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阿烈一個人喝掉半瓶葡萄酒,不勝酒力,整個人終於睡攤在他床上。
惡夢連連,是姬蓮冬對這個漫漫夜晚的註解。
還在發育階段的身體瘦巴巴,平素養尊處優慣了,姬蓮冬依照池悠霓指示的方法試了兩次,卻始終拽不動阿烈魁梧的身軀,也抽不出被她壓在底下的羽絨被。
睡眠不足加上操勞過度,姬蓮冬累得暈頭轉向。
雙手撐在床沿,望著阿烈鼾聲大作的睡臉無言半天,他決定他受夠了!
「我完成了!完成了,耶!蓮冬,這次你的報告一定會過關,我覺得你應該獲得A哦!」多虧她舅舅幫忙捉重點,她從旁監督,陪某少爺磨了兩個鐘頭,慢慢將他被老師一句「重寫」打擊得支離破碎的信心建立回來。
又因為,某人的手指被某人咬腫,以致於無法打字,身為罪魁禍首,只好肩負起打字的重責大任。凌晨一點半,池悠霓總算完成由姬蓮冬口述的神學報告,她爆出一串興奮的歡呼,衝入隔壁房室準備向某人當面報佳音,飛躍的雙腳忽然停住。
「蓮冬,你要去哪裡?」跟著懶得回話的少爺走出房間。「你去哪裡嘛……」
「你問題真多耶!」
「小聲一點啦。你老實回答我不就好了,你去樓下要幹什麼?」
看來不回答她,她是不準備放他一條生路了。「找管家拿被子啦!」
「你小聲一點啦。這麼晚了,你不要吵醒管家爺爺他們,我們去阿烈房裡拿她的被子就好了。」對姬蓮冬不耐煩的表情還以一記怪他不夠人道的瞪眼,池悠霓拖著雙眼爬滿血絲的哥兒們轉向,兩人並肩朝長廊底端走過去。「你看,外面烏漆抹黑的,都沒有燈火了,大家都在睡覺了,你不要吵醒人家啦。」
心頭火燒起來:「你就常常半夜跑來吵醒我!」
「你小聲一點嘛!」池悠霓斥責著,忽然伸手攀住姬蓮冬愣住的肩頭,然後湊向他白淨如上等美玉的左耳,以氣音教他做主子的道理:「你白天不用工作,不能跟他們比。我媽咪說員工是公司很重要的資產,我們要好好愛護,知道嗎?」
「你說完了?」
瞧一眼表情不善的少年。「哇,好冷哦,我們動作快點,不然阿烈會感冒。」
「裝什麼傻啊你!」
池悠霓充耳不聞,拖著很想睡又無法如願上床的火大少爺,步入阿烈房間,立刻像日理萬機的小總管般熟稔地分派起工作:「阿烈的被子讓你拿,我回我房間拿毯子。」
望著池悠霓消失的門後,姬蓮冬無言一會兒,終於火大的摟起羽絨被。
他不情不願定出房間,池悠霓正好也從臥室後退著走出來,手上抱著毛毯。不禁納悶:
「阿烈一個人蓋兩條被子不會太熱嗎?她很強壯耶。」
「毛毯不是給阿烈用的。」池悠霓欲言又止地瞄他,「蓮冬,我跟你說……」
昏昏欲睡之際聽見這句話,姬蓮冬渾身警鈴大作!
