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了半個月的路,考慮到宮莞不曾出過深閨,冉沃堂盡可能挑平坦官道走。
兩天前為了進入洛陽縣境,馬車不得不切人山徑。婉蜓的險徑崎嶇陡峭,顛得宮莞嬌容慘灰,頭暈欲嘔。即使冉沃堂將馳行速度減至最慢,也不能阻止那份惱人的暈眩感繼續折騰她。
「小姐仍覺得不舒服嗎?」冉沃堂緩鍰步進投宿的小客棧,將手上的小包袱擱在桌上。向小二要了壺熱荼,他將她手邊涼掉的半杯茶倒掉,重新注滿。
「好多了。」宮莞失血的懨懨病容,經過兩天一夜調適,總算恢復了紅潤。「沃堂,對不起,我實在太不濟,害你耽擱丁行程。你受傷未癒尚能撐著,我這個無恙的人反而累倒,深沒用。」雖然前日在這個山中小鎮歇腳時,沃堂說是為了換馬匹才停留,她仍覺得他是為了讓她安心,才編話安慰她。
「與小姐無關,這裡的馬市很蓬勃,屬下為了挑匹好馬,才會多逗留一天。屬下的傷勢已無大礙,多謝小姐關心。」冉沃堂雲淡風清地說著,掃了眼她面前幾乎未動的萊餚。「萊色是不是不合小姐胃口,要不要屬下去其他酒樓買……」
「不用了,這些菜很好吃。」宮莞連忙動筷夾了口炒羊肉,文雅地咀嚼著。
冉沃堂深瞳閃過一抹憐惜。「包袱裡有小姐要的衣衫,屬下去後院打理馬匹,小姐慢慢吃。」
「沃堂,剛剛好心的小二哥又幫我熬好藥了,趁藥還沒涼,你先喝下比較好。」這兩天每當她幫沃堂熬藥時,那位小二哥就會與匆匆跑來幫她。他那麼熱心,她實在不知如何回拒。
小姐很有男人緣。冉沃堂簡單地向她點了下頭,走向後院。
宮莞用完午膳,拎起小包袱,喜不自勝地走進客棧後方的廂房。再出來時,已由一名婉約柔美的娉婷少女,搖身一變為白淨端雅的翩翩小公子。
不自在地拉扯著漿挺的合身衣衫,她款步向後院那個正在替馬兒抬腿的修長人影,低垂的臉儘是新奇。
幾乎是房門一開,冉沃堂便轉頭瞥望,也瞧見她侷促的舉動。深邃的眼閃過一簇罕見的莞爾,他回頭抬動馬腿。
宮莞在冉沃堂身後站定許久,險些咬破粉唇,才低低開口:「這……這樣,沃堂覺得呢?」第一次著男衫,沒有寬寬的大袖和曳地的裙擺,好像少了什麼,怪怪的。
冉沃堂回身看她,不忍心告訴她,明眼人一眼便可看穿她的易裝。
小姐清雅的容貌太秀氣,大家閨秀的氣質絕非一襲男衣可掩蓋,連一舉手一投足,甚至眼眉顧盼,皆處處流露了女子獨具的柔美韻致,不論怎生遮飾均屬徒然。只能安自己的心,起不了遮目作用。
「小姐若覺不自在,要不要換回原來的衣衫?」冉沃堂閃爍笑意的眼溜向她的手。
「不用了,這樣很好。」宮莞抬臉回絕,扯著柚口的小手匆忙收斂在後,純真的動作十分稚氣、可愛。
「小姐不用勉強,換裝是可避掉一些不必要的注目,卻不是絕對必要。屬下會保護小姐的安危。」冉沃堂忽然執起她左手,拆下腕間的繫帶,重新綁著。
「其實我……」
冉沃堂等了會,見她無意繼續,斜揚的劍眉淡淡地挑了挑,「小姐有事不妨直說。」
宮莞別有所求地溜他一眼。「等一會兒我想和沃堂坐在前頭,透透氣,可不可以?」這才是她換裝的主要目的,馬車裡好悶、晃得人頭暈,而且她想瞧瞧異地風光。
冉沃堂似乎不意外,看了看晴朗的天色,又觀測了下路面。
洛陽的殘雪已陸續消融,地面微濕,風沙不大,越向南行天候會越暖和。比起終年積雪的雲陽,任何地方都算溫暖,應該可行。
「再罩件外衣比較好,屬下等會再去幫小姐多買幾件替換的男衫和外袍。」他淡然道。
