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孟收起拭汗的手帕,舉手正要敲門,90l號房門先他一步拉開。
「什麼事?」一縷肥皂清香伴隨金屬質感的腔調,清清涼涼地,從客房裡頭透溢出來,沁得汗流浹背的小孟一陣精神抖擻。
雅各跨出浴室,就聽見停在門口的腳步聲。他抓起槍,赤腳出門迎客,身上只隨意穿了件灰藍色抽繩長褲,精瘦健美的胸膛光裸著。在廊燈投射下,他古銅色的肌膚閃耀著一層剛沖完澡的清爽水澤。
小孟難得近距離接觸他夢寐以求的英武體魄,一時看呆了眼而頓忘來意。
微冒水氣的濕黑短髮,沉靜陰幽的黑色冰瞳,時常在不經意閭流露出殘忍笑意的性感嘴巴,頭兒頂到門框的身材傲岸挺拔,舉止卻輕捷如貓科動物:身上一樣流有華人的血脈,頭兒的五官不僅立體鮮明,俊得足以迷倒各國佳麗,他俊臉上的線條嚴酷又冷硬,也比其他大哥多了幾筆難以親近的傷人稜角。
終年出入槍林彈雨,與死神為伍,頭兒跟其他大哥大姐一樣,眉宇之間洗練出一股異於常人的陰冥氣質;那同時是一種長年生活於黑暗中的墮落氣息,不帶腐敗氣味,卻陰森得令人望而遠之,不敢稍有不敬之舉。
像頭兒這麼俊的男人,可能性無能嗎?可能嗎?太浪費了,這樣不行啦!
「讓你休假一天,你廝混到現在才回來啊?第一次上陣,成績不俗嘛。」雅各反轉手掌,將手槍放入鞋櫃。抓起掛在頸間的白毛巾,擦拭濕發,他聲音略帶幾許陸感的沙啞,淡淡哼道:「恭喜你變成男人了。過程順利吧?那幾位小娃娃只有外表單純,挑逗男人的手腕一把罩,全都是玩成精的老手,應該不差。你挑了哪一位?」
小孟稚氣的臉龐爆紅。
「不是,我沒赴約,沒有啦!」昨天那幾位美女的目標是頭兒,又不是他!
嘀嘀咕咕著推著門板,小孟想跟往常一樣入內再談,雅各卻牢握門把,巧妙地一個側身將他擋於門外。
「所以你爽約了?」背倚門框,雅各語調悠懶地轉移呆愕小子的注意力,看人的眼神難得一次不帶陰邪的血腥味。「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子,不想嘗嘗抱著女人在床上熱烈打滾的滋味嗎?放女士鴿子,可不是你嘴上一再標榜的紳士作為。」
頭兒今天感覺不大一樣,心情不錯的樣子……既然頭兒自己提起,那……
「頭兒你、那你是幾歲那個……」還有啊,他這方面現在沒、沒問題吧?
「問我嗎?」雅各眼神略沉,半真半假嘲諷道:「在你無法想像的年紀,我就被女人熱烈地上了。」
「被、被女人上……」小孟一陣震愕。
「我說的每一句話你都相信?」
小孟毫不猶豫,死命地點頭。
「那是我的榮幸了。」雅各淺露愉快笑意,雙腳不著痕跡地尾隨小孟回頭張望的視線變換方向,面走廊而立。「這麼晚來打擾我休息,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你很難向我交代,說吧,什麼事。」
喔!差點忘記正事,他是來提醒頭兒提防死敵入侵,大貓老大心腸很歹毒的!大貓老大怪怪的……說是要先去樓頂熟悉基隆河的夜景,應該快下來了……
「我們工作還沒完成,你當心扭傷脖子。」雅各嘲弄著步出房間,寒瞳冷凝,淡淡偵察九樓各隱密角落點的動靜。「怎麼回事,被仇家盯上了?」
「被盯的不是我。」小孟焦心得顧不得禮貌,推門而入邊杞人憂天道:「事態緊急,頭兒,我們先到你房間再慢慢……」急匆匆的步伐一頓,小孟下巴愕然大張。
靠窗的大床上,正棲歇著一位背影玲瓏的嬌客。
嬌客趴臥而眠,背向屋內唯一點燃的一盞橘燈,也背向呆若木雞的小孟。
室內昏暗不明,他瞧不清嬌客面目,只確定她擁有一身粉肌玉膚,身材看得出來凹凸有致,因為……偷窺少年禁不起今晚的二度刺激,全身騰地爆出足以使人融成灰的可怕高溫。
因為……嬌客是一絲不掛的!她只在她形狀很美的俏臀上纏了一件薄薄、薄薄的白被單,美背全裸!當一截修長勻稱的美腿從被單下滑出來,薄薄的白被單被女子妖嬈的舉動撩高,似有走光跡象,小孟這才手忙腳亂地驚神過來!
