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和煦,人語交雜,竹籬旁野花迎風款擺,早春的空氣飄滿了花草香與濃濃的人氣。
在這裡住了近月,天天發現不同的小村小鎮面貌,晴天時、飄雨時,不論怎生陰晦,江南的細緻風光都帶了份閒懶的意境。
湖州是個熱鬧中不失寧靜悠遠的小村小鎮,這裡的百姓古道熱腸,有著樂天知命的豁達性子,讓這個地方顯得生氣勃勃。
她很喜歡這裡的一切,包括這條銜接小村落與鎮上的狹長索橋。過了橋,村那頭是由銀杏交織成的金寅色拱道,鎮這頭則野花遍生,花香襲人。小七他們正是落居在寧靜的村子裡。
冉沃堂陪宮莞進了鎮上,瞥了眼笑聲四溢的清幽作坊,眼神才落向笑意盈睫的宮莞。她一襲素雅的粉紫裙孺,少了華麗、厚重的綴飾,純淨的氣質更是清新脫俗。
「小姐,你真的不隨我上山嗎?」他希望她去,希望時時瞧見她,無法放她一人。就算宮色祺那邊有義兄盯著,他仍舊不放心。
宮莞遲疑地搖了搖頭。
「不了,我想在這裡看小七她們做活兒,你小心些。」想要的槐蕊已經採得,豆綠染餅可在這幾天調製了。她也不想讓沃堂分心,何況小七說趙伯有事找她談。
這是小姐第一次真心不要他隨侍在側,冉沃堂深瞳中閃過一簇無來由的失落,快得宮莞以為她瞧錯了。
「沃堂……」他為什麼會有那種驚惶的表情?
「我會盡快來接小姐。」冉沃堂像是難為情地開步離去。是錯覺吧?他覺得小姐離他越來越遠了,有種無名的恐慌,深怕失去她,像失去深愛的……娘。
沃堂想要她去嗎?宮莞款立在矮籬旁沆思。
從她向沃堂透露想在這裡定居後,習慣離群的沃堂便托口上山狩獵,並將她帶在身邊。其實娘與展叔不知何時,偷塞了一箱金子在他們的馬車裡,想讓他們後半生衣食無缺,只是那並非他們想要的,便在路經的廟寺將金子全當香油錢捐掉。
幾次陪沃堂上山,見他輕鬆自在的樣子,她看得出這也是他期盼已久的生活。但為何他會起了不安?因為無法和人群打成一片,而覺得孤單、寂寞嗎?
「莞兒,快進來呀!你的意中人早不見人影了。」小七在屋裡扯嗓大叫,織房內十來名織娘們,均掩嘴曖昧地笑,害臉皮薄的宮莞又紅了臉。
「小七!」宮莞嗔道。
那天小七乍見她與沃堂出現屋前時,抱著她又哭又叫的,害她也淚眼汪汪,兩人哭成一團。她向小七簡單的說了離開宮家的經過,小七一家子以寬大的胸懷,定要她與沃堂住下。
因為私逃之故,他們原想暫住鎮上的客棧,不想打擾小七他們,誰知小七知道後氣得跳腳,直嚷說她瞧不起他們寒滄的小地方,加上憨直的小四和慈祥的張嬸極力慰留,
她只好住下叨擾。並要小七一家子代為保密身份,莫再小姐長、小姐短的喚她。
街坊、市集人聲鼎沸,輕柔的笑語不時交雜過耳畔,這裡正是她在尋找的落腳處,屬於她與沃堂的地方。她要盡快融入尋常生活,然後擺脫掉那層高貴的身份,才能無芥蒂地與沃堂重新開始。
「小七,你別淨是取笑人家嘛。」小七??腰,不依地跺腳,黝黑粗線條的她扮起莞
兒嬌氣的模樣逗趣又活靈活現,掩嘴笑的織娘們終於哈哈咯咯笑出。
「我哪有這樣。」宮莞薄嗔她一眼,好氣又好笑。個別與慢慢熟稔的織娘們點頭,尚未問候好,急性子的小七已粗魯地將她推向織房後方。
「哎呀,用不著那麼多禮啦,她們全是一群粗野的丫頭,擔不起如此厚禮。」小七的話惹來噓聲連連,她頑皮地翻了翻白眼,不當回事。
「小七,我終於相信你們過得很好了。」宮莞欣慰笑道。
小七繃住嬉笑的臉,瞪向她。」那是當然呀,都說你不必內疚了嘛。你給了我們那麼多,怎會以為連累了我們?不可以再胡思亂想,不然我又要生氣了。我有多喜歡在這裡稱王呀,而且……而且……-
一向直爽慣了的小七竟會忸怩起來,宮莞慧黠一笑。
「而且小七心上有人了。」
「哎呀!趙伯,快快快,我把莞兒帶來了。」小七掃見花機房內的趙伯,忽然揮手大叫,聲音一下子拔尖了,「你做出來那個染餅,顏色少見,染出來的布料聽說很漂亮,被搶著買。」
