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難得純淨的清晨,她好喜歡好喜歡濃霧之後代表的好天氣。
許是集繁華熱鬧於一處,台北總給她不夠純粹的感覺。即便如今天這樣寒流過境的十一月天,台北盆地最高溫僅僅十一度,也冷得不夠純粹。
一點都不像伴她成長的桃園山村,終年霧嵐繚繞,空氣純淨而迷人。
這裡一點都不像她的故鄉……眼眶微紅,寇冰樹倚向車窗,目光貪婪地凝望公車外面冬意蕭瑟的山林。睹物傷情,她又開始想家了。
其實她並不是那麼想住台北,她不想離開桃園,一點都不想的……假若可以,她寧可在故鄉終老一生,陪姑婆和山村裡的婆婆們躬耕一輩子。
老人家們年事已高,全都七老八十了,都需要人家隨侍在側照顧。可是兩年半前,婆婆們不知何故,突然堅持她必須北上或南下就業,說是上哪兒都無妨,只要她遠離老人家的視線便對了。
所以她二十三歲那年,就這樣……被一村子老人家聯手攆離桃園了……
她哭得好慘好慘哦,當時。
猶記得那時,她死皮賴臉怎麼都不肯離開房間一步,把自己反鎖在裡面,哭得慘兮兮,別說走路,張開嘴巴抗議都很困難呢!最後姑婆好狠心,竟然不顧她的哀求,拜託特地南下幫忙搬家的七壯士其中一位,破門而入,等同強制驅離地將她抓走,害她泣不成聲。
在那令人心碎的當口,姑婆當著眾人面前嫌棄她女孩子家長大了,留著礙眼,害她聽了好傷心好難過,這才不得不放棄抗爭,忍淚揮別她摯愛的家鄉。
姑婆自己明明一直擦眼淚,為什麼說她礙眼呢?當時她真的不懂,因為她好捨不得她們,真的不想離開嘛……
後來,她終於想通姑婆為何一夕間性情大變,一定是她老人家養不起她了。
姑婆沒錢了!一定是這樣的!
姑婆一輩子小姑獨處,晚年因心地太善良,不忍一貧如洗的弟弟一家子食指浩繁,處境堪憐堪憂,便好心收養她這個父母因嗑藥過度而休克雙亡的侄孫女。那時候,她才剛滿週歲不久呀……
晚年多了一張貪食好吃的嘴,吃的花的住的穿的,姑婆一樣沒少給她。她若是不肯接受,姑婆便氣得無法下床行走,害她每一次都好擔心好擔心。為了老人家的身體健康著想,她只得含淚接受。
因此兩年多前,姑婆無緣無故趕走她,她除了有被迫離鄉的無奈與傷心,更擔心老人家畢生的積蓄是否所剩無幾了?
姑婆是否生活困苦,負擔不起兩個人的日常開銷,卻不忍心將實情告訴她呢?
萬一,她老人家平常有個什麼急用,該怎麼辦呀?她好擔心!
她是否將姑婆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的血汗錢都揮霍光了?她好擔心哦!
不管姑婆多麼生氣,在床上躺多久,她都不該完成大學學業的。況且「青蓮大學」是貴族名校,學費很貴很貴的。為了她,姑婆已經白花好多冤枉錢,若是因此害姑婆晚年難求溫飽,她會十分自責與難過的!
所以,她必須在台北努力賺錢,多存一些錢,好好孝敬她老人家,讓她用好的吃好的穿好的,把所有最美最好的事物都帶給姑婆。
這幾年她很奮力工作賺錢哦!
省吃儉用下來,已經幫姑婆存了一小筆錢。這些小錢她聽從力齊哥的建議,全權委託他的死黨之一姬玄先生,幫忙做全球性的財務規劃與理財投資。
當她的小錢在短短五個月內增值快一倍,姬玄先生通知她先贖回一半放在身邊應急用,她才知道,原來姬玄先生是個擅長精打細算的男人,並領有「美國特許財務分析師」的天王證照,從他嘻皮笑臉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來呢!他好厲害。
她漸漸才發覺七壯士本領高超,個個深藏不露哦!