非禮不敢再視,按著血液瘋狂逆沖的冒煙臉頰,他奪門而逃。
全裸的女子,凌亂的被褥,密閉空間內隱隱飄浮的歡愛氣味,他家頭兒毫不掩飾的輕鬆體態、打赤膊的輕鬆穿著,水蒸氣氤氳的浴室……綜合這些個曖昧的細節,不論在男女情事上怎生單純,小孟也知曉,他無意中誤闖成人複雜難解而又誘人一采究竟的情慾殿堂了。
最教小孟驚魂的是,他可能無意間打擾他家頭兒與嬌客的「好事」了!
雅各緩步回房,見小孟像火車頭一樣向他俯衝過來,拎著濕毛巾的手掌一伸。
「頭兒對不起!」小孟被擋下後,愧疚難當猛對地板鞠躬,「對不起……」
「知道就好。」雅各將莽撞小子拎出去前,側眸一瞥床上的女伴。好夢方酣的她,嬌軀微蜷,性感撩人的臥姿跟他沖澡前一樣秀色可餐,未被驚眠絲毫。
「是昨晚一直巴著頭兒撒嬌那位熱情的香港女生嗎?」幸好大貓老大的毒咒沒有一語成讖!被丟出房間後,小孟興奮難抑地追問:「是她嗎?頭兒。」
雅各眼中掠過一簇微詫,笑笑地帶上房門。「你喜歡熱情娃娃啊?」
「我喜歡順眼的女生……」糟糕!大貓老大來了!「頭兒,那個……」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雅各處之泰然地靠向牆壁,靜候現身於走廊那端、因五宮古典而顯得溫文儒雅的男子大駕光臨。
大貓左顧右盼,懶步而來,姿態閒適得像在加勃比海蔚藍的海灘上渡假。
「別把鼻血滴在走道,你先回房休息。」雅各將毛巾扔給體虛的小子止血。
頭兒又回復一臉酷相,慘了!這裡會血流成河嗎?他該不該請老爹出面勸架?
「要、要我通知YEN大貓老大來了嗎?」為今之計,只能寄望小姐了。
注視大貓的深瞳移至滿面憂愁的小孟,雅各直接下令:「回房休息。」
「遵命,頭兒……」懷著世界末日的心情,小孟沮喪走回隔壁那房,掏出磁卡正要開門,突然想起一件攸關他家頭兒聲譽的大事猶未解決。
小孟急匆匆奔到大貓身邊丟了句話,急匆匆又奔回來。
「頭兒,夜深了,你的嬌客還在等你回房,不要和大貓老大談太久喔。」一言不合時,請三思,不要拔槍相向喔!小孟迅速溜入房中,在大貓的身影晃入他視線之前攏上房門。「頭兒晚安,大貓老太晚安,二位大哥請早點歇息,別、別動粗喔。」
大貓晃停在雅各身前,還沒開口就聽見小孟苦口婆心的規勸。
「雅各保母……」大貓嘖嘖有聲,驚奇的視線從902號房轉回來。「你帶的這位天才見習生,毛沒長全,小混蛋竟然流著鼻血向我放話,哈……」
約莫猜出小孟被大貓戲要的來龍去脈,雅各掀嘴一笑,「他說了什麼?」
「他矢口否認他家頭兒有羞於啟齒的性功能障礙啊,小混蛋愛你入骨、愛到死,你期望他怎麼說?」大貓不懷好意地從雅各精瘦的裸胸,向下瞄到他寬鬆的棉長褲,「尊下的寶貝根真沒玩出問題,你確定?」
「放心,」雅各放下雙臂,腰身從容打直。「出了問題,我第一個拉你作伴。」
「噢,噢噢噢……」大貓感動的淚水差點奪眶而出,「沒錯沒錯,正是這股無與倫比的狠勁害我想死你了!你就是那位讓黑白兩道聞風喪膽的狠雅各,你就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好義弟,哈哈哈哈……」
「大、大貓老大,兩點了,請你節制音量笑輕一點。」小孟忍不住隔門勸導。
門外,情逾手足的兩人交換一眼,大貓爆出大笑,雅各則淡淡地笑開臉。
