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清朗的吟聲,出自一身白衣的書生口中。只見他盤膝坐地,自斟自飲,看來十分自得其樂。
坦坦巨石上,一壺水酒,兩盤小點,再加上盞明滅不定的小燈,原本平凡無奇的一面石板,被佈置成臨時的矮几,憑臨其上,也頗有幾分懷古之情。
巨石旁,有道潺潺小溪,小溪佈滿沙堆卵石的河床上有座斷橋,斷橋崩落的亂石成堆積在沙洲,阻得大部分河水都改道而去,只餘涓滴細流鍥而不捨的穿過石堆而來。
斷橋邊,是早已廢棄多時的驛站,看來是在橋斷後就遷往它處,連帶也使得這附近渺無人煙。
溪邊沙洲上,長著一排青翠的蘆葦,嫩綠的新芽從根底冒出,交錯的長葉搖出一片葉浪,帶出時大時小的細碎清響,伴著他清越的吟聲,化去幾分蕭瑟,倒添了些詩情畫意。
「哎呀,我忘了今兒個是初一,明月沒雲間,龍似濤啊龍似濤,你今兒個可自作多情了。」他輕拍自己前額,失聲笑道。將面前酒盞斟滿了酒,象徵性的罰了自己一杯,然後垂目沉吟,享受難得的靜謐。
良久,他視線轉往漆黑一片的夜空,詩性一起,也沒管到底有沒有月亮,又繼續吟道: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
共看明月皆如此。」他吟完又斟滿了酒,笑意盎然的欣賞杯中映轉的流光。「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他吟到最後,索性唱將起來,手裡淡紅剔透的血牙著輕輕在石桌上扣著拍子,嘹亮的歌聲,彷彿夜半鐘聲,深深敲人微涼的空氣裡。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唱著唱著,他忘情的站起身來,腳步隨著節奏迴盪,月白的身影在微醺的茫然裡,幻成千萬化身。
唱罷,他探步立定,將手中美酒灑往溪中,讓淡黃的液體隨流而去,然後負手仰天,閃若星光的眸子,探究著無邊無際的蒼穹。
「但這世上,又有誰能共我同醉明月呢?」他像是自問,也像在問天,揚起的嘴角透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哀愁。
蕭瑟風起,惹得蘆葦叢簌簌作響,細碎的響聲像是在預告什麼。龍似濤靜下心來細細聆聽,發現了些除了風聲外的事物。
「是血腥味。」他閉上眼,試圖專心體察風中帶來的訊息,眉頭隨著漸近的血腥蹙緊,最後終於睜開眼,轉頭望向小溪下游。
他知道自己這身月白衣裳不可能輕而易舉的隱沒在夜色裡,所以也懶得躲藏。但此處自從橋斷站廢之後,就鮮有人跡,趕路的人幾乎都改道十里外的新橋處,所以他才不虞俗擾的在此飲酒賦詩,沒想到終究還是碰上了人。
他鼻頭微動,除了愈來愈重的血腥味外,尚有一絲隱在血腥中的暗香。龍似濤再度合上限,試圖猜測來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應該……是一個人,而且是個女子。」他感覺風中有規律的波動,來人的腳步雖凌亂但勉能自持,看來是受了不輕的傷,而濃重的血腥味大概就是從她的傷口上傳來。
他霍地睜眼,迎目而采的就是溪邊艷紅如血的身影。白衣似雪的他,忍不住透出驚異的目光,直射那女子而去。
