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鎮基人雖老,但他自認眼力及心思仍未老。
他的孫女小蝶變了,不再是那個會溺在他身邊撒嬌的小寶貝了。
昨夜,他在她眼中看不見往日的熱絡,她看著他的眼光恍若看個陌生人似的。不會,他的小蝶不會這麼殘酷地對待他。
他早年喪子、喪妻,老天不會讓他在晚年之時再失去這個孫女吧?
他雙手交叉,仔仔細細地回想那一夜小蝶的表現
他按鈴找來手下:「阿富,你找個人查查小蝶小姐她前陣子人在哪?」
「是,杜先生。」
手下阿富一領命,便找人去調查。
據阿富查得的消息,皆表示杜小姐出國去了;但還是有人違背雷皓的旨意,將事實透露了出來,並以秘件方式送入杜邸。
鎮基由資料中知道香蝶闖了大禍,函中並提及她的生活習性。以前鎮基一直十分在意她是否會在宋秀眉身上學來惡習,沒想到她終究是——
他暫且按下怒氣,明白他必須走一趟。
打定主意後,他沒有通知任何人使出現在雷家。
當看門守衛一見是杜會長到來,十分恭敬地款待並立即通知主人。
在雷皓未歸之前,杜會長與香蝶已先碰了面。
「小蝶,你和阿皓結婚這麼久了,為什麼還不生孩子?」
面對杜先生的問話,雅蘭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確實是吻過她,也牽過她的手,不過她還是沒有懷孕,她也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二來,他們又不熟,雅蘭怎麼敢替他生孩子呢?
「杜——爺爺,我也想啊,但是就是沒有懷孕。」
她照實講。
雅蘭雖出生貧困,但她亦期盼能擁有一個完美的家庭——一個丈夫,一個不需出海,不用讓她每日擔心他的安危,天天提心吊膽怕會失去他的丈夫。其實,只要她的丈夫養得起,即使生十個她也願意;因為自小就只有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孤單得很,所以她希望將來她的孩子不寂寞。
鎮基很滿意她不是說「怕破壞身材,所以不生」的話語,接著又問道:「阿皓待你好不好?」
雅蘭對好與不好的定義非常簡單,他既供她吃,又供她住,當然是好的;即使他打她、罵她、以言語侮辱她,她都不在乎。反正物質生活上滿足了她,她也不貪心他得多體貼她才算好,故她回以:
「他對我非常好,沒有人對我這麼好了。」
鎮基心忖:若他真對你好,那你為什麼還要背叛他偷人?這未免不合情理了。他抑下滿腔疑竇,只等阿皓回來再說了。
他試探性地又問:「小蝶,爺爺給你的蝴蝶鑽戒你怎麼沒戴?」
鎮基在香蝶與阿皓結為連理那一日為香蝶打造一隻鑲碎鑽的蝴蝶花型鑽戒,這一隻蝴蝶鑽戒代表的意義可大了,它包含著一位老人家對孫女的祝福及數十年的關愛。他也一再囑咐香蝶,絕不可以讓這只戒指離身;而香蝶也允諾,除非她死了,否則她不會讓它離身的。
對年邁的杜鎮基而言,「死」字實在太不吉利;尤其在結婚當日講出這個字更是大大的不祥,他還怒斥小蝶別亂說話。小蝶也一再地向他保證,在任何情況下絕不會將它拔下來。她的保證仍歷歷在耳,但現在,他卻發現小蝶青蔥般的玉指上並沒有戴上任何的戒指;
雅蘭想了好久,有嗎?有這個東西嗎?她怎麼沒印象?
