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我真的是不明白呀!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難道那時候的事全都是我在作夢?這太奇怪了!唉,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傅楷傑左手撐著下巴,眼皮低垂,睏倦的眼睛只瞧見一條裙子在桌邊來來回回的移動,而裙子主人嘴裡那一聲又一聲的「不明白」就成了他的催眠曲。
半個時辰前,他滿臉的誠懇與認真,直挺挺地端坐在桌前,專注地聽著溫暖兒的自言自語;但是,在她走來走去,持續在桌邊繞了半個時辰的圈子,又把類似的話反覆說了不知道多少逼後,他只是打瞌睡已經算難能可貴了。
「嗯……很難明白……」他的頭不停地輕點,含糊不清地說出附和的話,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沉,頭也晃得晃來越厲害……
迷迷糊糊間,他感覺原本舒服而緩慢的晃動突然變得劇烈,耳邊響起怒吼。
「傅大頭!你給我醒來──」溫暖兒抓住傅楷傑的肩膀,猛力搖晃,一邊搖一邊叫道:「太過分了!我心裡煩得要死,你居然在一邊打瞌睡!醒來!」
「好、好、好,我醒了……醒了……你別再搖了……」他連忙扳開她的手,免得被她搖斷脖子。
「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還打瞌睡!」她冷哼一聲,忿忿的在他身旁坐下。
「這也不能怪我呀!誰叫你一直在那邊走來走去,看得我眼睛都花了。而且我昨晚沒睡,今天又風塵僕僕的從青城山趕回唐門,又累又困,怎麼比得上你剛剛睡醒那麼有精神。」他聳聳肩,一臉無辜地為自己辯解。
「我也知道你很累,可是人家心裡好煩,除了跟你說,我不知道還可以向誰說嘛!」她悶悶不樂的雙手支頤,小嘴嘟得高高的,粉頰鼓得圓圓的。
「你別想太多,說不定凜霜只是太累了,所以態度才會比較冷淡。」他試圖安慰她,但是說出來的話卻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
「只是比較冷淡而已嗎?他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跟他說話,他也不回答,簡直比之前還要冷漠!」
她用力地捶了下桌子,忍不住想起她下午剛醒來時的情形……
※ ※ ※
從沉眠中醒來,溫暖兒揉了揉惺忪睡眼,滿心以為會看到唐凜霜,然而她見到的卻只有一臉欣喜的傅楷傑和殘夏。
「唐凜霜呢?」她撐著床板坐起,四處張望。
看著她急切尋找的模樣,殘夏輕輕地說道:「溫姑娘,公子正在房裡休息,不在這裡。」
「喔……」溫暖兒失望地垮下臉。
「我想凜霜大概是以為你還要過些時候才會醒,所以趁這段時間稍作休息。」傅楷傑摸摸她的頭,轉而吩咐殘夏,「麻煩你去告訴凜霜,說暖兒已經醒了,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
殘夏沉默了一下,才點頭稱是,緩緩走了出去。
溫暖兒滿懷期待地等著,水眸閃動著興奮的神采,傅楷傑在一旁看了,忍不住連聲調侃她,不過他心底也樂見她和唐凜霜有進展。
等呀等的,等得她越來越心急,當她忍不住想要親自去找唐凜霜的時候,他終於出現了。
他神色漠然地用眼角掃了她一眼,然後就把視線調向傅楷傑,冷冷地說道:「她已經醒了,沒有必要繼續留在幽篁園,你可以帶她離開了。」
她俏臉一白,不敢相信自己一覺醒來,他的態度居然就全變了。
莫非他先前的溫柔都只是她在作夢而已?
可是,如果那真的是夢,為什麼一切都感覺好真實?!
但若說不是夢,為什麼不過短短的幾個時辰,他的態度又變回了原本的冷漠,不留一點溫柔?
又或者,他本來就反反覆覆的,所以一下子對她很好,一下子卻又不理她?
到底是為什麼?
她愣愣地望著他,盤旋在心裡的話脫口而出。
「你為什麼突然這樣對我?」
唐凜霜好像沒聽到似的,撇下一臉驚訝的傅楷傑,淡淡地吩咐殘夏:「送他們回去。」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 ※
想到醒來之後,唐凜霜只勉強瞄了她一眼,而且還匆匆離開,溫暖兒就覺得心頭好悶好難受。
她真的不明白他是怎麼了!
