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婆說的是 第二章
    揚州 嚴府──

    一卷畫軸被人緩緩拉開,畫布上所繪的清秀佳人便一點、一點地露出她烏瀑般的黑髮、熠熠有神的明眸、小巧的鼻與雙唇,最後是稍嫌單薄的身子──

    「靖兒,這是……」拿著畫像的中年婦人抬起頭來,不解地望著坐在一旁,神情莫測高深的兒子。

    「這是梁家千金。」嚴靖雲揚起一抹淺淺的笑容,對自己的母親解釋。「我已與梁府當家協議,娶她進門,她便會帶著『姚黃』嫁過來。」

    「他要你娶這位小姐,才肯把姚黃給你?」嚴母愣了愣,隨即蹙起精心描繪的眉黛。「那你要寶卉怎麼辦?難道沒有其他辦法了?」

    盛寶卉算是他的青梅竹馬,向來以他的未婚妻自居,彼此的雙親也都默認了兩人的婚事,就等自己開口,盛家千金隨時都能嫁過來。

    但是他對她只有兄妹之間的感情,之所以不否認她的自作多情,也只是因為沒有找到其他適當的人選,才會任由她繼續誤會下去。

    他加大臉上的笑容,緩顏說服自己的娘親大人。「娘,梁玉慈身為洛陽梁家女眷,栽培牡丹當然也相當有一手。況且,我們雲羅織坊和梁家交好,將來開發研究新染料時,也許能夠派得上用場……」

    嚴母打結的眉頭並沒有因為這番說詞而解開,她轉向嚴家老爺。「孩子的爹,你怎麼看?」

    「我、我的意見嘛……」嚴家老爺支吾著,他一邊觀察著老婆大人的臉色,一邊小心翼翼地道:「梁家和王室的關係向來極佳,要是毀約惹得他們不快,後果我們可擔不起啊!」

    他是入贅的女婿,一直都很懼怕強勢霸道的妻子,也總是以她的決定為意見,不過這一次牽涉到嚴府的利益與未來,他也只得幫助兒子盡量說服她。

    嚴母高高地挑起一道眉毛,露出不悅的表情,嚴家老爺害怕地縮了縮身子,但仍是硬著頭皮努力開口。

    「那個……孩子的娘,靖兒既然已經答應了,想必也有他自己的打算,我們還是別──」他的話尚未說完,便被嚴母聲色俱厲地打斷。

    「你給我閉嘴!」她橫了一眼過去,便讓嚴家老爺乖乖合上嘴巴。「靖兒,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你讓寶卉空等了這麼些個年頭,居然還要迎娶別的女人!姑娘家的青春年華可是很寶貴的啊,你教我們怎麼賠人家?!」她苦口婆心地勸著,說什麼也不讓這平空冒出來的女人,佔去了她早定好人選的媳婦位子。

    「娘,您知道姚黃價值連城,也許傾家蕩產連單一朵花都討不到麼?」嚴靖雲臉上的溫文笑容不變,語氣卻是不容拒絕的。「現在梁家願意分一株活生生的無價之寶給我,以解咱們家的燃眉之急,還有專人能負責栽養,只要我娶了他的妹子。這麼划算的生意,如果是您,您也會答應的!

    再說,若您真的不喜歡這個媳婦兒,到時候找個光明正大的理由,把她送回梁家,相信梁兄也不會有話說。」

    他笑得人畜無害,眼底卻閃著精明的譎光。嚴母略略鬆開緊皺的眉頭,似乎有些被打動──

    她猶豫地開口。「聽你這麼一說,這項交易我們倒是穩賺不賠了……」

    「等一下!」門口突然閃進一道嫩綠色的身影,嚴家小妹硬生生截去嚴母的話語,大剌剌地闖入大廳。「大哥,你可見過那位梁家小姐,和她說上過話?」

    「沒有,我從未見過她。」嚴靖雲挑起了劍眉,感興趣地問道:「怎麼,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不是我,是寶卉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嚴靖月跑出大廳,拉著一個雍容美麗的二八佳人走進來,將她推向自家大哥。「寶卉,你快把剛才那件事說給大家聽呀!」

