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雅蘭,出生在一個純樸的小漁村——茄莞,它位於南台灣一處靠海的漁村鄉鎮。
一大清早,撲鼻而來的是鹹鹹的海水味,眼睛所見的是夾帶白色浪花的碧海和藍天。倘若沒有意外,我願意在此地愜意地生活一輩子。
我的母親薛銀妹,一向不具有什麼謀生的技能;即使生活全靠父親出海捕魚,母親仍是受盡了父親的呵護,生活過得自主且自足。
只是,料想不到在我三歲那年,父親竟在一次出海中發生了船難,與我們母女二人永別。
“保險”這個名詞對當時的我而言,既陌生又遙不可及;當然,那也就表示,父親出事後,賃居的孤兒寡母生活立即陷入了困頓當中。
在裡長伯好意的“廣播”之下,才開始陸續引來一些慈善人家的救濟。我們並在裡長伯的好心安排下,住進了一間木板、鐵皮並湊成的臨時避難所。
唉,缺少促使環境改變的金錢,臨時搭建的小屋一住竟住上了十五年。
當我可以憑真本事賺錢時,可惜我的命運竟讓我做了個不孝女。
一日,我照往常去上班,臨出門前喚了一聲:“阿母,我上班去了。”
母親正在門口替人補網,頭也不抬地叮囑她:“阿妹仔,今天早一點回來,義順他阿母抓了兩條活魚來,阿母今晚就替你燉個鮮魚湯補補身子。”
“喔。”
戴上安全帽,騎著那台義順他妹妹麗花不騎了的五十西西速克達,噗噗地上班去了。
也許天欲絕我,平時性能還算不差的速克達,竟在橫越大馬路時熄火了;只見眼前一輛時速快得令人來不及細想的BMW迎面撞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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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輛BMW的駕駛者便是當今北區幫會長雷皓之妻——杜香蝶。
說起杜香蝶,來頭可不小於其夫,她乃是縱貫線赫赫有名的杜鎮基之寶貝孫女。
杜香蝶與雷皓之所以湊在一塊,也是杜鎮基一手促成的。
杜會長在雷皓十歲那年,便將他收在身邊調教,也因此他清楚地知道,雷皓擁有一顆超人的腦袋;尤其在掙錢方面,更具備一流的實力。
而杜會長了解,雷皓是真心戀著寶貝孫女香蝶的;所以,在他宣布會長之位由年甫二十八歲的雷皓接掌時,也將剛滿二十的香蝶許配給他。鎮基以為,這一切幾近完美的安排,可令他安心地退休。但事實不然,雷皓與香蝶的結合,可謂之“天妒良緣”啊。
在杜香蝶六歲之前,可不叫杜香蝶,而是叫宋香蝶,她的出生紙上填寫著父不詳。當年杜鎮基是在一家應召站找到宋秀眉,而宋秀眉便是他獨生子無可救藥、荒唐愛戀的一名小歌女。
宋秀眉在得知自己是絕無可能成為杜家媳婦後,心忖著:拖個小油瓶,對未來的人生實在是一大阻礙。畢竟在應召的場合中私混,也妨礙了女兒的身心發展,遂將小香蝶交給了杜會長。如此自己的發展空間更形廣闊,也令女兒免於與她同淪為風塵女之下場。
香蝶的得寵,也許是上天有意的安排。杜鎮基將香蝶接回身邊後,獨生子杜逸天也在一場車禍中魂歸西天;一時之間,杜香蝶的身價飛漲了起來,頓時三千寵愛集於一身,驕縱跋扈的性格也日漸養成。而她在風塵界生活了六年,那股浪蕩狐媚的風流氣韻自然也學了不少。
骨子底賤,絕非一朝一夕所能培養出來的。與她同出車禍的男子,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保鏢,那他究竟是誰呢?他便是她的第六任情人——楚俊彥。
楚俊彥遠遠地便見到那輛迷你得可以的小摩托車欲橫越馬路,當時他就曾勸香蝶:“小蝶,放慢速度。”
香蝶對他投以輕蔑的一笑。“怎麼?你怕了?”