宮莞噙著笑,不道破她的意圖。最開心的是,閒暇時染來解悶用的活兒,因為沒壓力而做得專注,才能研究出許多套顏色來。沒想到興趣會成了自信的來源,還可以像小七一樣幫助家計,好開心。
哪種染餅用哪種絲料、何種染法染出,效用會出奇好,她清清楚楚。一輩子與絲綢為伍,這大概是她最有自信的地方了。她並不是一無是處。
「莞兒小姐,稀客、稀客!」與莞兒有過數面之緣的織造商人趙伯,對這位氣質不俗的姑娘,總會不由自主加上「小姐」兩字。「你上次幫忙染的那批黝紫色繡線和布帛,供不應求,小七說莞兒小姐還懂得相當多的染色方法,在絲綢織造方面更是行家,可否請莞兒小姐指點一二。」
「我……」宮莞拙於應付。
「趙伯,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精於算計的小七將手足無措的莞兒擋至身後,全權接掌談判事宜。「莞兒熬了十多載研究出來的心血,你一句指點就想佔盡好處,這可是缺德事哪!」小七真會扯,莞兒無聲輕笑。
「你這這丫頭片子,一張嘴利得跟刀子似的,怎會結交到莞兒小姐,我真納悶。」趙伯疼愛地擰擰小七微翹的鼻子。粗率活潑的小七,和細緻溫婉的莞兒小姐,正好互相修飾。
「因為她慧眼……慧眼……」小七臭屁地揉著發紅的鼻子。
身後的莞兒踮起足尖,貼近她耳畔,悄聲道「識英雌。」
「你說識什麼?」個性大剌刺的小七,回頭問宮莞,讓趙伯笑歪了嘴。
「英雌。」再也忍不住的宮莞,咯咯笑出。
小七與趙伯一番討價還價下來,初次見識到這種場面的宮莞,滿含笑意,嫻靜地候在一旁,看著一大一小眼對眼斯殺的逗趣神情。
最後年紀一大把的趙伯鬥不過精打細算的悍小七,擺手稱降。
「莞兒小姐,往後勞煩你的地方仍多,請多多指教。」趙伯轉向纖柔的莞兒時,粗魯的大嗓門自然而然地放低、放柔。
莞兒斂衽為禮。「趙伯客氣了,這話應該是莞兒說的。」
「天,你們兩個快逼我生病了!」小七受不了地抱著頭。「趙伯,你大小眼啊!對莞兒就左一句麻煩來,右一句指教去的,從頭到尾輕聲細語。哦!我就不是女人啊!你跟我說話,老像在比誰聲音粗一樣,吼來吼去的。」
花機房的織工一聲叫喊,適時解救了被小七轟得頭疼的老人家。
「小七,你布織好了,幫我把李夫人要的那塊布拿去搗一搗。」趙伯逃入花機房。小七眼睛一亮,「當然好、自然好。」她笑呵呵地拉走莞兒,抱著布就跑。
「現在才過午,你可以先走嗎?」宮莞納悶地比比後方的織作坊。
「可以。趙伯這人挺古怪的,搗布還堅持用咱們村子裹那條溪水搗。」
「可能是那條溪水純淨,搗出來的色澤比較漂亮。」宮莞如是推測。
小七聳了聳肩,不甚感興趣,反正有銀兩賺就好。賺錢……
「哇!莞兒好厲害,你做一塊染胼,我可要織上半年的布,才能賺到那些銀兩呢。」小七真心為她感到高興。
完全沒出力到的宮莞,十分汗顏。「小七,謝謝你,這些日子都是你在幫我。」便是有她一旁協助,她才能夠輕易地融人尋常人家的生活。「我教你做染餅好不好?」小七靈活的眼突然像見鬼般,瞪得好大。
「殺了我比較快,我可沒你那種好耐性。」光看她小心翼翼反覆地搗花材、絞汁、淘洗,一些囉哩囉唆的細碎活兒,她就快發瘋了。
「沒你想的那麼麻煩啦。」宮莞笑睇她恐懼的臉,軟軟的語調不知不覺有了輕快。兩人一前一後,小心過索橋,小七臉色異常發白地牽著她。
「小心點,過了索命橋再說話,要專注些。」有懼高陰影的小七腿軟了,這話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
「我不會的,倒是你,看著前頭,別淨往我這邊瞧。」索命橋?橋下的溪谷不深,失足摔下,頂多受點小傷而已。
「好了。」小七牽她下了橋,終於鬆了口氣。「你要有個損傷,我可會被冉沃堂一掌劈死。」直呼他名也只敢在這時,對那個優秀護衛,她和小四都心存敬意。有誰能和他一樣,狩獵技巧精得跟鬼似地,專捕奇珍異獸,一個人一天打獵所賺得的,可以養活一村子。天底下好像沒那個功夫一把罩的冉護衛不會做的事。他到底是不是人哪?
