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啊——」
尖叫聲劃破天際,直衝雲霄。
「別任性了!」
男子不耐煩的聲音在同一時刻響起,他推開了眼前緊閉的門扉,大刺刺地領著兩個中年僕婦進了房間。
隔著一重屏風,男子朝裡面喊道:「雪兒,你乖乖的,快點梳妝打扮,大家都在等你。」
他說完後等了好一陣子,裡頭卻沒半點聲息。
「秦——舞——雪——」他皺著眉,用僅剩的耐心大聲喊道:「你再不出來,我只好親自去『請』你了!」
話剛說完,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匆匆從屏風後跑了出來,一臉不知所措地向男子稟告。
「少爺,小姐把自己悶在被子裡,不管說什麼她硬是不理……」
秦奐宇哼了一聲,大跨步繞過屏風,走到床邊,用力把被子掀起,低頭瞪著死命抱著青瓷枕頭、整個人縮成一團的妹妹。
「秦舞雪,你馬上、立刻、現在就給我起來!」
「不要……」微弱的聲音悶悶地從披散的長髮下傳出。
「沒得商量!」秦奐宇耐心用盡,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硬要將她拉起。
「不要——」
她敵不過兄長的力氣,身子快速被拉起,在慌亂中雙手連忙扯住床邊的紗簾,兩隻腳在床上奮力踢蹬著。
他雙乎攬著她的腰,更加用力將她往外拉。
「嘶——」
紗簾受不住力,漸漸裂開,秦舞雪仍然不放手。
隨著秦奐宇腳步的移動,紗簾愈扯愈長,然後被撕裂成兩半。
「叫你去就得去!」他說著,人已走到了屏風旁。
「不去就是不去——不去——」她一把扳住屏風,十指緊緊地扣著,「我——不——去——」
「一定得去!」他狠下心腸,用力一拖——
砰!屏風應聲倒地。
她陡然失去依恃,不由得鬆開了十指,猛然往後一仰,後腦勺重重地敲在他的下巴上——
「喔!」
「哎喲!」
兩聲痛呼同時響起,跟著便冒出了啜泣聲。
「嗚……人家不要去……不要啦……」秦舞雪低著頭,肩頭隨著啜泣聲發顫著,顯得無限委屈。
秦奐宇終究心軟了,長歎一聲,放下了妹妹,不解地問:「雪兒,我和爹娘只是要你去唐門赴宴,又不是要你進龍潭虎穴,你為什麼反應這麼大?」
妹妹平日總是乖巧聽話,連說話都輕聲細語的,但一說要上唐門,她整個人就變了樣,這一次尤其嚴重。
「你們就是要人家進龍潭虎穴嘛!」她吸吸鼻子,轉身仰望兄長,語氣頗為哀怨,「這一次的宴會,誰都知道是唐門姥姥在幫『他』找媳婦,參加宴會和進龍潭虎穴沒兩樣!」
「胡說!他的人品才華都是一等一的好,如果真能被選做他的媳婦,那是你的福氣!」
「我不要!不要!」她慘白著臉,拚命搖頭。
「乖,別孩子氣了。」秦奐宇摸摸她的頭,柔聲道:「雪兒,他親自來接你赴宴,顯然是對你另眼相看,你可得好好把握這次機會,不要再任性了。」
「不——」秦舞雪顫巍巍地倒退了兩步,無力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大受打擊。
打死她都不要被「他」另眼相看吶!就是被「他」另眼相看,她今日才會如此淒慘!「你真是不知好歹……」秦奐宇皺眉搖頭。
不!不!不!明明是你們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呀!秦舞雪在心中大聲吶喊著,卻沒膽子說出口。
「算了,反正你快點梳妝打扮,別讓人家久等。」
「不去!」她昂起頭,凝聚勇氣大喊:「我絕對不去唐——」
就在此時,一聲問話打斷了她堅決的宣言。
「請問秦小姐準備好了嗎?」
優雅而輕柔的嗓音像春風拂過,聽得人心曠神恰,但對秦舞雪來說,卻像是在耳邊響起了一聲霹靂,眼前儘是狂風暴雨。
「唐回風!」她驚恐地望著站在門口的俊逸男子,原就慘白的容顏此時更是全無血色,身子還微微顫抖著,像是一朵瑟縮在暴風中的嬌弱小花。
「正是在下。」被喚作唐回風的男子微笑頷首。
他身材碩長,修眉俊目,神態安閒自適,舉手投足間帶著幾分斯文和貴氣,一眼望去便知是個教養良好的世家子弟。
「雪兒,你怎麼這麼沒禮貌。」秦奐宇低聲責備她兩句,隨即對唐回風露出歉然的微笑,「唐公子,真是抱歉,舍妹失禮了。她還要些時間打扮,你先請進來等等吧。」