「替換?」宮莞歡喜的小臉一亮,「以後我可以常常陪你坐在外頭了,是不是?」
「小姐若挺不住,請不要勉強。」繫好一隻手後,冉沃堂沒多說什麼,執起另一隻手。
「我不會硬撐的,沃堂放心。」太好了。宮莞快樂的合掌微笑,一臉心滿意足。
小姐的髮式也要換一換。冉沃堂見她發上插簪,身著俐落男衣,模樣有些滑稽,纖細的身子卻更顯單薄。
察覺他的眸光短暫瞥向發頂,宮莞羞愧的低下頭,「對不起,我……我梳不來沃堂那種髮式。」頭髮高高綰成一束比梳鬟更困難,她試梳了幾次,都鬆鬆垮垮,兜好這綹就溜了那綹,兩手都抓不住,這才發現她的頭髮好多、好滑。冉沃堂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些。
「屬下幫小姐。」他簡潔說完,將傻住的她扶上簡陋的小馬車,自己跟著一個跨步上去,順手帶下布幔。
宮莞白淨的臉龐紅通通,怎麼也想不到冉沃堂會幫她梳發。
密閉的空間在加入高大的冉沃堂後,變得十分狹窄,就算冉沃堂收斂了身上的冷薄氣息,他與生俱來的剛毅之氣亦充斥其間,讓宮莞更侷促不安,呼吸淺亂,好像稀薄的空氣不夠分。
燥熱燒遍全身,宮莞直挺挺的不敢亂動。
一路上,皆是沃堂無微不至地照顧她,能不麻煩沃堂,她希望能自己動手。這……這樣妥當嗎?
她不想像以前,連喝個水也要人一旁伺候,不想嬌貴得像尊琉璃觀音。她想當凡人,當個值得沃堂喜歡的平凡女子。私人的貼身瑣事、到河邊打水、生火、幫沃堂熬藥……一件一件慢慢學,她想當個匹配得上沃堂的女子。
為了這個目標,她很用心在學每件事,日子因此變得充實且樂趣十足。她還從中發現自己並非一無是處,是過往太沉重,令她畏縮、悒鬱,做什麼都目覺不如人,浮躁、憂鬱的心無一刻安定。
「請小姐拿出梳子。」冉沃堂彎身將一個置放衣衫的木箱移至前頭,鋪上厚被。
宮莞慌亂的翻找出玉梳,遲疑不定,「沃堂,還是我自己來好了,不能老是麻煩你。」這……好像太委屈他了,要一個大男人幫女人梳發,總是不妥。
冉沃堂以瞅得她喘不過氣的奇異眼神,深深看她,眸光流轉過許多深斂的情感,自製與疏離逐漸自他冷眸中撒去。
「小姐的手太小,兜不攏頭髮,由屬下來比較容易。」接過她手中的梳子,他輕推她坐下,移至她身後。「梳發只是舉手小事,請小姐不必在意。」抽起白玉簪,他輕輕抖散她滑順的發,溜溜的烏絲霎時似流動飛爆,直洩下地。
馬車內飄浮起淡淡幽香,與另一股剛毅之氣完美融和,結成濃濃的曖昧與壓抑不住的情愫。
宮莞敏感地察覺氣氛有異,心跳急怦,粉色小臉火速燒紅。
「會……會不會太長,要不要剪短一些?」好像必須說些什麼,來沖淡什麼。
「不用麻煩。」冉沃堂感受到她的緊張,笑意終於盈滿他清冽的眸子,卻未擴及他冷峻的臉龐。
沃堂的手在發間穿梭了,呀!「那……那……我們還要多久才能到小七那裡?」宮莞動也不敢動,全身僵直,頸背燒燙。以前即使依偎在沃堂懷裡,心也不曾繃成這般,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會轉進洛陽城,可能會在城裡耽擱一些時日。」他以一貫的保留態度,簡潔說道。
沃堂從來都只讓她知道最安全的部分,這是沃堂的行事風格,非旦夕能改。不急呀,慢慢來,沒人在一旁不時提醒她令人厭憎的階級觀念,沉鬱的心自然開闊了。以前勘不破的種種事,現下只覺是自尋煩惱。
不過……好熱哦,是不是應該再說些什麼,來緩和氣氛?