她當然不會有印象,因為戒指早在車禍發生那一剎便粉碎了,誠如她的人一般蝶兒分飛了。
見她一臉的茫然,鎮基皺下眉頭;此時雷皓正好匆匆走來,讓雅蘭鬆了口氣。
雷皓很訝異會長動作這麼快,前兩天才說說,今天便出現了。
「爺爺。」
鎮基一見是阿皓回來,便招手要他坐下。「阿皓,你們兩個找一天去給魏醫生瞧瞧,怎麼結婚這麼久了還沒懷孕?」
當他言及此,雷皓只是看著香蝶。她可是個有防備的女人,保險套一打打地買,避孕丸一瓶瓶地吃。她說過她不要小孩,而他雷皓若想要,就到外邊找別的女人生。怎麼她爺爺一在,說辭也全變了?
雷皓對會長保證:「爺爺,你放心,這事我很積極的。」
鎮基用心地打量他們倆;她表情很認真,而阿皓則挺不屑似的。
依他的個性,他可容忍不了妻子對他不貞,但阿皓為什麼要瞞這事?
鎮基突然宣佈:「我決定在這小住幾天。阿皓,你公司不是忙著嗎?回去上班吧,可別為了我來而怠職。」
「是,爺爺,那我先回公司了。香蝶,若有事再打電話到公司找我,知道嗎?」他一再暗示她若會長問了她答不出來的問題,就得先打去和他商量過後再回答,以免穿幫壞了大事。
鎮基並不因上了年紀而不懂得他們之間的術語,他不動聲色地待阿皓出門後又問小蝶:「小蝶,你這陣子穿著方面改變很多,是為了什麼?」
她毫不考慮地就回答:「這樣才適合我。」
姣好的身段整齊地包裹在粗布衣衫內,這實在不像他眼中的小蝶。
「小蝶,話是這麼說沒錯。那你前陣子又去了哪? 」
雅蘭已稍稍知道杜老先生已起了疑心,加上她又不擅長說謊,故她決定對他吐露實情。
「其實那時我人在高雄茄定鄉,我出了車禍——」
鎮基不敢相信,他的孫女竟真的如資料所說的與情夫去了高雄,並在茄定這個地方出車禍。他多麼希望這一切不是真的,他沒有勇氣再聽下去了,他伸手制止小蝶:「你不用再說了。」
「杜……爺爺?」
見杜老先生這麼傷心痛苦,雅蘭也能體會;只是她有所不知,杜鎮芬是痛心香蝶的所作所為。
鎮基不打算再留下來了。自個兒孫女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來,他真愧對雷皓這個孩子。
他倏然起身,拄著枴杖蹣跚地出了門,不過還是回頭問了她一句:「小蝶,你是用心在對待阿皓嗎?」
雅蘭愣了一會,點了點頭。她也不知杜老先生到底想問什麼,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不過,當她意識到他走掉時,才又慌張地跑了出去,喚一句:「爺爺,你要走了?」
杜鎮基回過頭看了她一眼,隨即揚長而去。
雅蘭仍莫名所以,也不知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有沒有壞事。
一回屋內,她即刻打電話給雷皓:「爺爺走了。」
「走了?」雷皓難以置信地問。
雅蘭肯定地表示:「真的,他回去了,不過我真的沒有胡說什麼。」
她的保證可是生平第一回,沒有道理可循,他相信了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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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雷皓的心情亂到極點。會長不會莫名其妙地想來小住幾天,卻連待上半天也沒有便又回去了;直到過午,他親自上杜邸去見會長。
杜鎮基極愛古董,故家中古味十足。
雷皓坐在杜鎮芬對面的一張籐椅上,桌上則是擺放一隻陶土黑燒茶杯。
鎮基雙手握在枴杖上端,神情凌厲地端視阿皓,良久他才開口:「你來不會只是和我大眼對小眼吧?」
