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嘶、嘶……在一種慢條斯理的節奏聲中,身體冉冉飄浮,她飛了起來。
夢裡,她隨心所欲化成最愛的蒲公英,乘風而起,在她最愛的季節裡,飛回她朝思暮想的國度,她最愛的故上。
那是風和日麗的孟夏乍後,暑氣炎炎,大操場散落著奄奄一息的男女學子,室外的游泳池此起彼落著潑水驚笑聲。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她死寂多年的心湖掀起陣陣漣漪。
過了技擊館,接著來到古色古香的圖書館,她眼中蘊淚,伸長脖子焦急地尋覓。
終於,在開滿紫白繡球花的拱門下方,她看見走出門廊那個白色的身影。
夢裡,淚流滿腮。
彷彿心有靈犀,低頭看書的白色身影停下腳步,頭一仰,對著盤旋上方的她溫柔微笑。陽光燦爛,柔柔地滑過樹梢,在滿是笑意的俊秀臉龐閃爍跳躍。
她伸長手,想要抓住如夢似幻的那個人,永遠不再放,不要放……
「起來,別睡了。」
眼看指尖已觸及,她就要構著思念的他,一個銳利似刀的聲音卻橫殺進來,硬生生阻絕了她與他的久別重聚。
涼白俊秀的身影融入光暈,淡成透明,她著了慌,想要下去擁緊他……
「別在這裡賴著不走,快起來。」
沒有重量的身體被一道強猛的力量往回拖去,眼睜睜看著半透明的人影離自己愈來愈遙遠,她焦心又忿怒,掙扎著不願回到灰冷的世界中。那裡,沒有他。
她想要永留夢中,與他日夜為伴,讓他寵護她疲憊的身心。可是,有人不讓她稱心如願,她好氣……好生氣……
「你的能耐只有這麼一點啊,真讓人失望。」
她好氣這聲音,一再擾她美夢的聲音,那麼強硬又不肯稍讓,比北極圈永遠不化的永凍層更冰更冷。那是她最厭惡的聲音,不隨情緒起伏,一開口就傷人,又冷又利,這聲音好容易傷人……
她現在不想聽見只會讓她更受傷的聲音,不要靠近她,走開……
「你這個樣子,是堅持鬧笑話讓我欣賞了?」
走開!
「頭兒……哈羅,頭兒……」
黑髮男子俊郁的面孔被黑夜吞沒,屢喚不醒懷中的女子,他慢條斯理走上積雪深厚的斜坡,將昏迷不醒的人放在最靠湖岸道路的針葉樹下。
「頭兒,頭兒,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一個清朗的聲音透過無線電喘吁吁傳進了黑髮男子的耳機中。「大貓老大給的機器好難用,雜音好多……」
聽著發話端嘀嘀咕咕,黑髮男子佇立坡頂,環顧將近十年未造訪的貝加爾湖。
凌晨兩點,湖畔四周黑壓壓,天空飄下零星的雪花,湖面被濃霧籠罩,一片蒼茫,能見度近乎零。濛濛的霧中,隱約可見一團忙碌的黑影在湖面來回移動。
「哈羅,頭兒,你聽見我的呼喚嗎?賞點聲音聽聽啦,呼吸也行……」
無線電彼端的喘息清晰可聞,黑髮男子按下唇邊麥克風的發話器,不待同伴發問,他直接回答:
「還沒有。」旋腳走回女子身側,單腿跪蹲著。
氣喘不停的受話端聞言一愕,「沒有什麼?」
「小姐還沒醒。」伸手拍打女子蒼白的頰。「除了這件事,你能關心什麼?」
對方爆起一串爽朗又尷尬的笑聲,邊笑邊揶揄:「我對頭兒一見鍾情是正確的,頭兒不愧是我今生唯一的蟯蟲!」
「真是榮幸之至了。」
「幸虧子彈只是擦過小姐肩頭,沒傷到筋骨……」無線電不斷有憲憲串窄的雜訊響起。「小姐運氣不錯。頭兒,你認識她嗎?」
「這裡不是迪士尼你知道吧?」黑髮男子提醒玩得不亦樂乎的同伴他們有任務在身,此地不宜久留。「通知大貓,叫他們改從烏蘭巴托上車,直接進北京。」
「大貓老大剛剛數落頭兒好久,一再強調這是他的case。頭兒,你真的確定這位小姐嗎?大貓老大會不會弄錯人了?」
