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老大到底哪時回來?」唐焰刀臭著一張臉,不耐煩地在頤風園的涼亭中踱步。
「二少,您不到半個時辰已經問了十幾遍了。」梔子扳著手指數了數。
他橫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就只會站在這邊嗎?還不快去把你主子找回來。」
「公子吩咐了不許找他,奴婢只是聽命行事。」她抿嘴一笑,烏眸輕眄,「二少,您都來這麼久了,四少怎麼還沒到呢?」
他哼了一聲,揀了張石椅坐下。
「我一聽老大找我,騎上快馬就趕回來了,那傢伙卻和他的美人們糾纏不清,這當口只怕還在溫柔鄉里。」
「四少不會那樣吧。」梔子剛說完,立時眼尖地瞧見一個人影,喜道:「啊,四少來了!」
「在說我的壞話?」
唐月劍帶著微笑,徐徐走進涼亭,順手摘下涼亭旁的芙蓉,手腕一動,邢朵芙蓉便安安穩穩地插在梔於的髮髻上。
她習以為常地淡淡一笑,「二少和奴婢正候著您來呢。」
「是嗎?」他在涼亭落坐,目光流轉,瞥向唐焰刀,「可是我剛才明明聽見有人在說我的閒話。」
「這叫實話實說。」唐焰刀毫不客氣地反擊回去。
唐月劍不以為意地笑笑,轉而問梔子,「大哥人呢?」
她還沒來得及答話,有人已先做了回答。
「在這裡。」唐回風神色愉悅地跨進頤風園,眼角眉梢儘是笑意。
「老大,你看起來很愉快嘛!自己出去逍遙,卻讓我在這裡等了半個時辰,未免太不夠義氣了。」相較他臉上的笑容,唐焰刀卻憋了一肚子悶氣。
「我以為你會再耽擱幾天,怎麼想得到你會回來得這麼快。」眉一挑,唐回風問梔子,「怎麼不準備些酒給你二少呢?」
「公子,您忘啦,是您規定二少一年最多只能-三百罈酒,免得傷身,二少今年的份早已經-完了。」
唐回風一臉的恍然大悟,促狹地望著唐焰刀,「難怪有人火氣這麼大,原來是酒癮發作。」
「老大,你再繼續提酒,我可要預支明年的三百壇了!」唐焰刀嚥了嚥口水,只覺肚裡酒蟲直叫嚷,趕緊轉移話題,「你叫我回來做什麼?」
「當然是為了那件事。聽說你為了不想參加芙蓉花會,特地躲到別苑去。不怕事情出紕漏嗎?」原該是帶著些許責備的語氣,卻因為唐回風臉上的笑意而添了調侃的意味。
「沒辦法,只要想到家裡多了一堆扭捏作態的千金閨秀,我就渾身不對勁。真不知道奶奶在想什麼,主意變來變去的,之前明明說是幫你找老婆,結 果連我也遭殃。」唐焰刀眉頭皺得死緊,一副不敢苟同的模樣。
「大事為重。」唐回風右手搭著唐焰刀的肩膀,笑道:「其實你根本不必躲,因為應付她們只需要做一件事。」
「哪一件事?」
「把月劍帶到她們面前。」
「哈!不錯不錯!」唐焰刀拍掌大笑,猛然醒悟。
望著豁然開朗的兄長,唐月劍勾起一抹略帶諷刺的笑,「你現在才想到嗎?」
「現在想到也不遲。」唐焰刀瞪了弟弟一眼,吁了口氣,「有你在,那些女人根本沒空來煩我,這兩天我真是自尋煩惱。」
「閒聊得夠了,談談正事吧。」為免他們兄弟閱牆,唐回風笑著導入正題,「我不在的這幾天,事情還順利吧?」
「當然,這種小事情輕輕鬆鬆就解決了。」唐焰刀撇撇嘴,頗為不屑,「那老頭還想在我身邊安排奸細,可是一下子就被我揪了出來,再送他一顆腐骨化血丸,他就變成一條聽話的狗,按著我們的命令把消息傳給那老頭。」
「他不只在你身邊安排奸細吧?」
「我身邊也有。」唐月劍攀下一朵芙蓉,拿在手中把玩,「不過她自己向我洩漏了老頭的陰謀。」
「你怎麼處置她?」唐回風雙眉一挑,頗感興味地看著他。
他將芙蓉湊到嘴邊吻了一下,但笑不語。
唐焰刀冷笑著說:「我說呀,那個老頭根本是個大笨蛋,居然笨得派女人到他身邊臥底!」
對於唐焰刀的這番評論,不只唐回風和唐月劍點頭贊同,連一旁的梔子都深有同感,心中暗想,派女人去接近風流的四少,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啊!