雷皓企圖緩和一下這緊張的氣氛。「當然不是。爺爺,我來是因為香蝶——」
他制止阿皓再說下去:「她不是我的小蝶。」
這句話彷彿費盡鎮基極大的力量才得以說出;不想去追究一切,但他不得不承認他心目中的小蝶已不見了。他不敢相信她會像她母親一般無恥、下賤,將自己的人格踐踏在地並徹底粉碎。
「爺爺,她是,她是香蝶,相同的面目、相同的聲音,一切都是相同的,她——」
「別再替她辯白了。阿皓,若你再要其他女人,我絕不干涉,只求你別和小蝶離婚,這種不名譽的打擊對我而言實在太殘酷了。你知道我杜某人平生沒求過任何人,惟獨這件事希望你成全。」
阿皓不知杜香蝶到底是說了什麼話傷害她身邊的人——一個自小愛她、疼她逾恆的親爺爺。
「阿富、阿富,拿兩瓶酒上來。」他按鈴叫手下備酒,決定與他最得意的孫女婿兼接班人痛快暢飲,來個不醉不歸。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鎮基已有了年紀,故三杯下肚意識便開始朦朧。鎮基為自己的盲目而傷心,故舉杯苦飲;而雷皓則是不忍見會長七十三高齡仍為一名小孫女而痛苦,也陪著他牛飲。兩人毫不節制,那酒勁可強了;見鎮基已有醉意,雷皓自然也不敢再陪他老人家多飲幾杯。他雖沒醉,但也好不到哪去,他在司機及保鑣的護送下回到雷宅。
半夜了,一陣嘈雜聲吵醒了熟睡中的她。雅蘭揉揉惺忪的雙眼,沒開燈,只是小聲地問道:「雷先生,是你嗎?」
她一句雷先生令稍具酒意的雷皓起了捉弄之心,直往她床上而去;而且更過分的是,他侵犯了她的身。
雅蘭是個含蓄的女孩,不敢喚人來;一來是怕引來傭人們的注意,二來擁有這個身體的人本來就歸他所有。故她只有害怕地掙扎,卻不敢張揚。
她雙手頂著他魁梧渾厚的胸膛,雙腳不時地在他身體下方踢動,口中低喊:「不要呀,不行的,我們不可以的。」
當他記得要做安全措施時,已勒不住挺進的態勢,只有順其自然了;而他也篤定,她安全措施比他做得好多了。
完事後,他假裝呼呼大睡。
雅蘭生前好歹也是處子之身,羞怯及不齒自己行為,罪惡感油然而生……她一動也不動地在他均勻呼吸聲中亦入了眠。
她一合上眼,雷皓便瞪大了雙眼。她根本沒變,同樣柔軟的身子、豐胸腴臀,但為何她卻自稱——算了,反正她的身份證上登記的可是杜香蝶,而非張雅蘭,這點是沒人可以改變得了的。
一大早,當雅蘭看見身邊一向沒有床伴的大床上忽然躺了一個男人,她的心情是驚恐的;可是昨夜那一幕重現腦海,令她不禁酡紅了雙頰。她悄悄地下了床,署零的聲音早驚動了他,但他並沒有起身。
雅蘭穿上昨夜散落一地的衣物,悄悄地下樓去。
她如平時先去灑水、掃地,再進廚房,很正常、很規律。雷皓只著長褲站在窗邊往下看,她的一舉一動全看在他眼底,陽光、汗水交織成一張單純天真的面孔。
她依然和園丁、司機、女傭,甚至守衛們一一寒暄問早,完全沒有女主人的架子。
雷皓七點半才下樓,而她已忙完了例行工作,一身純白的運動衫上有泥土、有汗水。他沒有去問候她,因為他們之間只是稍稍進了一步——上床。
用完餐後他匆匆上班去,而雅蘭也沒有因他們之間有了另一層關係而有所改變,依舊幫忙收拾碗筷,結束了晨間工作。
下午又下了場滂沱大雨。雅蘭發現,台北下雨的機率實在大,屋外老是濕答答的,不過暑氣倒是盡消。
她在房內收拾,並打算找個機會賣掉這些很少布料的外出服;她決定將得款全數送給漁民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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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蘭一向鮮少出門,可以說是幾乎沒有過。
