即裝作忙碌的走來走去、搬東搬西,嘴邊不忘像皇帝老子御駕親臨般一個接一個通傳:「二少爺來啦……」
「這是我的墨坊。」他笑,搖頭望著眼前的混亂。
「看來你的工人們似乎都在偷閒。」她挑眉。
「年假還沒放,也難怪他們了。」龍似濤倒不甚在意,老神在在的站定原地,看準待會兒就有人聞訊迎接。
通傳果然極有效率,沒多久,一個看似管事的中年男子匆匆忙忙地夾著幾本書冊急奔而來,踉蹌不穩的腳步,讓人不禁捏把冷汗。
「譚師父慢來,我可沒要你傚法周公握發吐哺。」龍似濤說歸說,還是不忘連忙扶他一把。
「二少爺說笑了。」譚師父不好意思地站穩腳步,整整衣冠續道:「二少您倒是來早了。」
「我阮囊羞澀,加上左右無事,便順道早點來監工兼領月錢。」龍似濤笑嘻嘻地道,讓人一點也不覺得他在說實話。
譚師父當然以為龍似濤是在打哈哈,額際不禁冷汗直冒。不過二少爺向來比嚴肅的大少爺平易近人,所以他也索性假裝沒聽到剛才的話,抽起腋下賬本道:「二少爺,這是本季的賬目,請您過目。」
龍似濤「嗯」了一聲,戲謔的表情頓時轉為嚴肅。莫曉湘將注意力放在難得正經的龍似濤身上,譚師父好奇的目光則是不停在莫曉湘身上流連,心下猜測著這美貌姑娘的身份,無奈主子沒提,做下人的也只好閉口不問。
「都沒問題了。」龍似濤合上賬本。由於這幾個月墨坊多在開工制墨,甚少買賣,賬目與往年相差無幾,因此不出一刻就瀏覽完畢。
「還有今年要上貢的『有虞十二章』,目前進度一切順利,只差入灰、出灰,和研試幾個步驟即可完工。」譚師父繼續有條不紊地說道,眉間掩不住即將功成的欣喜。
龍似濤點點頭。「辛苦你了,譚師父。」
「二少別這麼說,這是應該的。」譚師父發自內心地道。雖說澹然齋本來是自己祖業,但要不是幾年前龍似濤偶游至此,出資營助這間寥落慘澹的小墨坊當掛名老闆,再買下東山整片的百年古松做為制墨之用,澹然齋也不會在幾年間,由一家沒沒無名的墨坊,到現今的聞名遐邇。
龍似濤拍拍這現任掌櫃的肩頭。沒有譚師父,他這半吊子老闆也無法當的如此安穩,所以他一向把他當作合作夥伴,而非屬下看待。
「待會兒我周圍看看,譚師父你就別招呼我了。還有你們這陣子也辛苦了,完工後就休年假,再領雙薪花紅。」
制墨不同其它行業,準備的功夫早在十一月開始,二月煉墨,來年的三月底、四月初完工,而原應停工休假的年節正是關鍵期,因此本該在年底發放的花紅,也一併延到完工才給出。
「二少您這回要待多久?」譚師父不禁瞄瞄旁邊的姑娘。美人在旁,二少說不定會停留久一點。
「我們要在這小住一陣子。」龍似濤果不出譚師父所料的回答。「麻煩譚師父準備兩間客房。」
「這位姑娘……」譚師父欲言又止,不過非因公事。
「敝姓梅。」莫曉湘簡短地道,沒洩漏自己的真名。
龍似濤知她的顧慮,也順著她的話意,只不過中間加上筆漫天大謊:「這位梅姑娘是大嫂的表親,這次被我強拉來作客,順便遊山玩水。」語畢還不忘對她眨眨眼,詼諧本性盡復。
「原來是表小姐。」譚師父很識相地跟著稱呼。就知道二少比大少好說話,不然像他這般多事還不被白眼以對。
