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冷。
蜷縮的身軀蠕動一下,瑟縮一下。
冬天到了嗎?好熟悉好懷念的感覺,涼冷卻不寒,記憶中應該還有一具她暖和不了的瘦長身軀,還有一張摯愛的臉龐,俊秀溫文中蝕刻令人心驚的病紫色……
羽絨被暖和不了她凍僵的軀體,寒意肆虐。她覺得冷……
仿佛……那人的冷意過繼到她身上了……冷……
躲在似繭潔白的羽被之下安然棲歇,蘭西蠕動著、哆嗦著,抱著雙膝執意沉眠著,遲遲不肯醒轉。寒意凍入骨髓,從破裂的心口逃竄出來,向她乏力抵御的四肢寸寸侵襲,終於,她冷得受不了。
好冷……垂眠於膝上的頭顱略略抬高,蜷縮的身軀舒展,接著,她爬坐起來。
屋裡屋外,到處是霧。
她好冷……遲疑半晌,纏裹著紗布的雙腿移下白色大床,蘭西跨出繭中,舉目四望,繭外迷霧重重,活似掉入另一個更大更冷的黑繭之中。
魂游的腳步在房門半掩的臥室前暫停,她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線牽引,轉步而入。
爬上冷藍大床,如同過往嬉戲時將那個模樣俊秀的男孩壓抵在床上,她像只好奇的小豹,跪伏在沉睡男子的身上,凝眸蹙眉,望著底下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這裡沒有柔軟得足以陷溺人的床墊,沒有暖呼呼的羽絨被,一切從簡,臥房主人似乎強壯得不需身外之物保護,也許,接近他的人事物才是需要被保護的一方。
這個人是致命而不可侵犯的,他是天地間最強硬殘酷的那個人;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絲侮辱他的脆弱,他是強悍而打不倒的,不會在眨眼間消逝無蹤的……
他從來不是他,她知道。
絕美的五宮皺起,蘭西轉頭想下床,俏臀還沒抬起就被一雙大掌捧住,她被迅速拉回,跨坐在雅各腰間,感受到他正勃發滋長的亢奮欲望。
如夢初醒的她僵住身軀,老練的手指旋即進侵她粉臀,技巧揉捻她最敏感嬌弱的肌膚。雅各緩緩掀開眼,笑容陰冷,仰視上方的她長發披散,單薄的睡衣遮不住裙下的春光,嬌美的雙腮被他深入試探的指勁逗得緋紅一片,背著燈光的嬌軀玲瓏有致,一再刺激他純男性的感官。
睡衣的細肩帶被他一指挑下,堆落在蘭西纖細的腰肢,和他一樣袒露上身,她坐姿僵挺著任由身下的惡男大飽眼福,不想掙扎而落人他期待的圈套中。
這名孤傲的男子,不止工作的資歷豐富優異,在男女關系上也是無人能出其右的卓絕。沒與他發生關系前,她親眼目睹過他把迷戀他的女人殘忍地玩弄於股掌之間,毫不慈悲,想藉以壯盛他不可一世的沙文優越感一樣。
不可饒恕!
蘭西不遮不掩,任由衣衫不整,跨坐的姿態妖媚撩人又高傲,秀眉淺蹙,怒頰艷紅,美腿的紗布纏到小腿肚,明明應該是淫糜至極的畫面,她卻高雅得不可思議,堅持保有那一份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純真。
潔白得相當……礙眼!雅各怒哼一聲,眉目更陰沉。
他要她墮落到他的世界來,不需要她清純,他要將她的甜美純淨全部毀滅!
笑嘴惡意掀大,雅各開始以一種大膽狂野的方式與她兩廂磨旋,手法高超,姿態卻猥褻得令她嬌顏惱紅。蘭西橫起冷眉怒睇他,知道他有意以高超的性愛技巧意圖操縱她,像他操縱以前的無數床伴,逼迫所有不順從他的女人屈服,以性。
他深諳女人的情欲地帶,挑逗的手法輕柔且無懈可擊,而且做得徹底。
她突然覺得惱怒,即使她在這方面的歷練差老練成精的他太多,她還是希望窮盡一己之力,讓這個目空一切的臭男人嘗嘗受人擺弄的滋味有多無助。
蘭西生氣地偏下頭,莽莽撞撞伸出丁香小舌,勾誘太過自負狂妄的大男人。
依樣畫葫蘆,他怎麼對她,她就原封不動奉還他,她要狠狠抹去雅各臉上輕蔑的冷笑。在男女情欲上,她經驗有限,幾乎都是這個男人帶她開的眼界,她玩不過他,但是,從小只要她想贏就沒有輸過,她不甘心女人被如此輕待!