俊彥怎麼也不可能在她面前說出一個“怕”字,只是辯白道:“不,我不是怕,只是你真的開太快了。”
香蝶兩只塗滿鮮紅寇丹的玉指,往他下顎一拉,也不管現在可是時速兩百公裡,便熱吻起他來了。
就在此時,快得令人來不及喊停,車子飛也似的撞上那輛小機車,雅蘭脆弱的身體被拋往空中。而當安全氣囊爆開來時,騰空的雅蘭及小機車穿過擋風玻璃,直搗香蝶的頭部。
車子在拖行了五百公尺後才終於停了下來,熱情如火的肇事人因這一擊而魂歸陰司,而雅蘭卻在不知所以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地離了魂。
楚俊彥畢竟是男人,神魂未定下仍清楚地記得,在第三者未到之前趕緊離開現場;否則,他與杜香蝶偷情一事若傳回雷皓耳中,即使他有十條命也不夠。在車子停下來的那一剎那,他負傷奪門而出,連滾帶爬地離開了現場。
可憐的雅蘭,只因杜香蝶的跋扈而香消玉殞。
在銀妹得知消息,趕來現場時,面對此生唯一依賴的女兒慘死,一顆心頓時茫然了,一滴淚怎麼也下不來。也不知是傷心過度,抑或是——長年的困頓讓她早忘了淚該怎麼流。
經過一番急救,明明已無生機的杜香蝶,竟意外地在心髒停擺後又開始了跳動,而死狀淒慘的張雅蘭則在送醫時便已回天乏術。
銀妹神情呆滯地望著愛女的遺體,淚水方始一滴一滴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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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一個月,雷皓站在杜香蝶的病床前。他幾乎要發狂了,眼前這位他愛得最深,也傷他最深的女人,何以能在如此重摧之下,仍逃過死神的召喚?
董醫生趨前安慰他:“雷先生,依我們幾位腦科醫師斷定,尊夫人是因車禍時受到重大外力撞擊致使短暫性昏迷,相信不久後,夫人便能完全蘇醒了——”
雷皓制止醫生再說下去。其實這話他不知已聽了多少遍;但他只關心,她為什麼還不死?
早在她與那姓楚的小子出走時,他便清楚地掌握她的行蹤去向。只是,他一直不忍讓杜鎮基知道,他心目中那位高貴的小蝶兒,可不是一只純潔的小粉蝶,而是一只流連花叢、到處采蜜的花蝴蝶,一個玩弄男人於股掌中的爛騷貨。
現在可好了,與男人私會南台灣出了車禍,自己不死也就算了,還撞死了個可憐的孤兒,放著人家寡母夜以繼日地悲泣。杜香蝶呀杜香蝶,你的罪孽還真不是普通的深重呀!他微微扯出一抹蔑笑。
董醫生以為是他眼花了。怎麼雷先生的反應……沒錯呀,病床上裡著重重紗布的女子確實是雷夫人,怎麼會……
“董醫生,她的復元率是——”
“百分之八十,不過——”
“不過什麼?”他多希望這個“不過”是她這條賤命難保。
然而天不從人願,醫生接下來的話令他的希望破滅。
“不過我可以保證夫人的命一定保得住。”
多麼令人失望的回答。她杜香蝶命大,終究死不了,他不禁惋惜造物者之不公。
打發走醫生後,他站在原地不動,冷眼怒視這個替他惹來不少麻煩的女人。要偷腥也不挑對象,連他的手下也不懂得避嫌地亂勾搭,擺明了當他雷皓是烏龜,還是昭告世人他是個無法滿足她的性無能?
他打心底厭惡這個令他自尊受挫的女人。甫見到六歲香蝶的那時,便被她可愛的模樣所吸引;在長年的相處之下,竟沒有看透她的狐騷勁,愛她愛得發狂。在娶得她的時候,他還自認是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呢。沒料到,哼,這個賤女人!
雷皓吩咐手下拿了兩百萬去慰問一下那位失去愛女的寡母,但錢又被退了回來。她只是揚言她什麼都不要,她只要她的阿蘭。
雷皓該被她的至情所感動,但是他沒有,只是冷笑置之。那姓張的大嬸在說什麼天方夜譚嘛,死了的人怎麼會再回來呢?癡人說夢話呀。
不過,基於人道主義,他還是將那兩百萬交給裡長,並囑咐待那大嬸平靜下來後再交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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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蘭在醫院醒來後,眼前一位戴著墨鏡、身披大衣的彪形大漢坐在她對面,著實令她嚇了一大跳;再加上頭上的外傷,令她一時之間——哎呀,好痛喔。看看房內,又無其他病人,且整間房只有她和一位陌生男子。
“這是那裡?你是誰?”
阿耀無論如何解釋,杜香蝶還是一臉茫然,他只好打大哥大給正在溫柔鄉的雷皓。
“皓哥,不好了。”
雷皓由蜜蜜身上抽身,並斜臥在床上問著:“怎麼個不好?”