姬氏飯店,「月棟」邊間,禪意十足的九樓小陽台,於凌晨五點多鐘、月娘西隱的逢魔時刻,孑然俊立一位若有所思的灰衣男子。
身後的拉門聲打破恰人的死寂,雅各舉目,先徐徐眺望河面漸亮的基隆河。
「讓你久等了,兄弟。」探出頭來打完招呼,大貓又了無誠意地縮回屋裡。
趁著夜黑風高好辦事,大貓熱情邀請兄弟走一趟無意間晃見的「地下碉堡」。
兄弟倆精於地形偵察,摸索不到十分鐘,便熱門熟路地潛入飯店建於後山的神秘地窖,直逛到凌晨四點多鐘,飯店起了騷動,才被迫返回小孟的902號房。
此時,天色濛濛亮起,台北已逐漸在甦醒。
「抱歉啊,你知道的,大牌有遲到的權利。」束好短浴袍,大貓反手帶上落地窗。「等會回房拿套衣服孝敬本大爺,要能完全襯托本人高貴的氣質,別亂拿。」
「袈裟如何?」
「啊哈哈哈……」大貓走到雙人椅的木製扶手邊,笑著落坐下來。「看看你們的住房,這才是天堂嘛,我們幾個紅牌居然得睡車庫,差別待遇。」欣賞著飯店融合多國建築特色的壯麗外觀,不是滋味酸道:「老布不惜血本一定不安好心眼,非法入境應該讓你們睡公園嘛,嗟!」
雅各拱了拱眉,語調生冷地嘲弄:「老狐狸心盤算什麼,誰知道。」
「啊,你也懷疑了,這件任務本來乏味得讓我好想一路哭回英國,近來巧合一多,情勢一日三變,嘿,任務突然間複雜得……好迷人呀!」大貓將參觀神秘地窖時隨手帶回來的葡萄酒拿出來,懶洋洋轉起軟木塞。「一座普普通通的飯店,竟然擁有特戰等級的截波器,不可思議……」
「時代在變,你老了。」雅各馳遠的心思被一陣凌亂的跑步聲音干擾。
他冷冷一瞥飯店入口處,那裡從大半夜便車來車往,熱鬧異常到現在旭日初升,也開始兵荒馬亂了。
「黑衣部隊又在追豌豆王子啦?」從聲音大貓也能判斷底下人仰馬翻的盛況。「所謂六星級飯店的超值服務,指的大概是這個了,真吵。」
姬家昨晚動員安全部精英,在他們兄弟倆夜探地窖的敏感時刻,分批進駐飯店,徹夜未眠,只為尋找據情報顯示是姬氏王朝未來繼任人的姬家小王子,蓮冬弟。
大貓從雅各帶來的資料夾中挑出一張照片,確定照片裡細皮嫩肉的小白臉,就是在門口失速撞車卻大難不死的姬蓮冬。姬家小王子算有點格調,撞了車不似其他家癡呆的王子公主哭爹喊媽,稍微擦破一點皮,便歇斯底里得像被截肢。
姬蓮冬撞車之後的反應倒有趣,小王子開著半毀的BMW呼呼逃逸去,把黑衣部隊整弄得魂飛魄散。早耳聞姬家小少爺驕縱無比,如今親眼目睹,大貓大呼過癮。
敢拿自己的命在玩的少爺不多見,姬蓮冬算奇葩一個,可能年紀輕輕,空有一身愚膽沒長腦細胞吧。後天是這位小王子二十四歲的生日宴,姬家老頭子今年一反低調常態,大宴國內外賓客,屆時可熱鬧了……
有了遠從莫斯科偷渡來台的黑幫大佬親臨助興,不熱鬧怎麼行……
「來了!程叔,蓮冬少爺的車子快到了……」
「安靜,別吵到飯店的客人。」
「來不及啦,吵得我耳朵都快聾了,你們這群飯桶……」大貓拔軟木塞時忿忿低語,並對觀戲不語的兄弟埋怨不已:「區區一個嫩王子都搞不定,他喜歡亂來不會比他更亂來,以亂治亂這常識都不懂。雅各,小王子如果是你僱主,你會怎麼做?」
雅各睥睨進入戒備狀態的大門口,「不用怎麼做,他得不到那個榮幸。」
「你的答案好傷人呀,兄弟。假設、假設,0K?」
「我不為這種事假設。」雅各不假思索,想都懶得想。
「啵」地一聲,帶有紅醋栗味道的酒香在陽台上甜甜化開。