女人能淪為男人指尖下的性感玩物,男人何嘗不能淪為欲下囚!
蘭西從雅各意猶未盡的冷唇,轉而吻往他肩胛,靠著她被怒氣激發的膽大妄為,她在他臉上、肩上、臂上和胸膛氣憤如驟雨灑落般亂吻一通。
雅各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他很想大笑,身上那雙魯莽而柔軟的小手漸漸卻剝奪他傲人的自制,他驚歎她即使像其他女人大膽撩撥他的欲望之源,氣質還是文雅得不沾染半點污穢,離他的世界好遠,令他想狠狠蹂躪她!
她是他交往過的女人裡,最不會挑逗男人、技巧最差的一個……感覺最真的一個……傲慢自大的男性優越笑容僵在冷唇邊,幽沉的雙眼失去旁觀的從容,在蘭西生氣地褪下他短褲之後,情欲氤氳的雅各終於忘了怎麼嘲笑人。徹底失控。
冷月穿透迷霧,從窗台輕巧滑入,銀白光芒在床腳流瀉一地。
床上男女的喘息壓抑又濃濁,一剛一柔的軀體激烈交纏,仿佛沒有明天。
在長長一段休克他的急喘後,雅各俊容潮紅,按在滑膩大腿上的修長十指漸漸收緊,俊長身軀繃出一層絨毛般細汗,在一陣劇烈而急速的律動之後,他猝然擁著窒息他的女人靜止不動。
身軀放松後,雅各渾身是汗地攤靠床板,閉眸品味侵入他冷感靈魂的情愛震撼。
遇見她之前,他從不信靈肉合一、靈魂伴侶一類的鬼話。從他十二歲那年被癡戀少年青澀胴體的貴婦以她鮮紅的雙唇「強行啟蒙」,企圖將他調教成她專屬的「好孩子」,反而被他當愚蠢娃娃戲弄之後,他更加堅定一件事:性是無往不利的利器。
於是,他把靈魂賤賣了,這種東西生錯地方反正是不值錢。
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是不可能擁有靈魂伴侶的……雅各掀開回復自制的深瞳,目光深沉地注視背貼他胸膛的女人:她抿著唇細細喘氣,全身鍍了一層漂亮的紅澤。
從背後的角度,他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無法透析她現在的所思所想。
雅各突然難以忍受,想將刻意背向他的嬌容扳轉過來索求一吻,蘭西拒絕,他再試了一次,她還是拒絕。他沉下臉,被她任性的拒絕惹惱,不顧她強烈的肢體暗示,執意不肯退離她身體,兩只大手掌握住她滑嫩的酥胸,任由兩人保持曖昧淫瑣的交融坐姿。
蘭西察覺雅各惱火人的意圖,不再蠕動身子想離開。這種時候和他硬碰硬,往住於事無補,反而更堅定他肆無忌憚的征服欲而已,她清楚。
濡著汗水的鋼健雙臂往前伸展,雅各笑著將知他甚深的女人抱個滿懷,力道看似輕柔,卻由不得她逃脫。再一次地,他想要狠狠折斷她背上的羽翼,讓她永墮他黑暗的地底世界中,哪裡都去不成……逃離不了……
呼吸微濁,雅各將微汗的俊容埋入她香汗淋漓的纖肩,修長十指在蘭西敏感泛紅的嬌軀游走,吸呼她醉人的鼻息,撫觸她微亂的心跳,他忍不住地將臉頰貼著她柔嫩的嬌頰,聲音悶悶啞啞地嘶喃了一句:
「你好香。」
急怒退去後,蘭西正為雅各故意維持親暱的姿態而不知所措,但那都沒有他絕無僅有的甜言來得驚愕她。以往他倆糾纏完便各自回房,兩人話都少,他不喜廢話,她也懶得開口,兩人終年忙於各自的任務,同居幾年下來除了在傭兵學校受訓的那一二年,她與雅各聚首的機會並不多,上床的機會也少。
他們從未試圖深入了解彼此,因為沒必要。他不喜歡被女人束縛,她也是。
察覺到懷中人異樣的沉默,雅各將蘭西倔強的小臉強勢扳轉過來,她臉上殘余激烈歡愛之後嬌淡的粉彩,艷麗的眉眼卻深深皺著。
「怎麼了,我不被允許說你香?」她無端的慍惱,愉悅了雅各莫名發悶的心情,他佯作不解地拱拱眉,「還是你認為我們的高潮不夠徹底?」