「沃堂沒那麼可怕。」宮莞辯駁。
「那是你心腸軟,眼底沒壞人。都不知道他只有在看你的時候最溫和,對其他人多是遠遠看著,表情嚴厲得很,讓人不敢接近。」小四還崇拜得要命,三天兩頭往山上跑,放紙傘不做,真是的。
「小七看得出沃堂的表情嗎?」宮莞有些期待。
小七一臉匪夷所思地瞪她。「當然看得出!他永遠就那號表情,呃……嗯,讓我想想怎麼說……」
「冰冰涼涼,好像站在很遙遠的地方看著你。」小七的話和展叔好像。
「對啦!就是這樣啦!」小七心有慼慼然地拍了下宮莞的肩。「他明明站在你面前聽你講話,好卻感覺兩人中間好像隔了一座山頭,有種被視而不見的錯覺。」
宮莞心疼地苦笑。「沃堂生性如此,不會主動去親近別人,習慣與人拉出距離,小七莫見怪。如果我們帶給你們困……」
「莞兒!」小七橫眉豎眼地立起食指,不悅地晃了晃。「我只不過是說冉護衛很難親近,表情永遠不會變,又不是說他這人不好。我和他相處了也快一個月,對他那張沒人氣的臉也是有感情的。不過,他怎麼可以害我賭輸了二十文!」她突然忿忿不平。「我以為看不出喜怒哀樂,至少猜得出他挑眉的意思,於是鼓起勇氣問他。結果你猜他怎麼答我?」
「沃堂大概會挑挑眉頭,藉故走開吧。」宮莞抿著笑意。
「就是這樣,害我賭輸了二十文!」小七肉痛地跳腳。
「沃堂挑眉只是一種習慣,沒其他意思。」宮莞噗吩地笑了。「又是織作坊的姊妹起哄嗎?」呀,好漂亮的銀杏道,和暖的風吹呀吹地,好舒服。
「是呀!可是偏偏他挑眉的模樣迷死人,挑得那些春心蕩漾的織娘神魂顛倒,個個覬覦起你冷冷、帥帥的冉讓衛。你對人完全沒戒心,怎行!要小心看牢些啦!」小七吹開飄落鼻頭的銀杏,滿臉義氣。「不過莞兒儘管放心,有我在,我不會讓人搶走你的男人。」自從她表示不想當小姐後,小七樂得將她當成普通朋友,時時面授機宜。
宮莞愣了下,小臉旋即泛紅,卻沒有否認,只是甜甜地笑著。
小七羨慕地看著她白裡透紅的臉蛋,突然重重他歎了口氣。「莞兒好好哦,模樣白白淨淨的,雙頰常常撲紅,讓男人一見就想憐愛。不像我又黑又壯,唉,只能比嗓門粗。」
兩人走下溪畔,宮莞笑著拉小七臨水自照。
「小七不可以對自己的模樣沒信心。瞧瞧你健康、輕俏的模樣,長得分明比我好看呀,你有自信又美麗,才是最吸引人的女子,不可妄自菲薄。」
「什麼是妄自菲薄?」小七亂感動的,莞兒總是不吝於鼓勵她、肯定她,讓她在徬徨無助時感到溫暖。幸好莞兒喜歡這裡,她真的好喜歡和莞兒聊心事。有些事她拙於表達,莞兒卻能體會,並婉轉的給她意見,不會咄咄逼人。感動的眼一轉,小七突然捧水潑她腳。