「老實說,底下那些酒囊飯袋的窩囊樣,是我寧願上吊也不接保鑣工作的最大原因。」大貓先啜飲一口葡萄酒,含在齒頰之間漱了漱,讓頂級美酒豐富的口感在味蕾上炸開。「雅各啊,依照咱們的工作資歷與能力,接的都是國際政經要人。有名的人都天殺的超級變態!我們的工作性質比我們的長相更具吸引力,兄弟倆長得又人模人樣,那些飢渴婊子一個個自動貼上來,不上她們還不行!人家就誣告我們性騷擾……誰騷擾誰呀,臭婆娘!」
「一年不見,你的牢騷變多了。」聽大貓談及年少輕狂的荒唐過往,雅各稍稍和緩教人不寒而慄的冰冷聲音,糗著大貓:「你不是不當保鑣很久了,性騷擾對你曾經是問題嗎?」
「最近聽說有一份特殊大禮,無端觸及傷心往事嘛。」大貓蛇眼瞇起,瞟瞟雅各被陰冥天色烘托得益發陰森的身影,猶豫著是否要提醒兄弟一下。「無聊的缺是落不到我頭上,你這傢伙我行我素,也不在考慮範圍,慘的是兄弟們沒人願意接,大家嫌悶,說是不愛伺候智商低的公子哥,叫老布推了別接,他們不缺這一點花用……」
「老布想必氣壞了。」雅各安然自適,斜身倚著欄杆。
「你說到重點了。」大貓拿出行經餐廳時順手「借來」的水晶杯。「豈止氣壞,你沒看見老布當時臉色多綠,都是你起頭的壞示範,老布恨死你了,哈哈哈……」
依稀瞧見老布被一眾難搞的部屬們氣得無可奈何的老臉,雅各也莞爾一笑。
「推得掉他不會接。」雅各實事求是分析道:「老布知道兄弟們的脾氣,不會自找罪受,他接下來了,這表示和對方交情匪淺。來頭不小吧,對方。」
「是不小。你很瞭解老布為人,他是說了人情難卻的一堆鬼話,總之推辭不掉,後來啊……」看雅各似乎對這個話題興趣缺缺,大貓敗興地點出重點:「他打算找YEN幫忙哦,兄弟,我們小姐好像還沒接過保鑣工作嘛。」
雅各靜默數秒,聲音回復一貫的冷酷:「接不接是她的自由,你不必向我報備。」
「這是你說的,人家可能一接就是半年一年哦,YEN要是被帥哥僱主拐跑,你別怪我沒事先知會你這大忙人。喂,你真這麼淡然啊……算了算了,本貓不想自討沒趣,你剛才說那位帶隊的大叔是安全部門大頭目啊,他背景不簡單吧?」
「跟我們一樣簡單。」
「那就真的好複雜了,哈哈哈……」大貓縱聲大笑,將雅各飲空的酒杯添滿。
冷峻面容淺綻一笑,雅各轉頭想回陪兄弟認真地敘敘舊,眼角瞄見一個眼熟的車影朝飯店歪歪斜斜地開過來。
半旋開的長腳定住,眼神陰淡地定睛樓下,令雅各感興趣而肯多逗留幾眼的,並非車頭近乎全毀、被四輛車一路戒護過來的銀藍BMW,而是在一名長相獷悍的中年男子指揮下,悄悄停入飯店隱蔽角落的銀色勞斯萊斯。
中年男子一身黑西裝,年紀五十開外,坐鎮飯店指揮一夜,他方正嚴肅的臉上並無一絲倦色,一面指揮手下嚴密保護BMW順利轉上飯店的車道,一面走向勞斯萊靳並恭立於車邊,靜候差遺。
「這破引擎聲……」大貓豎耳傾聽,「是豌豆王子大難不死回來啦,車頭毀成那樣竟然沒事,嗟!有錢人的公子哥兒是不是都福大命大啊,雅各……」
「難說。」勞斯萊斯的後車窗緩緩滑開,一雙瘦骨嶙峋的老手出現在雅各眼中。
老者坐姿端肅,以君臨天下之姿握著龍頭枴杖,隔著半敞的車窗似乎正在訓斥屬下辦事不力。
「怎樣難說呀,雅各,你舉個例子平衡平衡義兄現在極度失衡的心理。」
「我們不也福大命大,一路挺過來了。」