不想忍受他近來明顯針對她的惡劣言行,蘭西隨手抓起涼被裹住身體,撩梳著長發,她轉身想下床,卻被今晚不放她自由來去的雅各扣留。
「我們之間,不需要多余的障礙物。」他意在言外,一把扯下被單後,將她面貼面擁入懷中。「連保險套我都不允許它存在,你懂我對你的占有欲嗎?」
蘭西不想跟他大眼瞪小眼,這男人很習慣與女人裸身交談,她卻不是這樣的人。
「你這是警告我?」她語氣冷冷淡淡,小臉不動聲色地移往他肩窩躲著。
發現她細微的小動作,雅各凝冰的黑瞳泛起一笑。
他偏過頭,與她著惱的美眸對望,聲音既柔又冷:「這是說,你聽得夠清楚了?」
蘭西本欲辛辣回嘴,卻見雅各神色從容,黑郁的眼神鎖住她不放,她被看得不寒而屎,首度開不了口。
唯恐她沒聽明白,雅各咬住她耳朵,重申一次:「我們之間容不下第三者,這是你訂下來的規炬,我從來沒忘記,我不管你是誰、叫什麼名字,你最好照辦。」
蘭西一時語塞,愕然望著雅各徐徐綻開一個可惡得意的笑,她依然欲辯無詞。
「你還記得啊,這樣最好。」他頂起她愕然微張的下巴,不快笑哼一聲,淺淺品嘗她甜美的雙唇,舌頭找到她差點逗瘋他的小舌,便吮住不放。「最好記得。」
他這輩子最驚心動魄、最溫暖而令他迷戀的性愛,都給了她,都是她給予。
他懷疑這位小姐曉不曉得,從他搬進她公寓那天起,她就無處可逃了。他不管她心中住著多少難忘的鬼魂,她的身體是為了契合他懷抱而生,他不曾懷疑過這點。
她是他的,他不曾懷疑過這個事實。
在蘭西身上撫觸的雙手變為狂放,牢貼她的軀體又狂野起來,見她臉現抗拒,雅各盡施纏綿手段,激狂得不顧一切。在他毫不退讓下,蝕骨銷魂的糾纏再次展開,直至夜盡天明,她如他所願累得棲歇在他臂彎,再回不去她潔然的繭中。
愛不釋手。
七月的倫敦涼爽宜人,台灣到了這個時節,往往酷熱難當。
回到台北再買衣服吧……順便熟悉她已經陌生的上地。心理調適了半個多月,可以了,她准備好重新面對故鄉了……
過程也許痛苦,結果可能出乎她意料,但,她已經到達極限,她要重新思索人生的定位……她想回家……經歷過姬蓮冬的沖擊,除非小管死而復生,她已經不可能更脆弱。她想要回家啊……
九年四個月又一十三天,已經可以了,夠了。
蘭西輕步走近攝政時期的老房子,象牙色泥灰外牆在一片青翠茂密的綠林中,備顯樸實無華。這是老布最常待的秘密辦公室之一。
她對這裡有份說不上來的特殊情感,是一種莫名的感情寄托吧。十七歲那年她從台灣逃到英國,在這棟古老的大宅待了很長一段時間。老布曉得她在這裡可以完全松懈情緒,每次和她聊聊天便約在這裡,體貼的只約在這裡。
當年她在渾渾噩噩下打電話向老布求救,他自稱是她母親的莫逆之交,也是當時她崩潰的腦袋中唯一想得到的人。
從國中時期不遠千裡找到她,老布每年春天固定會到台灣探望她,並小住幾日。國三之後,老布開始慫恿她接受學校交換學生的建議,到英國留學,如果適應就長期待下吧,反正她孑然一身。
是啊,她在孤兒院長大,從小獨立是因為看透人情冷暖,即便貧困得三餐不繼,她寧可挨餓,也從未向人伸手過,因為自尊心不允許。國小畢業後,她轉進台灣一所高貴不下於伊頓的古老貴族名校「青嵐」,以全校第一名的學業成績領取全額獎學金,毅然跨入了一個截然不同於孤兒院的世界,那裡充斥政商名流的子女,充斥著她以往不曾接觸過的名媛千金、豪門公子哥,是座華麗炫目的花花世界。
出國留學確實是她生涯規劃中重要的一環。她很優秀,不甘於平凡,她預計大學畢業之後出國留學,老布的出現是變數,讓她提前思索這個重要的人生課題。她是孤兒,來去自由,又是依憑自己的力量出國留學,有何不可?在台灣她沒有羈絆,老布的提議令她怦然心動。是啊,提前出去看看,有何不可呢?