「叫我梅姑娘就可以了。」莫曉湘怎麼也想不到他給她編派的身份竟是如此,但也只能若無其事的陪他演下去。
「那二少跟梅姑娘就先周圍逛逛吧,待我命人收拾好兩間客房再通知二位。」譚師父心領神會的跟著改口,捧著賬本快步離開,沒敢再殺風景。
兩人相視一笑,似乎早有默契。信步並肩走來,墨坊工人對兩人十分熱情且尊敬,不停公子長姑娘短的招呼,龍似濤一一回禮之餘,還得分神為莫曉湘解說,不過看來是十分樂在其中。
「想不到深山裡,竟有如此一間墨坊。」她頗富興味地盯著一個看似盛滿灰燼的木方盤道。平日研墨寫字,也從沒想過墨到底是如何製成的,沒料到比想像中的繁複許多。
「這是蔭墨用的方木盤,我們稱這叫入灰。」龍似濤試著盡量簡單的解釋。「入灰就是將潮濕的墨蔭干,其間必須用羅細的稻稈灰吸潮,底灰一寸以上,面灰一寸以下,二、三、八、九月可蔭兩層;四、五、六、七月蔭一層;餘月可蔭三層;秋夏則一日一夜出灰;春冬輕者一日兩夜;重者兩日三夜,直到以墨相擊,其聲干響,即可出灰。」
雖是長篇大論,但莫曉湘也聽得津津有味,還提問道:」那個『有虞十二章』也是墨的一種嘍?」
「你記的倒清楚,其實這裡頭就是『有虞十二章』,只是被灰掩蓋住,還未印脫雕字而已。」他攤開折扇一扇一扇,倒背如流的續道:「此墨以最上等的清煙與犀膠製成。有虞即為我們常說的虞舜,十二章分別為日、月、山、蟲、藻、米紛、黻、黼、火、宗彝、龍、星辰,都是裝飾天子龍袍的十二種紋樣,也是御用品方能刻上的花紋,常人有錢都買不到的。」
他才剛說完,又神秘一笑,低聲道:「其實不刻花,誰知道是御用品,我去年偷偷藏下一小節自用,墨色果然鮮麗清潤,害我今年都捨不得上貢朝廷了。」言畢,在囊內掏出一不起眼的墨條予她把玩。
「這算監守自盜嗎?」她笑道。接過墨條放在鼻下細聞,沒有慣常的墨香,卻是濃濃的膠味,讓她不禁皺眉。
「墨的香氣來自香藥,用藥之意,在於使墨色不退,或解其煤膠氣,但用藥不當,墨反深受其害,如麝香引濕、榴皮減黑,用之何益?況且宮中墨量消耗甚大,何須用藥使墨經久?」他不慌不忙的解釋,並對她報以微笑。
「其實是龍涎麝香等氣味濃郁,不宜你清心弄琴,對吧?」莫曉湘美目流轉,合理懷疑這是他私心所致。
「不錯,想不到裝腔作勢說這麼多,還是被揭穿了。」他直認不諱,收握起折扇,眼裡有著乍逢知音的驚異。「莫姑娘似乎對琴道頗有研究?」
「我以前是師父的琴童。」她將墨條遞還給龍似濤,想起他琴匣裡的彎刀,嘴角勾出笑意。
「原來如此。」他又恢復本性,詼諧頑皮的眨眨眼,似乎在暗示她別把這秘密說出去。
「公子、小姐,」凌亂的腳步聲,打斷了龍似濤欲起的話頭。一個小丫鬟三步並兩步的跑到兩人身邊,道:「房間打掃好了,還有譚師父今晚設宴為兩位洗塵,請二少爺和梅姑娘務必賞光。」
「譚師父客氣了,我們今晚會準時到的。」他先對小丫鬟溫文有禮的一笑,然後將莫曉湘的手搭到小丫鬟臂上。「那就有勞你帶梅姑娘到房裡歇息。」
莫曉湘望了他一眼,而龍似濤的聲音隨即束音成線傳到她耳間。
「今晚明月中天之際,不見不散。」
明月中天,是現在這個時候嗎?