她記得,在她快要睡著以前,他還既憐惜又不捨地擁著她,用溫柔的語氣說著讓她窩心不已的話。
不過是一覺醒來,她記憶裡曾經擁有的甜蜜居然就像夢一般,了無痕跡。
可是,她真切的記得那並不是夢,絕對不是……
「討厭,到底是為什麼啦!」她霍地站起,用力地捶著桌子,臉蛋漲得紅通通的,「他這樣悶著不說清楚,弄得事情不明不白的,到底是想怎樣?」
「暖兒,你消消氣,先別急著發火。」傅楷傑一邊輕拍她的背,一邊好言好語地勸她息怒,同時拉她坐下。
「他才說了要對我好,可是一下子就變了樣,而且還不說清楚是為了什麼,你叫我怎麼不生氣嘛!」嘴上雖然這樣說,她的神色還是和緩了一些,順著他的拉扯慢慢坐下。
「或許根本沒什麼,只是他一時心情不好……啊!我知道了!」傅楷傑猛地一拍掌,笑嘻嘻地道:「先前有旁人在,凜霜一定是不好意思和你太親匿,所以只好假裝冷淡。呵呵,算來是我和殘夏不夠識相,當時應該立刻閃到一邊去才對。」
他這麼一說,溫暖兒也覺得有些道理。
唐凜霜向來冷淡慣了,突然要他在人前表現出溫柔體貼的模樣,似乎也太難為他了。
這麼一想,她的氣馬上就消了一大半。
「我知道你已經累了,快點去睡吧。」她露出微笑,拉起了傅楷傑,推著他走向門口,「去吧去吧……」
他無奈地搖搖頭,走出了她的房間。
送走了傅楷傑,她關上房門,坐回桌前細細品味在山洞裡發生的一切。
明天她一定會找唐凜霜問個清楚,今天就先讓他好好休息吧!
※ ※ ※
翌日,溫暖兒並沒有如願見到唐凜霜,因為他一早便獨自離開唐門。
她問過殘夏,問過四少……問過任何可能知道他去向的人,但是卻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他何時會回來。
想要出去尋找他,但天涯茫茫,她又毫無線索,如何找得到他?與其漫無目的地在外遊蕩,她不如留在唐門,或許還能得到一些他的消息。更何況……他終究會回來。
她不甘心,卻只能等待,或者選擇……離開?
離開,她不願意,於是,她選擇等待。
向來她都是主動的,但是這一回,她不得不等待,等待……他的答案。
到底他懷抱著怎樣的心思?為什麼他的溫柔會那樣的短暫?為什麼他又恢復了傷人的冷漠?為什麼……為什麼他會突然離開?
她有太多太多的為什麼想問,即使答案可能很傷人,她還是想知道。
縱然會傷心,她還是寧可清楚的知道答案,然後被那答案所傷,也不願意在無盡的猜疑中迷惘。
其實,她並不想責怪他什麼,雖然期待他會回應她的感情,但不表示一旦他不願意,他就有錯,她在意的只是他接受了她的感情,卻又突然逃胞。
是的,逃跑。
她不願意用這樣的詞彙,可是卻忍不住這樣想。
他無聲無息的離開,不敢和她當面說個明白,這不是逃跑是什麼?
只是,他逃避的是她的感情,或者是其他?
每想起他一次,就會有新的疑問湧上她的心頭,除非他回來,否則她心中的疑惑或許永遠不會停止。
她反反覆覆地思量著那短暫的一夜,思量著他的溫柔,思量著兩心相屬的甜蜜……相思隨著時日的累積緊緊地纏在心頭,再也無法割離。
但是,除了想念,她並不願意讓自己去怨他。
是她自己選擇愛上他,不管過程是苦是樂,結果是好是壞,那都是她自己願意的,如果怕了苦,她早該選擇離開──怨,不會是個好決定。
她寧可想著他的好,在思念他時露出微笑。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溫暖兒雖然難過卻不消沉,即使相思難耐,她還是能打起精神過日子。
夏去秋來,三個月過去了。
雖然偶爾她會怔怔地發呆,但是大多數時候,她仍像從前一樣的活潑,還利用他不在的日子,努力地擴展自己的地盤,不管殘夏或是他最得力的四大護衛,都被她拉攏成了盟友,甚至連唐姥姥也對她十分疼惜。
從他們的口中,她知道了很多關於他的事,知道得越多,她就越憐惜他。
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很喜歡他了,但現在,她才明白她的喜歡還不夠,還可以更多更多。
如果他回來了,她該怎麼做?