但今天一早,她卻對司機要求:「湯伯伯,我可不可以拜託你載我到高雄一趟?」
老湯先是露出訝異的目光,不過立即回答:「沒問題,現在嗎?」
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後道:「等等,我先準備一下東西。」
「好。」
在老湯的應諾下,她才敢去拿東西。在雷家什麼水果統統有,她對吳嫂說:「吳嫂,這蘋果可以拿嗎?」
吳嫂看了她一眼。「太太,這些全是要給你吃的,你當然可以拿。」
雅蘭一聽可以,便找塑膠袋將八顆如小球大的蘋果全打包帶走,令吳嫂深感不解。
老湯趁太太進屋,立即打電話給先生。
「先生,太太叫我送她去高雄。」
「她叫你載她去?」
這太奇怪了,她一向獨來獨往、不用司機的,怎麼可能會叫老湯開車?不過也好,有老湯去,他至少可以掌握她的行蹤。
他吩咐老湯:「你載她下去,去了哪記得隨時打電話向我報告。」
「是,先生。」老湯才掛了電話。
雅蘭手中提了一袋水果出來。「湯伯伯,我們可以走了。」
雅蘭終於在與外界睽別近五個月後頭一回獨自與司機出了雷宅。
老湯的心臟無力負荷開快車,自然也認為無法滿足——向喜開快車的女主人;而雅蘭則是頭一回坐長途車,且又是一趟回家的路程,心情因此格外的緊張,也分外的期盼。
他們在歷經五個小時的車程才進入西濱濱海公路。
雅蘭知道,她的家到了,那分熟悉感是難以形容的。
浪花依然滾滾來回於沙灘間,艷陽、藍天、碧海,以及熟悉的漁腥味,令雅蘭心情為之一震,與思鄉、思母的心情劃上了等號。
炙陽曬燙了柏油堤岸邊一簍一簍的魚乾及一架一架的魷魚片,雅蘭的心在看到這片情景時整顆心也活了起來。
在她的指示下,老湯停在一家雜貨店門口。
她對老湯說:「湯伯伯,你要下來還是要在這等我?」
老湯心忖:車上有電話,有事要通知先生也快些。
故他說:「我在這等你好了。」
雅蘭提著水果走在雜貨店旁的石頭路;才走沒幾步,義順出來了。
「小姐——」他一看清是杜香蝶,便揚聲斥喝:「你來做什麼!你拿什麼來!」那口氣與態度有夠惡劣的。
雅蘭輕輕喚他一句:「義順仔達。」他們海口人習慣在句尾加一特殊語音,如「達」字。
義順很訝異,她怎會知曉他的名,而且連他們的口音也學得有板有眼?不過他並沒破這個意外沖昏頭,他只知道她撞死了他的愛人,也撞碎了他的夢。
「不用達不達,你撞死阿蘭,害阿銀嫂孤苦一個人。你當初為什麼不死了算,該死的人是你,不是我們阿蘭。殺人兇手,你還來做什麼?」
他大呼小叫的,引來麗花探問。
「哥,你在起乩是不是?這麼大聲——」
義順一見妹妹出來,更有控訴她罪行的好興致。
「麗花,你出來得正好。她啦,她就是撞死我們阿蘭的那個壞女人,她以為她有錢,撞死人賠錢就行了,沒天理才會讓這種女人活下來。」
麗花在大哥的控訴下望向雅蘭,立即加入唾棄的行列。
「對呀,你來做什麼?我們阿銀嫂被你害得沒女兒了,你還來——」
雅蘭實在有口難言,只能任由他們兄妹倆唾罵不休。待雅蘭認為他們該是罵夠的時候,她突然插口——
「麗花,我是阿蘭,我真的是阿蘭。」
「你說什麼?」
雅蘭一字一句清楚說道:「我是阿蘭,我是阿銀嫂的女兒張雅蘭。」
她的反駁令麗花頓時住了口。不過沒一會,義順便拉著她一頭亮麗如黑綢的頭發怒吼道:「死女人、壞女人,你被車子撞死好了!原來先前的電話就是你打的,什麼地府的電話,你有病!你……」
一大堆的咒罵與拉扯,在老遠就看見的老湯起初還當他們在聊什麼,不過現在一看他們動手打太太,即刻衝上去拉開那男人。
「你做什麼?你打我家太太,我報警抓你。」
湯伯伯是出於護主心切,但義順好歹是她的好友,故她對老湯說:「湯伯伯,我和他們兄妹是多年好友,全是誤會,你可別真報警。」