「沃堂是不是上洛陽辦事」宮莞捧著紅透的頰,氤氳的水眸目不轉睛地瞪著被風撩動的布幔,以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屬下想順道拜訪故交。」兩手握不住的滑溜烏絲,冉沃堂一手輕易地兜著,原本三兩下可梳成的俐落髮式,被眼帶笑意的人刻意拖延著。「小姐若覺得痛,請告訴屬下。」
「沃堂……」宮莞忽然皺起眉眼,雙手緊張地交握。「你能不能……不要再目稱屬下?」
冉沃堂手頓了下,眸底的淡笑迅速被熾熱的濃情取代,好像她的請求深深扣中他的心。她一句話徹底揭去他的自製與保護色,沒了「屬下」,已不能再以護衛身份時時提醒自己收斂逾越的情感。
小姐要的,正是他等待卻不敢奢望的。氾濫的感情一旦潰決,無論如何都收不回了。
「沃堂好不好?」在她未能匹配沃堂前,不要求他改變對她的稱呼,但他可以先從自己的改起。她要的不多,只是身份的平等,讓她可以比較容易拉近兩人的距離而已。冉沃堂結好髮式,隨手拿起斗篷護住她光潔的頸子,靜立她身後片刻。
「屬……我知道了。」他倏然彎下身子與她頰貼頰,累緊環抱了她一下,轉身下馬車,留下一臉呆愕的宮莞。
剛剛沃堂是不是很親密的……抱了、抱了她一下?
宮莞張口結舌,瞪著飄飛的布幔好半天,一意識過來,火紅的小臉馬上炸出一層艷彩。臉上持續燒灼的燥熱,讓她害怕的以為就要帶著這種臉色過一輩子。
◆◆◆
第一次見識到洛陽城的熱鬧,宮莞開足了眼界,早忘了路途巔簸之苦,以及咋日那件羞煞她的小意外。
馬車馳至城西一座幽靜的莊園前停住,冉沃堂先下馬車向門房說了什麼,門房點頭進去,才回轉馬車欲扶宮莞,卻見她心不在焉地瞪著他的手,彷若沒瞧見。
小姐,這是洛陽友人的宅子,咱們要在這裡住幾天。」冉沃堂等了會,淡淡開口。茫然回神的宮莞,看到眼下的大掌,突然手足無措。
「對、對不起,我一時閃了神。」急亂地遞出小手。
自昨日那件困擾人的意外發生後,她開始對兩人之間所有自然的舉動起了不自然的感受。原本天經地義的任何事,均嚴重干擾起她的思緒,現下竟連讓沃堂扶下馬車這等再尋常不過的尋常事,也能令她臉紅心跳好一陣子。
她怎能拿這張臉見沃堂的故友呢?宮莞低下頭,苦惱地撫著紅通通的粉頰。
見她白皙的優美頸項泛紅一片,冉沃堂眼神柔和。扶下她後,他傾身幫她拉順被風吹亂的柔亮髮束。
又開始喘不過氣,臉好像越來越紅了,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麼?不及冉沃堂肩膀高的宮莞,整個人被他冷毅的氣息包圍住,腦子有些昏沉。
「這裡……嗯,這裡是你故交的家嗎?」呃,這個問題好像有些多餘……
宮莞眉心困惑地攢起,冉沃堂嘴角的笑意再也隱藏不住。
接獲通報,不慌不忙從內院走出的男子,猛地煞住步子,看著門外人。
哇!門前那位銀衣小公子粉粉嫩嫩的,活像粉堆出來似的,模樣竟比女子清秀。闖遍大江南北,閱人不知凡幾,尚未見過如此婉約柔雅的男子,說正經的,還真噁心心一
把。不過,最噁心要屬他身邊那位人模人樣的青衣兄台。
瞧瞧他,明明一身寒到人骨子棗的肅殺之氣,卻盡斂戾氣為溫和,柔情似水地幫粉雕小公子東拍西扯的,像話嗎?兩個大男人當街曖昧不休!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耶,瞧他兄台氣定神閒的模樣,壓根兒是不將過路人的目光瞧人眼中……
咦!男子不屑的眼忽然狠狠瞇起。
奇跡出現了嗎?那個高個頭的好像……好像失去昔訊多年的狠心義弟!天,可能嗎?那個只會用冷漠表情讓他傷心的孤僻義弟,不是一出生就那副死樣子嗎?