「妄自菲薄就是、就是……小七!」宮莞繡鞋全濕,閃了又閃,無力招架,只好回潑她腳。
春寒料峭,兩人適可而止地玩著、鬧著,一邊搗衣,直到溪畔的笑鬧聲多了起來。傍晚時分,小村裡的浣衣婦人陸續來到。
蔚藍的晴空飄下了毛毛雨絲,夕陽金樂,村民們驅蚊的煙霧瀰漫至溪畔。
搗好衣,拉莞兒縮到銀杏下聊天,小七突然聽到一陣異常的吱喳聲,回頭看去,果然在煙霧繚繞的銀杏長道裡,瞧見挺拔的冉沃堂撐著紙傘,緩步行來。
「人家來接他的小姐了。」小七戲謔地推著莞兒走,眉頭忽然奇怪地皺著。
冉沃堂直到將莞兒納入傘下,陰幽的眼神才柔和下來,並遞出另一把傘給小七。
嗯,剛剛一直不對勁,現在終於清楚了。蓄意落在後頭,小七撐起傘,緊緊注視前頭那對默契極佳的璧人。完整,就是那種完整無缺的感覺。
呀呀呀!對啦!莞兒和她的冉護衛就像陰陽太極圖,一黑一白密密契合著,缺了哪邊都不行,誰少了誰,便不再完整的感覺。冉沃堂剛剛就給了她不完整的孤獨感覺。
怎麼會這樣,她一直認定他是天地間最有自信的男子耶,這種人也會有孤獨的時候?
行至岔路,宮莞止步。「小七,我那天好像在山腳看到野生紅花,想讓沃堂陪我去找找,你先回去好嗎?」
「好,你們要快些回來喲!」小七轉著傘,愉悅地衝進右側小徑。
轉入人煙稀少的左側小徑,宮莞拉住冉沃堂。
「沃堂,你是不是有話想問我?」
冉沃堂無法說出心中的恐懼,她的關心讓他感動又無措,心裡的不安唯有接觸到她,才能消弭。他必須不時的碰碰她,才會覺得……安全,不會被遺棄,她能懂得他的感受嗎?
被釋放出來的,不光只是那份深情,還有兒時的不安與驚惶。
冉沃堂堅毅的下顎微微繃起,盯著她的深眸清清冷冷,緩緩俯下頭,尋找她的唇。宮莞滿眼溫柔,紅著臉,毫不猶豫地踞起足尖承接他孤寂的冷唇,熱烈地給予他想要的溫暖。
唇舌甜蜜蜜的交纏之際,綿綿細雨濕了流光。
◆◆◆
廟集是鎮上的一大特色,南北雜貨應有盡有,加上年節氣氛已濃,市集上到處見紅、見喜。體貼的地方官,提前掛出元宵的大紅燈籠應應景,將喧騰的街道,交映成一片金紅燈海,人夜後更見璀璨、絢爛。
離過年只剩不到十日。今夜,幾乎村裡、鎮上的百姓都被勾引進市集,隨處可聽到輕軟的問候語與笑鬧聲,濃厚的人情味比年味更吸引人。聽說這種情況常會鬧至三更天,有時甚至到曉風吹起。
從墨香四溢的北街,被小七拉進姑娘家居多的南街,這裡賣的全是胭脂水粉、花黃、翠鈿等小飾物。
宮莞瞧見小四明顯的不自存,再看向身旁的冉沃堂。他處之泰然地回視她,並無小四那種彆扭或不安。小四才小沃堂三歲,為何沃堂給人感覺卻老成了三十歲?
