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從鬼門關回來,卻讓歲方真想起一些遺忘的事情。他想起了父母,正確的說是養父母的談話,知道自己並不是他們親生的兒子的事實。
這種事情對一般人而言是很大的衝擊,但是那時他發現自己很高興,因為他正煩惱著自己好像愛上了不該愛的女孩,那個他父親在外頭所生的女兒。
記得第一眼見到櫻的時候,他被櫻那孤獨的氣質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她並不是不與人親近,而是一個人的時候的神情讓人心疼,好像她只要歎氣,就足以把他的心給捏碎。
一開始他以為那是對妹妹的憐惜,可是,看到她哭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他愛上了那個愛逞強的女孩。
惶恐之餘,他逃也似的飛離台灣,想要當面向父親辭去暗中照顧妹妹的工作,卻意外的聽到自己的身世。他很震撼,卻是欣喜若狂的,因為,他終於可以大大方方的接近櫻,而不必背負著罪惡感。
可是,他太不小心了,或者該說,他因為難以言喻的興奮,以致不小心跌下階梯成了植物人。
其實他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總是有櫻的存在,直到有一日,他的夢竟然與櫻的相連,他不只夢見了櫻,還進入她的夢境中,而且主導了一切,霸氣的展現想要她的慾念。
是了,難怪櫻會那麼怨他!他把最重要的事遺忘了,卻口口聲聲說把她當妹妹看待,這樣的轉變,是任誰都無法接受的,所以,他的確該被怨恨。
可是現在他想起了被自己遺忘的感情,自然不可能再裝作沒那回事,他要勇敢的向櫻坦白,並且請求她的原諒。
可是突然傳來的聲音卻活生生的把他打入地獄,他幾乎忘了自己還有婚約,那個叫喚他的女人等了他一年,他如何棄她於不顧呢?
「真,你感覺怎樣?」
「還好。」
「醫生說你命大,要不然……」田中理奈掉著淚,聲音哽咽,「我聽到你出車禍的時候,心差點就停止跳動了,我好擔心你知道嗎?」
「嗯。」歲方真淡然回應。
同樣是女人的眼淚,可是,他發現無法對田中理奈有任何的感覺,她明明哭著,他卻無法在她的眼神中看到「悲傷」兩個字,但是他竟得和這個女人共度一生,那樣的日子過得下去嗎?他很懷疑。「理奈,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因為他的心中沒有她,可是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所以只好道歉,「沒什麼,我很累,想要休息了。」
「那我在一旁陪著你。」
「不用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我想靜靜的一個人。」
他的眼神相當堅持,田中理奈也不想長時間待在病房裡,便點頭順了他的心意,「那我明天再來看你。」
「嗯。」他閉上眼,藉此迴避她的目光。
***
田中理奈走後,歲方真緩緩坐起身。
過去的一年,他在床上躺夠了,不想再浪費更多的時間躺在病床上,而且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見櫻,有些話一定要當面告訴她。
可是,他的腿卻不聽使喚,在他想要移動的時候,一雙腿像是沒有了知覺似的。
「不會的!」他不可能會那麼倒霉,能夠大難不死,代表他福氣挺大的才是,不該成了廢人。
可是,歲方真努力的結果卻叫他跌下床,一陣跌撞摔破了點滴瓶,也扯落了他手臂上的針。
痛楚從他的四肢百骸傳來。
在他掙扎著想要起身的時候,一個護士打開門,並且衝過來。
「歲方先生,你想要什麼可以按鈐叫我們過來,你這樣要是再受傷,我們無法向歲方夫人交代呀!」護士一臉恐懼的扶起他,擔心會因此受到責罵。
「我只是想要出去透透氣。」
「你暫時還不能移動,你忘記自己出車禍了嗎?」
「我以為我並無大礙。」他發現腳沒力氣,像癱瘓了似的,恐慌佔據他的思緒,他粗魯的抓住護士,追問道:「我的腳是不是廢了?你們有什麼秘密沒有告訴我?」
護士搖搖頭,「你怎麼會那麼想呢?你的傷應該只是外傷,醫生也是這樣說的,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如果我只是外傷,為什麼我的腿會一點力氣都沒有?你告訴我實話,不要瞞著我。」歲方真依舊不信任護士的說詞,對於自己的身體,他比誰都清楚,他的腳的確使不上力。
「歲方先生,我真的沒有騙你,你要不相信,我請遠籐醫生過來。」
「你叫他來,我自己問他。」
「怎麼了?」才說著,遠籐醫生的聲音就打門口傳來,他身後跟著兩個護士,一個把置滿藥物的推車推向前,一個拿著針個準備注射。
歲方真揮掉護士手中的針筒,激動的說:「我不要打針,我只要知道實情!遠籐醫生,你告訴我實話,我的腿到底怎麼了?」
「少爺,你先不要激動,讓我好好的替你檢查一下。」
「你已經檢查過了不是嗎?為什麼無法告訴我答案?是不是我母親要你隱瞞我?你老實說,我不會怪你的。」
遠籐無辜地說:「你真的誤會了,我確實是替你檢查過了,並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倒是你覺得自己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看得出來遠籐醫生沒有說謊,可是他的感覺也是實實在在的,「我不能夠站起來。」
「不能夠站起來?」遠籐醫生頓時愣住,之後一臉緊張萬分的神情吩咐護士通知檢驗室準備做斷層掃瞄,他安撫歲方真,「請先冷靜,我們再做一次精密的檢查,看看哪裡出了問題。」
也就是說,他的腿有可能真的廢了。一想及此,歲方真的一顆心倏地落到谷底。
「為什麼會是我?」他不懂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捉弄他,先讓他變成了植物人,好不容易醒來了,現在卻又讓他廢了雙腿,難道他認為他愛上櫻是錯誤的,所以才要這樣懲罰他?