偶然的機會裡,她遇見大學部優秀耀眼的學長管冬彥。她總是暱稱他小管。
小管溫文俊秀,學業成績極為出色,是「青嵐」女學生一致推崇的風雲人物。他心肺功能欠佳,俊美的臉上經常帶著一種心髒負荷過度病紫色的蒼白,他對學弟妹和氣有禮,卻保持不可親近的冷淡,即使被學校的女學生追著跑,生性孤潔的他也從未傳出與哪個女生交往過,直到十六歲那年她忍不住心儀向他告白。
雖然出言不遜挨了她兩巴掌,小管面頰紅腫著依然接受了她的告白……當時她好開心……真的好開心……蘭西仰起漾笑的臉龐,望著夏日微風在樹梢間、歲月間徐徐流轉,她輕輕將眸底的淚光眨掉。
小管像冬天的日陽,是她孑然生命中的一道光。在他身邊,她總是心情篤定,覺得安穩踏實;他安定她浮動的生命,使她樂於當他心愛的小女人,讓他捧在掌心暖暖呵護。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喜歡一個人,她好愛他……好愛好愛……
貴族名校的學生生活雖然辛苦,卻無比充實,她每天都過得很快樂,與小管相戀之後,她快樂的日子加入了幸福的味道。於是她有了牽絆,走不開,決定在台灣念完高中學業再做留學打算。
她以為可以和小管白頭到老,他們深愛彼此,這是理所當然的……小管卻在他大學畢業、也是她高中畢業前夕,一覺不醒。事情發生得實在太突然,她無力招架,她的人生出現最重大的變數與危機,她堅定不移的生涯計畫……全面崩塌……
她甚至沒辦法送小管最後一程。出殯前一晚,她躲在她熟悉的他的被窩哭得茫然不知所措……不斷地想,生命如果是這麼脆弱的倏來倏去,她何必太早規劃……為什麼是他呢?明明知道她很愛他,卻走得這麼輕易……生命真的不堪一擊嗎?
她不相信,她要證明是他不夠堅強,是他自己走得太輕易,他背叛她……
她恨小管!
這股怨恨讓她全然摒棄並封鎖了台灣的一切,自我放逐到他鄉。在老布安排下,她進入另一個回異於美好過去的世界,那裡沒有光明,充斥人性的陰暗面,血腥與暴力是家常飯便。她長年與死神為伍。
剛開始,為了遺忘心頭的傷,她如同大貓所比喻,好像氣充得太飽太滿的皮球活跳眺,能對捉弄、鄙視她的袍澤大笑大怒,在死亡的戰場中積極求生,在解救人質的戰場、在幫人打仗的戰場、在與激進份子對峙的戰場,她在各式各樣血淋淋的戰場上,拚命尋找生命的強韌,她就是不甘心小管的太脆弱!生命的太脆弱!