「池悠霓!」他目露凶光,威脅著又愁眉苦臉給他看的女生。「不、準、說!」
「可是這次真的真的很重要耶……真的嘛……」
「你哪一次不重要!」
「這次更重要,真的嘛,真的啦。」如同相識八年來一樣,在約克郡谷地冷得足以將人凍成化石的超低溫時刻,不顧某人激烈反對,池悠霓終於把她在某人面前隱藏不住的心事,娓娓地傾吐而出:「蓮冬,我跟你說……」
某人一頭撞進他的雙手幾乎抱不住的白色羽絨被,以示對生命的絕望。
七歲那年,在幼稚園畢業典禮當晚,她以討他歡心的口吻對他說——
「蓮冬,我跟你說哦,丁叔叔改名字了哦!」
「關我什麼事?」
「你忘記了嗎?」一副拿他的癡呆莫可奈何的模樣,她揉揉額角,把手一攤。「你常常說你不喜歡丁叔叔,你忘記了嗎?」
雖然解讀不出來她的肢體動作,他就是莫名看得很火大。「不可以忘了嗎?」
「那你也覺得『想念』很好聽對不對?那它以後我們就叫『想念』,好不好?」
因為她一直堵在他面前,他急著上廁所,只好隨便回答:「好啦好啦!」
沒想到,一失語成千古恨。她口中好可愛的妖馬,從此以後變成他的夢魘。
再來是八歲時,有一天她跑到他教室,以諂媚的笑臉對他說——
「蓮冬,我跟你說哦,堂哥說想念是一匹很優秀的賽馬耶!」
「你堂哥說什麼話,關我什麼事!」
「我沒有堂哥,他是你堂哥啦!我可以吃一塊芭樂嗎?」趴在桌邊,垂涎他餐盤上色香味俱全的佳餚。「你的午餐看起來好好吃,我的便當第二節下課就吃完了。」
今天星期三,是家庭便當日,所有小學生都得自己帶便當。
「你有沒有洗手?」看她瞪大眼睛,愣住了,他就知道她這個髒鬼沒洗手。「用叉子吃,這一次你不要再用手抓——」講話速度太溫吞,敵不過她快似閃電的手腳。他把象牙筷子往桌面負氣一拍!「你好髒,我不要吃了!」
古典的鳳眸投射出萬丈光芒,「那給我吃好了!」
她趕緊從教室後方拖一張椅子過來,快樂吃起來,完全忘了她造訪他的目的。
直到下午第一節下課鐘響之後,她才拎著一個香噴噴的紙袋,又興匆匆跑到他教室企圖籠絡餓到快發脾氣的他。
「蓮冬,堂哥說,要參加比賽就要趕快一點。堂哥說馬很容易老,七歲就是老頭子了,要跟你爺爺一樣在家裡每天喂鯉魚。這是堂哥告訴我的。為什麼?」
「我又不是馬,怎麼知道為什麼?快點打開啦!」
「哇,你肚子餓也是咕嚕咕嚕叫耶,好大聲哦。」趕快打開紙袋,一陣食物香氣從袋中跑出來。把手伸入袋裡拿食物之前,她看見他眉頭皺住。「我有用洗手乳洗手,你聞聞看!」攤開她難得看見膚色的小手,伸到他鼻下讓他檢查。
「不是這種味道……」眉心的皺紋更深,甚至連鼻頭都出現紋路了。
「我有洗啦,我這次沒有騙你!」縮回手嗅一下,她突然跑出去,回來時手上多了一罐瓶子。「我用這個洗手的,我有洗。你聞聞看。」
擠一坨白白的乳液在他手背,抬起他的手掌讓他對照一下。「我有洗吧?」
「這個不是洗手的。」他很堅持,轉身從保母幫他準備的清潔用品箱裡,拿出一個泰迪熊造型的可愛小瓶子。他按一下熊鼻子,笑開懷的熊嘴巴立刻滾出一顆拇指大小的珍珠小球,看得她小嘴圓張。「洗手要用這種小球啦!」
「給我給我!我洗洗看!」她拖起他,兩人跑到水龍頭下洗了起來。「哇!你的洗手球味道涼涼的,學校的洗手乳是橘子味道哦。你上廁所都把小熊帶進來哦?」
「不然怎麼洗手?」
「用這個洗啊!」她比比擺在水龍頭旁邊的瓶子。
「那個不是洗手的。」慢吞吞沖掉手背上可怕的乳狀物。
「是啦!」