阿耀一五一十地將情形全說了。雷皓知道杜香蝶一向最痛恨使用台語。她說過,宋秀眉的出身令她痛惡,只要任何與她相關的,也一律厭惡在內。雖然痛恨宋秀眉的行徑,但她卻步其後塵,成為高級的應召女;比起她母親,還絲毫不遜色哩。
雷皓起身著衣,蜜蜜黏上來問道:“怎麼啦?”
他套上襯衫後,在蜜蜜的唇上添上一層紅腫色澤後,正色地答道:“我馬上回來。”便旋風似的出了門。
當車子開往醫院途中,他反覆思忖著: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該不會是腦子撞壞了吧?反正猜測也只能是猜測,去了便知道她是不是在裝傻。反正他們倆也玩了太久的躲貓貓,是該攤牌的時候了。
當他來到醫院,杜香蝶正張大雙目,一副完全清醒的模樣。
雷皓站在她面前,一動也不動地瞧著她。她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在雅蘭二十年的生命中,他是那種只有在夢中才可能出現的男人。被他這麼一盯,她反倒是羞答答的,臉頰泛起了陣陣的紅潮。
瞧了好一會,他開口了:“杜香蝶,你發騷啦,怎麼也會臉紅?”
他尖銳的用辭令雅蘭心生羞恥,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德行,竟敢對這麼帥氣又性感的男人一見傾心。
而她的羞愧表情,不啻向雷皓宣告她的確是個十足十的大騷貨;此生此世,他絕不會再被她那純情的模樣而上當受騙。
雅蘭在一陣羞赧後,終於開口了:“我不叫杜香蝶,我叫張雅蘭。”
她那海口人特殊的語音令雷皓大吃一驚;不光是他,連他身邊的保鏢也不曾聽過大嫂講過這種又土又俗的話來,腔調有如換了個人似的。
雷皓小心翼翼地問她:“你說你叫什麼丫”
雅蘭也鄭重地回答:“我叫張雅蘭,茄定人。我請問你,這是哪裡?我阿母呢?”
她左瞧右看,就是不見張母。她知道阿母是最疼她的,她出了車禍,她沒理由不來的,怎麼——
雷皚示意保鏢全下去後,拉了張椅子坐在她面前,正色地問她:“杜香蝶,少來這一套。你可以騙過別人,可是休想騙得了我。你老實說,那姓楚的人呢?他去哪了?”
他一擺起臉色來凌厲過人,生活單純的雅蘭,從未見過這樣的惡人,怕得不敢看著他的眼。
他當她的閃躲是心虛,再度恫嚇:“好,你不說也可以。不過,只要讓我逮著了他,我會將他碎屍萬段,人當不成人,鬼亦當不成鬼。”
他放狠話嚇她,但雅蘭哪聽得懂什麼姓楚不姓楚的,只是不敢回答地靜默著;而雷皓則當她是默認了。
霄皓心忖:這筆帳可得好好清算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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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蘭動過縫合手術,故在醫院待到折線後,檢查一切正常便回了雷家。她是個沒什麼心思的女孩,也不懂得什麼叫“逃跑”;再加上有傷在身,她是暫時走不了的。她心想,待傷勢好多了,再向他借車錢好回高雄茄定。
雷家很大,比起他們茄定的有錢人家的房子更大,而且房內的裝潢擺設,令她懷疑自己是否進到了皇宮。
她進屋之後,那事事驚奇、凡事贊歎的神情,令雷皓不免疑心。那個一向出手大方、奢侈豪闊的杜香蝶到哪去了?
雅蘭一住進杜香蝶臥房時,幾乎快昏厥了。黃橙橙的床柱、雕工細致的大床,這……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這些是只有在電影中才會出現的布景呀。
琳琅滿目的化妝品、價值不菲的寶石珠飾,雅蘭幾乎看得目不轉睛。
雷皓譏笑她:“怎麼了?又厭倦它們了?”
香蝶幾乎每隔半年便要重新翻修她的金巢,她一向酷愛大筆大筆地花錢,總能從痛快的花錢中得到十足的快感。她的珠寶盒中有堆不完的金飾及珠寶,出手之大方,使得米蘭大師們極度樂意寄來每季的時下流行服飾;當然,她也總不讓他們失望地照單全收。而她的香水瓶,都可以賣給廠商回收再利用;她的耳飾,亦是滿滿的一抽屜;她的極盡奢華,只能用一句“她空虛”來形容。
他媽的混蛋加三級!男人一個一個地搞,還說她空虛!雷皓一夜可以上三個女人,她敢說他不行嗎?