那女子似乎感到有人窺視,下意識的往龍似濤的方向望去;而他亦毫不避諱自己的目光。
龍似濤似乎能看見自己雪白的樣子映入她的眼眸,而她血一般艷紅的身影同樣刀刻般劃進他眼裡。
女子面罩下的眼眸,露出詫異的目光,但依然足不沾地的往斷橋而去,彷彿對他這突兀的白衣人絲毫不感興趣。
蒙面夜行,她想必是遭人追殺,或是被人銜尾急迫,否則大可不必冒著傷勢加重的危險星夜趕路。龍似濤暗想。
他向來對這些江湖恩怨沒多大興趣,但現下傷的是個女子,依他的性格,怎麼也見不得她再這樣不要命的趕路下去。瞧她錯落的腳步,他不禁懷疑再走沒幾步,她就會不支倒地。
他縱身而起,衣袂飄飄,恰好落在斷橋上,阻住她的去路,勸道:「姑娘身受重傷,再這麼勉強趕路下去,恐怕傷勢會益加嚴重。」
紅衣女子倏地止步抬頭,眼神因傷而有點渙散,但仍是冷得讓人退避三舍,直覺讓人不敢親近。
龍似濤卻像頗為欣賞她這神氣,對這女子的好奇也更增幾分,繼續說道:「在下路經此地,並無任何惡意,還請姑娘能聽在下一勸。」
「走開!」紅衣女子因失血過多,昏眩的眼幾乎集中不了焦點,只能努力將視線對準眼前白影。
龍擬濤挑屑,從氣色神情看出她的傷勢比原先想像中的還重,便好心道:「前面不遠處有間廢棄已久的驛站,姑娘不妨在那兒療傷一晚,明白再行趕路。」
女子緊抿雙唇,鳳眼轉也不轉地盯著他,胸前的劍傷源源冒出鮮血,表情依舊警戒心十足。
龍似濤見她如此神情,正張口欲言,那紅衣女子便已猛然發難,從懷裡摸出一把銀針朝他撤去;後者沒想到她說出手就出手,連忙風也似的揚扇擋針。
牛毛銀針像驟雨般叮叮咚咚打上扇面,然後反彈倒插在地上,情況險之又險。
他心有餘悸地看著入土半寸的銀針,心想如果她沒受傷,這一手暗器他擋不擋得住還是未知數。
暗歎口氣,他唰一聲收起折扇,道:「如果姑娘不想看到在下,那麼在下現在就離開,只不過姑娘一定要好好歇息療傷,否則後患無窮啊。」
「滾!」她冷哼一聲,瞅著龍似濤瞧,纖手勉力抽起腰間彎刀插在地上,藉以支撐身體的重量。
龍似濤不放心的再看她一眼,苦口婆心道:「外面風大,姑娘還是到屋內歇息的好。」
「你……到底是誰?」她冷聲問道,掩面乾咳幾聲後,終於忍不住嗆出一大口鮮血。
「唉,我是誰不重要。倒是姑娘你又動氣又動武,這傷還不加重嗎?」他原本踏出的腳步又收了回來,想走近她身邊,卻被她冷凝的眼神拒之千里。
「走開……」她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不支軟倒在一邊的蘆葦叢,剛才妄動真氣讓她的傷勢越發嚴重,全身虛軟無力,只能靠著彎刀半跪倒在溪邊。
龍似濤看她如此落魄模樣,如果就這樣捨下她實非君子所為,便道:「在下並無歹念,真的只是想幫姑娘一把。」
「不要……碰……碰我。」失血過多的虛弱,讓她頭暈眼花,但口中仍不服輸的要脅著。
龍似濤亮如星夜的雙眸帶著歉意地望著她,道:「你的傷有一半是被我氣出來的,再怎麼樣我都不能這樣放著你不管。」這姑娘的防衛心也真算重的,無論他好說歹說,她都是不相信他。
龍似濤看她防他防的跟刺蝟一樣,一時也不急著接近她,只是遙距幾尺,半蹲著與她對望。
她被他瞧的頗不自在,但又無力出手反擊,只得不甘示弱的與他對望;而他的湛然雙眼似乎能穿透她臉罩,看穿她封閉的心思。
龍似濤的眼神沒有任何淫邪企圖,唇邊的笑意只讓人覺得溫暖,神采奕奕的和她對望了好一會兒,才像私塾夫子般搖頭晃腦的道:「君子有道,入暗室而不欺,這道理姑娘聽過嗎?」