大貓一愕,心有慼慼焉地大笑起來。「說的也是,這倒也是,拿咱們這種身份下賤的溝中鼠,跟豌豆床鋪上尊貴的王子們一較長短,夠血淋淋,確實是強而有力的反差……」笑眸微黯,自我解嘲的諷笑注入一絲微不可聞的思念,「媽媽知道我們這麼爭氣,在天堂會很開心吧?她會開心吧,雅各……」
雅各訝異他突如其來的傷感,冷聲揶揄打小便自作多情的人:「媽媽是我的。」
「借我叫叫有什麼關係呀!」大貓失聲怪叫。「三十年了,你還是一樣吝嗇啊!」
「三十年了,你不也一樣不明白。」順著車內老者怒指的方向,雅各轉眸,朝別墅區方向瞥去。「跟時間經過多少年沒關係,我的就是我的,我不想出借,誰也不能勉強我。」
「你在說笑呀,老布那隻狐狸都要看你臉色行事,世上有誰敢勉強雅各兄啊……」大貓嘟嘟囔囔著發起牢騷:「佔有慾這麼強,我的隊員被你這土匪劫走這麼久,我吭過一聲嗎?對了!說到小姐!」大貓正襟危坐,面色凝肅,「小姐這回的狀況如何,失眠情況聽說很嚴重是嗎?」
台北燥熱無風的六月天在清晨七點鐘,終於出現一絲陰涼。
天色不甚晴朗,依然灰撲撲,累積一股風雨欲來的陰沉感。雅各仰起臉,看了看他最喜歡的天氣。不冷不熱、既明且暗,他喜歡陰晦不明的感覺。
「嘿!別裝聾作啞,工作時小姐歸我管轄,說啊,YEN的狀態如何?」
「幾乎沒睡。」雅各輕輕搖動杯中酒液,低臉一嗅:「昨天花了點時間幫她『調整體質』。」
「這麼嚴重……」節骨眼上,居然能讓任務至上的雅各放下手邊工作,可見,他們低估台灣對YEN的影響力了。「這麼說,這裡確定就是YEN的家鄉了。你查到什麼了嗎?」
雅各緩緩回頭,打量大貓竭力隱藏的刺探意圖,語氣輕淡的給了答案:
「她的過去與我無關,我沒查,如果這是你想聽的。」
「你這傢伙,明明想知道YEN的過去,才會硬逼她回台灣。」想起當年他公然將YEN拐走,行徑卑鄙無恥又猖狂,大貓就替他羞恥不已。「咱們從小什麼都缺,就不缺女人睡……」
「你想說什麼?」
「沒說什麼,和你一樣擔心某位小姐活得不耐煩,跟你一樣感到挫敗,不必急著否認,愈否認愈難看……」大貓豎起食指對雅各晃了幾晃,半戲譫半沉重道:
「去年開始YEN就很拚命,今年更是拚,幾乎是不想活了一樣拿命在玩;我發誓,我這隊長可沒要她這麼拚喔。」大貓臉上的嘻笑漸漸斂光,變得憂心:「她那股豁出去的狠勁,雅各,我們這些亡命之徒每個都甘拜下風哦。視死如歸的人真是天下無敵,不怕死不怕痛……你看他和變態小殺手賭上命的狠勁就知道了。她這麼拚,拚到最呆的冰塊都察覺不對勁,你知道他昨天上船前問我什麼嗎?」
見雅各低眸淺酌美酒,堅持不發一語,大貓只得逕行公佈答案:
「冰塊問我,YEN是不是在找人結束她的命呀,兄弟。」
雅各傲岸的背軀動也不動,大貓看不出所以然,心情複雜一歎。
基於職業的特殊性,他們從不過問夥伴的隱私,知道太多對彼此並無好處。
長年在槍口下討生活,對於生命的來來去去,他們已麻木得不當一回事,看不透生死的人是無法在這行長久立足的。YEN之所以特殊,不是因為她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貌,也不是共事六、七年的患難情誼——雖然她勇敢得不像話;而是雅各之故,讓他對YEN多了一份近乎手足情份的關懷。
YEN在台灣究竟遭遇什麼事,讓當年僅十七歲的她不惜隻身避走英國,之後就拒絕返鄉、拒絕承認台灣是故鄉,甚至反應過度地拒說中文。感覺上,到英國之前的記憶YEN全部放棄,包括她的故鄉、母語、名字,能捨棄的她統統不要了。