「多謝秦兄好意,但小姐的閨房在下不方便進去。」唐回風婉言推辭,同時朝房外的花園退了一步。
「啊!是我糊塗了。」秦奐宇尷尬一笑,心中暗暗讚歎唐回風的君子風度,跟著想起自己也不宜一直待在妹妹的房間,便回頭命令秦舞雪,「你趕快打扮,不要再拖拖拉拉,說什麼不去的話。」
「我……」她-著下唇,委屈地望著兄長。
「或許小姐是身體微恙,所以不想出門,那就別勉強她了。」雖然話是對著秦奐宇說的,唐回風卻帶著溫柔的微笑注視著秦舞雪,眼光裡透著關懷。
秦奐宇還沒來得及答話,秦舞雪卻像是被針刺到一般,突然跳了起來,衝到了鏡台前。
「我去,我當然去,很快就好了,很快……翠翠,快來幫我!快!」
語音裡充滿慌亂和著急,彷彿大難臨頭,小丫鬟翠翠趕緊應聲上前,手忙腳亂地幫她梳妝。
秦奐宇對她突如其來的轉變猶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她既然肯去,為了什麼而改變態度也就不重要了。
「唐公子,我們到大廳等吧。這邊請。」
唐回風朝房裡望了一眼,才和秦奐宇一起離去。
* * *
藍天高高,白雲飄飄,風兒輕吹,鳥兒鳴叫,一切多麼祥和寧靜!可是……
秦舞雪掀開窗簾,哀怨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馬車前方的身影。
如果沒有他在,那才真的是祥和寧靜呀!騎在駿馬上的男子身材挺拔,衣帶隨著馬兒的奔跑而飛揚,光看背影就挺賞心悅目的,秦舞雪無法否認這點,但只要一想到這背影的主人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就覺得無力。
無奈的是,她居然必須參加他的選妻宴!這還不打緊,最無奈的還是她雖然百般不願意,卻沒有膽子在唐回風面前說一聲「不」。
那時候,他帶著看似溫柔的「猙獰」笑容望著她,眼光和語氣都充滿威脅的味道,如果她說「不」,只怕現在已經見不到太陽了。
不過就算是答應赴宴,她的前景依舊不樂觀。
就算是用膝蓋想,她也知道唐回風絕對不會只是單純來接她而已,他一定別有目的!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但光是想到這個「別有目的」,她就不寒而慄。
難道這次她注定在劫難逃,要悲慘萬分的死在他手下嗎?秦舞雪哭喪著臉,默默地為自己哀悼。
嗚……她明明從來不做壞事,為什麼會有這種遭遇?每逢初一十五她就燒香拜佛,平日裡連只螞蟻都不敢踩,看到街上有貓狗就帶回家養,見到乞丐就施捨些銀兩,對父母晨昏定省,對兄姊友愛恭敬……她真的連一點點壞事也沒做過呀!秦舞雪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直到一隻手探上她的額頭,她才大夢初醒,回到現實。
她抬頭要看是誰在摸她的頭,卻對上一雙烏亮有神的眼睛,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身子猛然往後縮。
「唐……唐……你……」她小臉一陣紅一陣白,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
「你的丫鬟說你不舒服。」騎在馬上的唐回風淡淡一笑,彎著身子再度把手從窗口探了進去,掌心貼著她的額頭,「嗯,沒發燒。不過既然你不舒服,那就先下車休息吧。」
說著,他策馬退了幾步,然後躍下馬背,走上前打開了馬車的門。
直到此刻,秦舞雪才發現馬車早已停下。
面對著他伸出來要扶她的手,她的身子又往後縮了縮,囁嚅道:「我……我沒不舒服……」
小丫鬟翠翠一臉擔憂地插嘴:「小姐,剛剛不管人家怎麼叫你都沒反應,而且臉色也好難看,還是別太勉強,休息一下吧。」
「我……」我只是在哀悼我的悲慘命運呀!秦舞雪在心中暗泣,卻不能宣之於口。
在她又快陷入冥想時,唐回風那「恐怖」的聲音響起了。
「翠翠說的沒錯,你別太勉強,下車休息一會兒吧。前面的樹林挺幽靜的,風景也不錯,就當是下車欣賞風景。」
「幽靜」的樹林?!