她的乞求並未令義順心領,他還挑釁地說:「去報警呀,誰怕誰?」
他的頑靈令老湯更生氣了。他家太太這麼好心腸地替他求情,他不知感恩就算了,說話還這麼沖。
老湯拿起大哥大作勢要打電話,雅蘭卻阻止道:「你若叫警察來,我會生氣的。」
老湯見太太不追究,也沒轍了,只能歎口氣又走回去。
見他一離開,雅蘭對義順說:「義順,我真的是阿蘭。你若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考她?他覺得這倒也是個好主意,遂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叫義順,她叫麗花?」
麗花一掌拍向他的頭。「我叫麗花是你告訴她的,這是什麼爛問題,換我來問好了。我問你,你說你是阿蘭,那今年阿蘭的生日我送她什麼?」
雅蘭想也沒想便回答:「一對相思豆耳環,還是用夾的那一種。你是去台南美華泰買回來的,我將它們放在我爸的牌位下,因為我怕我阿母罵我愛慕虛榮。」她不光答得出來,連放置的地方也說得清清楚楚,還有解釋理由。
麗花一張嘴張得比一粒橘子還要大,連雙目也瞪得像銅鈴。
義順從不知麗花送過阿蘭耳環,不過他看麗花的表情也知道她說對了。
麗花回過神後又說:「這個待會再求證,我再問你,小時候我都叫你什麼?」
「圓仔花。」
這個小名義順也知道,麗花喊她圓仔花,是因為反諷她為人端莊,不像麗花身為女孩卻沒個女孩樣。人稱圓仔花乃指「三八」之意,故麗花希望她別那麼正經,才會起圓仔花的綽號來稱呼她。
不過這小名只有他們三個人才知道,及長,也沒有人再提起這個名字,若非當事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她這麼流利地一下子說出,著實令他們兄妹倆大吃一驚。
麗花顫抖地說:「你真的……是阿蘭?你是死人或是……」
雅蘭伸出雙手。「你摸摸看,溫的喔。」
義順真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人被撞得血肉模糊,而魂魄卻跑到別人身上去,那不就是人家所說的借屍還魂嗎?
義順打了個哆嗦,雞皮疙瘩掉滿地。
雖然事實證明了她就是張雅蘭,但是麗花心裡還是毛毛的。
「阿蘭,你回來是要找阿銀嫂嗎?」
「嗯。其實我很早就想回來了,只是你也知道,我現在的外表是杜小姐,只有內在才是阿蘭,要來也不是一件易事。杜小姐是人家的太太,行動上自然也比較不自由。」
一言及此,義順立即插口:「你們有沒有睡在一起?」
他問得這麼露骨,阿蘭羞紅了臉。
麗花敲了他一記。「哥,你會長不大喔,連這種事也敢問。不過說真的,你和他——」
雅蘭這人沒什麼心思,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她點點頭淺笑回答:「有啦,三次。」
「三次?那他有沒有對你胡來——」
「哥!」
他這麼激動,好似他老婆被人上了似的。麗花看不慣他這種興師問罪的方式,但是她也知道哥哥暗戀阿蘭好幾年了,阿蘭死時他還哭得跟牛鳴一樣。
他們三人往鐵皮屋而去,雅蘭問道:「雷先生沒有賠錢給我媽嗎?要不,我媽怎麼還住在這?」
她以為他在她死後會妥善照顧她母親的,沒想到
「有啦,送來了兩百萬,但是阿銀嫂不收。她說她不要錢,她只要你回來。」
麗花一進入張家鐵皮屋內,先是合掌向張伯伯膜拜一番,也不顧阿銀嫂投來的訝異眼神,便動起了她家的牌位。
阿銀嫂馬上開口問她:「麗花,你在做什麼?」
麗花比了個「噓」的手勢,果然在一番摸索下找出了一對相思豆耳環。她沒騙她,她真的是雅蘭!