他不時以批判、凌厲、冷冽的目光直盯著她瞧,雅蘭只是怯生生地對他說道:“這又不是我的東西,我怎麼會厭倦它們呢?”
天大的笑話,她再裝就不像了。他冷酷地告訴自己:對她心軟,面對的只是下一回更大的謊言。
“杜香蝶,看在你大病未愈的分上,做丈夫的我也體貼你,今天就不和你計較了。”他還有柔情足以滴蜜的蜜蜜在等著他,他可不想白費力氣在這個仍企圖偽裝的杜香蝶身上。
他自顧自地說著,雅蘭仍摸不清他話中的含意。她單純得不懂得轉彎,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當他下樓時,樓上即傳來一聲尖叫。
雷皓一沖上樓就看見杜香蝶跌坐在地毯上,那神情比見了鬼還駭人。
他走向前問她:“我親愛的太太,你又怎麼了?”
雅蘭駭住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不信,在玻璃窗的映照下,她怎麼會在——這絕世美人身上看見了——自己?
雅蘭問他:“你這有沒有鏡子?”
在醫院內,沒有人給過她鏡子,因此她從不知道一場車禍使她改變了;不但五官變了,連身材也——她還當自己的胸部是被撞腫的,原來並不是這個原因。難不成一場車禍讓她面目全非,是高超的整型手術致使她改頭換面?還是……她實在說不出話來了……
雷皓不知她到底在搞什麼鬼,不過他倒樂見她狠毒面具下的另一面。
“有,在浴室內。”
他以為她只是在意額頭上的一點點粉紅疤痕,故也不在意地對她說。他太了解她了,一個自認毫無瑕疵的女人,當紗布纏在她那美麗的面孔時,她會有何反應。
因此他吩咐下去,不准病房中有任何一面鏡子,連玻璃亦不例外,誰知該來的還是要來。
雅蘭緩緩起身走向浴室,才到門口,她便癱了雙腿,只是已不再尖叫。她知道,她不再是那個臉上微有雀斑的張雅蘭了。她仔細地回想著車禍時的種種……在車禍的那一剎那,心裡萬般不捨的是阿母;或許也因此才上了這個女人的身,而成了這個男人的太太。
雷皓看看表,和蜜蜜約好的時間已快到了,再耽擱下去就要遲到了;遂不理會她的反應,便再度出門。不過他吩咐傭人吳嫂:“吳嫂,現在不要去打擾太太,用餐時再去叫她。”他以為她會為了損傷容貌而哀悼良久,故也不擔心她。
傭人一受囑咐,便遵命不去打擾太太。
雅蘭茫茫然的……一瞬間竟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使她又活了下來;但只要活著,她就可以陪伴母親,而非與摯母天人永隔。思及此,才略微平復一顆紛亂的心。
她呆坐在沙發上,思忖著自己的將來。她會向雷先生提出返鄉奉養阿母的後半生,而她也絕不貪他半毛錢;要不,便是要求他另娶,他們分開。好歹自己“生前”也是個單純女子,連和異性牽個手也不曾有過。縱使上了別人的身,對男女之間的種種仍是生疏不已。她希望他能夠成全她,就不知他是否答應。
為了這個復雜的問題,她反覆思量著,一顆頭也因此疼痛不已。
稍晚,她才想到要人浴洗去一天的疲憊,終於動了女主人的衣櫃;可當衣櫃門一打開,雅蘭又呆住了!一排排華麗的衣服,一件件幾乎不能蔽體的暴裝,這——怎麼能穿呢?
她花了半個小時才挑出一件稍可蔽體的衣服,又在另一個櫃子內找出近千件的性感內衣及小褲褲。她不禁懷疑,這雷家的女主人生前到底是什麼出身?又是從事什麼行業的?怎麼淨是這樣的行頭?