「不是!」他很堅持他的「洗手球」才是洗手專用的清潔用品,就好像保鑣的名字叫「保鑣」、廚師的名字叫「廚師」一樣,一個蘿蔔只會有一個坑。
她似懂非懂,跟著跑回教室,一路不忘對他催眠:「蓮冬,我跟你說哦,昨天哥哥有放賽馬的影片給我看哦!哥哥說可以賺好多好多錢……」
「我沒有哥哥,管家有很多錢。」坐回原位,抽出紙巾擦手。
「這次是我哥哥啦。啊,你那張紙巾不要丟掉,給我!」
把他準備丟掉的半濕紙巾搶過來,擦起雙手,看黑了他傻眼的俊容。
「那張紙巾我擦過手了耶!」
「有什麼關係?你的手沒髒啊。」
「你好髒哦!」退避三舍。「我不要吃你拿的——唔!」
把熱呼呼的美食塞進他嘴巴一點,以免餡料流下來浪費掉,就太可惜了。「很好吃哦,對不對?哇,你的是紅豆餡,我要吃奶油的,等一下我們交換吃!」
那天,池悠霓這髒鬼居然用她可怕的髒手,從很香的紙袋拿出一種圓圓軟軟的食物給他吃。她告訴他那種東西叫紅豆餅,是阿烈外出買來給她當點心的。
點心?她十點吃完自己的便當,十二點吃光他的便當,下午一點半還有點心!
她是豬只投胎轉世啊?!
那天以後,把妖馬變成賽馬,又變成了他的責任。
刷!坐在草堆上等某個人清完馬糞,一支黑色掃把突然往姬蓮冬臉上掃過來。
正在剝掉起司特地烤得微焦的外皮,姬蓮冬握叉的手頓住一下,他的半張臉被馬廄裡一個走來走去的影子蓋住,整個人陰惻惻。
刷!像要激發他的戰鬥欲,黑色掃把又掃了姬蓮冬很隱忍的俊臉一下。
今晚太累,跟畜牲計較也不是他的風格。姬蓮冬隨便充滿挑釁意味的馬尾巴揮灰塵一樣,在他頭上肩上來來回回地大掃除,戳開起司皮,直到一個代表飢餓難耐的噴氣聲由他頭上吹落。
姬蓮冬抬眼,與著實看不出來它哪裡憂鬱的黑色馬匹對望。
就像養它多年,他始終看不出來它這德性居然擁有冠軍馬的資質,還喜歡嘲笑速度不如它的馬匹一樣。馴馬師說因為這匹馬資質太好,連戰皆捷,至今未嘗過敗績,使得它目中無馬。這幾年,這匹馬的劣根性有發揮光大的傾向,開始以惡劣的手段羞辱陪它晨間練跑的年輕賽馬,不惜運用天賜的飛蹄踐踏其他馬兒的自尊心,在它們心中造成無法磨滅的創傷。有的馬匹甚至因此不再站上賽道。
為了保護仍然大有可為的年輕賽馬,馴馬師們不願再讓它們陪沒有風度的惡劣馬做晨間練習。少了勁敵,自食惡果的常勝軍於是愈跑愈不起勁。
馬匹是靈性極高的動物,生性好交際,它們可以感受到週遭最細微的變化。
感覺自己被孤立,是這匹馬近來心情鬱悶的原因。解決問題,得用最古老的方法……無法像衛生標準低得令人不敢恭維的女生,在馬糞充斥的污穢空間嗅而不聞地大啖美食;起司戳老半天,頭上的呼息聲漸漸急促,姬蓮冬終於覺得他戳過癮了,才把盤子高舉過頭,上面那只在他走進馬廄立刻狠拉一坨屎對他示威的馬匹,受不了他動作太溫吞地已將馬頸伸長,半路便劫走了蛋糕。順便——
「放開盤子,妖馬。」
馬兒對著很隱忍的頭顱噴氣半天,終於鬆開咬起來沒成就感的硬物,轉而——
額上青筋暴出,姬蓮冬半閉眼睛警告著:「放開我的手,妖馬。」
「因為舅媽的預產期在年底,舅舅就陪舅媽回倫敦待產,順便在政經學院讀碩士。我舅舅不喜歡浪費時間。」不諳清潔工作,笨手笨腳地清掉馬糞之後,池悠霓檢查著飲用水和草料,一邊對姬蓮冬解釋她昨天中午為什麼可以去伊頓找他;她忽然聽見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得意馬鳴,其中夾雜某人耐性快耗完的咬牙切齒聲。
放下叉子,她急急忙忙從馬廄裡面跑到最通風、也是最冷的門口,一看!