她冷哼一聲,別過頭去不聽他說話。胸口汩汩而出的鮮血沿著刀背流了一地,把沙洲淺水都染成一片鮮紅,直讓一旁的龍似濤怵目驚心。
龍似濤暗暗咋舌,佩服於她的硬氣,流這麼多血還哼都不哼一聲,於是從懷中掏出一瓶傷藥倒出幾顆,道:「這是一點療傷藥,你血氣不足,不能再這樣趕路下去。」他還是好聲好氣,完全不把她的冷漠放在心上。
「不要管我!」她好不容易才從齒間進出一句完整的話,卻是毫不領情的四個字。
見龍似濤一時愣在那兒沒有動靜,她便提起彎刀轉身欲走;前者見狀,趕緊踏石而上,一把擋住她去路。
「姑娘請聽在下之言,莫再妄動真氣才是。」
她沒再跟他噦嗦,回身一刀就往他脖子掃去。龍似濤想不到她一出手便如此狠辣,鋼骨扇面滯了一滯,勉強擋住刀勢,扇柄則是轉個大彎,擊中她右手脈門,讓早已氣虛無力的她口吐鮮血,勉力提起的彎刀搖搖欲墜。
龍似濤順勢將她彎刀打落,暗叫聲得罪,左手扣住她雙手,右手不由分說將一顆藥丸塞進她嘴中,然後捏著她鼻子讓她不得不嚥下去。
「你給我吃了什麼?」她用力嗆咳,企圖將肚裡的藥丸咳出來,但卻是徒勞無功,胸口的傷倒是因嗆咳而流出更多鮮血。
「我剛跟你說的療傷藥。」龍似濤沒好氣道,他還是第一次這樣重手對女人,心裡有莫名的罪惡感。
「你到底給我吃了什麼?」她語氣雖凶狠,但音量卻是細如蚊鳴,絲毫起不了阻嚇作用。
「傷藥。」他懶得跟她多做解釋,自己也倒了一顆吞吃入腹。「這樣姑娘放心了吧?」
她看著他怪異的舉動,和不似作偽的擔憂,根深柢固的敵意開始動搖。但不出一刻,一陣強烈濃重的睡意襲來,讓她的意識逐漸不清,原本的些許信賴也一掃而空。
「你這……卑……卑鄙……」她咬牙切齒,第一個念頭就是被他下了蒙汗藥,但無奈此時連拔刀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兀自強打起最後一絲精神,撐起一雙千斤重的眼皮死瞪著他。
龍似濤沒管她面目猙獰,逕自將手掌按在她胸口,開始查探她的傷勢。「咦?原來你的掌傷比劍傷還重,而且這一掌……」他皺起眉頭,眼角透出些許疑惑,卻又沒說出來。
她已沒有氣力再說話,但眼中透出強烈的憤恨神色,彷彿要將他拆吃入腹。
「受傷的人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在下現在要帶姑娘到那邊的小屋休息,免得大家到最後都著涼了。」他暗歎口氣,將放在她胸口的大手收回。想來她是把自己當成下藥騙色的登徒子了,不過現下救人重要,也就先讓她誤會下去吧。
他給的傷藥的的確確是治傷靈藥,只不過裡頭加了點安定心神的成分,換句話說,也就是吃了就會想睡覺,效果對傷重的人尤甚。
他打橫將她抱起,沒忘了幫她把掉在地上的彎刀撿起,歉然道:「情非得已,還請姑娘原諒。」
她氣喘吁吁,胸前的鮮血染得他白衣絳紅點點,雙眼終於不受控制的閉上,但眉間猶然打著像永遠解不開的死結。
龍似濤帶著些許醉意,兩眼瞅著她緊擰的雙眉,毫不避嫌地抱著她搖搖晃晃的往橋邊驛站走去。
「希望你傷好了別怪我吧。」他不禁對著緊閉雙眼的她低語,兩道劍眉同樣緊攏。
蘆葦依舊隨風細語,彷彿在低吟著眼前的一切,而龍似濤心裡想的卻是她明天一早醒來的反應。
是不解?惱怒?還是直接拔刀相向?