最厲害的,從他們活潑外放的言行舉止,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們在工作崗位上的表現也十分精采哦!好厲害好厲害呢。本來以為他們只是一群酷愛挑戰攻頂、攀巖,以競飆獨木舟與追求極限運動速度感為樂的熱血男子,想不到他們的事業成就和他們孔武有力的……體積一樣可觀。
她本來有意利用相乘效果,乘勝追擊,多兼幾份差事,每個月存下一半錢,另一半則繼續拜託姬玄先生代為財務操作。每存到一個整數就匯回姑婆的帳戶,孝敬她老人家。
當她計畫好一切,準備專心實踐的時候,小秀卻對她發了一頓脾氣……
小秀的個性遺傳自她斯文溫柔的雙親,一向恬淡,從小到大鮮少動氣。可是這回小秀不僅動怒,還威脅她不得兼第三份差事,否則將不惜動用房東太太的身份向她收房租。每個月租金兩萬元,還要她補上半年押金。
兩、兩萬元!半年押金!小秀好狠哦!
她知道台北居大不易,她一個人借住力齊哥的一整棟透天厝,也真的太浪費了。房屋地點又屬於舊北投生活機能極佳的地段,環境清雅,綠意盎然,區區兩萬元是租不起這種高級住宅區的,她知道。
可是,她在麵包店的工作薪水微薄,加上假日在行動咖啡館的兼差,一個月最多最多只能賺到三萬五千元。房租一漲就是兩萬塊,她……真的需要多兼一份差事,而且這份差事的薪水不能低於兩萬元,她才能存到錢孝敬姑婆,以及應付小秀調漲的租金呀!所以,她絞盡腦汁想了一夜,隔天她跑去力齊哥家,向小秀說明她解決問題的誠意。
她必須再兼一份工作,真的,她必須要!
小秀聽完後,淡然慵懶的臉色不知為何變得好沉重,她看著自己連歎好幾聲,才受不了地保證,姑婆和村裡的老人家們不愛她一個年輕女孩將青春葬送在幾乎遺世獨立的小山村,才趕她走,絕非養不起她這張一餐吃不了三粒米的嘴巴。
要養不起,早早丟了。沒聽過把豬養大養肥,待價而沽了,才棄養的笨道理。
懷孕期間特別容易疲憊的小秀,呵了口哈欠,輕描淡寫地下結語:姑婆並沒她想像的貧困,她老人家稱得上「歲月村」的富戶,叫她別杞人憂天了。
是嗎?
正自半信半疑間,姑婆不知打哪知道她一天做兩份工作,居然還要追加一份大夜兼差,氣得據說……舉步維艱。老人家一聲令下,她嚇得魂不附體,立刻請假回鄉,淚漣漣地跪在姑婆床前請罪,並跟著氣得全身抽顫的姑婆,舉起一手,對著一村的婆婆們起誓——
她,寇冰樹,以後會專心一意,一次只做一份工作,絕不「三心二意」!如違此誓,罰她永世不得踏入桃園一步!
病得奄奄一息的姑婆這才滿意下床,偕同其他的老姐妹下田插秧去。
都發了毒誓,她不能一輩子過桃園而不能入,那樣她會想家想到心痛而死的!
她只好打消兼差的念頭,行動咖啡館那裡也忍痛辭了,專心在麵包店上班。幸好啊,小秀後來沒有真的向她收取租金,不幸中之大幸呢。
可是……今年以來每當她一人獨處,就自然而然想起姑婆和婆婆們,不捨之情油然而生,回桃園定居的心願就更濃烈一分。一直到最近,她覺得,她快熬不下去了,這份思鄉之情已經變成迫切性的需要。
她想回家,她要回去……
所以,近兩個月來她每次回鄉,就試著與老人家們溝通遷回定居的可能性。但是老人家們一遇上這話題,一個個便開始推說年紀大了,耳背了重聽了,她的苦苦哀求,跟著就被洗牌的麻將聲給淹沒。
眼看婆婆們身體日漸衰老,她憂心如焚,更急著想搬回故里就近照料。
於是她氣而不餒,天天打電話與老人家們溝通,結果卻……招致反效果……
上個禮拜溝通到後來,姑婆與婆婆們居然和當年趕她走一樣,一個鼻孔出氣,態度強硬地挑明了講——除了度假,六十五歲以後她若是丟臉的沒人要,才能搬回「歲月村」種花種菜。
老人家們強調,村子取名歲月,顧名思義是給被歲月凌遲過的老人修身養性用,她太年輕了,此村不留!以後連提都不許再提。
哪有人這樣!