「天哪、天哪!沒錯,正是那個薄悻義弟!」男子像發了狂般撲向他們,嚇了低頭苦思的宮莞一跳。
早已瞥見故友的冉沃堂,手滑至宮莞腰側,使勁一帶,腳步跟著挪移。貶眼間,他已在五步外冷睇撲了個空的故友。
「哇哈哈哈哈哈,貴客臨門,我展中南今年要發了?」展中南熱情不減,再次撲向冉沃堂,又被他偏身閃過。「老弟,別這麼冷酷無情嘛,久別重逢,抱一下有什麼關係。」說著,又撲向冉沃堂,這回冉沃堂不再閃躲,出掌相迎。
武藝相當的兩人一前一後,打進了大門,直鬧向遍植紫竹的清幽後院。
被冉沃堂護著四下挪移,宮莞習以為常,只好奇這人與冉沃堂的交情究竟多深。
這位大叔年約四十,相貌平凡卻可親,身形與沃堂一般高大瘦削,全身透溢著華貴的斯文氣,卻有一副與外表相衝突的大嗓門,生動的表情十分逗趣。
她感覺得出來沃堂對這位大叔並無防範之心,很信賴他,不像與……宮色祺交手時,全身戒慎地繃緊。
冉沃堂自假山翻躍而下,趁空將宮莞安置在籐架下的竹椅,掃了眼桌上的酒萊,他勁捷地拔身回擊故友。
足尖劃過拱橋,展中南借力旋體,側接身後的冉沃堂三掌,眉頭忽然一皺。
「好了、好了,不鬧了,年歲有一把,禁不起折騰。」展中南嚷嚷著猝然收掌,大刺剌坐在宮莞身旁,上下瞧了眼,像明白了什麼。「哇,這位白裡透紅的粉面小公子,長得真是……秀氣。成親了沒呀?我有個女兒很美很美,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真的是絕世而獨立的俏佳人,美得不得了。偏有人不識貨……」不滿的眼橫了橫翻身落他的冉沃堂。「粉面小公子可有成親的打算?」
「可是我、我不是……」宮莞羞窘他支吾半天,答不上話,只好逃至冉沃堂身邊,低聲囁嚅:「沃堂,你告訴大叔。」
「小姐別怕,他只是在尋小姐開心。」
「小姐?她叫我大叔?」打擊接連著來,展中南決定一件件心碎。「粉面小公子居然是女的,我女兒的親事又要泡湯了。」展中南哀怨地繞前繞後檢視宮莞。
被一雙不帶玩笑的銳眸瞧著看著,宮莞渾身不自在,差點失了禮數,逃進冉沃堂懷忠。
「你嚇著小姐了。」冉沃堂將僵直的宮莞護至另一側,一手推故友回座。
「哈哈哈哈哈,粉娃兒莫見怪,在下開個小玩笑。兩位稀客請坐啊!」展中南慇勤地替客人斟酒,狀似不經心問道:「我說義弟,這位該不會就是……」
「不是。」冉沃堂生冷地打斷話,淡漠的語氣頗有警告意味。
粉面小公子竟不是弟媳?嘿,莫非義弟開竅了,誘拐人家寅花大閨女私逃?
「瞧瞧他!這小子見色忘兄,在小姐面前輕言輕語的,對自個兒的拜把義兄,老是這副愛理不睬的死樣子。」展中南一臉委屈。
看得出這位大叔並無惡意,甚至帶了些淘氣。一個已人不惑之年的成熟男子,以「淘氣」形容之,實在滑稽。宮莞悄然失笑。
「怎麼覺得粉面小公子的笑容,挺眼熟……」展中南忽然摸著下巴沆吟道。
「這位大叔,我……我……」又叫她粉面小公子,感覺好像在取笑她。
「小姐,喚他展叔即可,他便是這座莊園的主子。」冉沃堂將她面前那杯酒倒掉,執起荼壺沖了沖杯子,幫她重倒一杯。
展中南下巴滑掉,拿他當鬼怪在瞪。
這個人真是那個與人保持遙遠距離、不讓他親近半寸、未普喊過他一聲「義兄」的狠心義弟嗎?他竟會這般照顧人!…….剛剛在門口,他好像也是在幫小佳人順頭髮……
青天霹靂!他器宇非凡、卓爾不群的義弟居然當起粉娃兒的奶娘!他怎麼可以作賤自己,走投無路還有他這位有錢的義兄可以依靠嘛,何必讓別人糟蹋呢?