他真的真的非常好奇。
凌晨,乍暖還寒時分,天際翻出魚肚白。
絲絲清風從門縫透入,雖不致刺骨,但足以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就像現在的她一樣。
莫曉湘眨了眨酸澀的眼皮,胸口微微抽痛的感覺讓她不禁皺起眉頭,虛軟無力的睜開眼來。
從小養成的警戒心,蓋過了傷重的疲弱感,她右手習慣的摸摸側邊,提起隨身彎刀,才發現昨天晚上迷昏她的人根本就不在這兒。
她四下張望,發現四周破落凌亂,顯然是久無人居的廢屋,屋外隱約傳來流水聲,看來這廢屋就是昨天那人口口聲聲說的驛站。
四周除了些缺手斷腳的傢俱和幾個破瓶爛罐外,就只有個小包袱躺在一角,別無其它。
莫曉湘悶聲咳了幾下,這才發現自己掩面的布巾仍好好的掛在臉上,便順手把它揭下,心中不禁猜測起那人的身份。
她應該從沒見過他才對。
一身白衣、以折扇為武器,江湖中這類的公子哥兒不少,就是想不起一個像他一般愛咬文嚼字卻又舉止端正的人。
舉止端正?她心中打了個突,怎麼自己會用這詞來形容一個半路攔截又強逼她吃下蒙汗藥的人?
想到這兒,她腦裡又浮現起那人既擔憂又無奈的神色。那樣的神情,她只有童年時在師父臉上看過。
那是拿她的倔強沒法兒的神情,但又怎會出現在一個想陷害她的人身上?
她皺眉,決定先將這些無關緊要的念頭拋諸腦後,開始盤膝運功,查探自己的傷勢。
等真氣運轉一周天,莫曉湘睜眼吐出口瘀血,這才發現自己的傷已經好了一大半,血氣流轉也不如昨晚的不順。
「是他給的藥嗎?」她禁不住低問自己,然後伸手探向胸前傷處。
半敞的衣襟掩著她的傷口,腰帶在她的左腰側纏成個大結,顯然是匆忙中繫上的;而傷口不僅血流不再,還敷上一層薄薄的藥,被一圈圈布條包的好好的。
莫曉湘心中既疑惑又訝異,腰帶應是他解開又綁上的,胸前的傷口也應是他包紮的,而那人在不顧男女之嫌做了這些事後,居然沒有順手揭開自己的面罩,難道他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嗎?