她今年才二十五歲,離六十五歲還有四十年呀!哪有人逼人家有家歸不得的……清冷的晨霧在車輪下騰來繞去,景色迷人,寇冰樹視而不見,無助的心嚴重惶惶不安。
太可怕了!她必須在台北飄泊四十年,她還要流浪四十年才能回桃園,好可怕……她不想在台北住那麼久!她想回桃園,她要回家……啊!
錯眼而過那熟悉的站牌名,讓寇冰樹從惡夢中猛然驚起!
「司機先生對不起!我要下車!」手忙腳亂地按鈴疾呼。
適值星期假日,陽明山區清晨的班車,乘客寥寥無幾,樣貌敦厚的公車司機徐徐地靠邊停車。
「東西都拿了嗎?小妹妹。」他溫和提醒笑得傻里傻氣的少根筋女孩。
「沒有!」寇冰樹慌張一跳,低下臉,衝回公車末排,快快背起被遺忘在座位的超大紙袋。「謝謝你,司機先生,大家再見!」禮貌一鞠躬完,趕快下車。
經過一番折騰,秀淨的面頰紅撲撲。佇立在冷鋒來襲的陽明山半山腰,最低溫只有攝氏三度,寇冰樹卻發了一身汗。
「再見再見!開車小心哦!再見!」她萬分感激,拚命揮手目送好心的司機離去。呵,她就知道,美好的濃霧之後,就是陽光普照的晴朗好天。
而好天氣,代表了美好與歡愉。
今天將會是美好的一天,因為她有個美麗的開始。一日之計在於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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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兒在幹嘛?一大早發神經?
踩著滑板衝鋒陷陣,一路狂飆上山。袁七英體格魁猛,穿著長大衣溜滑板的怪異打扮與勇猛姿態,引發過往車輛的嚴重側目與驚魂。
停下滑板,他眼神狐疑地評估一公尺外著白色毛外套、淺藍牛仔褲與白色帆船鞋,一身輕俏,動作卻相當詭異的短髮女生。
偏頭沉思,半晌,他依樣畫葫蘆地試著揮揮手。
是外丹功嗎?不像啊,還是……氣功?濃眉大眼皺得厲害,袁七英踩了下滑板,單手接住飛旋上來的板子。
啊,不管什麼功,一個人站在那邊練,都很像神智不清啦!
「樹兒,我勸你向我拜師學藝。一大早玩滑板最正常,很刺激哦!我教你!」
開腳欲去,寇冰樹冷不防地被後頭的怪爪,和隨之而來的勸告嚇了一大跳,不禁驚叫出聲。
「怎麼回事?!」袁七英將她拖至背後,神色警戒地環顧四下。
放眼望去,陽明山區除了濃霧瀰漫的片片山林,幾聲啁啾鳥啼,偶爾過往的車輛與晨起慢跑的山居民眾,袁七英觀察不出任何具有威脅性、會害人即刻斃命的東西。
沒好氣地轉過頭,看不到個頭瘦小的女生,他倒抽一口氣!「樹兒!你在哪裡?」
「我、我在你背後。」為了不讓自己一腳踩空,滑落後面山谷,寇冰樹想要卻不敢閉上眼睛,只好緊緊抓住袁七英的長大衣不放。「啊!」
「又怎麼了?你沒事吧?」袁七英一陣緊張。
「沒、沒事!」她以為踩到繡球花了,幸好沒有,幸好……
「沒事你幹嘛亂叫啊!要我啊!」火大!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知不知道你嚇死我了!」袁七英轉過身,想好好開悟不懂事的女生,寇冰樹跟著他變換方向,躲在他背後不肯出來。一掌撲空,他更火,「你要不要出來?」
不要……他生氣的樣子好嚇人,上禮拜在袁媽媽那裡才被嚇過一次,她可不可以不要啊?美好的起霧清晨,為什麼會遇上七英先生呢?