跟著,唐焰刀又問:「老大,既然我們已經確實掌握了老頭的陰謀,為什麼不直接揭穿他,讓他受家法的處置,偏要這麼麻煩的兜圈子?老是派人攔下他寫的信,換上我們另外寫的信,或者攔下對方給他的信,換上我們寫的信……這麼久了實在是很無趣!」
聽完唐焰刀的抱怨,唐回風笑道:「前陣子你不是老說日子太無聊,現在有事讓你做,不好嗎?」
「我要的是旗鼓相當的對手,不是他那種笨蛋。」唐焰刀皺著又黑又濃的眉,輕蔑地哼道:「像他那種貨色就好像是虱子,我用兩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捏死了。」
「就算是虱子,讓它咬上幾口也是會痛的。」唐回風淡淡一笑,拍拍唐焰刀的肩膀,「你暫時耐著性子吧,想想信被掉包之後,他請的殺手要殺的就不是我們而是他;能夠讓他花大錢請人殺自己,難道不有趣嗎?」
「有趣是有趣,只是總覺得不夠痛快,太便宜他了!」
「由我們解決他,終究不如讓他自作自受。何況他到底姓唐,事情一揭穿,家裡不少人都會受到波及,所以勢必要讓影響降到最低,我們現在所作所為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也只有繼續忍耐。」唐焰刀聳聳肩,表情有些無奈。
唐回風沉吟片刻,緩緩說道:「其實,原本我也曾考慮過是否該直接揭穿他,但心中有所顧忌,最後還是決定作罷。」
「你是擔心……」話到嘴邊,唐焰刀卻不再往下說,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交給唐回風,「你看看這封信,這是今天早上攔到的。」
唐回風接過信,越讀眉頭皺得越緊。
看完後,他神色凝重地問:「凜霜看過這封信了嗎?」
「還沒有。」
「沒有正好。」他把信交給了一旁的梔子,鄭重吩咐:「你立刻進屋去把信燒了,灰燼灑到屋後的池子裡。」
梔子恭敬地接過,回身要往屋裡走,突然眼前閃過一道人影,手中的信便不翼而飛。
「三少!」她驚訝地望著來人。
「三弟,那封信沒什麼好看的。」唐焰刀立刻走下涼亭,意圖取回唐凜霜手中的信。
唐凜霜雙足後彈,瞬間退到丈餘之外,隨即抽出信紙展閱。
看完後,他神色漠然地將信放回信封裡,向來冷傲的面容此時更猶如覆著一層萬年寒冰。
「原來,他第一個要殺的是我。」
冷冷地說了一句,手一揚,他把信丟回給梔子,轉身欲走。
「三弟!」唐回風喚住他,快步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衷心勸道:「你別想太多,免得困住自己。」
唐焰刀也道:「因為你掌管著唐門的守衛,所以他才會把腦筋動到你身上,換成是我掌管,那他第一個想殺的就是我了。」
唐凜霜沒答腔,沉默地推開唐回風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頤風園。
「三弟!」
唐焰刀一邊呼喚,一邊就要追上去,卻被唐月劍拉住。
「他既然要走,你何必追。」相較於兄長的急切,唐月劍顯得十分冷淡。
「可是……」 「算了,由他去吧,我相信他自有分寸。」唐回風歎口氣,回身吩咐唐焰刀和唐月劍,「你們各歸崗位,跟平常一樣作息就行了,等到半個月後花會結束時,一切自會有個了結。」
* * *
傍晚時分」秦舞雪提著一隻竹籃,獨自走進了頤風園。
剛穿過月洞門,她便瞧見了唐回風的身影。
他獨自站在一株芙蓉花下,仰望著天空,淡金色的夕陽餘暉灑落在他身上,映著深紅色的花影,光影交錯間透出一種安詳的閒適,卻又帶著些微無言的空寂。
一時間她竟移不開眼光,直到他轉身注視她。
雖然他們隔了一段距離,可是她感覺得到他在看她,那眼光不似平常一般帶著捉弄的意味,而像是在思索些什麼。
不習慣這樣的注視,她低著頭,慢慢走向他。
「你一個人來?」唐回風有些意外,沒想到她居然會主動來找他。
「嗯。」她垂著頭,點了兩下。
「翠翠呢?」
「呃……」她扭著手指,支支吾吾地回答:「翠翠……翠翠她另外有事……」