真是奇怪的人啊,她想。
莫曉湘將衣襟又拉開了些,解開布帶,開始替自己清理傷口,心中忍不住暗暗思量,他的包袱還在,人應該沒有走遠,看來自己可能真錯怪他了。
正當莫曉湘沉吟之時,一道如人聲般的微鳴穿門而入,清越而悠遠,就像要顫動人心弦般強烈。
莫曉湘不禁停手抬頭,猜測著聲音的來源,最後眼光射向破落蒙塵的窗邊。
隱於山邊的朝陽,早巳破霧而出,橋下若斷若續的小溪隨之泛起波光粼粼,太陽柔和的光芒溫暖地射進小屋,驅走不少春晨寒意。
她環目四巡,最後終於定在溪邊的素白身影上,心想他應該就是昨晚救自己一命的白衣男子。
龍似濤發臀微傾,白衣背後沾了些許泥塵,不過整個人逸氣依然,而他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的樹葉上,並沒留意到一旁有人窺視。
他坐在河灘上,嘴唇對著葉子的邊緣噓吹,清越嘹亮的鳴聲抑揚頓挫,不成曲調卻別有韻致,直勾起人內心對大自然的渴望。
莫曉湘從沒想過一片葉子也能發出如此高低起伏的聲音,一時竟看的回不過神來,只能注視箸他的背影不放。
不到半刻鐘,一個悠長的樂音終於消逝在他唇下,四周頓時一片靜謐,只有餘韻無窮迴盪在空氣裡。
正當莫曉湘猶未回神之際,木門突然呀一聲被打開,露出一顆瞪大雙眼的頭來,對著衣衫不整的莫曉湘。
來者當然是龍似濤,而莫曉湘也立即側身掩起衣領,掩住大半外洩春光。
龍似濤風也似的轉過身去,右手掏出折扇故做隨意的扇著,其實臉早已紅到耳根,嘴邊則是頗為尷尬的道:「我先出去好了,姑娘有事再喚我進來吧。」
莫曉湘好整以暇的綁回布帶整好衣襟,叫住舉步欲離的他。「不必了,你進來吧。」
龍似濤十分聽話的轉身,而莫曉湘也毫不客氣的正眼打量這「救命恩人」。
龍似濤手忙腳亂的收起折扇,顯然是沒想到這麼快就看到她的真面目,竟有點慌張的道:「昨晚情況特殊,多有得罪,還請姑娘見諒。」
莫曉湘挑眉,輕咳了聲。想起他昨晚替她脫衣換藥,雙頰紅暈一現則隱,想問他為什麼沒揭下自己的面罩,但還是忍了下來。
「是我多有得罪。」她道,雖稱不上是親切,但語氣已不復當初的冷凝。
龍似濤顯然也是想起一樣的事,神色不免有點尷尬,不過仍是硬著頭皮繼續解釋:
「姑娘別這麼說,我昨晚讓你服的確是傷藥,只是加了點安定心神的成分,才讓你誤會了。」
他不自覺搔頭,先前在外的飄逸瀟灑全飛到九霄雲外。
「啊,對了。」他不待她回話,拍拍額頭,從懷裡掏出個小瓶子來遞給她道:「這是我給你敷的傷藥,以後你就可以自己來了。」
她有點僵硬的朝他點頭,算是道謝,眼神不自在的轉向它處。
龍似濤對她的不自在不以為意,只是含笑坐下。而莫曉湘卻攏起眉頭,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你會吹樹葉嗎?」龍似濤悄悄觀察她略嫌蒼白的清麗面容,率先打破沉默。
「吹樹葉?」出乎意料的一句話,惹得她背脊動了動,只能吶吶地重複他的問題。
「就是我剛剛在溪邊吹來玩的。」他頓了頓,指尖把玩起手中的葉片。「你應該有聽到吧?」
「嗯。」她點頭,眼光轉向他手中那片看來平平無奇的樹葉。
「我吹的不好,」龍似濤笑開來道。「吵醒你了嗎?」
「你吹得很好,我第一次看到有人這樣吹樹葉。」
他輕笑偏首,將葉子置於掌心,遞到她面前,細心解釋道:「吹樹葉和吹簫的原理相似,都是以下巴蓋住管口留下吹嘴處的缺口,氣則是半內半外吹人,你有試過嗎?」
她有些愕然,盯著他手中的樹葉緩緩搖頭,自己從來對這些小玩意沒有研究,倒是師妹莫飛雲善於這些機關巧器,常以樹葉竹笛吹出各種不同聲音為暗號。