可是,她努力撐住心頭的恨意、高昂的斗志,不知何故卻逐漸消失了。
也許想證明的、該歷練的,她全部辦到,突然之間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她沒有目標;也可能只是一時的職業倦怠,她不曉得,她莫名覺得累……她不知如何排解這種無以名狀的疲憊,她焦躁又消沉,到了今年,她的忍耐繃到臨界點,她竟然……蠢得想以她最瞧不起的消極方式尋求解脫……好愚蠢……
在貝加爾湖時,她希望俄國小老虎一槍結束她。
所有同伴都知道她的心結,連遠在土耳其執行密勤任務的雅各也知道,才會冒著這行的大忌,中途介入大貓負責的case,強行將她押往台灣,在她毫無心理准備的情況下,設計她與姬蓮冬再度碰面。
雅各的狠招奏效了,那一刻她的確備受沖擊……靈魂都在晃動了……
晃動得好厲害啊。蘭西自我解嘲地苦笑。老布無故傳來姬蓮冬的照片,用意也是想把她消頹的斗志找回來吧?看來,這些不可一世的硬漢都束手無策了……
她還恨小管嗎……蘭西寧靜的美眸漾現一片溫柔,看看時間,她旋身朝樸實的大宅走去,粉淡絲裙隨著她行進的腳步在光滑的大腿上性感擺動。
怨他,應該是目前最貼切的形容……
那些不忍回首的前塵、悲傷得教人難以承受的往事。她終於能夠轉身面對。
該回家看看了……
叩叩叩叩……大宅裡款步踩出來的高跟鞋聲,引起蘭西的注意,她不急著轉身,老布的貼身秘書、個子瘦高的紫眸美女,已以輕柔的中文開口喚她:
「讓你久等了,蘭西。」薇妮泛著光澤的長發披散在肩,風姿綽約地款步下台。「這次我沒有叫錯你的名字吧?蘭花的蘭,東奔西走的西,對嗎?蘭西。」
蘭西從黃橙橙的合歡花前收回視線,回眸對日英混血美女淡然一笑。「名字不值錢,隨時可以替換,你不必太認真。」
她柔美的身影、寧靜淡定的笑靨看怔了薇妮。
蘭西擺脫以往單調的衣著,穿著一襲細肩帶紅絲洋裝,身姿飄逸,弧線優美的頸間系了一條同款式的絲巾,細長巾尾隨著微風舞動,煞是輕盈。她冷漠的面容被洋裝上深淺不一的牡丹圖樣映柔,像個正要趕赴心愛男人約會的小女人。
蘭西宜剛宜柔,女人味十足的打扮柔美得超乎薇妮想像。她永遠追不上她。
隱藏不住心中尖刻的怒意,薇妮脫口道:「不值錢的物品,往往都是無價之寶。」及時意識到自己逾越了,她著了慌,趕忙恢復柔潤的腔調:「交淺言深,我失禮了,這是爵士交代我親手交到您手上的,他說已經事先通知您。」
您?交淺言深?蘭西接過薇妮雙手奉來的紙袋,輕淡如風道了聲謝。
老布的手下清一色是混血兒就罷了,中文幾乎是投靠他麾下必須具備的基礎語言。薇妮的中文造詣出乎她想像的好,而且不笨,一句交淺言深,就把她們兩個相識九年的泛泛交誼定位出來,不著痕跡地劃清渭涇。
不是老布交代她親手交到她手上,薇妮大概寧可讓DHL幫她達成使命吧。
這位望族千金想太多了,她無意高攀,更遑論深交,她只想知道一件事。蘭西將封口烙印一枚殷紅族徽的紙袋打開,薇妮見狀,向她點頭致意,轉身欲回辦公室。
「薇妮,請你等一下。」
「裡面短缺東西了嗎?」紫眸美女縱然驚訝,聲音始終維持在甜媚的音頻上。
蘭西草草看了下今晚最後一班從希斯洛機場直飛台北的單程機票,老布體貼的幫她以蘭西之名做了一本台灣護照,一張隨時可提領現金的超級白金卡,還有老布幫她張羅好的一切,以及他附帶的一張以花體中文書寫的古雅小字條。
字條上說明,他遺憾有事走不開,為了感謝她接下姬家這樁為期短短兩個月、酬勞優渥卻沒人要接的燙手生意,她在台灣的一切花用由他老人家全數吸收,她想在台灣休息多久他都准了,只要她定時與他保持聯系。
袋子裡附上一支最新型的衛星行動電話,可與老布這號大人物直接通電話。
「東西沒少。我們聊聊,你陪我到門口好嗎?」蘭西不給對方找藉口推托,說完,逕自沿著綠蔭夾道的車道轉出去。薇妮逼不得已,只好挪步跟上。