再來應該是大晴天才對,不是七英先生……寇冰樹趴在袁七英的外套上,莫名沮喪起來。
「你出不出來?我數到三哦,一 ——二——三!」袁七英再次狠轉過身,只見他身後那個體態輕盈的女生,也跟著旋轉一圈。
連續狂轉三圈,都見不著近在咫尺的女生一面,牛脾氣一發,他原地轉圈,一直轉到頭發暈、腿發軟,眼前飄起黑霧才投降停下。
「七英先生,小心車子!」扶著腳步虛浮的大個子蹲下,寇冰樹低頭關切。
「你不要緊吧?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叫救護車?」
「都是你害我頭暈的……你你……」
山徑上的人車漸多漸雜,袁七英回眼一瞥,虛弱地伸手,想將不知死活的她先掃進來再訓。人尚未撈到,頭一陣暈眩,手臂不由得停頓一下。
寇冰樹猶豫不決地望著不顧男性尊顏向自己「求救」的手臂,內心交戰。
她不可以見死不救……放下手提包與紙袋,牙一咬,快步走入二頭肌鼓脹的臂彎中,並將自己營養不良的手臂,輕輕伸至寬闊得不可思議的猿背之後。
寇冰樹的柳腰撐到快斷掉,卯足勁想要撐起錯愕的袁七英。
「樹兒,你老實講,我會替你保守秘密。」袁七英滿臉憂心地看著她。
「講什麼?」
「你嗑了多少?」樹兒今天真的怪怪的。
「什麼嗑了多少?」寇冰樹歇了口氣之後,小臉一撇,試圖再扶。
「搖頭丸、快樂丸啊、大麻啊什麼的。」袁七英雙手一攤,「我沒嗑過,不知道你們現在混雜出多少種類,別為難我。」
「咦?」
「就毒品啊,海洛因之類的聽過吧?你嗑了多少,從實招來。」
寇冰樹白裡透紅的小臉刷地灰敗如土,掩著止不住抖意的唇瓣,她迭步後退。
「我沒有沾毒品,我沒有!七英先生,我真的沒有!」
她激動的反應讓袁七英傻眼,見她邊說邊往山路退去,腳下一滑就要摔倒。
袁七英咒罵著,一個箭步上前,將不知發什麼瘋的小女人扣回懷裡,同時後跨一步,躲過急飆上山的保時捷跑車。
心中一股怒氣炸開,他轉頭,大為光火地對馳徑囂張的保時捷車主咆哮:
「去你的王八蛋!會不會開車啊,龜兒子!下坡路段你開這麼猛,這裡是人口密集的住宅區,有不少小朋友和老人家出入,你耍白癡啊你!有種直直給我衝過去,你就不要給我轉彎,喜歡玩命,你他媽的直接給我衝下山嘛!
吠完跑車,袁七英怒火更炙,掉回頭,打算一併收拾嚇去他半條命的女人。
「七英先生,對不起……」寇冰樹浸淫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腦子亂紛紛。她紅了眼眶,借趴在他壯闊的胸膛上,為著自己一時的情緒失控深感羞愧。「我剛剛一定害你嚇一跳,對不起……」
袁七英凝視她半晌,點了點頭,決定大人不計「小人」之過。誰教他一向寬待勇於認錯的人呢?唉。
「我哪有嚇到,沒有的事不要亂講。」袁七英粗手粗腳地拍撫驚弓之鳥。盯著遲遲不肯抬起的頭顱,劍眉漸漸擰起,他滿眼懷疑,「我最不耐煩女生動不動就給我亂哭。你沒有在哭吧?樹兒。」
「沒、沒有!」寇冰樹慌忙將頰上的淚珠揮開,「我也沒有嗑藥哦,真的沒有。」她很介意地對著他的外套重申。
「有也沒關係啦,又不是嗑一次就萬劫不復,以後別嗑就好。」他民主地說。
「可是我明明沒有!」寇冰樹急得跳腳。
厚,又激動了,還頂嘴!「沒有就沒有,大驚小怪幹嘛,又不是說你殺人放火。」
「這件事很重要的,四十年後我要回桃園住的,我不可能沾上毒品,不然姑婆就不讓我回去定居了。」委屈的淚珠在泛紅的眼眶滾動,「我真的沒有……」
「沒有啦,你沒有啦!你姑婆要是不信,叫她來問我啦。」呵著雙掌,袁七英冷得實在沒心情陪她小姐槓下去。