啊啊啊!那真是個適合殺人滅口的好地方呀!可是,如果她不下馬車的話,下場肯定只有更慘……
秦舞雪打了個冷顫,望著他臉上的微笑,以慷慨赴義的心情緩緩伸出了手,讓他攙扶著下了馬車。
雙腳一踏到地面,她立刻放開他的手,一把拉住旁邊的翠翠,拚命往翠翠身邊靠。
唐回風雙眉輕揚,唇角帶著縱容的笑意,緩緩地搖了搖頭,又對朝他投來同情眼光的翠翠點頭表示謝意,然後吩咐所有人在原地休息。
為了製造唐回風和秦舞雪相處的機會,她的爹娘借口有事尚未處理,要他們先行啟程,連她隨行的僕傭都遺退到只剩翠翠一人,其餘的都是唐門的部屬,自然對唐回風唯命是從。
於是他一聲令下,解馬具的解馬具,餵馬的餵馬,所有人都各司其職,一切井然有序。
唐回風滿意的眼光掃過眾人,再度望向秦舞雪,神色間儘是關懷。
「秦小姐,我陪你到樹林裡走走吧。我想你大概是暈車,看看花草,看看樹,應該會舒服些。」
「我……」她想搖頭,但面對著他,卻只能硬生生的將「不」字吞下肚,悲壯萬分地點頭。
「梔子。」
他輕喚著,一名年約二十,容貌平凡的婢女立刻往前跨了一步。
「奴婢在。」
「你一起跟來。」說完,他抽出腰間折扇,輕輕揚開,對秦舞雪畫出一個弧,請她先行。
秦舞雪怯怯地瞥了他一眼,緊抓著身旁小丫鬟翠翠的手,小心翼翼地往樹林裡頭走,彷彿裡面隨時會竄出什麼猛禽野獸。
唐回風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的背影,慢慢跟在她身後,走到離眾人休息處有一段距離時,眉一挑,對心腹婢女梔子使了個眼色。
梔子伶俐地會意,小跑步上前,在翠翠耳邊用只有她們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說了句話,跟著又柔聲地問秦舞雪,「秦小姐,您熱不熱?渴不渴?」
「有點。」
「那請您和公子在這邊稍候,奴婢和翠翠去拿水。」
梔子說完,拉起翠翠的手,兩人嘻嘻哈哈地往回跑,完全不理會秦舞雪在後頭叫喚。
不要啊——秦舞雪在心中吶喊著,無限淒愴地望著她們走遠的身影。 天呀!樹林裡只剩她和唐回風,她已經預見了即將來臨的厄運!「怎麼了?你的模樣好像是大禍臨頭一般。」
唐回風手中折扇輕搖,緩步走向她,臉上笑意盈然,一樣優雅溫柔的嗓音中摻入了一絲不一樣的特殊意味。
「你……你別過來……」秦舞雪抖得猶如風中的落葉,雪白的嬌顏淨是恐懼。
「你確定不要我過去?不後悔?」黑水晶似的眼眸斜睨著她,流轉著促狹的光芒。
「不後侮!」她點頭如搗蒜,心中默默祝禱,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瑤池金母玉皇大帝……不管是誰都好,快救我脫離魔掌吧!「好吧,我不過去,但是……」他在她面前一步左右的距離停下腳步,收攏折扇,朝她上方的樹枝一指,「你最好先注意一下你頭上。」
她依言抬頭,隨即爆出尖叫。
「蛇——」她嚇得撲進他懷裡,死抓著他的衣襟不放,一邊尖叫,一邊哭泣,「嗚……蛇!蛇!好可怕!」
「別怕,我已經把它抓起來了,你看。」他用溫柔撫慰的語氣說著,然後笑著將手中的東西湊到她的面頰旁。
眼角餘光瞄到一個條狀的東西,臉上又觸到一片冰涼,她兩眼一翻,昏倒在他懷裡。
* * *
樹林裡靜悄悄的,只有清風拂動樹葉時,才會發出沙沙的聲響。
而在這片寂靜的樹林裡,只有兩個人,一個醒著,一個昏迷;醒著的男人抱著昏迷的女人坐在樹下,低頭凝望著懷中的嬌顏,嘴邊噙著一抹微笑,眼中盈滿愛憐與疼惜。
「我的小兔兒,你怎麼還是這麼膽小呢?」食指輕畫過她白裡透紅的粉頰,他輕輕歎了口氣,歎息裡滿滿都是寵愛。
她的眼角殘留著幾滴晶瑩的淚珠,小巧的鼻頭因為之前的哭泣而微紅,彎彎的柳眉緊蹙著,似乎在昏迷中仍害怕著那條蛇。
「看來,是真嚇著你了。」他慢慢低頭,將唇附在她的耳際,柔聲呢喃:「小兔兒,乖……別伯,沒事的……只是一個玩笑……」
彷彿聽到了他的話,她的眉頭緩緩舒展,不再有先前的不安,而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
「好乖……」