僅僅是求得答案,然後就離開嗎?或者,不管他的答案是什麼,她仍然應該堅持為自己的幸福努力?
嗯……她的等待並不是為了放棄,而是希望得到;就算答案傷人,就算可能會傷心,她也不願意就這樣離去。
可以確認的是,他的冰霜曾經融化過,雖然短暫,但確實融化了;如果她可以融化他一次,那麼應該也可以有第二次吧?
這一回,她會牢牢的守著他,絕不讓他有機會再度結凍!
只是,他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
※ ※ ※
回到唐門,站在大門前,唐凜霜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好漫長的三個月……
他不告而別這麼久,她應該已經離開了吧?
心,猛地揪緊。
握緊雙拳,他只覺心中一陣苦澀。
「三少,這些東西需要叫人送到幽篁園去嗎?」
守衛的問話聲喚回了他的注意,當他轉身望見掛在坐騎鞍上的革袋時,忽然一驚。
那只革袋竟然又裝滿了!
什麼時候的事?
離開了她,心卻仍記掛著,為著她一句「我向來最愛新鮮玩意兒」,他每到一個地方,總是不自覺的尋找她會感興趣的東西。
煙花、炮火、七巧鎖……他一路走,一路買,一路買,卻又一路丟……他想丟掉的不是那些東西,而是對她的思念。
三個月前,唐月劍答應救她,卻開出了條件,三個月內,他必須像從前那樣對她冷漠。
他答應了,所以那一日,當他知道她甦醒時,雖然心中狂喜,卻只能壓抑住擁抱她的衝動,用盡所有的力氣裝出冷漠的臉孔。
也是那一日,在狂悲又狂喜之後,他才驀然明白,他對她的在意遠遠超乎他的預期。
想到接下來的三個月,她就在他身邊,但他卻不能將她擁在懷裡,不能傾聽她的溫言軟語,只能看著她為他的冷漠而傷心,陣陣痛楚就從他心底蔓延開來。
他如何能看著她卻不理會她?他如何能忽視她的難過?與其如此,他不如不要看見。
於是,他逃了。
但,離開以後他才發現,他的逃避不光是怕見到她的傷心難過,他更怕的是,她因為他的冷漠,於是選擇離開他。
如果,她在他面前捨棄了他,他將會……崩潰。
他終究還是退縮了。
雖然曾以為伸手就能擁住幸福,但幸福其實是難以捉摸的,或許,他抱住的會是痛苦。
「三少?」守衛又喚著,聲音是那麼的小心翼翼。
「丟掉吧……」他聽見自己輕渺的聲音。
丟掉吧,丟掉他的思念,也丟掉他的心痛……
※ ※ ※
秋夜,離人回歸。乍聞唐凜霜歸來的消息,溫暖兒先是驚喜,而後卻又有些恐懼。盼了這麼久,她終於盼回了他,但是他會給她怎樣的答案?
「夏姊姊,他真的回來了嗎?」她握住殘夏的手,急切地尋求肯定的回答。
感覺她的手在顫抖,手心一陣熱一陣冷,顯然心緒起伏不定,殘夏微微一笑,「是的,公子已經回來了。」
「他在哪?」
「公子一回來就進了房間,或許已經休息了。」殘夏反握住溫暖兒的手,輕輕地說道:「夜深了,你也休息吧,明天你就能見到他了。」
「不,我今晚就要見他。」溫暖兒昂起下巴,眼中閃耀著堅定。
她等得夠久了,再等下去,或許他又走了。
殘夏沉默地凝視她,許久後,她逸出一聲幽幽的歎息,「跟我來吧。」
「謝謝!」溫暖兒感激地對她微笑。
淡淡地回她一笑,殘夏牽起溫暖兒的手,引著她進入幽篁園,來到了分隔內園與外園的出入口。
兩名守衛看到了溫暖兒,彼此對看了一眼,默默地背轉了身子。
今夜,他們什麼也沒看到。
「進去吧。」殘夏輕聲催促。
目光緩緩掃過眼前的三人,溫暖兒再度低聲說了句謝謝,然後邁開步伐,奔進內園,跨入他深鎖的天地。
她跑得那麼急,一心只想著往前,因此她沒有回頭;如果她回了頭,或許她會看到殘夏眼中的淚光。