    「盛姑娘?」嚴靖雲淡淡瞧了嬌羞不自在的女孩一眼,雖是笑著催促她,稱呼卻相當生疏。

    「這、這個……我也是聽人家說來的……」盛寶卉抬頭看了看心上人,又滿臉通紅、飛快地垂下眼,困難地道:「聽說……聽說梁家小姐之所以年屆十八還待字閨中,是因為她有隱疾的關係……」

    「什麼?她有隱疾?!」不等當事者做出任何反應,嚴母便激動地站起身,大聲嚷嚷起來。「你瞧瞧、你瞧瞧,我就道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好事,原來是因為這樣,才會如此爽快地把姚黃免費分給咱們!」

    嚴靖雲臉色未變,平然冷靜地安撫她。「娘,您先別急,聽盛姑娘把話給說完吧!」說著,他轉向寶卉,態度依舊疏淡。「你說她有隱疾,可有聽清楚是什麼樣的病?」

    他帶著笑容的俊臉上看不出情緒,教寶卉有些心慌。照理說,一般人聽聞自己即將娶進門的妻子有不可告人的隱疾之後,應該都會有像嚴母那樣的反應,憤而退婚才對呀!他怎麼還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聽說梁小姐她……」她嚥了嚥唾沫,注意著嚴靖雲的臉色,支吾地道:「她是個聾子……」

    「大哥,這些事情梁府當家可沒告訴你吧?他分明就是想要欺騙大哥你!」嚴靖月適時地插進話來,企圖把事情鬧大。

    「梁兄確實沒說過梁家小姐有任何不妥之處。」嚴靖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並不把這個珍貴的消息放在心上。「但話說回來,傳言一向過於誇大,以前不是也有人訛傳過我不能人道,或者喜愛男寵嗎?」

    事實上,他是真的不介意梁家千金究竟缺了手指或者斷了腿。答應迎娶她,只是為了得到重要的「姚黃」和梁家的信任,並不是因為特別喜愛她。

    他甚至不想碰她,更不打算搭理她,如此一來,說不定要不了多久,她便會受不住被冷落遺棄的感覺,主動協議「和離」,解除婚約回到娘家去。

    既然從來沒想過要與她長相廝守,那麼這女人生得美或醜、脾氣驕縱與否,也就一概不在他關心的範圍內──

    嚴靖月聽了,嬌俏的小臉上更是寫滿不服氣。「那是因為大哥你放著寶卉這個如花似玉的未婚妻不理,遲遲不娶她進門的緣故──」

    「靖月,別說了……」寶卉羞紅著雙頰阻止自己的手帕交繼續說下去,一臉愧疚地轉向嚴靖雲道:「嚴大哥,很抱歉跟你說了些沒有根據的話,寶卉只是不希望你吃了梁家的虧。」

    「多謝盛姑娘好意。」面對美人兒這樣款款盛情,他卻依舊答得疏遠。「不過君子一諾千金,無論發生任何意外,我都不打算反悔。」

    他說得萬般斬釘截鐵,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在旁人眼中看來,簡直是對梁家千金有著異樣的執著。

    寶卉難堪地緊咬著下唇,低著頭說道:「靖月,我想起還有事要辦,先走一步了……」語落,她便頭也不回地奔出門外。

    「寶卉、寶卉!」嚴靖月想要拉住她,卻慢了一步。她氣急敗壞地吼著大哥。「大哥,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啊?!你寧願娶那個殘廢的女人,也不願意要寶卉嗎?寶卉哪一點比不上她了?」