「怎麼說?」
「不用怎麼說啊,你親眼目睹了,小姐的槍法不太好耶!」對方以幻滅的聲音大抒高見:「她幾乎是和黑幫小子抱著纏鬥,近距離射擊才射中人家的大腿,交代不過去吧?要不是頭兒同時開槍,小姐早陣亡了……」
黑髮男子解開女子肩扣,檢查同伴幫她包紮的傷口完,脫下身上的戰鬥背心幫她穿上,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腔:「大貓怎麼說?」
「大貓老大聽我形容完,一口咬定小姐是他們的組員。他說會在伊爾庫次克等我們,然後,回去後小姐由他們接手……頭兒,那個……」
「有話直說,別拖拖拉拉。」
「小姐其實是大貓老大的女人吧?我聽他緊張的,是吧?」
「她醒來後,你不妨當面請教她。」黑髮男子突然拔下耳機和迷你麥克風,結束通訊。「時間寶貴,你要玩多久?」
「障凝清除完畢!」一個臉戴夜視鏡的金髮少年,從黑髮男子身後的針葉樹跳滾出來,他站起時,手中的槍已抵住黑髮男子蓄留陽剛短髮的後腦勺。「頭兒,你被我一槍斃命,你作古了。」
「別忘了幫我收屍。」黑髮男子拍拍女子。「你也該起床了,小姐。」
頭兒動都沒動,口氣敷衍得傷人,擺明瞧不起他是初生之犢嘛!
金髮少年洩氣地收起槍。以頭兒的能耐,他剛剛都能在狙擊槍的射界之外,以一塊不起眼的破布加長射程,直取敵人性命:這類神槍手一向敏銳,豈容別人輕易近身,更甭提拿槍抵住他腦袋放話了,只怕與他一樣膽大妄為的生手,來不及拜見頭兒英俊的面孔便一命嗚呼啦!
他估計過,頭兒剛才的射擊距離少說在一千八百碼,他居然能在視野不佳的天候下,一槍命中小殺手的額心,還以肉眼追蹤到他那位藏身小木屋的賊伙。
頭兒是天生的好手,心腸冷硬,頭腦冷靜,殲敵能力無人能及,他不會不自量力妄想成為頭兒第二,事實上他連成為大貓老大、其他優秀大哥們的第二,都希望渺茫。可是……頭兒不能因為他在這方面的學習能力稍微欠缺,就蔑視他嘛。
「不想白白送死,槍口以後不要隨隨便便對著自己人。」
「遵命!頭兒。」金髮少年好奇繞到黑髮男子對面,低身端詳讓一群鐵血硬漢找得人仰馬翻的睡美人。「頭兒,你輕一點嘛,小姐好像會痛。」
「還沒醒來,表示不夠痛。」
面頰被拍痛,女子虛弱呻吟一聲,下意識轉開臉閃避男子的手勁,拒絕醒來。
「頭兒……」金髮少年透過夜視鏡,看黑髮男子側身拿出一個瓶子,不禁遲疑:「頭兒,你不是想用威士忌灌醒小姐吧?她受傷了,這種行為很危險耶……」
黑髮男子充耳不聞,扶起女子就將口中的酒強行灌入她嘴裡。入喉的酒氣辛辣嗆鼻,女子彷彿溺水得救的人急喘一口氣,摀住麻燙的唇,猛然嗆醒過來。
「把車子開過來。」黑髮男子戴好防風鏡,攔腰抱起女子,走在與環湖道路平行的行道樹內側,向東徐行。「我們去烏蘭巴托搭火車離開,你去開車。」
「等一下,我很注重紳士禮儀的,先跟小姐打聲招呼再——離開?!」金髮少年驚恐地瞪大藍眸,「大貓老大在伊爾庫次克等我們帶小姐回去耶!」
嗆咳漸止,渾渾噩噩中女子聽見夥伴的名字被提及,她恍惚揚眸,一看清楚黑髮男子半映雪光的臉廓,她揪住他的衣襟急問:
「大貓他們出狀況了嗎?」他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裡的。
「大貓老大在伊爾庫次克,全部平安喔。」金髮少年拿下夜視鏡,熱心解說。
女子聞聲怔住,轉頭望向他們身後的金髮小男孩。
少年全副武裝,說著一口法語,偶爾夾雜一兩句德文,個頭乾癟瘦小,約只到她肩頭的高度,站在黑髮男子高大的體魄旁更顯發育不良。