「不!」他瘋了似地捶打雙腿,想藉此看能否喚醒一點點知覺。
遠籐醫生見狀,忙要護士把鎮定針遞給他,然後飛快的替歲方真打了一針。
待任務完成,他也掛了彩,可是他瞭解歲方真的心情,所以並未說什麼,只轉頭吩咐護士,「請歲方夫人過來一趟。」
***
「遠籐醫生,你說阿真不能走是什麼意思?你不是說他只有外傷,只要那些傷好了就沒問題了嗎?為什麼現在又說他不能走?我不能接受!」歲方玲子聽完醫生的解釋之後,難以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呈現出歇斯底里的狀態。
「夫人,請你務必要冷靜,現在你是唯一可以說服少爺接受檢查的人,你一定得保持冷靜,才能夠陪少爺渡過這個難關。」
一語驚醒夢中人,歲方玲子頓時停止吵鬧,卻一臉茫然的望著他,「我能怎麼辦?我就這麼個兒子,你無論如何都要幫我,我求求你……」
「這是我的職責,但是需要你的合作。現在不管我怎麼勸,少爺就是不願意接受檢查,這樣是無法改善狀況的,只有檢查後才能夠對症下藥。」
「要我勸他?」
「你是他的母親,想必他會聽你的勸。」
「我知道了。」
聽了遠籐醫生的話,歲方玲子前往病房,卻在門口聽到歲方真大喊,「我要出院,現在就要!我不做檢查!」
她聽了心痛不已,走進病房,哭著說:「你不檢查,要我這個老母親怎麼辦?難道你真的忍心讓我傷心難過嗎?」
「媽……」他並無意傷了母親的心,但是,現在的他只想獨處,不要有人吵,「不必檢查了,我的身體自己最清楚,這兩條腿廢了。」
「沒有檢查怎麼可以那麼確定,也許只是暫時麻痺,一定會好的,你要這樣想,絕不可以放棄。」身為人子,就算他百般不願意,也不能違抗母親。
「我知道了,告訴遠籐醫生,想檢查什麼就檢查吧。」
反正他都已經死過一回,這次的結果再怎麼壞,也不會像變成活死人那麼糟。
***
常筱櫻回台灣後,每天都會有人把關於歲方真的消息送到她下榻的飯店,讓服務生交給她。
當然她知道自己可以要服務生把那些資料丟棄,或者她順手就可以丟進垃圾桶裡,可是她做不到,放不下的感情就是放不下,不管她再怎麼自欺欺人,還是會關心那個遠在日本,她不該喜歡的男人。
今日一早,她又從服務生手中接過他的最新消息,然而才看了一眼,她幾乎昏過去。
看到歲方真雙腿癱瘓,她已經無法再繼續假裝下去,一顆心更是已飄洋過海,飛到他身旁。
「我到底該怎麼做?」她想回日本,但是另一個自我卻又要她不該再去趟那淌渾水。
離開日本就是為了讓自己徹底的死心,她也告訴自己,不死心是不成的,就算她一再否認與歲方家的關係,但是,所有人都認定她是歲方保智的女兒,歲方真是她哥哥是不容她辯駁的事實。
而她心底有另一個聲音就算不想承認他是兄長,衝著他那麼疼她,去看看他,替他打打氣,總是應該的吧?