仔細挑了件最保守的內衣褲後,她便進到了充斥著鏡子的浴室中。她這一回可真正認清了什麼才叫做女人。
一對漂亮高聳的乳房,纖細的腰圍,白嫩嫩的肌膚,連那雙腿也找不到絲毫的瑕疵。人家所說的“玉腿”,大概就是用來形容這樣的女人吧。再多看一眼鏡中的女人,雅蘭不得不自慚形穢了;同樣是女人,怎麼會差那麼多?肯定是造物者在創造杜香蝶之前,必經過一番設計才精心打造的;而在制造她張雅蘭時,是打著瞌睡胡亂捏造的。
沐浴後,她穿上衣服才躡手躡腳地出浴門。凡事小心,盡量不去動用到別人的東西;連換下的衣服,也是順手搓洗後才敢出來。
當她肚子咕嚕咕嚕叫時,正好有人來叫她:“太太,下來用飯了。”
她應了聲“喔”便由床上下來,雙手不時拉住胸前那塊布。心忖:真奇怪,怎麼做衣服的人也不把它縫起來,讓它開開的?穿著這樣的衣物,胸部都會出現一條溝,怪難為情的。
她一下來,雷皓已在餐桌前坐定。偌大的長形桌只有他們兩人。雅蘭看見他桌前有一份食物,而她亦然。
眼前擺著一碗湯和一盤肉,左右各有一把刀及一支叉。她不知這東西就叫西餐,也不知刀叉該怎麼用。
在茄定,她只有吃過飯、面和米粉,從沒吃過不加飯、面的肉塊。因此她也只會使用筷子及湯匙,手邊的刀叉著實讓她傻了眼。
她一只手緊緊拉住領口,另一只手則直舀著湯。湯沒了,有人再添,反正她就是整整渴了五碗湯,直到喝不下為止;而桌上的那塊肉及菜,她是一點也沒動。底下的廚子還當自己手藝不合太太胃口而直冒冷汗,怕她一怒之下將他革職了。
雷皓見狀問她:“你吃膩了?”
她靜靜的不敢回答。她連這東西是什麼滋味也不知,怎麼會吃膩呢?
見她不答,雷皓便喚吳嫂:“吳嫂,叫那廚子走人了。”
“是,先生。”
雅蘭聽見了,急忙插口: “不關他的事,只是——”她也不好說她什麼也不會,只好推說:“他的湯好喝,你別辭掉他。”雅蘭吃過苦,她知道沒工作的人著實可憐,是以替廚子求情。
雷皓及吳嫂全訝異地盯著她瞧;一直以來,她可不是個好溝通的角色。她要辭掉那個人,那個人可一秒也待不了。怎麼現在會——替人求情?這太難得了。
雷皓示意其他人下去,問道:“你胸口長了什麼,何必遮遮掩掩的?”
她一向自認乳大傲人,往往將上半邊的乳房全擠到衣服外頭,今日怎麼這樣遮遮掩掩的?准是上頭有了疤痕,否則她是不可能表現得像個端莊的淑女。
面對這陌生男子的冷嘲熱諷,雅蘭既不敢多話,也不敢正視他。
她的畏縮看在他的眼中淨是偽裝,雷皓自認是看透了這個賤女人。
也許在婚前,他還會相信她;但婚後的杜香蝶宛如一個淫婦似的,男人一個接一個換,連他周邊的男人她亦不避諱。有些人因礙於她是杜老會長之愛孫,而不敢揭發她的蕩行;但時日一久,行跡也要曝光的。他原以為她只不過是玩玩罷了,殊不知她是玩上癮了,說什麼也不放手。他一再地容忍她,他也算是個有名望的男人,他可是一夜三個女人也擺得平的男人,偏偏他心目中的小蝶兒卻不垂青於他,反愛招蜂。正當他下定決心要放開她時,她又出了車禍;更氣人的是,她出車禍時身邊還跟了個奸夫。他絕咽不下這口鳥氣,他要報復她的下賤與淫蕩,他發誓要她活著時怨恨自己為何不在當初那場車禍中死掉算了。
他雖然坐在餐桌另一頭,雅蘭卻可以感覺到他的冷酷與犀利。當她還是張雅蘭時,除了鄰居和同事,也沒認識過幾個男人;可她卻清楚地知道,對面的那個男人她是絕絕對對惹不起的。想著想著,她不自覺地又拉緊了領子,低下頭緊盯著牛排,不知該如何動用手邊的刀叉。
餐後,她萬分不忍地看著一塊可口的肉塊被取走。幸好,他們的晚餐還有飯後水果,要不,她可真要淚灑飯廳了。可是當她看見蘋果一個個比小球還大,她又不忍吃了;因為母親最愛吃蘋果了,然而生活困苦,使她們沒有多余的錢去購買,她好想將蘋果留給阿母吃。
當她又陷入沉思中,雷皓冷冷問道: “又怎麼了?
這蘋果有問題嗎?”
她歎了口氣問:“我可以留下我的部分嗎?”