他好奇而友善的眼眸藍得詭異,顯然是有色隱形眼鏡妝點而成。深深凝注少年過分稚氣的容貌一眼,女子皺起眉頭,忍不住將臉別開,越過男子寬闊的肩膀她眺望著被白霧封鎖的湖區,無意與少年交談。
「小老虎有同夥,在小木屋……」她虛弱地提醒黑髮男子。
「小老虎?」不想自討沒趣,少年領命欲去前聞言一怔。他只知道貝加爾湖擁有世上獨一無二的淡水海豹,可是——「這兒有老虎?」
「有嗎,老虎?」黑髮男子看戲一樣,似笑非笑請教女子。
「跟他一樣的小老虎,俄國佬小保鑣。」女子漠聲答完,疲憊地將下巴頂在男子肩上並全神警戒,沒瞧見黑髮男子斜眼制止少年說明什麼。
少年乖乖閉上嘴,不解地搔搔他及肩的金髮。
搞不懂頭兒,他幹嘛不讓小姐知道她口中的小老虎和他的賊黨已全被頭兒就地正法,這裡現在比白宮更安全啊!這點不涉及國家機密,也不在保密範圍,告訴小姐有什麼關係?靦了覦正垂眸凝注女子側臉的深沉男子,少年納悶不已。
他們兩個看樣子又不是不認識,搞不懂頭兒,搞不懂小姐耶……
背後響起一串走離的腳步聲,女子懶得轉頭關切,反正走的不會是抱著她的人。
嘶、嘶、嘶……少年離遠後,人煙稀少的湖區益發荒蕪,蒼茫雪地問,只剩黑髮男子慢條斯理的腳步聲,偶爾間雜一兩聲女子不適的悶咳聲。
男子不開口,女子也不願動嘴。
兩人一路上沉默,死寂的氛圍逐漸擴大,緊緊纏繞著他與她。
嘶、嘶、嘶、嘶……女子想跟往常一樣迅速抽離情緒,專心於任務之中,男子從容的步伐卻嚴重干擾她。腳步聲原來是這個人的,她以為……
眨回酸澀的淚意,女子倔氣地望向遠方。「放我下來。」
黑髮男子轉臉向她,像在研究她的話,女子揚睫回望。
「放我下來,用背的。」透析不出他隱匿在防風鏡下的表情,她懶得臆測,僅以公事公辦的機械口吻指出:「你背後缺乏掩護,後防空了。」
「你執行任務的時候,都這麼狼狽嗎?」
女子無意理睬對方的冷言冷語,忍著痛,獨力將掛在脖子上的防風鏡戴起來。
濃濃大霧中跳耀出兩枚光點,倒映著女子倔強面容的防風鏡抬高,男子望向光點處。環湖道路的盡頭,有兩盞車燈迎面遙遙地迫來。
「我不知道小老虎的同夥有多少人,抱著我你無法用槍。」找不到帽子保暖,女子長髮全濕,嘴唇冷成紫白,抵不住風寒的頭顱又發沉起來。「用背的。」
「我無法用槍,你可以。」男子抱牢一臉昏沉的她,不疾不徐轉下斜坡。「如果受點小傷就讓你忘了怎麼用槍,說一聲,我不介意再救你一次。」
「你不必激我,我並不感激你出手相救。」見他無端改變路徑,女子本能地降低音量,忍痛搜尋著隨身攜帶的槍械。「我不願背負你的命。」
「背著你,不就成了我背負小姐的命,你想陷害我?」他反唇相譏。
「你身上背負的人命會差我一條嗎?」女子嗤之以鼻。
「這是你寧願被殺,也不肯宰老虎的原因?」男子被她挑起好久不曾萌生的聊天興致。「只因為你吃素,有意角逐世界和平獎,所以不殺生?」
「我是來抓人,不是殺人。」她平淡聲明。
「相當動人的說法。小姐,那麼就請你隨時保持清醒了。」黑髮男子停步在針葉樹後,背貼樹幹,等上方的汽車急馳而過。「別忘了,你的獵物還在等著獵捕。」
女子不想在生死交關的場合與他做愚蠢爭辯,她沒有那麼不專業。
他從不是憐香惜玉的男人,她當然明白殘酷是他的天性,這男人打從心眼裡瞧不起懦弱的人。他認定軟弱是藉口,不是人性弱點,只因他從來沒有類似的困擾。
幸好她從不冀望他溫柔慈悲,也不需要他的溫柔和慈悲。
這裡本來就充斥著他這一類寡情的冷血怪物,這也是她當初選擇棲身此地的原因,她也是怪物團的其中一員,只是……為什麼她現在覺得好累好累,好想好好睡一覺,她想睡,她真的累了……
女子握拳頂住額頭,昏昏沉沉之際,隱隱察覺黑髮男子正在觀察她。
這個人……又要逼她迎戰了嗎?