沐浴完的莫曉湘換上一套石榴紅裙,梳起簡單的高髻,正倚在湖堤上,有點失神的看著明月高懸。
晚風拂面,帶著幾分湖水的冰涼,她看著自己在湖面上的倒影,心隨著明滅的燈火起伏,彷彿是準備私會情郎的小姑娘。
「唔,我遲到了嗎?」清亮的話音傳來,輕快的腳步不疾不徐的走向等候的佳人,臉上滿是歉意。
「你來了。」她聞言回首,見他踏著月光而來,對她微笑。
「嗯,我來了。」他有點傻愣愣的回答,臉上帶著稚氣未脫的愉悅。
「怎麼這麼多東西?」她看著他手上的竹籃跟背後的琴匣,她以為他只是想找她說說話而已。
「嗯……裡面不是你的刀,是我的琴。」他指指背後略帶滄桑的琴匣。「這裡面是酒菜。」他再提起竹籃道。
「酒菜?」她挑眉,與他並肩而行。
「是啊,我們今晚賞月弄琴,不醉不歸。」他眨眨眼,浮起調皮的神色。「免得你老以為我琴匣裡的東西都是騙人的。」
「我有這麼說過嗎?」她眨眼,從他手中接過竹籃。
二人走不到半刻,就見到幾條小漁船繫在簡陋的渡頭邊。龍似濤熟門熟路的帶她到最邊邊的一葉扁舟旁,一本正經道:「這便是在下的座駕。」
「失敬、失敬。」她跟著正經道,換來他的一笑。
龍似濤率先跳下小舟,伸出雙手給她。「來,扶著我跳下來。」
莫曉湘把手交給他,不料裙腳一絆,還沒站穩就整個人往他身上栽去。不堪如此折騰的輕舟,左右搖擺激盪,晃得兩人身上都是水花。
龍似濤將莫曉湘抱個滿懷,揚起袖子替她擋下大部分水滴,有點狼狽的開口:「你沒事吧?」
扁舟不住擺動,莫曉湘的手依然撐在他肩上,直到站穩了腳,才無奈道:「看來我還是不適合穿裙子。」
「怎麼會呢?你穿起裙子來很好看。」他真心誠意的道,扶她坐下來,掏出折扇七手八腳的為她扇著幾乎全濕的羅裙。「給我扇扇,待會兒就干了。」
莫曉湘的眼晶亮亮的瞧著專心一意扇風的他,心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感動。
「你衣服一樣濕,不用幫我扇了。」她輕道,水袖擦上他滿佈水珠的額頭。
「不行,」他從她裙腳抬頭。「你的傷才剛好,不能著涼的。」
「你忘了我們有內功嗎?」她索性和他一起坐在地上,開始「示範」運功蒸散身上的水氣。
龍似濤被她一說才恍然大悟,卸下背上的琴匣,也跌坐在地運起功來,嘴上不忘調侃自己:「若不是你我都有些武功底子,剛這一撞還不舟覆人亡?」
莫曉湘搖頭輕笑。剛被他長袖一擋,上身倒沒濺到什麼水花,打坐片刻便幹得九成。她索性跪坐起身,揭開籃蓋,將裡頭的酒菜置於矮桌,順便點起他帶來的水沉香。
沒多久,凝神靜心的香氣從小巧的香爐中散出。龍似濤聞香睜眼,迎目便是她專心一意的側臉。
「讓我來吧。」他起身,不想讓她做這些雜事。
莫曉湘睨他一眼,目光射向仍晾在一邊的船槳。「你搖船就好。」
「說的也是,那麼就勞煩了。」他笑笑,任她張羅東西,自己則是解開纜繩,撐起竹篙,有模有樣的泛起舟來。
一旁的莫曉湘思緒不由自主的隨著裊裊香煙飄遠。記得當她還是個小姑娘時,也曾經這樣默默燃香布案,暗自雀躍地等著聽師父彈琴,卻又不敢表現出來,只能背對著師父,露出崇拜欣羨的目光。
而如今……
她秀眸轉向他搖槳的背影。
等的卻是他。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天邊明月如弦,竹籬在龍似濤手中規律擺動,與扁舟交錯出一圈圈漣漪。
小船平穩地在湖面滑行,遠方還隱約可見湖面與環山相接處,一幕水簾傾洩而下,但就不知龍似濤究竟要將扁舟播至何處。
「對了,令師似乎也是雅好音律之人?」他隨口問道,手上竹篙沒有停歇。
「嗯。」她點頭,露出緬懷的神情。「我們那兒,後山種的全都是梅樹,寒冬臘月就會開得滿山滿谷。我小時候,常跟師父到那裡彈琴。」她不自覺撫上高髻,才記起那枝梅已經被她小心的供在瓶裡。
注意到她的手不自然落下,龍似濤但笑不語,繼續聽她訴說往事。
「師父總是彈不厭『梅花三弄』,常一彈就是一兩個時辰,害我站得腿都麻了。」她眉間含笑,想必是想起當初坐立難安的窘態。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尊師真乃愛梅之人。」他隨口吟道。