    「是啊,靖兒……」嚴母也無法理解自己兒子的心思,抿緊了雙唇道:「都說了她是個聾子,你還要娶她進門麼?我可不想要個病媳婦兒!」

    「我自有我的考量。」嚴靖雲輕輕地說了一句,便逕自終止這個話題。

    「大哥……」嚴靖月還想說些什麼,卻在接收到兄長毫無溫度的冷冷一瞥後,不得不吞下未竟的話語。

    他無視於娘親與小妹焦急的眼神,自顧自地喝了幾口茶水潤潤喉,彷彿並不打算浪費時間,為方纔那句話多做說明似的。

    就兩個女人身後的家世背景來看,迎娶身為東都首富千金的梁玉慈,自然比官家小姐的盛寶卉,要來得有利許多──不過,這些話他當然不會在心已經偏了一邊的娘親大人,和不諳經商之道的小妹面前提起。

    半晌,他終於放下精緻的茶杯,瞅著三位心神不定的家人,以不容置疑的霸道語氣開口──

    「姚黃要等到中秋方可移種,婚期就定在八月十三那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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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新房裡被喜氣洋洋的大紅色所覆蓋,窗上貼滿了-字,所有傢俱及擺設也都是成雙成對的,唯有坐在新床上的身影是孤伶伶地。

    梁玉慈頭上頂著沉甸甸的鳳冠,忍著頸子的酸疼,耐心等待夫婿來揭開自己的紅蓋頭──

    只是等了又等,她撐得腰肢都痛起來,那位只有過一面之緣的夫君還是連個影子也不見。

    眼看夜越來越深了,梁玉慈幽幽歎了一口氣,忍不住偷偷掀開紅蓋頭的一角,確定新房內沒有人,這才彎了挺得直直的背脊,抬手捶捶發僵酸痛的後腰。

    二哥娶二嫂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好不容易擺脫了那些狐群狗黨的酒肉朋友,還要應付存心鬧場的兄弟呢!一想到那天晚上,被灌到爛醉的二哥簡直是讓人給扔回新房,她就不由得漾起微笑。

    「夫君……興許也是被賓客們絆住了吧……」新房內實在太冷清安靜了,她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但聲音響在空蕩蕩的室內,卻更顯孤寂。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親戚好友們再怎麼熱情,總不會連新房都不讓人回吧?她在心裡安慰自己,又直起腰桿,靜心等待。

    為了打發漫長的時間,她開始溫習嫂嫂在出嫁前匆匆交代的洞房過程──一會兒夫君進房後,會用秤揭了她的蓋頭,喝完了交杯酒,接著她必須服侍夫君褪下衣衫,也得脫了自己的……

    一思及嫂嫂悄聲對她描述的那些閨房私密,梁玉慈不由得燒紅了雙頰。

    是了,她都忘了,結成夫妻之後,還得要做一些光是用聽的就夠教人害臊心跳的親密事兒……

    越是要自己別去想像,嚴靖雲那俊美無儔的五官便越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絞緊了腿上的大紅絲裙,突然感到一陣心慌意亂。

    明明只見過一回面,連那男人的人品、性格如何,喜不喜歡自己的模樣都不曉得,就要跟他……跟他圓房了麼?她咬了咬下唇,對即將要發生的親暱情事充滿了不安。

    先前嫂嫂跟她提起的時候,雖然她也曾經想過這個問題,但是之後接踵而來的婚儀和習俗實在太繁瑣了,一忙起來,她就什麼都拋到腦後去了,直到現下,那股恐慌惶惑的感覺才一股腦兒地襲來。

    沒有人跟她說過,洞房花燭之夜就是要和陌生男子同床共枕,也沒有人告訴過她,這股想要拔腿逃走的恐懼該怎麼克服。她一個人被遺棄在靜得可怕的樓院,身旁連個可供安慰的丫鬟也沒有……

    忽然間,門外響起一陣細碎的聲音,梁玉慈嚇了好大一跳,整個人幾乎從床上彈了起來!