「應付不來我可以背你,你的任務我不介意順手代勞。」
他果然逼得很徹底,完全不留退路給懦弱的同伴走。「任務是我的,我會試著不拖累你,槍借我。」
「別客氣了。」男子重新拾步,刻意挑選針葉樹下乾爽的空間行走。
女子將凍僵的手探入男子的野戰夾克內,摸索他習慣穿戴在腋下的槍套。
男子溫暖的胸懷在天寒地凍的此刻宛如一盆火,暖烘烘地,格外吸引人,女子卻無意依賴這份殘酷的暖意,一探著手槍,她怕被燙傷一樣立刻將手撤出。
如果是他……今天若是他,一切都將不同,她會讓他盡情寵護著……竭力嚥下喉間的苦澀,女子用力眨眨眼,將彈匣拉出來檢查。
陰鬱了一下午的天空,降下綿綿細雪。霧氣被風吹旋,白雪深淺不一地覆蓋著針葉樹,湖區瀰漫一絲白色聖誕的唯美氛圍。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將彈匣推上時,她隨口問著。
聽出她話裡的敷衍,男子答來也輕慢:「過來陪你過聖誕,你信不信?」
「信或不信並不重要。」女子將全副精神放在後防,拚命保持著清醒。「聖誕是三個月前的事,我也沒興趣跟你一起過。小老虎呢?你怎麼處置他?」
聽不到對方的冷嘲熱諷,女子才要揚眸迎戰,頭上突然一道陰影罩下來。她只來得及瞧見男子凝結一層薄冰的粗短黑髮,他端正冷硬的唇已經湊過來,咬住她無處閃避的耳鬢。
噬血的舌尖伸出,男子將殘留她頰畔的血漬舔淨,沉聲廝磨她:「別再拿打發無知小鬼的態度應付我。如果幾個月不見,你就忘了我是成年人,我可以找個地方喚醒你可能又喪失的記憶力。」
女子繃著臉卻無法發作,不願男子肆無忌憚的舌順勢進侵她嘴中。
「當心點,小姐,別把我的鬥志激發出來,我從沒輸過,恐怕是輸不起的。」溫熱的呼息噴灑在她眉睫上,他的舌尖進一步描繪她形狀姣美的唇廓。「你現在很狼狽,有能力承受我的報復心嗎?為了贏取小姐的尊重,你可別傻傻期望我心軟。」
女子嫌惡地扭開臉,竭力躲避他蓄意啟釁的唇。「抓住小老虎了嗎?」
男子無意輕饒她,沾了血的雙唇片刻不離地糾纏住她,依序在她優美的面頰、頸畔咬下數吻,而後抽開身。
「小老虎掛了。」男子看女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沉笑了兩聲。「你想要保留虎皮嗎?現在回去剝還不遲。」
死了?女子錯愕著,腦海不斷掠過小男生邪惡的笑臉。
「我沒有……殺他。」她勉強地擠出聲音。她明明沒有……
「我代勞了,不必客氣。」黑髮男子被她大惑不解的模樣惹出笑意,乖張的郁氣在他陰幽的眼中蔓延。「你的表情是告訴我,你沒有發現我們同時開槍?」他笑得更開心,眼神更冷。「我的槍法似乎還是比你高竿,怎麼辦哪,好強的小姐。」
勉強消化完他的訊息,女子雙眼茫然地環顧白茫茫的世界,止不住心頭寒意。
是啊,他槍法高竿、無人能出其右,那是因為她的心腸沒他一半狠!
「他只是個孩子。」她始終狠不下心,寧可錯放,他卻輕易地……像捏死礙眼蟑娜般輕而易舉地……「他只是個小孩子!」
她握拳低嚷,再也管不了什麼後防、什麼敵人埋伏。大家一起毀滅算了!