雷皓幾乎要脫口問她,怎麼一場車禍沒讓她丟了命,反倒是撞壞了腦袋?要不,蘋果原是她生氣時用來發洩砸爛的東西,怎麼今日——
“你要就全拿去。”
雷皓起身離座。待他一走,雅蘭便將蘋果一個個攢在胸前;正欲抱上房間時,她才想到沒有人載她回茄定,這些蘋果又怎麼送到阿母手中呢?
她頹然地又放下蘋果,傷心地上了樓,這一幕全看進站在門邊的雷皓眼中。
雷皓很少上去杜香蝶的房間,在他心中,杜香蝶這個女人只會讓他作惡。他痛恨女人玩弄他的感情,尤其是她——杜香蝶。
打他十歲入會,至十四歲時她進入他的世界;一只可愛的小蝴蝶,他是那麼用心地呵護她,結果卻在他以為得到了全世界之際,她卻背叛了他。結婚未滿兩年,她男人一個換過一個,他還是極度耐心地包容她,只希望她能在玩夠後收心回到他身邊,他絕不會追究的。然而一次又一次,他心寒了;所能哀悼的,也只是那花了十五年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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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皓不來,雅蘭也安心,至少她不必再面對那個人。
既然老天將她安排在此,她也總不好封閉自己吧。
加上雅蘭自幼生長的環境使她做人極盡和氣,故她也想主動去親近任何她周遭的人事物。
她每天都會和吳嫂討論下廚的事,並且和廚子學手藝,以打發無聊時間。
今日一如往常,她又在廚房中和吳嫂商量今日菜單。她的巨大改變,自然也引來不少人訝異;但日子一久,她們發現這場車禍來得可真是好。夫人不但一改往日劣習,而且連說話的口氣也變了,不再是盛氣凌人、咄咄逼人。
雷皓今天也不知打哪來的好心情,決定提早回家。
未過午,他進門便招來一名女傭:“太太人呢?”
“大概在樓上吧。我一早便在花園裡,所以不清楚。”
雷皓轉身上樓,將臥房門打開,裡頭整理得整整齊齊的,但卻不見人影。他一把無名火燃上,匆匆下樓往車庫奔去——車子不在了!他惱火了。才沒幾天安分,她又故態復萌,氣得他坐在沙發上,臉色全發青了。
“吳嫂,這菜真香喔。”香蝶手端盤皿,由廚房中走出來。
當雷皓回頭看見這情景,不僅愣住,還呆住了。他所知道的杜香蝶,是絕不會接近廚房的才對,更何況是去端一盤菜。
吳嫂眼尖地看見雷皓已回來,立刻恭敬地問候:“先生,你回來了。”
當吳嫂一開口,雅蘭慌了心神,頓時手上的一盤菜不知該往哪放,停格似的動也不動。
雷皓要吳嫂下去,反問香蝶:“那菜你要端到何時?先擱下,我問你話。”
他口令一出,雅蘭可不敢違背,畢竟他是她的衣食父母。他既要她坐下,雅蘭便挑了離他最遠的地方坐了下來,雙手也不知要擺在哪地直絞著衣角,坐立難安;這些雷皓全看在眼底。
“你怎麼沒和男人出去?”他也不想口氣這麼沖,偏偏積壓已久的怨氣讓他做不來溫和平順。
雅蘭仍不僅他到底在指控什麼,她一直都很正經的;且除了廚子外,也沒和這裡的任何一個男人私底下說過話。她這麼的安分,為什麼他老是一再地污蔑她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雅蘭雖然出身小漁村,可她也懂得是非,也知道廉恥。縱使怕他,但也不准他出口損害她的人格。
雷皓頓了好一會,也不知在沉思什麼。良久,他才開口:“午餐好了嗎?”