    那道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響,她豎起正常的左耳努力傾聽,終於辨識出那是兩個年輕女子在談話──

    「小姐,就是這兒了!」一個尖銳的女聲說道,聽她的用語及稱呼,應該是個丫鬟。

    「就是這兒?」丫鬟口中的「小姐」先是冷冷地開口,隨即壓低嗓子道:「她是個聾子沒錯吧?你確定她聽不見咱們說的話?」

    嗓音尖得刮耳的丫鬟笑了幾聲,輕蔑地道:「小姐,就算聽見了又怎麼樣呢?她想去跟少爺告狀,也要看少爺理不理啊!」

    「說的有理,大哥早就說過,要是我和娘不喜歡她,儘管隨便找理由把她休了無妨。」嚴家小姐聞言,不但沒有斥責丫鬟太無禮,反而跟著冷笑。「看來他今天是不會回到新房來了,你說,咱們要不要趁機作弄作弄她?」

    梁玉慈臉色驟然刷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她們以為她聾了,什麼聲響都聽不到,卻不曉得她還有一隻耳朵是好的,更把她們方纔的對話給聽得一清二楚!

    早在她嫁過來之前,她的夫君就有休掉自己的打算?!他就這麼討厭她,連跟她相敬如賓,維持有名無實的關係都不情願嗎?

    梁玉慈僵在床榻上,心裡一下又一下地刺痛著。既然壓根就不喜歡她,對她連施捨一點虛予委蛇的時間都不肯,那麼,又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迎娶她?

    「小姐,不必急著這一時啊!」丫鬟那尖刺的嗓音又響起。「咱們先回去好好地計畫計畫,設想周全了,再把她整得生不如死,這樣豈不是更痛快?」

    「嗯,也對!」嚴家小姐爽快地附和丫鬟的意見,但仍忍不住喃喃抱怨。「我真弄不懂大哥的心思,何必為了區區一株牡丹,就答應娶這個女人?!難道在大哥心中,寶卉連株牡丹都比不上麼?」

    梁玉慈用力咬緊下唇,吞下幾欲衝出口的憤怒。那個人是為了得到「姚黃」才會娶她……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把她當成是梁府派來的牡丹師傅,那不就得了?」丫鬟很快地接口,口吻十分尖酸刻薄。「更何況,這段日子咱們也不會無聊了,有個可以取笑戲弄的對象,不是挺好玩兒的嗎?」

    「對呀!還是你機靈……」嚴家小姐像是非常滿意丫鬟的提議,決定暫時放過她,兩人的聲音逐漸偏遠,直到再也聽不見。

    這、這……這簡直是欺人太甚!梁玉慈氣得全身發抖,難以平復心中那熊熊燃燒的怒火。

    嚴府的人究竟把她當成什麼了?若是因為她身上的殘疾,他們不喜歡她、對她冷嘲熱諷也就罷了,反正她從小到大,在外頭受的冷言冷語也沒有少過。可是他們居然在背後計謀如何欺侮她,還將她看作不滿意便可隨意退回給商家的東西?!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雖然不會武功,也學不來潑婦罵街的口才,但要她呆愣愣地隱忍委屈,打落牙齒和血吞,那可是萬萬辦不到!

    握緊了雙拳,她暗暗在心中做了決定──

    就算死皮賴臉地賴在這兒,她也絕對、絕對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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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未亮透,和衣歪倒在床榻上睡著的梁玉慈便醒了過來。她捶捶僵硬酸疼的身子,就著——的晨光環顧昏暗的新房,發現偌大的室內依舊只有自己,無奈地嚥下一聲歎息。

    看來,昨天小姑和丫鬟說的都是真的,她的夫婿根本不願與她圓房,甚至早在迎自己進門之前,就已經隨時做好將她休離的打算了……

    她穿好繡鞋站了起來,不等陪嫁的丫鬟服侍,便自己動手更衣梳洗。

    瞧這天色,時辰應該尚早,她從容地由銅罐裡倒了些清水盥洗後,挑了件鵝黃色的短襦,配上暗紅絲裙和橙色薄紗披肩,再將一頭及腰的烏髮盤成簡單的高髻,雙唇略為點上一些嫣紅,便大功告成。