「晚輩宮莞,見過展叔。」她發現沃堂雖年輕,卻有閱盡風霜的沉穩性子,展叔則恰恰相反,好有趣的兩人。
「宮莞?」展中南戲謔的神色疾變,驚問冉沃堂:「她便是宮家六小姐?」不待冉沃堂回答,他急急招來侍僕。「快請夫人來這裡!」
「我和小姐想在這裡待幾天,希望不會打擾你。」似乎對他的舉動不意外,冉沃堂舉杯向他。
「自己人,說什麼蠢話,我巴不得你從此留下,別再走了。」展中南回敬一杯,表情複雜地研究心思難測的冉沃堂。「義弟無情無義失蹤那麼久,居然一點也不想念我這位義兄的樣子,我真是太傷心了。」
「沃堂不是有意的,展叔莫怪他。」宮莞小小聲幫腔。
冉沃堂無意理他。「小姐,你累不累,要不要先歇息一會兒?」
「小姐來、小姐去,早晚是一家人,何必這麼生疏。」雖然義弟的冷漠讓他傷心又難過,卻還是不由自主想為自甘墮落的他抱不平,他這個義兄實在太好了。
冉沃堂斜睇他一眼,嫌他聒噪似的。
他們的感情真好。宮莞咯咯笑出,引得冉沃堂側目一瞥,深幽的眼瞳緩緩放柔。
莞兒對義弟必然很重要,從沒有見過義義弟麼像人過。瞧,他嘴角依稀還掛了抹笑。義弟以前根本是冰雕出來的疆屍,試問,疆屍哪裡懂得笑?
展中南決定煩死義弟。「這小子真的不大一樣,雖然還是那副死樣子,不過感覺已經有些變,尤其當他和和粉娃兒對話時,最是明顯。」
「呃,死……死樣子?」宮莞一怔。
「多嘴。」冉沃堂一脈氣定神閒。
「快快!」展中南忙向宮莞揮手,比比冉沃堂。「瞧見沒,就是這種表情,我通常稱作死樣子。你倒評評看,這張冷冰冰的臉若不是那雙眼睛會剌人,可感覺得到人氣?」
宮莞笑不可抑地低下頭,冉沃堂瞅著她開心的側臉,嘴角的笑意不自覺加濃,展中南則欣慰得快哭了。
嗚,他的義弟好像真的有在笑耶……嗚,太教人感動了……
「寶兒,別跑太急,小心跌跤呀。」遠處傳來低低柔柔的叮嚀聲,及小娃兒咿啞的聲音。
聽聞這個輕柔的聲音,宮莞好奇地看向右前方拱橋。一名纖雅的美麗婦人出現在橋上,正追著前頭一名年約歲余的稚童,滿臉是笑。
模糊麗影追下了橋,宮莞逐漸看清那張神似自己的柔媚容顏。她不敢置侍地低呼出聲,慢慢起身,波光已在瞪大的眸中搖曳。
「娘……娘……」她情難自禁地低呼。
那位殲柔的中年美婦抬頭,望向這裹,看到易裝的宮莞時,只和善一笑,禮貌地點了下頭。直到宮莞抖著手將頭髮散下,婦人才驚愕地掩著嘴,淚水奪眶而下。
「娘--」宮莞飛奔了過去,緊緊抱住她。
「真是……莞兒嗎?老爺,這回不會又是作夢吧?」展夫人不敢相信地回抱以為今
生再無緣相見的女兒。她有多麼思念她呀!
展中南抱起搖搖晃晃的女兒,對夫人眨了眨眼。「義弟幫你把莞兒帶來了。」
展夫人感激地對冉沃堂顫聲道:「謝謝你,堂兒。」
「夫人客氣了。」冉沃堂疏離的語氣,贏得展中南一記重捶。
宮莞了悟地回睇冉沃堂,與他深邃的眸對望,掛淚的嘴角溫柔地彎高。沃堂並不是順便拜訪故友,他是為了帶她見娘,才專程轉入洛陽。
他知她、懂她、惜她,總是以她的感受為優先考量。沃堂對她……是否同樣有情?不止將她當成自小守護的小姐,他對她的好已經超出那許多,是否有情?