這位小妹妹冷漠飄泊的表相下,分明有著剛烈決絕的硬脾氣啊……
是感情因素嗎?還是家庭變故?不管是什麼事,當時想必傷透小女生的心, YEN是痛徹心扉吧,才會以這種激烈方式了斷過去的一切……
她十七歲那年,老布將她帶到他和雅各面前。記憶猶新啊。
當年,老布痛心疾首地宣佈小女生因故「喪失記憶力」,意圖激出他與雅各天性中極度缺乏的同情心。想當然爾,他們沒人相信老布的鬼話,但也沒人費事反駁,日子畢竟是YEN在過,她想藉由何種方式逃避過去,是她的自由,他們懶得千涉。
現在想想是有點沮喪啦,和睦相處了快十年,YEN竟然不留戀他們一票兄弟!除了泡馬子無法跟她分享,他們什麼都有她一份呀,女人真無情。
雅各提早看開也好,省得日後麻煩,不曉得小蘿蔔頭說的香港妞長得正不正點——調整體質?!大貓嘴裡的酒狂噴出來,他撿起軟木塞就K向雅各,忿然道:
「你剛剛說今天忙幫YEN『調整體質』?你房裡那位什麼美得致命的大美女,是YEN嘍!不是臭小鬼亂蓋的香港辣妹?」聽兄弟冷哼一聲算是默認,大貓恨恨地咬牙道:「死蘿蔔頭,敢騙我啊!」
想起小孟流著鼻血衝出房間,模樣狼狽不堪,雅各替他說項:「他沒看清楚。」
「調整體質?講得真動人,完全是把自己對人家的慾求不滿合理化,哼。一大貓伸長脖子向隔壁陽台望去,不意撞見亭立於落地窗後一抹太過蒼白的身影,笑意從他臉上急遽沒去,他震驚低喃:「老天,她是YEN嗎?她怎麼這麼憔悴!再待在台灣她會受不了!」
大貓動了肝火,他知道雅各生性殘酷,卻沒想到他對自己的女人也這麼殘忍。
「我放心把同伴交給你,是因為知道你絕對會確保她的安全,你應該在她因憔悴過度掛掉之前,讓她先離開!」兄弟無動於哀的態度,讓大貓厲聲咆哮起來:「你天殺的在幹什麼!你究竟在想什麼啊!雅各!」
不慌不忙啜飲頂級醇酒,雅各始終俊容低垂,直到杯中美酒喝得涓滴不剩,他陰騖的眼眸才徐徐一掀,朝隔壁淡睨過去。
沉睡一覺醒來,YEN依舊滿面疲態,她隨意披著一件寬大的白被單,心不在焉的將頰際的長髮往腦後撩梳,一面轉身朝浴室方向走去;潔白的被單隨著她走動的節奏款款飄揚,彷彿她背上無故暴長出來的大小羽翼。
在短暫的一瞬間,她似乎羽化,從她毫不眷戀的世界如願消逝了……
「早走晚走有差嗎?」兩指夾著水晶杯腳,雅各動作輕緩地將酒杯倒扣在欄杆上,「她最近很勇敢,以玩命為樂,怎麼結束對她有差嗎?」
大貓怒跳起身,拳頭就朝兄弟的臉上修理過去,在瞄見他一閃而過的眼神後,他驚詫得急收住勢。雅各並未心慈手軟地饒過任何敢對他動手的人,反掌一扣大貓的手,立刻出手回敬他肚子兩拳。
「這次不動你的臉。」
「咳,我要感謝雅各弟不殺之恩嘍?下手這麼重,你這王八蛋……」大貓攤向欄杆又笑又痛,順便欣賞底下忙翻天的「螞蟻雄兵」,涼涼刮道:「我能瞭解你的心情,畢竟人家小姐心中也是沒有我們這些同伴存在,我也覺得很不甘心啊……」
「我不需要廢話。」
雅各絲般輕柔的語氣,聽得大貓笑意盡斂,毛骨悚然起來。
這傢伙行事風格是異於常人,耐性和抗壓性也是一流的,已好幾年不曾心情惡劣。雅各居然動怒了,哈哈哈!他對YEN也感到束手無策了吧?有生之年,想不到他大貓能親眼目睹這一幕,天不怕地不怕的惡鬼居然有這麼一天,大快人心呀!