「資料記載他今年十二歲,這種年紀,在一般人的世界是算不上大人。」男子毫無憐憫之心附和完,審視女子慘白的容顏一眼,聲音轉硬:「這裡不是一般人的世界,他死不足惜,該殺。」
「給我一個他該殺的理由!」她身體很不舒服,他冷血的聲音像剃刀,一字一刀地凌遲人,她想吐,好想吐……
「他要你的皮。」男子難得乾脆地給了答案。「理由可以接受嗎?」
女子猛然抬頭瞅他,震愕不已。「什麼……皮?」
「其他女人,他可能只看得上臉皮。至於你,我美麗的小姐,他知道你值得全身收藏。」屈指輕刮她驚愕的頰,男子近乎愉悅地笑道:「你的小老虎有收集漂亮臉皮的雅癖,為了保住你美麗的皮,我犧牲他。這個殺他的理由夠光明正大嗎?」
女子像被殺傷力驚人的霰彈槍迎面一轟,腦子隆隆作響,思路全亂。
「他喜歡跟漂亮小姐聊天,一邊生剝她們迷人的臉皮。他一共剝過……」
「夠了!」她再也受不了,轉過身掛倒在男子肩頭,捂著嘴大吐特吐起來。
她想回去,她不要待在這裡!她想回去,她想去找他!
她好想他,好想好想!她原諒他不辭而別了,現在不恨他了,快來帶走她啊!
吐得迷迷糊糊之際,女子禁錮多年、不准人越雷池一步的心防,隱隱鬆動了。
她無法控制自己別去想,此刻只想寵溺自己、放縱自己……她想要釋放所有刻意阻絕的過往,包括,她既愛又憎恨的那個男孩,還有親愛的朋友、摯愛的故鄉,她僅存的所有,一切的一切……
那些美好事物,她完整冰封於十七歲那年,迄今從未開啟……
太痛苦了,她無法去碰……她以為她至少可以撐住十年不去思念……她以為她可以忍住,不去碰觸那個禁錮的心防……她怎麼可能有空去想……她總在生死邊緣徘徊來去,她總是不斷地死裡求生……她在期盼什麼?
藉由戰場林林總總的天災人禍,尋找生命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生命是什麼?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她很努力在找,真的很努力,一直在證明生命的韌度……她憎恨懦弱,老天,她好恨!她就是不願相信生命可能是脆弱的,一定是他不夠堅強。他背離她!
她不想像他那樣懦弱地走掉……她撐得好累……她該怎麼辦?!
她恨他……女子雙手環住黑髮男子的頸項,崩潰地嘔吐起來,吐得男子傲然俊挺的臂膀全是她酸楚濃烈的苦液。
她好想念他……好想念……她要見他……
「我不要聽法語……」她淚眼迷濛,雙頰被體內不斷升高的溫度薰得嫣紅,人恍恍惚惚,「這是哪裡?我想聽中文,想聽……」她想聽鄉音,她討厭雪,她想念故鄉溫暖的氣候,她想見師父想見小夏,她想見他啊!「我想聽中文,我要聽中文!」
男子將口袋裡正在瘋狂呼叫「頭兒」的無線電抓出來,聆聽片刻,順手將品質不佳的通訊器材往坡下一扔。
「想聽哪裡的中文?上海?北京?」他凝視女子狼藉的淚容。「還是,台灣?」
「你說不說!」女子吐得一塌糊塗,心煩氣躁:「我要聽中文!你說不說!」
「當然不容錯過,你聽好。」男子從善如流,改口中文道:「請教姑娘貴姓芳名,來自何方?家中可有年邁高堂?」
女子僵住身軀,濕濡的淚眸抬起,惡狠狠瞪著蓄意觸人傷疤的男子。
他揚揚眉,算是大度回報她的忘恩負義。
「不滿意?」為了徹貫他絕無僅有的體貼之心,男子笑笑冷哼:「不知姑娘是否訂過親,有念念不忘的愛人嗎?許配人家沒有?」
女子心頭一凜,背脊僵得更直。他知道多少?她的過去這個人知道多少?
男子步態從容,彷彿感受不到懷中女子的心情起伏,抱著她在林間小徑閒繞一圈,轉而走上平坦濕滑的路面。貝加爾湖風起雪飄,路燈幽微,微光、弱影隱隱地交錯,在同樣冷漠的兩張面容上投下束束魅影,加深兩人的話不投契。
男子搜尋同伴的行蹤未果,心思轉回不吭一聲的懷中人身上。
他偏下臉,衝著眉目不善的女子微笑,笑容冰冷又致命,看起來跟女子手上的葛拉克手槍一樣,充斥濃稠罪惡的血腥味——
「歡迎光臨人吃人的世界,小姐。」他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