「沃堂,你與小四去其他地方走走,待會兒我們會去廟口等你們。」宮莞不忍心兩個大男人困在胭脂陣中。
冉沃堂瞥了眼侷促的小四,眉頭淡挑。「你去忙你的,我想陪小姐。」
已經呼吸困難的小四聽他這麼說,一點完頭,人已不見。
「沃堂,你確定嗎?」宮莞擔心地看著擁擠的紅粉人堆。
「我想陪著小姐。」冉沃堂技巧地擋開一個撞向宮莞的女子,眼神陰鬱,那種患得患失被驅離的惶恐又起。
宮莞看得出他的悒鬱,卻不知原因,碰了碰他冰涼的手,不敢明目張膽地握著,卻不知高大醒目的冉沃堂早已成為焦點。
「其實,我想要沃堂陪。」她柔聲低語。這些日子,他忙進忙出的,兩人相處的時間突然變少,她很不習慣。
被她需要的感覺柔軟了冉沃堂的心,他簡單說道:「再過幾天就不會那麼忙了。」他們將會以不同的身份相守一生。
宮莞還想問什麼,與玉販喊價半天,小七捧著到手的玉練,呱啦呱啦地跳了回來。
「咦,我哥呢?」
「小四去逛其他地方了。這玉練很漂亮呢。」宮莞由衷讚歎,小七的眼光很好。
「我也這麼覺得耶!」小七還想同莞兒說些俏皮話,但入眼那具卓然的身影就是讓她無法輕鬆自在。鼓足勇氣,她看向神色淡漠的冉沃堂,盡可能以自然的聲音嘻哈道:「你也走開啦,不然我們不好意思啦!」剛剛已經聽了不下二十個發疑女子的讚歎聲了,有他跟著,實在太麻煩。
冉沃堂淡掃小七一眼,轉望宮莞,像存無言詢問她什麼。宮莞微點頭。
「我去那邊候著小姐。」冉沃堂瞥了眼街頭的大樹,不放心地凝視擁擠的人潮一會兒,才將冷淡的眸光拉回小七臉上,「小姐麻煩你了。」說完,開步離去。
「又不是生死關頭,他幹嘛說得那麼慎重,每天都要說上幾次。完全拿我當外人看那,也不想想我和莞兒已經義結為姊妹,他好歹幫我劈過幾次柴火,怎麼還是客氣得不把我當人看,連聲小七也不叫。」小七大發牢騷的聲音,雖然被街上喧鬧的人語沖弱不少,還是被走遠的人聽見了。
冉沃堂腳下不停,僅側了側臉,讓她知道他耳力極佳。
「好啦、好啦,我大嘴巴,該打啦!」小七扮鬼臉,拖走笑不可抑的宮莞。
宮莞心不在焉地隨小七一攤攤逛著,擔憂的眼不住往回瞥。
又感受到沃堂惶然的心情了。
沃堂很不安,她感覺得出,他不是對人群的不安。事實上,兩人一路行來也有兩個多月了,他不論在任何地方、與任何人相處,甚至與趙伯談皮毛生意時,都是從容自若的冷沉模樣,對於這裡的生活,他適應得比她快、比她好,幾乎是完全沒困難的融入。
沃堂天生有股莫名的魅力,人雖冷、雖疏離,不愛親近人,大家卻會不由自主的接近他,像……宮色祺、展叔,還有看得出來很欣賞沃堂獵技的趙伯,及十分仰慕沃堂的小四。
因為不在乎,所以沃堂對這些人事生不了感覺,不論身處何地,他都是自在而淡然的,天生冷峻。但為何這幾天,他的心情起伏會如此明顯,讓她能感受到了。
她喜歡沃堂將心情表露存外,卻不想他惶然、不安,那並不好受。
宮莞沉吟著,漸漸理出頭緒。
他的不安是到了這裡才有,所以,是她的安定讓他惶然的嗎?為什麼?
她所以能心無旁騖地展開新生活,是因為她知道沃堂很愛、很愛她,那使她身心安定,無憂無慮……難道沃堂會不安,是因為他不知道她以同樣的心情愛了他許久,見她不再像以前般膩著他,感到害怕,以為會像失去他娘一樣,失去她?