    她將褪下的嫁衣整了整,正要收妥讓丫鬟拿去清洗,轉身的時候,卻忽地袖口掉出一個小小的東西。

    梁玉慈頓了下,彎腰撿起那個小巧精緻的熏香袋──

    這是嚴靖雲親手交給大哥,當作定情之物的……她嗅著香袋傳出的宜人檀香,心裡卻發起冷來。

    從大哥手中接到這個香袋的時候,她是多麼欣喜,現在想來,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

    雕花木門突然傳來幾記輕敲,她回過神來應聲,陪嫁的貼身丫鬟春屏便推開門走了進來。

    見是春屏,梁玉慈收起所有不愉快的心思,故意調侃地笑道:「怎麼這時候才來?是昨兒個認枕睡不習慣,還是嚴府太大,你迷了路?」

    「才不是呢!」一提起這個,春屏便沒好氣地癟嘴。「嚴府的總管好霸道!不由分說地,就硬要我掃完前院才肯放人,也不怕會擔誤到奉茶的時辰。」

    梁玉慈沒有說話,但心裡知道,一個總管不可能膽子大到擅自動用她的人,這恐怕也是出自嚴家主人們的旨意。

    「不礙事兒的,我自個兒也能梳洗打扮。」她安慰自己,也安撫仍是氣呼呼的春屏,要這貼心的丫鬟檢視她的妝容。「怎麼樣,我的衣裳會不會太花俏,上的妝會不會太素了?」

    「小姐真愛說笑,你怎麼穿都好看,怎麼會太花太素呢?」春屏終於笑開臉。

    「還叫我『小姐』啊?該改改口啦!」她刮刮丫鬟的鼻子戲道,雖有半分開玩笑的意味,但其中有多少心酸,就只有她自己明白。

    空等了一整夜,那個身為她丈夫的男人都沒有出現,儘管已經拜過天地高堂,可是沒有圓房,自己就不能算是嚴府名正言順的「少奶奶」……

    「也對,該叫你『少奶奶』了。」春屏俏皮地吐吐舌,連忙更正。

    她勉強地扯唇笑了笑,轉移話題似的吩咐道:「去把帶來的茶葉拿來,時候也不早,該到大廳去奉茶了。」

    春屏由一口大箱子中翻出一罐洛陽城最上等的茶葉,便領著主人往灶房的方向走去──

    梁玉慈利用灶房現有的食材,很快地做了一些搭配茶水的點心,放在花樣雅致的漆盤上,到大廳行向舅姑奉茶的大禮。

    只是她才出現在門口,原本熱鬧充滿話聲的大廳便陡然靜了下來,在場的三個嚴家人像是不歡迎她似的,紛紛拿批判的目光盯著她瞧。

    梁玉慈深吸了一口氣,裝作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些詭異的眼神,柔聲道:「爹、娘,玉慈給你們奉茶來了。」

    她依照禮法,恭恭敬敬地將茶水和點心端給嚴家老爺與嚴母,也一一奉給小姑和夫婿。

    當她走至嚴靖雲面前,親手端起茶杯遞給他,那位應當是她夫婿、她此後最親近的男人,竟然連看也不看她一眼,面無表情地接過杯子。

    梁玉慈蹙了蹙眉,心中那股不服輸的倔強性子被徹底挑起。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故作乖巧地退到一旁垂手斂目,等著公婆開口說話。

    他以為這樣對她視若無睹,把她打入冷宮,她就會不堪如此虐待,主動訴請和離,任他再去尋找下一個倒楣鬼麼?門兒都沒有!