「我也要玩!」池悠霓快樂地撲倒到姬蓮冬身畔。
「你眼睛有問題嗎?誰在玩!」不可思議怒斥樂不可支的女生,好不容易拉回被咬住的左掌,姬蓮冬來不及拂袖離去,右掌便被咬住了。「池悠霓,叫你的死馬放開我,不然明天早上你等著吃馬肉大餐!」
「想念你過來這邊玩?!過來玩,快點!」拍拍有著夏日青草香的稻草堆。
「你幹嘛叫它過來,誰要跟你們玩!我要回屋子睡——」忿忿半爬起的身軀突然跌坐回草堆,姬蓮冬忍無可忍:「池悠霓,叫你的馬離我的頭髮遠一點!」
「想念想跟你玩,你陪它玩一會兒嘛,蓮冬。」池悠霓趴在姬蓮冬身邊,滿臉哀求,「你不是說它最近心情不好,是因為它沒有朋友?它想跟你玩,一定是因為這陣子沒有朋友陪它玩,它真的很寂寞,你陪它玩一下嘛,好不好?」
「不好!」吼完,換肩膀被寂寞到捉狂的馬嘴銜住,姬蓮冬無言。「妖馬,放開我。」失控抓起一束稻草砸向心情似乎很好的馬兒。
池悠霓見狀小臉一亮,玩心大起,「我也來!」
一時間,開懷笑聲、得意馬鳴聲以及不堪其擾的怒吼聲,伴隨稻草滿天飛。
等到姬蓮冬被無法溝通的女生和行為乖張的劣馬氣到筋疲力盡,已經是將近天亮的事。兩個人、一匹馬,擠在草堆上和平共處。
打開毛毯蓋住不支倒地的姬蓮冬,然後擠到他身邊躺下來,順著他潮紅的俊頰,池悠霓往上看。馬匹在沒有安全感的時候會站著睡覺,看見近來心情很差的想念也躺下來睡覺,她總算鬆了口氣。
「蓮冬,你聽我說。」池悠霓搖搖從沒這麼累過的姬蓮冬,直搖到他少爺緊閉的俊眸終於裂出一條不怎麼愉快的細縫。「我把舅舅的即時通帳號和手機號碼給你,這樣,以後要是有功課不懂,你可以就近請教我舅舅。我已經跟舅舅講好了。」
衝著她舅舅今晚在神學報告上幫了他不少忙,姬蓮冬沒有反對。
「把資料拿給保鑣,他們會處理。」
「不可以啦!」池悠霓嚇一跳,立即反對!「我舅舅來英國讀書的事情是秘密行程,他很注重隱私,他留給我的手機號碼是只給家人用的。蓮冬,我舅舅的聯絡方式真的不可以給別人,他知道會生氣的。」
「你很煩耶!我不姓池,你幹嘛留給我這麼負擔的東西啊?你自己記著就好,有需要的時候我會找你拿啦。」
「好嘛!你以後要是有需要,你請陳叔叔和李叔叔打電話給我,我再幫你聯絡我舅舅嘛,到時候可能會久一點,你要有耐心一點哦。」看他聽得一臉茫然,池悠霓忍不住又是一歎:「蓮冬,陳叔叔和李叔叔是你的保鑣,拜託你至少記住他們的姓氏嘛。他們不辭辛苦陪我們來英國唸書,對這裡人生地不熟,你想想看嘛,骨肉分離多麼可憐,老婆和小孩都留在台灣……」
從未思考過如此複雜的層面,姬蓮冬張開眼瞳,愣道:「他們有幾個小孩?」
池悠霓被他問得一呆。「沒有,他們沒有結婚哦。」
「沒結婚和生小孩,有絕對的關係嗎?」這點常識他還懂,畢竟全球政商名流的私生子堆起來滿坑滿谷,他看多了。「他們有幾個小孩?把他們的孩子全都弄來英國讀書,可以吧?」瞄瞄池悠霓欲言又止的臉,「所有費用從我的零用錢裡面扣除,這樣你可以讓我安靜了嗎?」
有時候看蓮冬好像很絕情,什麼都不會,可是有時候,他又會像現在一樣語出驚人,讓她很感動,覺得好溫暖呢!