雅蘭在聽了阿銀嫂的只要女兒不要錢的話時已淚流滿面,才走到門口約十步遠,她突然雙膝下跪,連義順也嚇了一大跳,完全不知她到底想做什麼。
雅蘭一步步爬向門前,大喊了一句:「阿母!」
銀妹停下縫補動作,微抬起頭,不知到底是誰在喚她;定睛一看,只看見一名女子跪在門口。
銀妹開口問:「你是誰?你跪在我家門口做什麼?」
剛剛才在麗花一番怪異的舉動下停頓了手邊工作,現在正準備繼續工作,一句「阿母」又讓她停了下來。
不一會,義順出現在門邊。「阿銀嫂,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這事,但是你該開心,你的阿蘭回來了。」
銀妹糊塗了。何時他也學會了看穿陰陽兩界,要不,怎麼會說阿蘭回來了?
「義順,你在說什麼?」
「阿銀嫂,阿蘭她沒死,她又回來了。」
銀妹知道他不會開她玩笑的。但明明是她親眼看著阿蘭的遺體進入火化爐中火化的,她是不可能再回來了。
銀妹對他說:「義順,你真會開阿銀嫂玩笑哇,你可要多保重,別為了我家阿蘭傷太多心神,人也糊塗了起來。」講完又低下頭來繼續幹活。
麗花又加強了語氣:「真的是阿蘭回來了,這就是證據。」她伸出手將握在手中的一對耳環讓阿銀嫂和義順瞧。
義順這一回可不得不信了。
「你真的在牌位下——」
「對,她沒亂說,真的在那裡。」
兩人神情是悲喜交加的,卻只有銀妹聽得一頭霧水。
銀妹打從麗花進門,即見她舉止異常;再看看門外跪著的女子,她真的不知該相信什麼。但雅蘭一句——
「阿母,我是你的心肝寶貝阿蘭啦。」
針扎傷了銀妹的手,泌出了一點血來。銀妹手發著抖,強作鎮定道:「小姐,你別開玩笑,我家阿蘭已經往生了。」
雅蘭哽咽道:「阿母,阿蘭不孝,沒能在您身邊伺候您……阿蘭幸好有杜小姐的身可以棲息.所以才能回到您身邊。」
她跪在地上,不怕被石子扎疼了,只怕阿母會再一次地拒絕她。
銀妹仍是一動也不動的,她知道自己必須冷靜想清楚這事。
「義順,別讓她跪太久,我薛銀妹不夠格讓她下跪。」
義順見她老跪著也不是法子,而阿銀嫂真的需要時間再仔細想清這前因後果,所以勸她:「你還是先回去口巴。 」
義順對她仍是半信半疑,故也不表熱絡。
雅蘭被義順「請」了起身,將蘋果交給義順後便對屋裡頭的銀妹說:「阿母,不要再只吃子而留果肉給阿蘭。這些是阿蘭拿來孝敬您的,我會再來的。」
在她轉身欲離去之際,銀妹開口叫住她:「你先別走。」
雅蘭回頭看了母親一眼。
「沒有人知道我只吃子,你是阿蘭,你真的是阿蘭?」
此時義順及麗花全看呆了。才一句話就扭轉了阿銀嫂的想法,也太神了吧。
雅蘭那神情比中了彩券更欣喜,她一連喚了三聲阿母,叫得銀妹乾枯的心再一次貫注了元氣。
阿銀嫂雙手顫抖地接住雅蘭的手,母女二人相偕走進了那相依十多年的鐵皮屋中。
銀妹仔細地想由杜香蝶的外表看出雅蘭的影子,但是面對陌生的臉孔、陌生的人,除了她的口音以外,絲毫無法看出阿蘭的存在。
銀妹問她:「你——」她還是無法叫一個陌生的女子阿蘭,畢竟看了十八年,阿蘭並不是這個面貌,教她如何啟口喚她?「你可不可以說說,為什麼附生在這個女人身上?你和她熟嗎?還是——」