「要研究看看嗎?」他將樹葉遞到她眼前,一副循循善誘的樣子。
她倒也從善如流,捏起他掌心的樹葉低頭研究。龍似濤見狀,便打蛇隨棍上道:
「不是每片葉子都可拿來吹的,太厚的葉音色沉滯,太薄的葉吹不出聲來,有時找整個時辰都找不到一片適合的。」
莫曉湘從來不知道一片樹葉也有這麼大學問,抬頭對他一笑,珍而重之將葉片還給了他,道:「那你得好好收著了。」
龍似濤沒想到她居然會和他說笑,愣了一愣,也就如她之意,將葉片揣進懷裡「好好收藏」。
之後兩人都沒再說話,男的若有所思、女的心事重重,但同樣的任由和煦的清風越過窗門拂到面上。
莫曉湘的幾綹髮絲,因風隨著絳紅衣袂微微飛揚,配上她漆黑悠遠的眼波,份外讓人有種弱質纖纖的感覺。
龍似濤以一種純粹欣賞的目光望著她,亦察覺她不尋常的改變,迥異於昨夜的冷漠無情。
似乎是注意到他過於直接的注目,她略略偏首,視線頓時恢復往常的淡漠,對上他輕道:「你在看什麼?」
龍似濤被她一句搶白說的俊臉微紅,連忙移開目光,轉向搖搖欲墜的窗門,扯開話題:「外面風大,我去把窗子關起來。」
天知道他是為她的注目而心虛,而他從來沒試過這樣不濟的避開女子的目光,幾乎是回到十來歲毛頭小子初見心上人的樣子。
他伸手關窗,想不到腐朽不堪的窗門,經他這麼一碰,居然整扇脫落,摔成根根木條散落在地,讓龍似濤想把它撿起來再嵌回去都不成。
清風想當然爾由寬敞的窗口灌進,漫天揚起的灰塵嗆得他是連連揮手掩鼻、一籌莫展。
看著他手忙腳亂的背影,莫曉湘唇邊似乎帶著微不可察的笑意,只是依舊安然自若,一副袖手旁觀的樣子。
「這回倒真是門戶大開了。」龍似濤歎道,皺眉環顧四周,想找個東西堵住窗門,最後終於在角落瞄到個缺角酒罈,便一手一腳將它穩穩的捧到窗台上,塞滿通風的大窗口。
「這就得了。」他頗為自得的拍去掌中灰塵,旁若無人的又開始吟道:「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攉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
莫曉湘盯著龍似濤頗為自得的樣子,不明白他為什麼對著個破甕也能吟出一串詩文來。而後者似乎對自己的妙計十分滿意,轉身洋洋得意的對她道:
「這樣風不就吹不進來了?」
莫曉湘不禁搖搖頭,淡淡回道:「鄉下地方還會用泥把甕的上下密封,一方面當風,一方面還有示警的作用。」
「示警?」他不解反問,盤膝坐在她身邊,像個學生般虛心下問。
「賊人如欲闖進屋內,得先打破酒罈,酒罈破碎的聲音便會驚醒屋主。」這次換她耐心解釋,聽得他是連連點頭。
「姑娘說的是啊!」他恍然大悟的歎道,轉身又開始研究起酒罈,不住嘖嘖有聲,點頭稱是。
莫曉湘淺淺一笑,沒再說話,開始閉目調神。
龍似濤見她久無應聲,回頭一瞥見她刀削般的側臉,張口欲出的話不禁吞了回去,好奇的雙眼轉而打量她平靜而略帶蒼白的面容。
一陣靜默後,龍似濤伸伸懶腰起身,體貼的道:「姑娘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外頭撿幾根柴回來生火,這兒晚上不比白天,還是有點涼意的。」
莫曉湘睜目別首,想叫住推門離開的他,卻發現她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綻出一抹苦笑,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抿起雙唇。
知道了又如何?還不是徒增煩惱。
她走的這條路,是一去不復返的啊……