「你幹嘛啦!」姬蓮冬沒好氣地推著一顆湊過來取暖的頭顱。「這件事你自己記一下,明天交代管家去辦。」
「記什麼?」池悠霓緊緊依偎著抗拒無效的姬蓮冬,猶自感動不已。
「記得把他們的小孩接來英國讀書。」
「可是他們沒有小孩啊。」
姬蓮冬一愣,粗嘎的語氣繃滿危險訊息。「你剛剛訓我一堆話,那是?」
「那個哦,我只是假設啦,我——唔唔晤……」嘴皮子被受夠她胡扯的一雙手掌狠狠地捏住一會兒,直到雙頰紅似火燒,池悠霓才終於獲得緩刑。「這次比較不疼耶!蓮冬,你心情好轉了對不對?」
被她一問,姬蓮冬這才發現神學報告寫完以後,他心情真的輕鬆不少。
「蓮冬,我今年暑假回台灣就……不回英國了。」
一種彷彿遭人囚禁多年,忽然如蒙大赦的重見天日感,流遍姬蓮冬全身。
「因為……我哥哥去美國讀書,現在,我舅舅也出國唸書了,家裡只剩小紫和媽媽,所以我和哥哥商量之後,決定……我回去台灣讀高中。」
姬蓮冬沒有睜開眼睛,但是重情重義對她說了:「再見。」
等了一會兒,沒聽見池悠霓嘰嘰喳喳的聲音,困得要死的姬蓮冬反而為這種異常現象感到疑惑,突然睡不著了。池悠霓應該還有事情交代他吧?
她在他身邊團團轉了那麼多年,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為了妖馬。
這次她突然決定回台灣讀書,怎麼處理妖馬,她還沒有交代下來。
衝著她不惜麻煩她那個大忙人舅舅,幫他做好神學報告,姬蓮冬出聲示警:「我要睡了。」
難得一次好心警告她有話快說,她卻一反常態,只是鼻息不穩地對他說:
「……晚安。」
左邊傳來一陣——微響,很輕微的、很克制的聲音,怕吵擾姬蓮冬好眠一樣,接著有什麼東西悄悄自他左手邊滾離。起初姬蓮冬沒啥感覺,不一會兒,原本暖呼呼的身體逐漸發冷,他才察覺身邊似乎少去一樣溫暖的熱源:一種讓他嬌貴得近乎沒有感受性的心,經常處於沸騰狀態的熱源。
「池悠霓……」無力。
「我沒有在哭嘛!」回頭對姬蓮冬吠了一聲,偷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這樣子很沒有說服力耶!我很冷,過來啦!」把口是心非的女生拉回原位,填補涼颼颼的缺口。「你繼續哭,沒人會管你眼睛會不會哭瞎,最好把你得了憂鬱症的妖馬哭醒。我沒得睡,大家都不要睡了!」
池悠霓淚眸瞠大,發達的淚腺突然神奇地阻塞住。
她哀怨轉身,可憐兮兮巴著姬蓮冬。「蓮冬,我跟你說,想念——」
「要讓它吃飽、穿好,生病時要請獸醫幫它看病,拜託我要好好照顧它,麻煩我要好好把它養大『成人』。你交代五千萬遍了,煩死人了!」
聽見姬蓮冬閉著俊目,近乎賭氣地覆誦她九歲那年將愛馬慎重托付他時的童言童語。說到後來,姬蓮冬自己也覺得莞爾,他形狀姣美的嘴角掛出一抹笑,看得池悠霓不禁也破涕為笑。