其實她本來是帶著翠翠的,可是娘一知道她要去頤風園,便拉走了翠翠,逼著她獨自前往,說是免得翠翠礙事。
光是想到娘那曖昧的說法,她就覺得不好意思,又怎敢告訴他真正的原田呢!「你找我有事?」
「嗯……」她把手中的籃子遞給他,抬頭對他露出微笑,「這個給你,謝謝你送我兔子。」
原本她並沒打算送謝禮,可是她越看越喜歡他送的小兔子,於是心底就紱來越過意不去,覺得光是說「謝謝」好像不太有誠意,所以才改變了主意。
他接過籃子,又問:「你幫它取名字了嗎?」
「取了,叫小兔兔!」她眉開眼笑,用嬌甜的聲音宣佈了它的名字。
「小兔兔?」他雙層一揚,打趣地問:「莫非原來的那一隻叫做兔兔?」
「對呀,我每次都叫它兔兔,你不知道嗎?」她一臉詫異,彷彿聽到什麼奇怪的事。
「兔兔和小兔兔……真像你會取的名字。」他搖搖頭,忍不住發笑的衝動。
「它們是兔子,不叫兔兔和小兔兔的話,要叫什麼?」她眨眨眼,小臉上充滿疑惑。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笑了笑,抬了抬手上的竹籃問:「籃子裡是什麼?」
「芙蓉糕。」
「廚房剛送過去的?」他笑著揭開蓋子。
「咦?」睜著圓圓的眼睛,她愣愣地問:「你怎麼知道?」
「是我讓人送去的。」
「喔……」她羞紅了臉,慢慢低下頭。
真丟人,那居然是他叫人送的!她原想謝謝他,誰知道卻出了糗。
明知她發窘,他卻故意拿起一塊芙蓉糕問:「該不會因為這糕是我派人送去的,你不敢吃,所以又送回來給我?」
「不是不是!我是真的想謝謝你!」她急忙搖頭。
「真的?」他仔細地端詳手中的芙蓉糕,一臉的懷疑,「那這些糕裡有沒有放不該放的東西呢?」 「我又不是你!」她衝動之下脫口而出,但一瞧見他劍眉一挑,便嚇得掩住嘴,怯怯地回答:「當……當然沒有……」
「我不信。」他搖搖頭,把芙蓉糕湊到她嘴邊,「把嘴打開。」
「做……做什麼?」她放下掩著嘴的手掌,卻不敢張口。
「你先咬一口,證明給我看。」
如此的被人懷疑,她不由得有些生氣,忘記了原本的害怕和羞窘,噘著嫩紅的小嘴嘟噥著:「咬就咬嘛……」
張口咬了一小塊芙蓉糕,感覺到嘴裡甜甜綿綿的滋味,她登時忘了怒氣,滿足地歎了口氣。
「好好吃喔……」
「看來這塊沒有攙下該有的東西。」他說著,將剩下的芙蓉糕都吃進了嘴裡。
她瞪大了眼,雙唇微啟,呆呆地看著他。
在她還沒從驚愕中回過神時,又一塊芙蓉糕送到了嘴邊,她傻愣愣地張開嘴,又咬了一口。
想當然爾,剩下的大半又都進了唐回風嘴裡。
眼睜睜看著他吃下第二塊芙蓉糕,她才猛然發出一聲驚呼,紅著臉囁嚅:「你怎麼……那個……我……」
到最後,她終究是說不出口,小臉羞得比晚霞還紅。
他放下竹籃,微微一笑,「你是不是真的想謝我?」
「真的呀,只是……」想到她做的蠢事,她不禁有些懊惱。
「想謝我的話,就陪我到處走走吧,晚飯前我會送你回去的。」
她想拒絕,但終究還是答應了,只是這次,她不再是因為害怕他不高興,而是因為腦海中浮現出他那獨立在殘陽下,看來有些孤單的身影。
* * *
黃昏的小徑上,兩個人影拉得長長的。
秦舞雪偷覷了下身旁的人,有些不自在地道:「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樣耶。」
「哪裡不一樣?」
「嗯……就是……呃……那個……你今天沒……欺負我。」她吞吞吐吐地說著,好不容易才把「欺負」二字給說了出來。
面對這樣的唐回風,她有些不習慣。
哎呀呀!難道她居然已經習慣被他欺負了?這真是太可悲了!不不不,她只不過對他今天的反常感到奇怪而已!心底兩個聲音交戰著,各執一詞,不肯讓步。
「你確定我沒欺負你?我今天欺負你可比平時多得多了。」唐回風斜睨薯她,目光中流轉著笑意。
「啊?!有嗎?」她停下腳步,偏著頭,努力地回想著。
可是不管她怎麼想,她都想不出來。
難道她已經被欺負到麻木了嗎?想到這點,她忍不住紅了眼眶,為她悲慘的人生哀悼。
發現她沒跟上來,他轉身走回她面前。