她怯怯地回以:“好了。”
“既然好了,我們去用餐吧。”
在往日,他是不會回來用午餐的;但今天,空氣全僵住了。雅蘭不敢看他,只是埋頭苦干地吃,在他起身後她才敢再有其它動作。
她收拾了碗、盤,眼睛不時地瞄向待在起居室的他。
她是每三分鍾瞄他一次,而他則是一分鍾看她一次;一次、兩次……也會有那四目相交的時刻。
雷皓從不曾有過這樣觸電的感覺,尤其她的眼神是他與香蝶這幾十年來相處時從未曾見過的純真與坦白。
一樣的姣好身材、一樣的出色五官、一樣的說話聲音,但感覺卻全然不同。他知道,即使外表相同,但那眼神是掩飾不了的。可是杜香蝶的惡行已深植他的腦海中,他還是無法相信她肯“從良”。
根深柢固的嫌惡感,在短時間內是消弭不了的。他只休息片刻便又出門,而雅蘭早躲到房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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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皓坐在辦公室內,目光凝視著前方。
他無法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只因他現在所確認的事實,是他的妻子——變了,而且是徹徹底底地改變了。認識她這麼久,頭一回見她放低身段。香蝶曾為了一道菜,甚至一套衣服而解雇下人,只因那道菜做得太鹹,便當場解雇了跟在雷皓身邊伺候多年的好廚子;也為了一套衣服,因洗衣房的師傅在袖口處留有一條細紋,她便痛罵洗衣師傅,要他當場跪下賠罪。她的跋扈、她的驕氣,在在傷害了他一顆熾熱的心。當他發現她開始背叛他的時候,他還為她辯解:“不會、不會,絕對不會有這回事。”
勞倫斯的出現,使他們的婚姻生活正式決裂。
勞倫斯是個美國人,與小蝶邂逅在巴黎的街頭。才第一次見面,便成了床上密友,這事雷皓一直被蒙在鼓裡。她去了巴黎十三天,日夜與勞倫斯廝混;更可恨的是,她竟過分地連勞倫斯給的訂情之物也帶回了台北。
就在此後,雷皓與她正式分居、老死不相往來。不過當時,他尚未結識蜜蜜與俐冰,心裡還堅信著妻子終有回心轉意的一天。
一夜,他剛由公司回來,家中來了個外國人;更過分的是,香蝶竟與他當著家中傭人的面前,毫不顧忌地親熱起來。
勞倫斯似乎仍搞不清自個的身分,竟敢在他雷皓的家中與雷太太光明正大地——偷情!
雷皓幾乎要動手打人了,但他沒有。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身分及地位,他可不容許自己沖動地做出傻事,而壞了他處心積慮建立起來的崇高地位。
他不動聲色地問她:“他是誰?”
香蝶並不打算放掉攀在勞倫斯頸上的手,她嫵媚的豐姿將那股特有的妖媚氣息展露無遺,只是慵懶回道:“新情人,他浪漫多了。”
香蝶不知是有意或是無意,她的言辭深深地刺痛了雷皓的心。
雷皓咆哮地對她怒吼:“杜香蝶,立刻‘請’他出門! ”
她卻完全不予理會,以鮮艷的五指在勞倫斯的胸前徘徊。
“他是我的客人,我不過是盡盡地主之誼,以答謝他在巴黎殷勤的伺候。我這麼做有何不對?雷皓,我爺爺不會沒教你怎樣才是待客之道吧?”
她愈說愈離譜,雷皓再也按捺不下氣憤,將她由沙發上拉起,惡狠狠地警告:“不要耍我,馬上叫他走!”
香蝶見他真發飆了,於是稍稍收斂了些,轉向勞倫斯道:“你先回去,我馬上過去找你,Ok?”
香蝶安撫了勞倫斯,並對之承諾,在台灣這段時日她絕不會教他孤枕難眠的。在她的安撫之下,勞倫斯才帶著疑惑的眼神離開雷宅。
勞倫斯並不知香蝶的真正身分,他只當她是個比較開放的台灣女子。說真的,她美艷的外表與姣好的身材,尤其胸前那對宏偉的雙峰,每個男人見了不流口水才怪。再說,也是她自己投懷送抱的,可不是他百般追求得來的。既然美人有意委身於他,他怎能漠視這上帝恩賜予他的上等美人?
與她一番擁抱後,香蝶還差司機老湯送勞倫斯回飯店。
客人既己離去,香蝶也不耐煩地問他:“現在你可滿意了吧?”
她的神情惱怒了他。雷皓實在無法相信,他到底造了什麼孽,替自己招來這樣的惡妻,以至於今日得受此羞辱。
“杜香蝶,我容忍你可不代表我放縱——”
話未說完,她不在乎地一笑。“雷皓,我告訴你,你不要以為你是我杜香蝶身分證上的丈夫便想過問我的一切,門——都——沒——有!”