回想她在日本的日子,歲方真是如何對待她,怎麼處處為她著想,她就覺得自己真的很殘酷,除非人的心是冷的,否則怎麼可能像她那麼無情,竟然對他的好視而不見。
常筱櫻又想,既然愛上了一個人,為什麼不能更多愛他一些?想來是她太過自私,才會只想要回報而從來不曾有過付出。
所以,現在該是她付出的時候了,就算得不到回報又怎樣?她想,他得到幸福,她一定不會感覺痛苦才對。
下定了決心,常筱櫻拿起話筒說:「這裡是三○五號房,麻煩請那個每天送資料過來的人上來一趟,我有事情要和他談。」
她知道,歲方家派來人的人天天都在,只等著她開口。
***
醫生檢查又檢查,依舊找不到歲方真雙腿癱瘓的原因,而情況亦無進展,眼見他日益頹喪,歲方玲子私下找田中理奈談話。
田中理奈一臉恐懼的瞪著大眼,「您說要我去照顧真?」
「怎麼?你似乎很不願意?」
她訕訕地解釋著,「不是我不願意啦,是我沒有專業的護理知識,而且您又不是不知道,真最近變得很不可理喻又愛生氣,動不動就罵人,還摔東西,我怕我真的不能夠勝任那個工作。」
「就是因為他的脾氣變得很壞,所以才要你照顧她。」
「請特別護士才對吧?」
歲方玲子生氣的說:「要是他肯讓護士照顧,就不必要你去了,再說你是他的未婚妻,你們將來要一起過一輩子,萬一阿真以後真的得這樣過下去,你不也該學著怎麼照顧他嗎?」
聽到這裡,田中理奈的臉垮了一大半,即使歲方真再怎麼迷人,歲方家少夫人的頭銜多麼吸引人,要一輩子照顧一個殘廢的人是很辛苦的,她還年輕,要埋葬自己的人生陪一個只能靠輪椅度日的人,光想就讓她喘不過氣了。
「我想,還是不妥當,我還沒有嫁進歲方家,這麼搬進去住不太好。」
「你難道一點都不愛阿真?」
「我當然愛他。」田中理奈理直氣壯的反駁。
「那你推三阻四的,算什麼愛?」歲方玲子氣憤的大罵,「我看你愛阿真是假的,想當歲方家女主人才是真的!」
「伯母,您這麼說就不對了,我當然愛真,就因為我愛他,所以不想讓他感受到任何壓力,他一定也不想在我面前矮一截,我這可是為他著想,您站在我的立場想一想就會想通的。」
「藉口!我看你根本是想推卸責任。」
「您要那麼想我也沒有辦法,但是我真的很愛真,因為愛他,所以不想讓沉重的氣氛破壞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我想還是替他請特別護士吧。」
常筱櫻原本站在大門外,聽了她們的談話,忍不住走進來想要給田中理奈兩巴掌,但是她又忍住,覺得自己沒必要降低格調和這種女人計較。
「櫻,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歲方玲子見她如獲救星,衝上前抓住她央求著,「你去勸阿真,他現在連飯都不肯吃,我怕他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我真的已經束手無策了呀!」
她看得出來,連歲方玲子都瘦了一圈,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一個母親的心讓人同情,她忍不住安慰道:「請不要那麼激動,我會勸他的。」
田中理奈在一旁優閒地說:「是啦,你是該去勸勸你哥哥,他那麼疼你,你的話他大概聽得進去。」
「你可以回去了。」歲方玲子氣憤的下逐客令,並且說:「我看你和阿真的婚事也不必再談,就當沒有那回事好了。」
「這件事還是讓真自己決定比較好。」常筱櫻打斷兩個女人的談話,「現在我可以進去看他了嗎?」
「當然。」歲方玲子掛著淚點頭。
田中理奈卻看好戲的道:「你最好小心點,不要被砸到。」
「即使砸到,我也不會叫痛的。」常筱櫻冷冷地注視田中理奈一眼,便推門走入屋內。
***
常筱櫻才推開房門一個東西立刻向她砸過來,因為太暗了,所以根本來不及閃躲,讓那東西直接敲上她的頭。她咬住下唇,以防止痛叫出聲。
「出去,我說過不許任何人進來。」
「是嗎?我可從沒聽你那樣說過。」她扶著額頭,發現腫起了一大塊,而且隱隱抽痛著。
她的聲音換來一陣死寂,如果不是他們知道彼此的存在,會讓人以為這是個無聲的世界。
過了許久,常筱櫻打破沉寂,幽幽地說:「你不想講話也沒有關係,但可不可以開燈?你剛剛砸到我的頭,我好像流血了。」
「流血?」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還是可以感覺到他語氣中的震驚與惶恐。
「如果你認為我死不了,那不開燈也沒有關係。」
「過來!」歲方真啞聲命令著。
這算不算是好的轉變,那些人沒一個能夠接近他,他卻主動要她過去,她該偷笑不是嗎?