腳下的山谷又是一陣刺骨寒風猛凍上來,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冷,袁七英冷得險些不支倒地。畏首畏尾間,他眼一瞄,不懷好意地打量寇冰樹紅撲撲的臉蛋。
樹兒好像很熱,需要散散熱的樣子……
前後左右,匆促掃望一眼,趁著四下無人,袁七英像暴露狂般將衣服扣子一解,大衣一敞,在短短不到三秒之內,將寇冰樹連同她卡在喉嚨的驚呼捲入懷中,外套迅速合攏。
落入天昏地黑中,寇冰樹按著摸起來像毛衣的厚上衣,驚魂未定。短短數分鐘連環的驚魂,令她虛脫無力依偎向袁七英。
看不出來,樹兒小小一隻,好溫暖哦!袁七英暖洋洋的胸膛起了一片深受震撼的疙瘩。太溫暖了……太好了……
一百五十九公分的身高,讓寇冰樹即便踮直腳尖,也看不見袁七英一百七十九公分之外的花花世界,她卻清楚聽見附近湧來一波波的議論與竊笑聲。
「哎呀,老伴你快點瞧瞧。大清早的,這對小倆口好甜蜜,多像咱們當年……咦?那不是住咱們家五樓的袁袁嗎?哎喲!看不出來這壯小子平時傻頭傻腦,談起戀愛,居然這麼熱情大膽。老頭子,你說,像不像咱倆當年……」
「噓,安靜些,咱們買早餐去,不要干擾了人家小倆口恩愛。」
不是!他們不是小倆口!寇冰樹臉一紅,推推抱得不亦樂乎的袁七英。
「七、七英先生……」
「不要亂動,我還好冷。」
「你……你會冷嗎?」她一驚!「那你慢慢來,我不急的。不過,我跟袁媽媽約了八點半在你們家碰面,請問現在幾點鐘了?」
「現在……七點五十二分啦。」樹兒暖呼呼,小火爐,暖呼呼,呼呼呼——呼呼笑眼突然瞪直,「等一下!樹兒你給我等等,你剛說什麼『你們家』,哪個你們?」
「你……你和袁媽媽在這裡的家呀。」
袁七英錯愕,一掀開衣服,迎面就給莫名所以的寇冰樹一頓猛轟:「這裡只有我家,沒有她家!老女人的家在新店!新莊!新竹!新營!她買房子的地點一定要有新字,不然老女人會崩潰。『陽明山』裡面有新字嗎?有嗎?」
「沒、沒有。」寇冰樹被他轟得暈頭轉向,無法思考。
「既然沒有,她這裡哪來什麼鬼家啊!」別笑死人。「你決定事情都不用想一下的,都幾歲的人了!」
「我、我二十五歲。」她小跳一下,趕快招供。
「什麼?」袁七英一愕,不可思議吼叫:「你才小我一歲!你真的才小我一歲?」看起來差太多了吧!哦!
不知是他的年紀還是吼聲太驚人,寇冰樹也嚇一跳,並不智地脫口而出:
「七英先生才、才二十六歲嗎?」她以為他與七壯士其他幾位,比如力齊哥或姬玄先生他們一樣,年過而立,至少三十一、二歲了……
「『才二十六歲』是什麼意思?」袁七英最不爽人家拿他早熟的面容與相對幼齒的年紀做文章。「你剛剛被口水嗆了一下又是什麼意思?你給我解釋清楚!」
「哎喲,老頭子,你快看!」買好早餐,堅持原路折返的老太太直指袁七英驚呼:「袁袁要親他那口子了,他的大嘴巴湊過去了……」
「我沒有!」死老太婆!
「袁袁害臊了,老頭子,你看他惱羞成怒,不好意思親熱了……」
「我說我沒有!你要我澄清幾遍哪!」袁七英忍無可忍,猛然轉身,對仍在喳喳呼呼的老人家吼道:「老太婆,你老眼昏花,該去檢查眼睛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親樹兒?就算我要,也不會遜腳得讓你這耳不聰、目不明的賊老太婆偷窺得逞,快回去吃你的甜不辣啦!」
老太太顯然將年輕人的火氣當笑話看,逕自笑得腰肢亂顫,「又惱羞成怒了,哎呀,小小袁臉皮好薄,人長得粗粗又壯壯。」賊賊一笑,「老頭子,你聽見沒有?小小袁剛才叫她樹兒。」
「不要叫我小小袁!小袁兒,小袁袁或袁袁!」現在的女人怎麼年紀愈大的愈噁心?而且都有理講不聽,媽的!