他滿意地抬頭,將她的面頰貼在他心口上,左手環著她的腰,右手時而輕拍她的背,時而撫摸她的秀髮。
明明知道她膽子小,他偏偏忍不住想捉弄她。
看著她掉淚,看著她害怕,他既覺得心疼,又覺得好笑;而當她嚇得只能依靠他時,又讓他有一種被依賴的滿足感。
其實,他並不喜歡膽小的人,但她確是例外。
她受到驚嚇的模樣總讓他覺得很可愛,想要抱住她好好安慰一番,又想多看看那可愛的模樣。
「唉……小兔兒,這可怪不得我,是你長得太讓人想欺負了……」他狀似無奈地歎息著,臉上卻帶著微笑。
這時,懷中的人兒輕輕的動了動,發出幾聲嚶嚀。
他低頭注視著懷裡的嬌顏,柔聲問:「醒了嗎?」
長而微鬈的睫羽振動了幾下,她睜開兔兒般圓圓的眼睛,茫然地望著他。
「看樣子,你似乎還沒完全清醒。」他輕笑著捏了捏她的粉頰。
「我……蛇!」她猛然想起昏迷前的事,尖叫一聲,緊緊地抱住他,頭拚命埋進他懷中,身子不停地顫抖。
「蛇已經被我解決了,別怕。」
唐回風這麼一提,秦舞雪立刻記起他是害她昏倒的罪魁禍首,馬上一把推開他,半爬半走、手忙腳亂地往後退,急切的模樣彷彿是在逃難。
「小兔兒,我比蛇還可怕嗎?」他拍了拍衣衫,緩緩站起身來,笑睨著她狼狽的模樣。
「你……你別過來!我會叫!我……我一定會叫!」她坐倒在地上,用雙手撐著身體往後移動,說著一點力量也沒有的威脅話語。
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光看她的模樣和聽她說的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個摧花狂魔呢!不過既然她這麼認真,他是不是也該配合一下呢?「你叫吧,荒山野地的,不會有人來救你的。」深深吸了口氣,他忍住笑,裝出橫眉豎目的模樣,「今天,你是逃不掉的!」
「啊——不要殺我!」她發出淒厲的慘叫,雙手抱住頸項,把頭埋在兩膝間。
他愣了一下,好笑又無奈地搖頭,「我有說要殺你嗎?」
「嗚……你帶人家到這種地方,擺明了就是要殺人滅口……嗚嗚……我不想死掉啦……」
天呀,地呀,誰來救救她呀!嗚……她又不是故意看到那件事的!而且他那時都答應不殺她了,怎麼可以反悔呢!「誰說我要殺——」話到嘴邊,他念頭一轉,改口道:「你不想死也可以,不過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聽到可以不必死掉,她趕緊抬頭,淚汪汪的大眼睛滿懷希望地看著他,抽抽噎噎地問:「什麼……什麼條件……」
「很簡單。」他揚唇一笑,在她面前蹲下,「第一,以後你不能再避著我;第二,見到我得打聲招呼。」
「這樣……你真的就不會殺我了?」她怯怯地縮了縮身子,瞥了他一眼就趕緊低頭。
「當然。」雙眉一軒,他以折扇挑起她尖巧的下巴,「像你現在這樣,就違背我的條件了。」
「可是……」她輕咬著下唇,努力鼓起勇氣,小小聲地問:「我……我為什麼不能避開你?」
她一見到唐回風就害怕,巴不得躲得遠遠的。如果不能避開他,她豈不是要時時提心吊膽!天呀,這樣日子要怎麼過?他一臉理所當然地反問:「如果你老是躲著我,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把那件事告訴別人?而且,你一直避著我,我或許會誤以為你已經告訴了別人,因為心虛才躲著我,到時候……」
未盡的話語令她打了個冷顫,她忙不迭地點頭,「我答應,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
日子難過總好過沒日子可過,為了每天閉眼之後還能看到隔天的太陽,她也只好委曲求全了……
為什麼她會有這樣悲慘的遭遇呢?怪她一開始被他斯文的外表所蒙蔽,怪她太過好奇,怪她……倒霉啊!一切,都源於那個春夜。
那一天,是她及笄的日子。
秦家是灌縣大族,她又是最受寵愛的么女,及笄禮辦得異常盛大,廣邀巴蜀的名門望族,炫耀著吾家有女初長成。
儀式後的筵席上,她初次見到陪著祖母出席的唐回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