宮莞撫著揪疼的心口,趁小七沒注意,悄悄拭去眼角的淚花。
是了,必定是如此。她真粗心,只顧自己的心情,完全沒想到沃堂。
「小姐,你沒事吧?」
沃堂總是存她需要他時,隨侍在側,因為他眼中只容得下她。該告訴他,別再喚她「小姐」了。她只想當他的莞兒,心愛的莞兒。
宮莞笑著抬眼,瞅向已來到她身畔的冉沃堂。
新的一年,該有不一樣的開始。
◆◆◆
冉沃堂瞥了瞥墨黑的夜色,眼睛又深了一些。已經三更天。
「沃堂哥,她們一會兒就回來了,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小四放下鑽好孔的傘骨,人屋將溫好的酒拿出院子,斟了杯給幫忙劈竹的冉沃堂。
冉沃堂接過,淡淡的道了聲謝,先將酒杯擱在一旁,拗了拗彈性極佳的細竹。
小四讚歎不已。做傘本是他家傳的祖業,沒想到沃堂哥才看了幾次,做起傘來居然比他這個從小做到大的人還熟稔、俐落。他劈一根竹子要個把時辰,沃堂哥不用一刻就可削好一大把,而且根根勾稱。有功夫的人,到底不同。
沃堂哥做起事來相當專注,而且俐落、乾脆,連打獵時也一樣,不設陷阱,只用弓箭,居然能捕得聞名天下、只有湖州才有的紫頸狐狸。出重金請沃堂哥獵捕的趙伯,高興得嘴巴都合不攏了。
「小七很野,明天就是除夕了,她一定拖莞兒小姐又去買那些胭脂水粉,和那些織娘聊得忘了天色。」一個晚上只聽見小四滿頭大汗,辛苦地為妹妹深夜未歸的行徑解釋個不停。
為了追捕狡詐的狐狸,沃堂哥花了幾天時間上山觀察它們的習性,他也跟著去。他們花了一整天獵捕,直到入夜才返回村子,沒想到小七比男人更野。聽娘說她們和同村子的那堆織娘上市集遊逛,用完晚膳就出門了。
小七若單獨出還好,偏偏她這陣子老纏著莞兒小姐四處逛。逛就逛嘛,好歹也要知分寸,女孩子家野到三更半夜,實在太荒唐。
小姐未曾不知會他一聲就出門。冉沃堂難掩焦心,起身準備再到鎮上找找。
「我也陪沃堂哥去。」該死的小七,這已經是第五趟了!小四的好脾氣被妹妹的任性妄為撩起。
遠遠的,小七和一堆織娘扶著微醉的宮莞走回來。
糟了,她最怕這個!小七一看到疾步走來的冉沃堂,臉色陰沉,她頭皮開始繃緊。
其他見苗頭不對的織娘們,紛紛沒道義的向小七道別,不到眨眼全溜光了。
「我、我不知道莞兒的酒量那麼淺,她家那麼有錢,怎會沒沾過酒呢!因為天氣冷,還有剛剛那堆女人起哄,與我無關……冉護衛,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出於善意……」小七語無倫次地推卸責任,邊使眼色讓哥哥過來幫腔。
小四陪冉沃堂等了一晚,找了一晚,火氣更旺,頭一撇,假裝沒看見。
殺千刀的小四,他只有一個妹妹耶!小七恨得咬牙切齒。
「小姐。」冉沃堂寒著臉,橫抱起醉態可掬的宮莞。
「沃、沃堂,別叫我小姐好嗎?」她醉意醺然,媚光流轉地憨笑道:「我想聽你喚我莞……莞兒。」
小姐醉成這般。冉沃堂陰寒地冷瞪小七,結冰的面容毫不掩飾心中的憤怒。
「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莞兒的酒量那麼淺,她只陪我小酌兩杯。」然後被其他人勸了三杯。小七邊說邊退。」
「以後別再這麼做。」冉沃堂抱著醉語喃喃的小姐,臉繃得死緊,轉身走出小七家。
以後?哪還有以後,一次就夠她嚇破膽了!退至竹籬旁的小七抖得差點沒氣。等等,冉沃堂怎麼往那邊走了!他氣昏了頭嗎?不可能的,全天下的人都可能昏了頭,唯獨冉沃堂不會,難不成……
「喂喂!冉沃堂,我的冉大哥、冉大叔、冉大伯,只要你別氣,要我喊爺爺都可以。我以後不敢了,你不要帶走莞兒嘛……」小七急得差點哭出來,想追出去,卻被小四惡意伸出的長腳絆倒,跌了個灰頭士臉。
「沃堂哥把巷尾李大爺的房子買下了,這幾天重新打點過,本來今天想告訴莞兒小姐,結果你野成性,把人家也拖著一起野,害沃堂哥擔心了一個晚上。你行行好,讓他和莞兒小姐獨處,他現下同我一樣不想看到你。」小四花最少時間,睥睨說完,哼著進屋去。
什麼、什麼?小四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害人無法消受。只知道冉沃堂在這裡買了房子,那莞兒會永遠留下了!哇哇哇哇,太好了!小七雀躍的眼倏然瞪直。
……同他一樣不想看到她?