「那個女生叫樹兒哦,多甜蜜的感覺。你說,小袁兒像不像你年輕時候,你當年也跟小小袁兒一樣浪漫,而我就像小樹兒一樣甜美……」
「你……你到底有沒有把人家的話聽進去……」袁七英糾正到渾身無力,心臟快爆掉。「陳老頭,快把你家老太婆帶回去從嚴管束,別留在這裡惹火我。大家鄰居一場,動手動腳就難看了。」
個頭比老太太矮上一截的陳老先生一派慈眉善目,對於小伙子不懂事的挑釁行為,僅回以溫和微笑。「咱們走了,老太婆,別吵年輕人……」
「對了,喂!陳老頭,你家那台爛暖氣修好沒有?有沒有問題啊?七老八十的酸骨頭,你們可別給我硬撐!」
「沒問題沒問題,你忙你的。」老先生笑眉笑眼,拉走嘰喳的老婆,每走個三兩步就回頭對袁七英微笑致意。
沒問題?他看是大有問題!袁七英研究著老好人與世無爭的笑臉。
「別拉呀,老頭子……你怕小袁袁發火,我可不怕。你又不是不曉得他常裝腔作勢唬攏咱們,別拉呀……」抗議的聲音漸嚷漸遠,「老頭子,你別拉了,他恐嚇咱們二十多年,怎麼你還不習慣……別拉呀,小小袁不會真對咱們怎樣呀!你別掃興……我還沒看到他親小小樹呢……老頭子……」
「你永遠看不到我親樹兒或什麼小小樹!這輩子別想!」袁七英雙掌圈住嘴巴,幼稚地回敬老太太的離情難捨,「你遺憾一輩子好了!再——見!偷窺婆!」
小小袁……小袁袁……七英先生的體型和這些暱稱……寇冰樹從袁七英身後探出頭,向兩位可愛的老人家揮手道別,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笑話看得很樂嘛,樹兒。」袁七英嘴角抽動,轉身,望住笑臉僵掉的寇冰樹。「你們這些婆娘不管幾歲,大的老的小的,做事一樣沒分寸。你們約在我家碰頭都不用知會主人,我家是公園嗎?奇怪,你們這些人沒事約在我家碰面幹嘛?」
有事呀,她們有事談的,才會約在他家呀……為什麼一提到袁媽媽,七英先生就像變了個人……她可不可以離開……
「你……你的家不就是袁媽媽的家嗎?」寇冰樹自暴自棄地伸張正義。
「你說那什麼話!你家是我家嗎?」
咦?
將嬌小的人兒霍地抱高,袁七英不爽地逼視她,「你樹兒的家是我袁七英的家嗎?是嗎?你說說看!」
「不、不是!」
「既然我們不是,為什麼我和那老女人就一定要是?」
「對、對不起!」寇冰樹嚇得雙手掩面,直接認錯。「我不該自以為是,不該沒弄清楚就隨便下結論,請七英先生不要生氣……」
「知錯就好,我不會告訴別人。受人點滴我牢記在心,我對你不錯吧?樹兒。」
嗯聲方落,她遮羞的小手忽然被他抓開。
「那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回報我對你的恩情了?」他不給拒絕,催促道:「摟住我的脖子,把臉抬起來,快點,我需要你。」
咦?寇冰樹不解,袁七英等不及她抬頭,凍僵的大臉急湊了過來,依偎她暖呼呼的面頰取暖不到三秒鐘,後面響起一陣掃興的尖叫——
「啊——」
「選在今天發神經的人可真多……」袁七英嘀咕著與寇冰樹頰貼頰,一同轉向,兩人就看見對街的街角,款立著一位悲鳴美佳人。
佳人一襲白洋裝,丰姿綽約、氣韻楚楚,手上撐著一把滾有蕾絲花邊的白底花洋傘,淚眼婆娑,不敢置信地眺望這端,欲言又止,卻每每不能成語。
傷心難過之餘,佳人不忘手勢優美地捧住心間。
袁七英差點吐出來!只差一點了,幸好他早餐還沒吃,好在!
「七英先生,袁媽媽,怎麼……了嗎?」她的表情,為什麼像是在埋怨她?
草草一瞄對街,袁七英低頭,繼續摩蹭暖呼呼的粉頰,同時沒好氣道:「她常常怎麼了,我哪知她這次又怎麼了?我甩她怎麼了。」
咦?那、那現在到底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