「你想聊什麼呢?」她靜定的沉默,讓薇妮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
「我們聊聊你為什麼對我有敵意,好嗎?」蘭西直截了當的開場白,嚇白薇妮精致的臉蛋。「承蒙你所說,我也交淺言深了。我不想被認識的人針對得莫名其妙,我和你在生活、工作上都沒交集,我們沒有直接的利害關系,我想了一下,問題應該出在男人身上。我有很多出色的伙伴,可以告訴我是誰嗎?」
薇妮下意識學她改變衣著品味,學她說話冷淡,最近甚至開始學起走路姿態,她當然知道那個男人是雅各,她只想知道為什麼。
薇妮謹慎觀察她良久,看蘭西似乎沒惡意便停下腳步,准備來一番長談。
「在你出現之前,我曾經是TC的女人,我們在一起三年多。」她語氣有一絲幽怨,表情還原甜美的本質。
答案雖無誤,蘭西卻有點詫異了。
TC是雅各之前慣用的舊代號,她在老布創辦的傭兵學校受訓時期,雅各就叫 TC。她不知道薇妮和雅各曾經這麼親密,很難想像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樣子。雅各太自我、太強勢,男女關系隨便;薇妮是溫室裡的花朵,太柔弱,她的世界太純淨。
「你要把TC還給我嗎?太遲了。」沮喪脫口而出後,薇妮的俏臉羞紅一片,「我隨便說說的,請你不要放心上。其實……我下個月要舉行婚禮了,我未婚夫人很好,你見過他,他是爵士的侄子藍姆。」
「恭喜你,他是個好人。」蘭西見她一臉狐疑,不禁淡露真誠的微笑:「我是真心的。雅各不適合你,你們兩個的世界差很多,勉強在一起,雅各不辛苦,你應該會很辛苦。」
薇妮意味深遠地幽視蘭西,再沒想到她視為情敵的女人,竟是最懂她心中煎熬的人。她完全說進她心坎,那三年,她覺得好辛苦卻又走不開,TC是個危險又具吸引力的壞男人,她知道他身邊有無數女人,而且大部份出身低下階層,言行粗鄙,比方說總愛仗勢欺人的愛雅。TC在他們上床之前就明白告訴她,她不會是唯一,他不被女人束縛,她若無法忍受,可以馬上離開。
結果,她還是……傻傻留下了,她和其他女人一樣無法抗拒TC。
沒有人知道TC的背景,他是個沒有過去的神秘男人,個人資料全無。
在TC眼中,女人唾手可得,他從不珍惜,不留下聯絡的方式,也從不主動和女人聯絡,她比較幸運是因為她在爵士身邊工作。爵士看她追TC追得辛苦,偷偷向她透露TC經常落腳的小酒館,並要她保證絕不單獨前往。
姆媽的小酒館,座落在倫敦最惡名昭彰的黑巷中,靠近海德公園。她常常到那裡苦苦等候TC,她以為他終會被她的癡心感動,進而愛上她,因為她和他以前那些虛有俗艷外表的庸脂俗粉不同,她是名媛干金,大家都說她氣質清新呀。
為何不要她……
「TC當年告訴我,他說我是活在天上的女人,不適合他的陰溝,叫我不要再去找他。」薇妮心酸得直掉淚,不吐不快:「為什麼他寧可和那些俗艷的女人在一起,也不肯要我?因為我家世太好嗎?」
天上人物與地下人物的組合,不是不可行,但不會發生在雅各這種男人身上。
「你們分手對你是解脫,你應該高興。」蘭西解下頸子上的絲巾充當面紙,遞給哀哀嬌泣的千金,並感慨世事荒謬,她竟然在這裡安慰被雅各拋棄的女人。
薇妮抽抽噎噎,捏著濕透的絲巾半遮淚容,濕答答的紫眸忽然充滿快慰。幸好不只有她,曾經嘲諷她是無知千金小姐的那些粗俗的女子,TC也都不要,除了最討人厭的愛雅。
「YEN……」及時想到她已改名,薇妮於是藉題抽泣得更斷腸。「抱歉,是蘭西,我向來不會犯下這種錯誤,抱歉……」
「你常常在雅各面前這麼哭嗎?」蘭西感興趣。倒是不錯的辦法。
「我很愛哭,TC厭惡女人動不動拿眼淚威脅他。」薇呢羞愧低語,白裡透紅的臉龐脹得火紅,表情羞靦。「可是藍姆每次看我掉眼淚就手忙腳亂,他覺得我很可愛……我離題了,抱歉。我想告訴你,有一次在姆媽的小酒館,米克想邀你出去,你說你不喜歡當人家的第三者,叫米克回去約他的女人,你記得這件事嗎?」