宮莞掩下的眸滑過一抹深情,回頭注視同樣淚眼汪汪的娘親。原來展叔便是帶娘走的人,看得出來,娘被照顧得很好。
宮莞望著展中南,「謝謝展叔照顧娘。」
「這對母女當真是一個樣子,這個謝來、那個謝去的,真彆扭。」展中南難為情地乾咳數聲,將手上的稚女塞給宮莞。「好了、好了,我和義弟要敘敘舊,你們這些女人統統回房去哭個盡興。」
「她是。」宮莞驚奇地接過柔軟的小娃娃。她眨巴著圓圓的大眼,吸吮圓圓的拇指,不畏生的圓圓臉蛋正瞧著自己。從未見過圓得如此徹底的娃娃,宮莞笑得十分開心,「娘,她好可愛。」
女兒的寬容與諒解,讓展夫人久懸的心徐徐落下。
「是……你妹妹。」展夫人掛淚的臉龐微紅,嬌柔的模樣猶似情寶初開的少女,一度看呆了展中南。「咱們進屋談。」女人家的貼心話,不好在這兒談。
「妹妹!」宮莞訝異地隨娘親款步向屋內,母女倆親匿地偎著頭,喁喁交談。
直到纖柔的身影沒去,展中南才快步移至冉沃堂身後,凝聚真氣,連出四掌擊向冉沃堂。
「你這蠢蛋不要命了!拖著這副破身子竟敢長途跋涉,還死要面子的陪我過招!」將內力源源灌入他虛孱的身軀,護住受損的心肺,展中南收掌,抓起他的手,糾結濃眉隨著稍稍平穩的脈象,滿意地分開了些。「好,義兄知道你了不起,有過人的毅力。請告訴我,你怎麼熬過來的,居然能瞞過粉娃兒。說來慚愧,我活到三十九歲,尚沒見識過意志比你剛強的好漢,快些說出來讓我佩服、佩服。」
「這幾天麻煩你了,請不要驚動小姐。」冉沃堂氣若游絲吟完,身子軟軟的向前癱下。
「居然不賞臉的昏了!」展中南跪在冉沃堂身側,既欣慰又感動。「你這什麼都不在乎的無情小子,居然也會有求人的一天。果不愧為我一見就投緣的義弟,多麼有擔當的好漢子,所做的事都讓人費解。奇了,從以前費解至今,我卻不正常的越來越欣賞義弟,真是自找苦吃。」
展中南撐起昏迷的人走了幾步,喘吁吁地越想越委屈,不禁喃喃抱怨道:「可是欣賞歸欣賞,不能和活該倒楣混為一談。義弟,你好歹撐進密室,要昏再昏嘛!」他未免太偏心。
◆◆◆
宮莞對鏡整妝,陪娘親哄寶兒午睡,一邊對娘親娓娓訴說離開宮家的始未,直到圓圓的小娃娃人睡。
「娘自己帶寶兒嗎?」宮莞隨娘親移至花廳,聽聞寶兒的生活起居均由娘親一手打理,不禁訝異。
「以前娘無法和莞兒多聚些時日,以致母女情分疏薄,甚覺遺憾,娘不想……」展夫人感慨地梗住話。「娘真的不能忍受那麼遙遠的親情,連見個面也不成,無法看你一天天成長,無法分享你的心事、淚水。」莞兒是她心愛的女兒呀,她怎狠得下心,不去疼她、念她,任她可憐的女兒孤苦無依。
「娘,女兒不怪你,我知道娘是逼不得已的,別難過好嗎?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女兒看到娘安然無恙,便已心滿意足。」宮莞體諒地抓住她抖顫的手。「其實女兒很慶幸展叔帶你走,我們母女倆都無法狠下心漠視一切,所以不適合待在那個家。」宮莞忽然垂睫猶疑了下,不知道該不該提起宮家人的不諒解,怕傷害了脆弱的娘親。可是不提又怕娘親心中有遺憾,無法全心的展開新生活。「展叔待你那麼好,相信爹在九泉之下必能諒解,娘不要……」
諒解?「當年是你爹要娘隨老爺離開,並不是老爺的意思呀。」展夫人奇怪地抬起迷濛的美眸。
宮莞瞠圓了眸子,震愕不已。是爹要娘離開宮家,並不是、不是宮家人以為的不守婦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幸好沃堂帶你離開宮家,娘安心了。娘也覺得宮家是是非之地,不宜久待。當年你爹突然要娘離開,也是這麼對娘說。」展夫人沉溺在重逢的喜悅與緬懷亡夫的哀傷中,未發現女兒的異狀,一會兒摸摸她粉嫩的臉,一會兒拉拉她軟膩的小手,恨不能將生疏了十八載的親情一口氣補回。