婉蜒的小徑深入竹林,秋風颯颯,她跑在小徑上,只覺得四周竹影搖曳,眼前時而是黑影晃動,時而是月光映地,一陣明一陣暗,就好像她現在的心情,一陣歡喜,一陣憂慮。
跑了好一會兒,一座高起的竹塢映入她眼簾,竹塢之上,一幢建構精巧雅致的房舍掩映在千竿碧竹間。
她的腳步變得更加急促,但是卻在小徑的盡頭停下。
「池秋水攔住了她的去路,那座竹塢獨立在小湖中間,自成天地。
沒有橋,沒有船……要到他的身邊,竟是這樣的難。
心一橫,她脫下鞋襪與外衣,解下裙子,將髮髻拆散攏成一束,縱身入水。
秋水寒涼,寒氣侵入她的體膚,她感覺手心一片冰冷,隱隱傳來刺痛,那痛楚慢慢地蔓延,從手心逐步地襲上手腕……
她忍著刺骨的寒意,不停地划水,但四肢卻越來越無力……好累呀……
匆地,撲通的落水聲在她身旁響起,她感覺一大片水花潑上她的臉,還沒來得及反應,一隻手臂已摟上她腰際。
她一陣恍惚,感覺自己似乎正倚靠著她所懷念的那具胸膛。
「是你嗎?凜霜……」她呢喃著,抬頭,那人的容顏卻掩沒在黑夜裡,只見到隱約的輪廓。
那人沒有回話,沉默的帶著她游向竹塢。
即使如此,她仍知道,是他。
很快的,他們上了岸。
秋風吹過,她忍不住微微一顫,隨即被緊緊擁住。
他抱得那樣緊,像是全心全意的守護一件珍寶,怕鬆了手就會失去。
「我還以為……你不願讓我喜歡了……」她伸手摟住他的腰,耳朵貼著他的心口,聽著他的心跳聲,幽幽地問:「為什麼離開?」
緊擁著她的手突然鬆了,猛地推開她,但那力道卻是那麼的輕柔,像是舊弄疼了她。
抬頭,她不解地望著他。
在溫存的擁抱後,他又要擺出冷漠的態度了嗎?
避開她的眼光,他不發一語地走進了屋裡,將她獨自留在岸邊。
她怔怔地呆立著,並沒有追上去,只感覺臉上一陣濕熱。
是水吧……是池水,不是她的淚。
突然,迷濛的水眸裡又映入了他的身影,他拿著幾件衣物慢慢走來,在她身前三步左右的距離停下。
「夜深了,天也涼了,你換了衣服就走那裡離開。」他低聲說著,手往旁邊一指。
她緩緩地笑了,因為他的語調雖然冰冷,但言詞間卻隱約洩漏了他的關懷。
眼光瞥向他指的地方,那裡立著木樁,似乎是一路延伸到對岸;只是夜色昏暗,她一開始竟沒有發覺。
他之所以告訴她如何離開,是怕她再次入水會著涼吧?明明關心著她,為什麼又要躲避他?
「你真的要我走嗎?」
他沉默。
初見她,知道她沒有離開,他是喜悅的,但隨即湧上的是更多的恐懼。
比起孤獨冷寂,恐懼著失去幸福更令他感到痛苦……越是靠近幸福,越是感到害怕,惶惶地臆度著失去的那一刻,於是便失去了擁抱她的勇氣。
更何況,在他傷害了她之後,他如何敢要求她留下?
當她幽怨的問著他為何離開時,他怎能無愧的索求她的付出?
「你是不是以為我會一直追著你?」她轉頭,目光望向渺遠的竹林深處,「是呀,我是會一直追著你,追索一個答案,直到我累了。」
歎息聲在暗夜中低回,悠悠蕩蕩。
「知道嗎?我也是會累的……等我累了,我會自己離開。」
舉步,她踏向立在水中的木樁。
「別走!」
她停下腳步,緩緩地轉身,看見了他伸出來的手,但那手卻沒拉住她,像是在猶豫什麼。
無言地凝望著他,她在等他開口,給她一個答案,給她一個理由。
他的手始終停在半空遲疑著,但在片刻的沉默後,那低抑的嗓音終於響起。
「我以為,放棄擁有,我就不會失去……失去的痛,太過傷人……」他退後一步,嚥下滿心的苦澀,「是我的逃避傷害了你,我還能要求什麼?還能說什麼?」
「那就什麼都別說,只要抱住我。」
盈盈一笑,她張開雙臂,飛撲到他懷裡。
環住他的頸項,扳低他的頭,她踮起腳尖,昂首吻上他的唇。
今晚,她要化作火焰,徹底的焚盡他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