「我對想約我的男人都這麼說,姆媽那裡沒有關系單純的男人,很好用的。」
薇妮破涕嬌笑出來。「你好酷,那時候你的表情也和現在一樣酷,我努力學好久,都學不到你一半冷漠。可惜我不想再去姆媽的酒館,不然我好想試試看。」
「那個地區龍蛇混雜,出入份子很多元,能不去就別去了。」
薇妮瞅起哀切的淚眸,審視蘭西良久,才輕輕說:
「大貓有一次向爵士打趣說,TC活到一把歲數才開始學追小姐,人家偏偏看不上他。我聽了很震驚,以為大貓在開玩笑,TC不可能追女人,那絕對不是他。後來你拒絕米克那天,TC抽了好多菸,他心情不好,連粗枝大葉的愛雅都看得出來,我才相信大貓的話不假。」
蘭西緘默以對,不准備對這種事發表意見。
她不認為被雅各看中是她的福氣,她本身的條件並不差,沒必要對誰低聲下氣,可是她也不打算和薇妮分享她的想法,以免流於疑似勝利者的無聊炫耀。
對方臉上沒有被感動的蛛絲馬跡,薇妮欽羨蘭西與生俱來的自信,哀聲歎氣:
「為了接近你,TC跟所有的女人斷絕關系,可是你肯和其他人說說笑笑,唯獨不肯讓TC接近一步。起先……」她垂下眼神,不敢迎視蘭西清冷的美眸。「我以為你是欲擒故縱,抱歉!我的想法太卑鄙了。」
「不用抱歉,也許我真的是。我們兩個不是在一起了?」
薇妮一愕,意會蘭西是不想她尷尬才自損,隨即展顏甜笑。「你不是。我看得出來你心中有人,你對TC是真的不感興趣,他也知道。那一兩年,他的外表雖然看不出來,爵士和我都感覺得出來TC心情很不好。」
一、兩年?蘭西呆住。那陣子她過得很麻木,無暇注意別人的心情。
她具體意識到雅各這個人的存在,是在他們上床之後。
他們第一次發生關系是在她二十歲生日那天。每年到了這一天,她總會情不自禁想起小管,而後怒意橫生,她總是受不了公寓冷冷清清。那天和往年一樣,她跑到姆媽店裡小酌,當時大貓和雅各剛完成任務回來,一票大男人在店裡打牌,她和姆媽聊著聊著,漸漸喝醉。
一醉醒來,她發現自己沒有像前幾年借宿姆媽家,是在雅各房間。他當時站在床畔凝視她,似乎在等她醒來,一見她張開醉紅的眼便吻住她。她像報復誰一樣,那天清晨終於放任另一個男人趁虛而入,那個月,她沒有離開雅各住處一步。
而那之後,雅各開始以她的男人自居。
「你其實欠我一次,是我把你從陰溝中解救出來。」蘭西淡淡調侃:「從那裡出來的人,心特別黑。」
薇妮錯愕半晌,笑了起來。「和你在一起,TC會很辛苦。我知道你要回家鄉了,你……打算和TC分手嗎?」
蘭西驚訝地瞅著薇妮,眉心漸攏,仿佛被她突兀的問題一時難倒。
「你們不會分手。」薇妮篤定地搖搖頭,拭去頰畔上的嬌淚。「他好不容易親近你,TC不會同意,他不是搬進你那裡了嗎?他……」薇妮悵然低語:「他好像……很怕失去你。」他愛你。
蘭西訝異薇妮肯坦然相告,也發現她害怕聽到這種話。
「我是出國渡假,不是去當自殺炸彈客宣揚國威。」她不著痕跡地別開眼神,回避那雙羨慕的紫眸。她很快就回來,應該……很快。「到這裡就好,祝你幸福。」
蘭西面帶迷惑,向薇妮頷首道別,掉頭朝大門走去。
「蘭西,為什麼是今天?」薇妮忍不住問了,「我和TC分開八年了,為什麼?」
她突如其來的問題蘭西一點也不感意外,僅雲淡風輕道:「沒什麼,渡假之前,我想把所有的心情盤整一遍。」還因為從台灣逃到倫敦的第一天晚上,她冷得發抖,是薇妮冒雨送保暖的衣物給她。
兩人即使無法深交,她也不希望被她針對。
「和你談開之後我心情舒坦一些,但是……我不會道歉的,我……我不像愛雅,我從來沒有傷害你的想法。」她只是有點不服氣。
蘭西慢下速度,思索薇妮話中透露的訊息。
愛雅在黑街是小有名氣的脫衣舞娘,擁有天使外貌,和大貓、雅各走得很近。這兩男一女的關系曖昧不明,似乎從小認識,愛雅很以三人這段秘密的過往為傲,言談之中經常暗示她同時擁有這兩名男人,三人世界曖昧又甜蜜。