宮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爹何以要娘離開?宮莞腦子一團亂。
「莞兒,你和沃堂便在這裡待下,別去什麼湖州了。以前無法在你身邊照料,娘希望至少能送你出閣。」展夫人想起過世的亡夫,與疑情對待的展中南。「中南和你爹一樣,待娘很好,所以三年前,娘答應與他偕老。」她有些擔心地看著女兒。「莞兒,你……會不會怪娘?」
宮莞回神,笑著搖頭。「誰都沒有權利怪娘追求幸福,女兒只要娘過得好。而且娘給了女兒一個那麼可愛的妹妹,女兒高興尚來不及,怎會怪娘。」
與女兒一樣善感的展夫人,窩心的笑出淚水來,「莞兒呢?何時與堂兒成親?」
娘親的話令宮莞愕了下,小臉猝不及防地紅了。「沃堂只是帶我走,我們不是……不是……」
展夫人看出女兒家的忸怩,不禁失笑,「娘記得莞兒從小就離不開堂兒,寧可沒有娘,也不能片刻沒有堂兒。」
「那是、那是……」宮莞羞窘地壓低臉,只能搖頭否認。
遲來的溫馨親情,令展夫人既開心又感傷。母女天性,終究不是幾道院牆能阻隔,莞兒的爹的教養方法,實在太殘忍。
「瞧你亭亭玉立,已經十八歲了,趕明兒個說不定也當娘。咱們母女倆竟要到這時才能坐下促膝長談,怎麼不教人歎息。」
「娘,你不要取笑女兒嘛!」宮莞嗔道。
「真的嗎?夫人會取笑人嗎?」笑呵呵的展中南提著一隻精巧的竹籠與荼酒進房來。「莞兒,來來來,這是展叔剛學會的二十四節氣餛飩。快瞧瞧,二十四個形色、餡料各異。」他掀起籠蓋,一股鮮香立即透溢了出來。
宮莞低呼一聲,瞪大眼瞧著精巧的綠色竹籠,其內置故了三個花形餛飩,分別是白水仙、紫郁金與金色的迎春花。第一籠看得出來是春季花卉,逐籠下去則有夏荷、秋菊、冬梅等各季花色,最後三籠則是以十二生肖為形,設色概以粉色調為主,惟妙惟肖的形狀活潑、生動。
每個餛飩均呈飽滿晶瑩,色香味兼具外,形也十分賞心悅目,讓觀者食指大動。
「好好吃的樣子。」宮莞驚歎。宮家膳食不比御膳差,但精緻的佳餚若無情境配味,縱是稀世珍餚,食來也不會有半點滋味。
「老爺,辛苦你了。」展夫人看著餛飩,眼兒泛紅。她因中年才懷有寶兒,有孕在身的幾個月幾乎天天孕吐,無法下榻,食慾極差。
老爺為了她,從一個不知米飯如何炊出的大男人,精心研習各式可口的菜色,以提振她胃口,到如今已成了廚娘偶爾請益的廚事高人。三年過去了,老爺只要在家仍會天天變換不同的點心,讓她品嚐,就連出門做生意也不忘搜集當地佳餚。
老爺對她的心,她怎能不明白。
「知道我辛苦,就快些吃完。」展中南擺好食物,推妻子與莞兒坐下,又忙碌的倒著酒。「夫人,這是百花蜜釀,這些天比較冷,小飲一杯可去寒又不致醉人,就不知莞兒酒量如何。來,你先淺酌一口試試。」義弟睡死了,不打緊。
宮莞自知灑量極差,又不忍心推卻他的好意,便柔順地小啜一口。孰知入口未久,她雪白的容顏立刻紅成一片。
「哇,夫人,莞兒連酒量也同你一般差。」展中南拿走莞兒的酒盞,沖了杯濃荼讓她去酒氣。
「莞兒是我女兒,自然一般。」展夫人噙著笑,一口口淺啜佳釀,媚容已掃去往昔那抹思親的郁愁,讓展中南跟著開心起來。
「展……」宮莞突然不知如何稱呼展中南,喚他展叔太見外,可是初次見面,要她喚他繼爹也頗不自在。
粗中帶細的展中南幫她解決了難題。「喚我展叔就好,我英年正盛,可不想太早被催老。」
展夫人與女兒對視一眼,皆莞爾笑了。
清脆的笑聲不時從半敞的窗子飄出,生疏或從未有的親情,在三人心中滋長、蔓延。
對親情絕望的部分,重新被滋潤、溫暖,宮莞殘餘心中的陰霾與不安,已在這場笑談中連根消逸。
用完點心,展中南決定帶繼女四下繞繞,卻不讓夫人作陪。拗不過夫婿的堅持,又有女兒幫腔,展夫人只得快快地陪寶兒午睡。
「莞兒,你真不打算住下?你那個瘋子二哥,有展叔盯著,不會有事。」展叔慈愛的眼閃過悍戾,帶宮莞繞出長廊。