緩緩地移動步伐,常筱櫻以俏皮的語調說:「我以為你會說,死了活該,反正是個沒良心的傢伙。」
接觸到他的手,她就被一把拉過去,整個人跌入他的懷抱。
她被他的舉動嚇得發出驚叫。
「我弄痛你了嗎?」
原來他以為自己碰到了她受傷的地方,事實雖不是那樣,可是常筱櫻決定讓他緊張一下,「當然痛,要不你讓我砸一下,看看痛不痛。」
「好。」歲方真爽快的答應。
「開什麼玩笑,我才沒那麼壞心,倒是你,到底要不要開燈?」
片刻後,燈打開了,卻是昏暗的壁燈。
「這麼吝嗇,歲方家快要倒了嗎?」
他沒回答,反而問:「你為什麼又回來?」
「不歡迎我?」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霸道的說。
「你想讓我流血至死?」她可不是那麼輕易就會妥協的,「有沒有貼布什麼的?我不想這樣和你抬槓。」
他指著桌角的抽屜說:「那裡面有急救箱。」
常筱櫻轉身拉開抽屜,找到了急救箱。
他忽然說:「拿過來我幫你。」
她不動,只是看著他,許久才問:「你要一直那樣對我下命令嗎?如果是以前,你會衝上來替我抹藥,根本不會這樣對待我。」
但,現在已經不是以前,以前的他是個健康的人,可以自由行動,現在的他必須靠輪椅才能夠移動,讓他們的距離拉遠了。
歲方真冷冷的說:「真抱歉,我現在的確保護不了你,我已經是個廢人,想要衝上去也心有餘力不足,你還是自己來好了。」
「那麼我就讓血流乾。」她堅持不動,讓血緩緩滑下額頭。
他能夠這麼狠心的對待她嗎?當然做不到!
「該死的!」最終他還是移動輪椅上前。
但這並不是戰爭,所以常筱櫻不覺自己勝利了,只欣慰的想,至少她在他心中還是很重要的,為此她更要努力不懈才成。
***
歲方真根本不想讓常筱櫻照顧他,但似乎就是拗不過她的牛脾氣,甚至總被她牽著鼻子走。
「我說過我不要出去。」
他的脾氣愈來愈不好,常常動不動就會大吼大叫,不良於行讓他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不過每個人都很體諒他,不會與他一般計較,但是常筱櫻卻老是喜歡他唱反調,在他大吼大叫的時候,她也不干示弱的回嘴。
「男人不曬太陽會變成白斬雞的。」
「白斬雞?」
「就是白得沒有血色。」
歲方真知道,那並不是她真正的用意,她是想讓他輕鬆,想用嘲諷的言語讓他有些反應,其實是用心良苦的。
「你不必為我浪費時間了。」
「誰要為你浪費時間,我是自己閒著沒事可做。」她自嘲地說。「你就別認為是我陪你,當作你陪我如何?」
「我沒忘記你以前對我視若無睹而且避如瘟疫,現在的改變不覺得太唐突而且奇怪嗎?」歲方真一針見血的說她過去的無情與冷漠。
是太明顯了,但是又如何呢?她只是想要他站起來,就算要她裝模作樣都無所謂。
所以,常筱櫻決定當只打不死的蟑螂,不管他怎麼激她都沒有用。
「這種天氣待在屋裡頭太浪費了,現在快要入冬,賞楓正是時候。」
「賞楓?你是想讓我出醜嗎?」他不悅的問。
「你夠了沒有?誰有那種閒情逸致注意你現在的樣子?你不要以為腳不能動就是世界末日了,天還沒有塌下來呢,你可不可以像個男人點?」
「不喜歡大可以不要管我。」歲方真不領情的道。
「不用激我了,我不會被你趕走的。」
他看得出來,她堅定的決心在眼神中表露無遺,可是他已經沒有未來,怎麼忍心讓她也跟著陪葬呢?
歲方真瞅著她問:「怎樣才可以讓你不要那麼費心的管我的事情?」
怎樣才不會管他?這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知道自己得給他一個答案,至少讓他死心,別叫她不要管他。
想了許久,常筱櫻才找了個藉口,「除非你娶老婆,那時候我就不管你。」
會這麼說也是有理由的,因為一旦他結婚,她的確不適合再管他的事情,但卻沒料到他竟然會順口答應,「好。」
「你說什麼?」
「我說我就結婚,也請你以後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
別開玩笑了!她想要這樣高喊,但是他的眼神卻相當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