「蓮冬,想念拜託你了。」
以為她會叫他跟她回台灣念高中,結果她吭都沒吭一聲,姬蓮冬不禁為她這次的爽快豁達感到不解。
「蓮冬,不論是人還是動物,沒有朋友都會覺得很孤單,所以你才會向王子要來小嘿美和想念作伴。」小嘿美和想念第一次見面就很合得來,姬蓮冬平常呆呆的,看起來沒什麼常識,關鍵時刻,他往往又能把事情做對。
蓮冬說治療想念受創的心靈,最古老有效的方法是動物的陪伴。
找出解決之道,蓮冬也很快就搞定麻煩。
這件美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蓮冬要東西的手段太不計後果,就像土匪。
晚上進餐時,王子不得不把小嘿美交還給找鳥找到臉色發青的蓮冬時,眼睛哭腫,他的侍衛差點為此血洗「馬家莊」;而蓮冬家的保鑣們因為嗅到風雨欲來,也全副武裝。
要不是雙方人馬差點拔槍相向,她根本不曉得蓮冬為想念做了這件事。
「蓮冬,阿瓦裡德王子人很好,你要做他的朋友哦。」昨天她看見王子被六個伊頓學生包圍住,她之前就看過他們找王子麻煩。可是哥哥向她分析過,這種情形她最好別出面干預,因為她的幫忙只會讓事情惡化。「你不要再把阿瓦裡德王子趕出你們寢室啦,他保證會改邪歸正,以後不會再幻想他是哈利波特了。」
哥哥說她插手,只是更加突顯王子懦弱無能,她會迫使王子無法在伊頓立足。
聽她扯了一堆,姬蓮冬覷開左眼,研究心思全表露在善良臉上的池悠霓半晌。
「因為沙烏地啊。」她這次才會爽快饒了他。
他以為她會像十二歲那年一樣纏著他,千方百計要他跟她到英國唸書。
結果證實,她真的如願以償了。
「他叫阿瓦裡德王子啦。為什麼你記得住地名,卻記不住人名呢?」
「你管我!」
「不過……嘻。」雙手交握成金字塔狀,整張臉縮入毛毯下竊笑不休。
聽她賊笑的聲音,姬蓮冬便曉得她又想起他誤以為她和他同名那件蠢事了。
姬蓮冬惱火地爬起來。「你自己慢慢笑!」
「等等我啦,蓮冬,你穿這樣會感冒耶。」抓起毛毯,池悠霓從草堆上一躍起身,急忙穿上北極熊拖鞋,追趕著怒步離去的松鼠拖鞋。「蓮冬,等——哇,太陽出來了!我們去鞦韆架坐著看日出!」
「你沒看過日出嗎?要看你自己看,我要回屋子睡——」
抗議無效,一臉無言的少年被拖著走,不久,英格蘭的第一道曙光在天空浮現。
陽光由雲後閃耀而出,休息一夜,約克郡在鳥語花香中優雅甦醒。
池悠霓在樹下的鞦韆架落坐時,瞥見樹上站著四隻打盹的貓頭鷹。
「蓮冬,小嘿美只有一隻,會不會太可憐了?」池悠霓拍拍不顧一切睡死在她身邊的姬蓮冬,看見早起的管家肘間掛著布料,步下台階,手執一壺熱茶與一個放餐點的小保溫箱朝這裡走來,跟在他後面的是抬著餐桌的馬場工人。
「蓮冬少爺、悠霓小姐,兩位早安。」示意工人把餐桌擺在兩位小主人面前,管家把熱食擺上桌,瞧一眼睡攤的小老闆。「需要我請人抱少爺回房裡嗎?」