隱約知道展叔交遊廣闊,非尋常商賈,與爹是知交二十載的舊識。能讓不輕易相信人的爹,推心置腹知交二十載,展叔絕對是不凡身。
「不是他的問題,我想去比較暖和的地方走走。」這裡是娘的歸處,並非她的。而且這座莊園太大,縱然主子很溫暖,在她眼中空洞的地方仍然多了些。
「和義弟嗎?」展中南打趣道。
宮莞小臉又紅,卻拿他當成親人般吐露心聲。「是的,只想跟沃堂。」
展中南終於明白他優秀好義弟,何以甘心為莞兒折腰一輩子。除了愛她至深,他想不出別的原因。莞兒善良溫婉一如夫人,配得上超拔的好義弟。
唉,他與義弟這樣鐵錚錚的風雲好漢,均栽在一雙纖纖玉手上,盡棄榮華利祿,為了與疑愛的女子長相斯守,便是做牛做馬,折腰生生世世也在所不辭。他們真是舉世罕見的情疑義兄弟。
「展叔,爹為何要您帶娘離開宮家?」沃堂必定知情,但他為了保護她,他絕不會告訴她。展叔也是吧,所以他沒讓娘知道太多。「與二娘和大哥的死有關嗎?」記得那幾年,爹常帶著沃堂束奔西走,那是她最難熬的日子。
展中南深沉一笑。「你知道你二娘和大哥是義弟殺的?」這事知道的人並不多。
「嗯,我相信沃堂有他的原因。我是一部分原因,還有另一部分是很醜惡的,所以他不讓我知道。」她不想往壞的方向去猜想,可是假若連爹都要娘遠離那個家,必然是察覺到什麼。
「義弟不想讓你知道是為你好,你儘管相信義弟,他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義弟不愛解說什麼,行事必定有他的道理在。」
天,其如她所料嗎?宮莞心頭發寒。
展中南慈藹的將臉色灰敗的她納入懷中。「不知情是一種幸福,別再追問了。」
宮老哥教養子嗣的方式,原意是想讓孩子們堅強的應付一切,卻算計不到人心的多變,以至於養成他們扭曲、殘暴的性格,待他幡然悔悟,已經太遲。
那幾年宮老哥經常遭暗算,才會將義弟帶在身旁,他因此結識了義弟。他們防來防去,誰知竟是親情出問題。
世上可有比父子相殘更悲哀的事?
為了爭得一世榮華富貴,竟鬧出如此醜陋的人性。那年老哥被宮魄那畜生與宮二夫人連手謀害時,央求他將夫人帶走,並要義弟殺了兩人,以絕後患。
後來曾聽義弟不經心提及,宮魄真如宮老哥所料,在他死後未久,便迫不及待暗殺宮色祺。之後種種想再探詢,義弟冷眼一瞥,他便知道宮家事沒他插手的餘地。
「莞兒,過去且讓它過去,你好好陪義弟過後半輩子。展叔也是到現在才知道義弟愛莞兒。」
「愛?」宮莞按住冷颼颼的心坎,腦子空茫,無法深入思量。
她只能承受那麼多了,別再追索,就聽展叔與沃堂的話,到這兒就好。她不想再對親情絕望一次,受創的傷口才剛剛癒合一些,偶爾仍會痛徹心扉。
「是呀,若不是愛一個人太深,怎有毅力拖著那副破身子翻山越嶺,而後積勞成疾,任傷勢加重。」展中南成功轉移了宮莞的注意力。
「沃堂怎麼了?」她臉色一下子刷白了。
「需要好好調養才能上路,你們最好留到歲暮,陪我們吃一頓團圓飯再走。」展中南將宮莞帶至密室,深知義弟只聽她的話,算計地哄騙她。「你可要幫我在義弟面前說好話,他一再交代,不能驚動小姐。切記哦,要待到歲暮才能再長途奔波。」
「他要緊嗎?」宮莞緊張他奔至榻前,俯視冉沃堂,他鼻息勾停地酣眠著。
「有展叔在,你還有什麼好不放心?他可是我唯一的義弟哪,我和閻老哥拚了命也要救回他。」展中南退出密室,臨走前突兀地拋下話,「莞兒呀,義弟真的很愛你,為了你,即便要緊,他也會想法子讓它變成不要緊。」他自認為他的疑心已打遍天下疑情漢,焉知義弟一出現,便粉碎了他的狂妄。好個義弟。
宮莞這回終於將他的戲言聽進耳裡,死白的面容疾速充血。
為、為什麼大家都愛拿她開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