愛雅的「聲明稿」數年如一日,大貓和雅各雖不做任何澄清,大家不難看出他們根本沒碰過愛雅,兩人頂多給她多了一些其他女人渴求不到的寬容,或者說陰溝世界患難與共的獨特溫柔吧。愛雅是虛張聲勢的紙老虎,本性不惡,可能薇妮家世良好令她自慚形穢,才特別喜歡找她麻煩吧。
雖知可能性不大,蘭西依然回眸求證:「愛雅曾經傷害過你嗎?」
「沒有,她不曾實質傷害我,她喜歡……」薇妮謹慎地斟酌字眼,語氣緊張:「她、她喜歡制造我的心理壓力,看我手足無措。」
也就是說,愛雅經常恐嚇她。「姆媽那裡,你以後別去了吧。」
「我不會再去了……」嫁人之後她要搬到利物蒲了。「愛雅有時候真的很……野蠻,她那個長得像鍾樓怪人的印地安朋友,體格又高又壯,她知道我怕他,常常帶他來嚇我,她真的很討厭我接近TC。」
薇妮見蘭西表情凝肅,趕忙安撫:「你放心,愛雅不敢嚇你,她很怕你……」她噗哧笑出來,「有一次愛雅很過分,她以自殺的手段威脅我離開雅各,拿蝴蝶刀一直鬧我,我嚇得不曉得如何處理,你記得這件事情嗎?」
踅回來拿絲巾的蘭西沉思半晌,搖搖頭,伸手向薇妮要回她摺疊方整的絲巾。
薇妮看蘭西重新將絲巾系上,高姚柔美的外表添上一抹靈動的韻致。
TC和大貓當時都在那裡喝酒,愛雅那次的自殺鬧劇,雖然口口聲聲說是開玩笑,她還是被她嚇壞了。愛雅的行為似乎經常脫軌,TC司空見慣,不認為需要大驚小怪,也有意讓她自行解決問題,他和大貓兩人便殘忍的袖手旁觀。
姆媽的小酒館是陰溝人物的大本營、愛雅的地頭,她在那裡永遠孤立無援。她隱約有感覺,大貓和TC是故意縱容愛雅挑釁她、刁難她,他們是透過愛雅讓她了解他們之間雲泥的差別,希望她知難而退。
所幸,當愛雅鬧得她差點又以淚洗面的時候,蘭西推門進來了……
「那是你到倫敦第一年的事情了。」薇妮甜甜的嗓子隨著感激而變柔。「你走過來把愛雅的蝴蝶刀抽走,換上一支戰斗匕首給她,你指著她的……這裡」薇妮心有余悸地點住自己的頸動脈。「叫她切下去的時候用力一點,不要割錯地方。」
她還叫愛雅要死就快一點、干脆一點,不要拖拖拉拉,一刀下去最好脖子切掉一半,免得後患無窮。若沒勇氣動手,以後就閉嘴,不要動輒拿性命當武器威脅人。
愛雅嚇哭了。
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見蘭西發脾氣的樣子,她發怒的時候整個人好像一把火焰,艷光四射,燙熱在場所有人的心……包括很少注意女人的TC,他也笑了……
蘭西是從那時候開始走入TC心中的嗎?薇妮若有所悟。
「愛雅那位印地安朋友,是艾利克斯吧。」蘭西不著痕跡地試探。
「你也見過艾利克斯嗎?他面惡心善,有一次他幫愛雅嚇哭我後,趁愛雅不注意,偷偷溜來向我道歉。他人其實不壞的……」是愛雅比較壞……
「利用別人的感情當武器,那個人就很壞了。」蘭西眼中蒙上一層慍怒。「我有事處理,先離開了。」
薇妮站在車道上,目送蘭西走出大門不曾回首,幾度想叫住她,轉念又作罷。
差點忘了,蘭西幫過她好幾次,她竟然把這種事情都忘記了……她到底怎麼了?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她憑什麼怪罪人家搶走TC呢?明明是TC需要她。
可是……蘭西已經得到太多TC給她的第一次,而他還在創造各種第一次討她歡心,她無法不嫉妒。她曉得TC的世界太復雜,不適合她,她注重門當戶對的家人們也不允許他們在一起,可是,只要一看見那個孤僻冷傲的身影,她的心就不由自主抽痛。她可以放棄和TC在一起,卻無法放棄自己最真實的感覺……
薇妮在原地掙扎良久,終於決定保留不說。
她有權嫉妒,有權不說TC是為了誰而換名字,她就是小心眼,不想說……
她就是不想叫他那個蘭西專屬的名字,寧死也不願叫他,雅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