看到她努力地思索,想到眼眶都紅了,他輕輕敲了下她的額頭,笑道:「呵,我現在不就是在欺負你!」
「啊?你——」圓圓的眼兒瞪著他,閃動著不滿。
她被騙了!他果然本性難-呀!「瞪我?看來你膽子大了不少。」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這是否表示她沒有那麼怕他了?如果是,那還真是不枉他這兩日「痛改前非」,盡量欺負她於無形之中。
想起上午的吻,他的眼神不自禁地變得溫柔愛憐,目光停留在她微微噘起的櫻唇上。
秦舞雪被他看得臉紅心跳,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那個……我……我要回去了……」她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看她,但心底有個聲音提醒她快逃。
「小兔兒,你過來……」他微微一笑,低柔的嗓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她遲疑地朝他走近,剛跨出一步,便被擁入一具溫暖的胸懷中。
訝然抬頭,輕輕柔柔的吻正好印上她的唇,她完全愣住了。
初始的吻彷彿蝴蝶翩然拂過,輕的不帶一絲重量,卻又搔動著她的心,然後,他的吻悄悄轉為綿密,細細啄著她的唇。
「小兔兒……」
他在她的唇間呢喃著專屬於他的暱稱,語氣中漾著無盡的溫存與憐惜。
聽著那樣溫柔的輕喚,她忽然有些恍惚,似乎一切都不真實,她好像漂浮在夢中,神智漫遊……
他在喚她嗎?而且,吻著她……
吻她?!
她倏地驚醒,猛然推開了他,轉身就跑。
一股異樣的感覺自心頭蔓延開來,她的心狂跳著,雙頰火熱。
「小兔兒!」
他喚著,輕易地追上了她,攔腰將她擁進懷裡。
「放開我……」她羞怯地掙扎著,聲音細若蚊蚋。
「不放。」他抱起她,讓她與他平視。
「不要!我怕高!」感覺身子騰空,她嚇得摟住他的脖子,閉上了眼睛,縮在他懷裡發抖。
他不捨地輕撫她的背,柔聲安慰,「別怕,我不會讓你摔下去的。」
她搖搖頭,依舊緊摟著他。
見狀,他微微一笑,更加放柔了聲音問:「我記得你以前並不怕高,現在為何怕?」
「那天……我從梯子上摔下來……」說著,她顫抖得更厲害了。
即使她只說「那天」,他仍清楚地知道她指的是她及笄的那個晚上。
原來是因為他的緣故,她才變得怕高……想著,他有些歉疚,有些心疼,卻仍不願放下她。
「沒事的,乖……」他在她耳邊低喃,更加抱高了她,讓她更害怕地貼近他。
她緊緊閉著眼,眼角滲出雨滴淚珠,哽咽道:「不……不要嚇人家……」
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勾動他的不忍:心中柔情陡生,慢慢地放下了她。
「小兔兒,別怕……」
腳一踏到地,她立刻放開了他,背過身子,小小的肩膀顫抖著。
「嗚……你又欺負我……每次都這樣……你是壞人……」她低頭掩著臉,抽抽噎噎地指控他。
他把她的身子轉回來,拉下她的手,一邊溫柔地擦著她的眼淚,一邊哄道:「好好好,我是壞人,別哭了,乖……」
「嗚……」她不理會他,一逕地哭著。
不得已,他只好沉下臉,低聲威脅,「你再哭的話,我就把你帶到樹上去。」
「不要!」她連忙止住哭泣,但兩行眼淚仍不受控制地流下。
他用袖子拭去她臉上殘餘的淚水,然後握住她柔嫩的小手,揚起了愉悅的微笑,「走吧,我送你回鳳儀館。」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卻又不敢,只好任由他牽著。
「小兔兒,以後別落單,一定要帶著翠翠出門,免得危險。」
危險?在他家會有什麼危險?「知道了。」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然聽話地點頭。
璀璨嫣紅的夕陽下,一雙儷影漸漸遠去,沒入餘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