想不到莫曉湘卻露出個心有靈犀的笑容。「師父的琴,就叫『暗香流月』」
「這次真是誤打正撞。」他聳肩,表情頗為愉悅。「能幫我將琴匣打開嗎?」
莫曉湘依言掀蓋,卻忍不住露出詫異的目光。因一般古琴,多為桐面梓底,又或面底皆為桐。但此琴木紋色澤皆不似桐木,就不知是以何製成。
「這張琴是由松木所製,名為『泛滄浪』。」他目光愛憐地掠過琴身,就像看待自己的情人一樣。
「松琴?」她挑眉,等著他解釋。
「你聽過雷公琴吧?」他問,一副準備說故事的樣子。
「略有所聞。」她頜首。唐代制琴宗師雷威善於選材,所制之琴音色綿長,有雷公琴之稱。
「雷公制琴喜用松木,相傳他選琴材的方法,就是在將醉不醉之際,披著蓑衣在大風雪中聆聽松林呼嘯,遇到特別清
勁悠長的,就砍回家制琴,如此製出之琴音色毫不亞於桐琴。
「所以不才便東施效顰。在幾年前臘月大雪,喝得醉醺醺爬上這山聽松嘯,結果琴材沒找成,自己反而醉倒在雪地上。」
說到這兒,兩人都不禁失笑。而龍似濤搔搔耳後,有點不好意思的續道:
「那天我是喝太多了。不過隔天醒來,卻發現自己好好的睡在床鋪上沒被凍死,原來是譚老闆救了我。」
「是譚師父嗎?」她忍著笑意,想像他倒在雪地呼呼大睡的樣子。
「是啊,不過那時他還是老闆。」他右手繼續搖槳,左手則是抓起酒壺灌了一口。「說來也好笑,結果我夢寐以求的良材就是澹然齋的屋樑,而澹然齋那時經營不善,我便買下它當個掛名老闆,自己在那裡制起琴來。想不到後來,澹然齋居然做出名堂,我就成了半吊子的墨坊主人。」
「原來如此。」莫曉湘釋然而笑,沒想到還有這一段因緣。
遠處山嵐繚繞,水天一色,飄飄然如遺世獨立。兩人很有默契的不多作聲,各自沉醉在良辰美景中,不願多想,亦不願多問。
龍似濤拎起杯子淺酌了口,酒興一發,忍不住扣舷而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清亮的歌聲起初慷慨多情,但到最後卻是以無奈作結,餘音迴盪。
天一方,天各一方……
「怎麼了?」察覺到他的歎息,莫曉湘頓時從美景中回神。
「沒有,只是想起蘇學士寄情山水之餘,仍不忘家國,令在下十分汗顏。」龍似濤差點沒咬到自己舌頭,其實他的心聲就是字面之義,別無其它。
莫曉湘狐疑眨眼,顯然是不以為龍似濤說的是實話。
龍似濤為了證明自己所說,乾脆放下濕淋淋的槳,用細布擦乾了手,盤腿而坐道:「天朗氣清,皓月當空,不如就先聽在下彈奏一曲吧。」
湖面微波輕蕩,扁舟凝定在湖心,隨之略略起伏。龍似濤凝神斂目,將琴穩穩的擱在膝上,開始落指撫琴。
泛音初洩,宛若清風拂面,稍縱即逝。雖然只是彈指一瞬,莫曉湘就已立即聽出:「瀟湘水雲?」
龍似濤微笑點頭,繼續專注在琴上七弦。人調後,原本縹緲的旋律漸轉為平靜安和,進而逐漸開闊明朗。大幅跌宕的吟揉,展示出一片層次豐富的雲水輝映。音與音的接續間,時而如碧波含笑,時而像驚濤裂岸,激昂中夾雜浪捲飛揚;大幅度的跳躍層遞,交織出絢爛的天光雲影。
而激情過後,七弦驟轉入曲折低音,再漸趨寂寥,終歸風平浪靜,止於餘波蕩漾的低吟。
莫曉湘秀眉微挑,不解望向猶然閉目的龍似濤。
「瀟湘水雲」作於南宋未年,當時元兵南侵,譜曲者郭楚望移居至湖南衡山,常於瀟、湘二水合流處遊憩。後見九疑山每被雲水所蔽,便倚之譜曲,寄托自己對時勢動盪的感慨,也可說是他去國懷鄉的詠歎,在後世更是被視為愛國之作。
但此曲在龍似濤手下,有應有的渾厚奔放,但多了幾分激昂無奈,更多了些許不該有的、隱藏在徘徊低吟中的纏綿悱惻。
「為什麼彈這首曲子。」她秀目直勾勾地盯著龍似濤,有著難掩的悸動。
那在他的眼裡是邀請,他想。
「雲從龍,水成濤,而你就是我的瀟湘仙子。」他不無孟浪
道,星眸鎖著她,最後終於情動難抑,吻上她的額際、雲鬢,直到唇角。
春夜風驟,穿林過湖,泛起千層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