殺千刀的小四!小七卷起袖子,火冒三丈地跳了起來,衝進屋去。
◆◆◆
破曉時分,莞兒口乾舌燥地轉醒,睫毛一掀便對上一雙深幽、落寞的眼。
「沃堂……」她讓他扶起,還沒開口,他已將茶水遞上。「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冉沃堂坐在床畔看她柔媚的睡顏一晚,聽她喃喃的醉語,心裡的失落轉成恐懼。這種無所適從的感覺,比娘親決意離去,更讓人不知所措。
「我自己來就好。」宮莞接過荼盞,邊啜邊對他笑著。「昨天很開心哦,和小七她們談談笑笑,好像變成另一個人了,真的很快樂哦。「這裡哪裡,不是小七家。
他卻覺得孤獨。當小姐的眼中不再只注意他一人,不再只專注於他時,他覺得被遺忘。
「怎麼了,沃堂?」宮莞察覺他的異狀。
冉沃堂靜靜地看著她純真、酣足的容顏,心底的恐慌益發強烈。沒有他一旁守護,小姐似乎也過得很好。小姐是他的全部,對她呢?他是不是也是不可或缺的?
宮莞握住他的手,柔柔地看著他。「小七她們是朋友,沃堂是我很重要、很重要,比生命還重要的人。」溫柔的淚光熠熠閃動,她瞅著他嫣然一笑,「因為我愛你呀,沃堂。」
冉沃堂錯愕。
「愛沃堂已成為習慣,我知道沃堂的心。」歡笑的淚水流下,她再也不掩飾、壓抑,笑啾他震驚的眼。「因為在沃堂守護我的同時,我也在看著沃堂、關心沃堂,沒有人能取代沃堂在我心中的地位。愛了你那麼久,我可以失去所有,唯獨不能沒有沃堂,從小就愛著沃堂,不願失去沃堂。我愛你呀,沃堂。」
冉沃堂惶然的深瞳紅了。
私心企求與親耳聽見的感受,截然不同。從娘親放棄他那刻起,他對自己的存在失去信心,不想去在乎任何人、任何事,與眾人遠遠隔離,以免受創。對小姐的在意遠在心死之前,心裹有了她的影子,無論如何也不能阻止自己愛上她。
原想默默守住這份感情,如同守在她身側一般,只要讓他默默看著、愛著便夠。誰知那一夜,感情一氾濫就回不了頭。變得越來越在乎她,想獨佔她,不喜歡她離他太遠,讓他看不到她,心會慌。
她不該讓他深深陷入,而走不開,不該哭得像可以放棄全部,唯獨不能失去他一個;奪目的嫁衣以及哀愁的面容,崩潰了他的自制。她為何要說這些,為何要讓他更愛她,愛到心發疼。
「我也……愛你。」他嘶啞著聲音,將她帶人懷中,「只要你一個。」
宮莞又哭又笑,抖著手回抱他,輕輕將臉壓在他肩頭,害羞了起來,「謝謝,那、那是我的榮幸。」
冉沃堂笑著,深瞳微濕,狂烈地吻住她。失控的感情引發了失控的激情。
隨著激狂的唇落下她的肩、她的渾圓,他放下羅帳,情難自禁地吻回紅艷的唇,與她一同躺回榻上。
「小姐……」冉沃堂及時打住,冷沉的臉微紅,氣息淺促,迷亂地看著她。
「我不是小姐,是莞兒。」宮莞嬌羞地打散他的發,雙手輕柔地環住他脖子,品嚐肌膚相親的親密氛圍。
冉沃堂眼神柔和,狂熱地吻住嬌喘不止的宮莞,最後的猶豫撤除。一手褪去兩人的衣衫,珍愛地吻遍她一身,才疊上他灼熱的身軀,讓本就互屬的兩人成為完整的一體。繾綣後良久,宮莞眼兒大瞪地依存冉沃堂懷裡,為錦被下密密貼著的身軀不安,那是未著寸縷的體熱接觸,害她全身的燥熱沒一刻消減過。
晨光灑入紗帳,金色的粲光將帳內透得亮晃晃,讓宮莞的羞澀無所遁形地呈現在冉沃堂帶笑的眼底。
「這裡是……哪兒?」她想退開一點點,腰間的大手卻緊緊扣住,不讓她退。
「小姐……」