屋中間的柴枝堆成一個小山,白衣已不再似雪的龍似濤,正蹲在地上,努力的用手中的火照子和火種生火,一旁的莫曉湘則是閉目養神,沒空也沒閒留意他在做什麼。
直到像過了天長地久的時間,柴枝還是毫無動靜時,她才緩緩睜開雙目,對上不知所措的他。
「讓我採吧。」莫曉湘起身,從心不甘、情不願的龍似濤手上接過火焰及火種,沒過多久,柴枝就燃起點點火星,進而燒起熊熊烈火。
龍似濤莫可奈何的盯著那堆火,沒好氣道:「我老是生不起火來。」
「這沒什麼好說的。」莫曉湘輕扯嘴角,手拿粗枝撥弄柴火,木柴頓時爆出幾下霹啪爆裂聲。
龍似濤還是不以為然的搖搖頭,解開角落包袱,拿出幾塊乾糧遞給莫曉湘道:「吃一點吧,否則傷好了也沒力氣。」
莫曉湘接過乾糧,而龍似濤也管不得自己衣服髒不髒,就這麼大刺刺的坐在地上,扭開水袋,用昨晚的酒杯,倒了一杯水給她,一杯給自己。
「可惜內傷忌酒,否則我們就這麼對酒當歌,倒也美哉!」他沒待她回話,便雙手舉杯,先乾為敬。「在下以水代酒,為昨日的魯莽道歉,也祝你早日康復。」
莫曉湘見他如此好興致,也沒拂他意,舉杯與他相碰,然後淺酌一口,和著乾糧下嚥。
不過龍似濤此回卻一反常態的沒乘興而歌,一雙星眸只是默默欣賞著窗外澄黃的天色,乾糧一塊接一塊,彷彿那是人間珍饈美味。
見他胃口這麼好,她吃了兩塊也沒再動手,閉上眼來,開始調理經脈散而不聚的真氣,胸前那掌幾乎快散了她的護體真氣,如果不是及時被他攔下服藥療傷,恐怕真的後患無窮。
兩人間的寧靜,直持續到日落西山,星夜當空,莫曉湘的調息告一段落。
「為什麼要救我?」她緩緩睜眼,秀眸望向一旁正在打盹的他,終於問出心裡潛藏已久的問題。
龍似濤眨眨惺忪的兩眼,伸了伸懶腰,才懶懶的回道:「為什麼?我從來沒想過為什麼,大概是昨晚剛好碰上你吧。」
不過來的如果是身受重傷的糾髯大盜,恐怕他連管閒事的動機都欠缺,當然這只能在心裡偷偷的想。
「你救人都不求回報的嗎?」還是他對每個陌生女子都這麼好?莫曉湘心中不禁提出連她自己都覺得詫異的疑問。
「救人為什麼要求回報呢?」他坐起身來,打起精神認真的跟她說道:「你能好好保重身體,就已經是對我最好的回報了。」
她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回答,愣了一會兒才道:「我不習慣欠別人的情。」
「如果你認為這是欠我情……」龍似濤手中的折扇又開始瀟灑的搖擺,像是若無其事的道:「好好休養到明天,就算是還了我這份情。」
「明天?」
她原本想入了夜就走,沒想到他卻提出這要求。
「到了明天,你替我做一件事,就算是還我這份情。如何?」他微笑,心中似乎在盤算著什麼,也等著她的回答。
「可以。」莫曉湘皺眉,到底是什麼事得等到明天?還讓他如此故弄玄虛?
莫曉湘自忖猜不出他的真正企圖,但還是點頭答應,而龍似濤聞言就像正中下懷般笑開來。
「那好,那麼現在好好休息吧。」他嘴角現出藏不住的笑意,收起折扇插回腰間,接著轉過身,合眼繼續做他的春秋大夢。
莫曉湘望著他斜躺的背影,不自覺的留意起他的呼吸起伏,心中竟突如絞絲糾結,胸間進而隱隱作痛。
她想起心口那一劍,也想起那劍刺進去時的決絕與一去不回。
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能讓人刻骨銘心,進而為之犧牲性命?
她眼裡盈滿不解,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思緒,直到夜深疲累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