她坐入沙發內,蹺起腿來,悠哉的神情越發惹怒雷皓。
雷皓拂袖而去,沒拿香蝶出氣,但這並不代表他是儒弱的,
香蝶見他離去,只是回以狂笑。那笑聲一聲聲地劃破他那僅存的一點信心,將他傷得遍體鱗傷,也粉碎了他的幻夢。
當天夜裡,香蝶並未在家中過夜。雷皓握緊的拳頭泛白再泛白,拳頭開始抖動,他壓抑著即將爆發的忿恨。
香蝶的荒誕、不知羞恥的行徑,一回又一回地令他難堪。先前與他公司裡的泊車人員有了苟合的行為,並在停車場內大演春宮戲;後來與外包商工人在車上進行性行為,也被公司職員拍個正著。這些丑聞,他花了百萬硬生生地將之保密住。她的行為舉止,令他臉上日漸無光,而他全忍了下來,為的是什麼?這一切的一切全是為了顧及會長的面子以及——他的愛。但香蝶有如殺手般,一再地瓦解、粉碎他的世界以及他的幻夢,也造就了他的冷醋與無情。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們之間比如履薄冰更艱辛;但她仍我行我素、為所欲為,浪蕩的舉動終令雷皓心寒了。
他干預了,他終於出手了,他派人“好好”地招待勞倫斯,並在當日將他嚇得屁滾尿流地逃回法國了。
但對香蝶而言,少了一個勞倫斯,絕非世界末日,拈花惹草的目標四處有,勞倫斯又算得了什麼?報復性的,她變本加厲地奸夫一個接過一個,且愈來愈明目張膽,絲毫不顧忌雷皓。
雷皓坐在總裁寶座上,卻要忍受屬下在他背後的指指點點。是以他痛下決心,決定在無損於老會長的顏面之下,與杜香蝶劃清界線。
就在這時,管夙蜜走進了他的生活。
不是他沒志氣,只是會長對他恩重如山,他是不可能輕言與會長所錘愛的孫女仳離的,除非是香蝶先提起此事。
可香蝶卻從不提“離婚”二字。之前,她的親密男友亦曾對她要求要她離開他,但她就是不提,總是一笑置之;仿佛她既在意這個婚姻,亦不放棄游戲人間似的。
沒有人會知道她的創傷、她的墮落,是在與雷皓成親的第一年。
她是真的很想愛他,就如雷皓愛她一般。雷皓在她身邊守候多年,那分深情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她的心中卻已容不下一丁點的愛。
之前,香蝶對雷皓一直都是不慍不火的,對於雷皓熾熱的愛戀也只回以淡然反應。香蝶有著冶艷的外表,卻不代表她也存在著淫蕩的內在。她的心裡其實是厭惡宋秀眉笑來迎去的日子?她也告訴自己絕不會成為像母親那樣寡廉鮮恥的女人。
然而,一件殘酷的意外卻使她掉人萬丈深淵,再也爬不出來。
那一夜,她擺脫了保鏢的保護,想給雷皓一個驚喜,只身來到珠寶店購買一只紀念結婚周年的鑽戒。
她將鑽戒攢在手心,開心期待他歡喜與驚異的面孔。
誰知在經過公園的時候,竟發生了一件斷送她明朗人生,改變她一生的慘事。
尾隨在她身後不知多久了的歹徒,趁四下無人之際,歹念橫生。太快了,快得令她簡直無法反應。快樂的時光何其短暫,而痛苦卻如狂風來襲,令她再也沒有求生的意志了。
鑽戒沒了,也失了身,她的心如同槁木死灰、行屍走肉般。這事,她從未跟任何人提起,也沒有人知道她曾經經歷這樣的創痛,但卻以自殘的行為來傷害自己。
她自殺過,卻命不該絕;想法子殘害自己,卻總無法了結這具不想存續的軀體。更意外的是,她發現自己體內一直唾棄的行為蘇醒了——她墮落,她變了。她放棄了自己,也放棄了雷皓對她的一片摯情。
她的突然改變,令雷皓一時之間調適不過來;她偏激的想法、凌厲的辭鋒,在在傷害了他對她的愛。
縱使如此,他還是可以原諒她鋒利的言辭;但她的行為,卻讓他一片沸騰之心日漸冷涸。
她原先是打算在十九歲那年要為雷皓生兒育女;然而事情發生後,她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作主,更遑論是延續下一代了。
雷皓每每提及關於孩子之事,她總以無心的嚴辭銳語重重地傷害他。她知道她已挑起戰爭,但她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偏激,她是進了泥淖而不得重生了。
之後,她就有如花蝴蝶般的飛舞在男人間;而雷皓則得在她身後收拾一樁又一樁的爛攤子,以防老會長風聞其愛孫之惡行。他用心良苦地湮滅消息,而她卻一而再、再而三,變本加厲地放縱自己的行為;連他身邊的屬下、公司內的職員,都生冷不忌地勾引。這麼肆無忌憚的蕩行,著實令雷皓顏面無光。
雷皓在深覺無力重拾舊歡之後,他投降了;而香蝶也在來不及為自己的墮落辯解前,便香消玉殞、撒手西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