等會再去酒窖干幾瓶威士忌上來慶祝慶祝吧!順便趁雅各沒發作之前設法先灌醉他吧……視線無意間一瞄,大貓看見別墅區那端出現一團黑色兵團。
「大軍壓境,看看誰來了。」他托起腮,懶懶注視被黑衣保鑣團團簇擁的紫衣青年。「哎呀呀,豌豆王子從童話中走出來了,毫髮無傷嘛……」
背靠欄杆,兀自沉思良久,雅各這才興味索然地轉過頭。
驕縱嬌貴的姬家小少爺儼如王者駕臨,聲勢浩大地走過來,跟安全室貓捉老鼠一整夜,他似乎終於困了,邊走邊打著呵欠。
對豪富公子哥兒興致不大,雅各望向開到大門口準備迎駕的勞斯萊斯。安全室的頭頭此時忙著指揮部屬撤離,在車中老者指示下,大頭頭狀似不經心向九樓這邊投來一眼,不料與雅各的視線短兵交接,對方趕緊鎮定地瞥回。
「我說雅各啊……」興致高昂地盯著一行人逐漸接近,大貓呢喃:「我們這種地下野種,可能是出身臭水溝使然吧,不知怎麼搞的,特別看不慣天上人物……」
雅各耐人尋味地略舉一下食指,聊表附議。
「尤其啊,被捧在掌心細細呵護,沒能耐又不知死活的傢伙,特別容易激發我瘋狂的嫉妒心。」大貓轉著水晶杯。「嫉妒心是萬惡之源,戒都戒不掉的劣根性,真令人苦惱,一定是天上人物不知見好就收,過度刺激我們的關係……」
「說的也是。」
吱!隔壁房間的落地窗輕輕推開,大貓率先轉過頭關注。YEN赤腳走出來,剛洗好澡的她黑髮微濕,已換上合身的細肩帶白上衣與灰色低腰褲,益發形容憔悴。
「大貓。」美眸越過雅各慢慢看來的視線,YEN的語調和她的模樣一樣又薄又淡,她簡單向大貓頷首致意,算是打招呼。
「你醒啦,這麼早?」大貓看著表,動作自然流暢地將水晶杯懸在半空中,活像一顆準備投擲敵區的子母彈,引發姬氏安全部門大頭頭的高度關切。「不到七點半,被樓下的王子吵鬧一夜睡不安穩吧?我替你討回公道……」
皇駕浩浩蕩蕩的行經下方,大貓舉杯向神經兮兮的大叔晃了一晃,他手上的杯子沒滑落,倒扣在雅各肘邊的水晶杯卻不慎被碰落,眼看就要砸中姬家儲君俊美的龍顏。千鈞一髮之際,呵欠打到一半的姬蓮冬被反應不差的護衛往對面一帶。
「服了你,兄弟,聽聲音準頭都能這麼好。人家真的福大命大,是天命所歸的富貴王子命……」大貓眸中惡芒一閃,手放開,挑釁意味濃厚的水晶杯在眾目睽睽下墜成碎片。
底下一片嘈雜,眾人紛紛朝尊貴的小少主包圍過去。除了被重重護衛的姬蓮冬,所有黑衣壯漢皆怒瞪著九樓那兩名男子。大頭頭疾步走來接掌狀況,打從大老遠就低喝一聲,阻止手下上樓逮人。
「果然啊,人家知道咱們的身份耶。情勢愈來愈令人著迷了,兄弟……」
雅各冷哼一聲,只對車中始終不露面的神秘老者感興趣。
YEN出來跟老搭檔打聲招呼,轉身要離開,聽見大貓以印地安上語與雅各交談,兩人的小動作合作無間又肆無忌憚,危險得令她皺眉。
遲疑一下,她移步到陽台邊,在灰沉沉的天色下看見底下群眾著一堆人。
眾人正因大貓和雅各惡劣的玩笑嚴陣以待,除了中間那名身著紫衣黑褲的男子,他正在怒甩被人握住的手臂,似乎頗為不悅。這塊上地上沒人因為大貓他們而受傷,YEN莫名鬆了口氣正欲別開眼,她忽然渾身一僵,震驚地急轉回眸。
在姬蓮冬將他的臉轉回之前,YEN備受衝擊,眼前一黑。
封鎖九年的寒意出其不意地突破心鎖,透出她心間,她克制不住打起哆嗦,雙手抖顫得必須抓住欄杆才能撐住身子不下滑。
YEN過大的動作引起隔壁兩位男士的注意,他們紛紛轉過頭來。
「YEN,你還好吧?」大貓被YEN抖個不停的樣子嚇一大跳。
她想佯裝沒事,不想被同伴拆穿或看透她的過往,但是……她說不出話,想不出任何話來粉飾,忘了怎麼說話,已經忘記如何偽裝心中的痛……