宮莞眉頭一皺,抬起媚柔的眼嗔他。「我們……已經……你……別再喚我小姐了。」身子變得很敏感,從沒想過男人與女人可以這般……不分你我,親密的交融。當他柔情似水的吻著她身子時,她也沒想到會看見激狂的沃堂,他一向是冷淡的。
他的狂與熱,都只給她瞧,那讓她覺得被放在掌心細細珍惜著。
「你……還好吧?」冉沃堂激狂的神情慢慢沉回淡然,關心抬起她下巴。剛剛那場驚心動魄的體息交錯,他似乎粗蠻了些。
「嗯。」他待她十分溫柔,她只覺得甜蜜,但這些羞死人的話講不出口。
宮莞臉色潮紅,媚眼生波,引得冉沃堂失控地深吻住她,而後鼻息粗重他枕在她肩窩,與她頰貼頰依偎著。
「沃堂,你……你這樣看我,我……我會不自在。」他的手、他的身子、甚至他修長的腿,都緊緊偎著她,她覺得熱。
「往後咱們就住這裡。」冉沃堂撫弄她滑膩的香肩,突然道。
「這裡?」心神恍惚的宮莞低呼。「你是說……這裡是我們的嗎?」這是多大的驚喜呀!
冉沃堂難為情地點頭,目光瞥向他處,咳了聲。
「莞兒,你願意嫁與我為妻嗎?」
「你……你早就打算向我求親了?」宮莞含淚捧起他的俊臉,與他眼對眼。難怪這陣子沃堂那麼忙,他總是只做不說。
「你願意當我的娘子嗎?」他以溫柔得讓人心疼的聲音,渴求道。
「當然願意!」宮莞哭著抱住他。
「那以後……」溫柔的聲音有了無名的慍惱。「可不可以別再碰酒?」
宮莞歉然地退開頭,囁嚅低語「你昨晚一定很擔心吧?對不起,沒告知你一聲。小七突然拉我出去,我來不及說。」
「不是為了這件事。」冉沃堂的眼神又開始飄移,神色有些見腆。「我……我不想其他人看見你醉酒的模樣。」太媚了,他不喜歡讓人瞧見這樣的她。不僅止小四,甚至於小七、那些織娘,他全不愛她們瞧見小姐的媚態。
其他人……宮莞納悶的眼眸猛然瞠大。沃堂在吃醋嗎?
「好嗎?」他深幽的眼瞳飄回她初經人事的媚容上。
「嗯。」宮莞甜甜地依在他肩上,逃避他灼人的目光。
他雙手環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間,歉疚地補了句,「你若想喝,我會陪你。」
「沃堂以前曾經高興過嗎?」撫著他看不出喜忽的俊臉,她心疼道。
「曾經。」
「何時?為何我沒瞧見過?」宮莞詫異。
「你開心的時候。」
存他的注視下,莞兒赧然垂睫,白淨的小臉悄悄樸紅了。
「愛我嗎?」她模糊嬌喃。想再聽他說。
「不止一點。」他也不自在的撇開眼。她是他生命的全部。
「我好喜歡像這樣偎在沃堂懷裡,與沃堂說話……」原是想轉個話題讓他自在些,不料脫口而出後,宮莞才發現自己說得太曖昧,忙又解釋道:「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平常時候那種相依相偎,呃,也不是說這種時候不喜歡……嗯,不是、不是那樣,因為那個時候還沒有體驗過這種時候,呃呃……」不說明還好,越說好像越曖昧了。她漲紅了臉,可憐兮兮地嗚咽道:「沃堂,你懂我的意思對不對?」
冉沃堂低低一笑,密密地吻住她發慌的唇。「我明白。」如同他喜歡她的依偎一樣,沒有碰碰她,總覺得不踏實,少了什麼。不知不覺中,他已依賴她甚深。
沃堂剛剛真的笑出聲了。宮莞錯愕的唇微張,正好讓翻至她身上的冉沃堂,動情地吸吮、輾吻,人侵她靈肉。
於是芙蓉帳內,輕喘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