「不用了,我自己走。」姬蓮冬從俊鼻哼出話,閉著雙眼縮入毛毯中。
老管家神清氣爽的臉上浮現笑意,在鞦韆四周掛好油布擋風,便欠身回屋。
樹上的嘿美家族聞到食物香味,拍翅飛旋而下,降落在桌上。
三大一小,四雙圓滾滾的眼睛骨碌碌地鎖定池悠霓,等她賞一口麵包吃。
想到必須回到充滿高壓的台灣,必須離開自由自在的英國,池悠霓心情就沉重不已,即便面對四隻「嗷嗷待哺」的可愛鳥兒,她的嘴角也撐不起笑顏。
「不想回台灣,叫你妹妹來英國留學,問題不就解決了。」
「小紫不想出國讀書。我知道她怕花我們家太多錢,對我們不好意思。」池悠霓把麵包撕成一塊一塊,輪流餵食貓頭鷹們,順便扳開蓮冬的嘴巴喂一塊。
「這點錢會對你們造成負擔?你們家很窮嗎?」難怪連私人飛機都買不起。
「不是錢的問題。我現在的心情和小嘿美很像。」食指頂頂依偎在母鳥身旁的白色小貓頭鷹,「雖然你是為了治療想念的病,逼不得已,才拆散嘿美母子倆。」
「誰說我逼不得已了?」
「反正你一定是出於善心才會這麼殘忍啦!」依序喂鳥喂到第三輪,乾脆把剩下的麵包抹上姬蓮冬指定的櫻桃蜂蜜,全部塞進他嘴中,請他專心吃點心,暫時不要潑她冷水。「小嘿美為了陪想念,被迫離開同類,萬一哪天它心情不好,沒有其他鳥伴可以訴苦、聊心事,她一定很可憐。你看,她和嘿美三號感情這麼好,它們一起學飛,一起出外獵食,晚上一起在樹上吹風!」說到激動處,戚同身受的女生雙唇抽顫起來,突然轉過身,將臉埋在姬蓮冬肚皮上嚶嚶啜泣著。
姬蓮冬被她哭得心情有點浮躁,望著天空。「有什麼事要煩我,你快說啦!」
平常話很多的女生只是搖搖頭,沒吭聲。
馬場那頭陸續傳來馴馬師吆喝馬匹行進的聲音,姬蓮冬瞄著悶悶不樂的後腦勺,猜也猜得出池悠霓說不出口的心事。「那匹馬賺了不少錢,愈跑愈不專心,對比賽大概是沒興趣了。」
池悠霓抬起寫滿捨不得的淚容,淚瞳瞅大,屏息以待。
「今年跑完,它可以退休了。」
蓮冬的意思是?
「意思是今年年底,妖馬會回台灣陪你養老啦。」沒好氣!
「耶!蓮冬最棒了,耶!」池悠霓激動歡呼著,飛身撲向反應太慢的姬蓮冬。
叩!狠狠撞上背後的鋼架,一陣頭暈目眩中,姬蓮冬感覺他的後腦腫了一包。
「蓮冬,對不起,你有沒有怎樣?」池悠霓怯怯蹲在姬蓮冬面前,她兩邊肩上各站著兩隻貓頭鷹,五雙眼珠子骨碌碌瞧著頭痛到盜汗的嬌貴少爺。「蓮冬,你看一下我的手指,現在有幾隻?幾……只?」
「我管你幾隻!」姬蓮冬咬牙切齒地抬起頭,對滿面歉然的女生吼道:「你現在馬上給我滾回台灣!」
妖馬物歸原主之後,池悠霓最好別再出面在他面前!
也不要出現在——他家!他爺爺家!他堂哥家、叔叔家、伯伯家!
過了今年以後,他們最好各走各的路,永遠都別再碰面了!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