YEN忍著淚拚命說服自己,那是因為思念過度、壓抑過度產生的幻覺,就在她將要成功的時候,漸行漸遠的姬蓮冬卻又看來一眼,一舉粉碎她勉強撐住的意志。
在YEN制止自己之前,悲傷的淚水已然崩落。
為什麼他在這裡?為什麼……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小管在這裡?他一直在這裡嗎?那天早上,她明明叫不醒他,叫不醒叫不醒!不論她怎麼哭著求他,他就是不肯醒過來!她好恨……好恨……
大貓與雅各順著YEN片刻移不開的婆娑淚眼,一齊望向姬蓮冬。
「你沒事吧?」大貓走到離YEN最近的陽台邊緣。「沒事吧?」
這是夢嗎?是不是夢……誰能夠告訴她……
YEN想問大貓,被淚水灼痛的眼睛卻害怕再度失去般,不敢稍稍離開思念的身影半寸。是夢嗎?既然是夢,為什麼有大貓,有雅各……為什麼……
她想要他回來,她要他回來……要告訴他她決定原諒他了,不止在夢中……她會原諒他當年的絕情,只要他別再走……不許再走了!
大貓見YEN追了出去,不放心想跟去看看,雅各制止了他。
兄弟倆在姬蓮冬被勞斯萊斯接走後不久,看見YEN赤腳追出飯店。她東張西望,不斷尋找姬蓮冬的身影,雙腳在玻璃碎片上來來回回踩動,地上開始出現血腳印,她卻像喪失痛覺般一無所覺。
茫然無措尋找了好一會兒,她才絕望了,失魂落魄走回乍見姬蓮冬的地點,她呆呆站著,突然之間像是承受不了,雙手收握成拳,用力壓住嘴唇,彷彿怕自己失控痛哭出來或崩潰尖叫。
「這就是YEN崩潰的樣子,真令我驚訝。她這幾年來很拚命,對台灣很敏感,都是為了小王子?」大貓看雅各不予置評,拉開落地窗,走進房間。「你去哪?」
「回房睡覺。」
「哦。」大貓在雅各步出房間的一瞬,涼涼補充:「剛才我說老布接了個燙手生意,他有意請YEN幫忙,我想我有點弄懂老布的心機了,兄弟。」
聽出大貓的弦外之音,雅各的腳步停頓一下。「是姬蓮冬?」
「嚴格說來,委託人是姬家老太爺……別走啊,聽我把話說完,被保護人才是咱們的豌豆小王子……怎麼走那麼快,真的很睏啊……」
大貓歎息著回頭關切YEN,她步履蹣跚,朝別墅區落魄走去,沿途踩出的血腳印一枚接一枚,教人沭目驚心。大貓看不下去,一歎,才想跟過去照顧,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飯店。
雅各慢條斯理地拐向別墅區,行經大貓興味滿滿的眼皮子下方,他行步從容,並未抬頭向樓上的兄弟致意。
雅各轉彎前,大貓驚訝地接收到他惠賜過來的一眼,心頭開始發毛。
那一眼,讓他想起他和雅各由英國特種部隊轉任護衛工作的第二年,他們隨同英國某政要出訪南美洲發生的悲劇。據老布的地下情報網調查得知,這位政要暗中資助愛爾蘭種族分離主義極端分子,策動多起恐怖攻擊,造成二十六人死亡,最後皆苦於罪證不足而任其道遙法外,直到他出使南美洲遭人格殺為止。
暗殺事件發生之前的幾分鐘,雅各也是看了他這樣的一眼。
事情發生時他才頓悟那一眼的意思,雅各早已發現有人埋伏,但他無意救人。
他和老布甚至懷疑過,雅各在移身撲擋這名長官時,巧妙將對方暴露於狙擊手的火網之下,以無懈可擊得找不出一絲破綻的手段「鏟奸除惡」——假如雅各有所謂的正義感:這件事只是開端,此後類似的事件不勝枚舉。
中國有幾句話可完美形容雅各可疑卻高竿的作法,借刀殺人或兵不血刃。
惹惱他的人就……自求多一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