「阿母,杜小姐就是那一天開車撞我的女人,」
「原來是她?可是她——」
「對,她一撞上我便死掉了,而我的靈魂也出了體;但一想到得放下你一人,我便心生不忍。所以當我們同時被送上救護車時,我就上了她的身,才得以在今日再見到阿母你。」
銀妹就知道,她相依十八年的女兒不會狠得下心拋下她的。思及此,淚水已潸然滑落。
阿蘭也不忍見母親掉淚,忙安慰道:「阿母,我活下來了,你就別哭,你一哭阿蘭也要傷心難過了。」
母女二人喜極而泣。銀妹問及她在台北生活及這陣子的生活狀況,而義順則一直站在門外,心情十分複雜。畢竟自己心儀已久的小愛人莫名其妙地成了人家的老婆,害他連表白的機會也沒了。
麗花喚他:「哥,你來一下。」
義順丟下煙,踩熄後走回雜貨店。
「哥,阿蘭變成別人的老婆,你也該死心了。」
義順瞪了她一眼。「你懂什麼!我的事你別管了。」
一下子轉變那麼大,死的人活了過來,沒嫁的人又成了別人的老婆;他已夠心煩了,讓麗花一吵,火氣更大了。
「好,不管。到時候你別又來求我幫你就好了。」
麗花好心好意要幫他,他還不領情。算了,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義順耙了耙頭髮,暗忖:她現在是有錢人家的太太,叫他去搶,他又沒那本事;加上雅蘭與對方已發生了關係,他又憑什麼要她回來?沒被對方攆出來便阿彌陀佛了。
銀妹與阿蘭有訴不盡的別離之苦,但雅蘭卻只能停留一個半小時,只因回台北的時間已經太晚。故她對阿母承諾,近期之內她還會再來,銀妹才稍稍安下心。
銀妹送雅蘭出了巷子,老湯才和先生剛通完電話,並報告先前緊張的氣氛。
在台北的雷皓嗤笑她活該被打,撞死人的兇手還敢前往苦主家,莫怪對方要氣憤難平了。
不過,好歹她也是會長的寶貝孫女,若不出面處理她被打之事,肯定要引來會長的不悅。他交代老湯看好夫人,他馬上派人南下支援。
但雅蘭並沒多作停留便北上,回到雷宅已近十點,屋內仍是燈火通明。
雅蘭從未在一天之內搭過這麼長時間的車子,回到雷宅人已累垮。
吳嫂早過了上班時間,傭人們也全休息了,只有雷皓仍在客廳等她。
「你還沒睡?」
雷皓將她由頭看到腳,她的雙膝似乎受傷了。
他喊她過來,並問她: 「這是怎麼一回事?」
雅蘭低頭看著雙膝,不但發紅,又呈現烏青,上頭還有干漬的血痕。她坦白地說了:「這是跪在碎石上所導致的傷,沒事的。」
雷皓瞇了下眼。她杜香蝶是這麼不怕疼的人嗎?她還曾為了一點小傷口而怒打下人,而現在她會將自己傷成這樣,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他眼前的杜香蝶,除了個性、舉止有所改變外,其它的全沒有異樣,要他如何相信杜香蝶不是作假、演戲的呢?難不成她真徹底痛改前非了?還是她真的是張雅蘭?不,不可能的。雷皓告訴自己,這世上絕不會有那種荒謬事。
「你也累了,去睡吧。」
雷皓目送她消失在樓梯間……他想找出答案,卻沒個頭緒。
雅蘭回房更衣、沐浴,見雷皓並未跟來,她安心地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