    她堅強地直起背脊,只是,就算再努力要無視那些帶有惡意的視線,他們冷冷的目光依舊像千百根針般,狠狠扎刺在她身上。

    「嗯,這茶不錯。」彷彿像過了好幾個時辰那般久,嚴母總算淡聲說道。「不過就是被泡的人糟蹋了,這茶浸得太老,味兒都跑掉大半。」

    明明是上好的茶葉,也泡得恰到好處,她卻睜眼說瞎話,煞有介事地嫌棄。

    雖然不是什麼中肯的建議,但春屏怕主子聽不分明,仍是湊在梁玉慈的耳邊複述了一遍。

    「是,媳婦兒知道了。」她點點頭,溫順地應道。

    輪到嚴家老爺發表意見,眾人的視線挪到他身上,赫然發現他正一臉陶醉地品嚐著點心。

    「噢,真是人間美味……」嚴家老爺忍不住逸出讚歎,忽地察覺從旁邊橫來一記瞪視,他連忙正襟危坐,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媳婦兒,硬是在雞蛋裡挑出骨頭地道:「模樣生得不太好,生得這副福薄相,能為嚴家傳下子嗣麼?」

    嚴靖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爹,怕就怕她肚皮兒是大起來了,不過並非嚴家的種啊!」言下之意,就是在諷刺自家大哥根本不會碰她。

    春屏臉色霎時鐵青一片,可是她身為丫鬟,沒有立場發作,又不知該怎麼給小姐轉達,只能維維諾諾地支吾著。

    其實,剛才的對話她縱使聽不清楚,也能從他們的唇語讀出內容,只是大夥兒都誤會自己是個聾子,她也就將錯就錯,把一切惡毒的批評當作耳邊風,端著甜甜的笑臉望著公公和小姑。

    嚴靖雲噙著微笑,瞅著眼前這個明明遭到猛烈炮轟,卻兀自笑得粲然的新婚妻子,眸底的漠然揉入一絲輕蔑。

    看來自己當初對她敬而「遠」之的決定,果然是再正確不過的,瞧她這副遲鈍蠢笨的模樣,連別人的臉色也不懂觀察,他見了就覺得厭煩,更遑論對她激起丁點興趣!

    不過,說句良心話,梁玉衡總算沒有誆他太多事情。這小妮子的手藝確實是不錯,個性也還算溫和乖巧,原來除了栽植姚黃之外,她也能有其他用處。

    他極其刻薄地暗忖,冷眼覷著娘親和小妹聯手欺壓新婚妻子,一點都沒有出面緩頰的意思。

    瞪著忿忿不平、欲言又止的春屏,嚴母再度發難。「我從方才就看你不順眼,一個下人,在這裡摩蹭個什麼勁兒?還不給我下去!」

    她就是故意要遣走春屏這貼身丫鬟,刻意孤立梁玉慈,讓玉慈獨自承受所有人的攻擊──

    「夫人,少奶奶她──」春屏當然也知道嚴母的用意,護主心切的她不依地開口,還沒說完便被主子擋下。

    「好了,我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你去歇歇吧!」梁玉慈溫柔地笑道,不讓嚴母繼續把炮口轉向這忠心的丫鬟。

    如此一來,偌大的大廳便只剩下她一人孤軍奮戰。面對四人八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她忍不住無聲歎息。

    「昨兒個她蓋著紅蓋頭,我沒能好好地瞧清楚……」春屏走後,嚴母更是肆無忌憚地冷嘲熱諷。「現下仔細一看,她這皮相生得倒挺好,也不曉得會惹出什麼事端來。

    靖兒,你不管歸不管,可別連眼皮子底下出了什麼敗壞嚴家門風的事情,都不理不睬啊!」

    嚴母這刻薄至極的批評令梁玉慈渾身一震,她用力握緊漆盤,使的勁兒大得幾乎要將那名貴的茶盤捏出裂痕來。

    她知道他們不喜歡她,更早就有了其他嚴家少奶奶的人選,可是今日既然是她嫁了進來,於情於理,他們都不該這般毫不留情地處處挑揀她的不是,甚至污蔑抹黑,把她當個下人動輒辱罵吧!

    「娘,您放心,不會有這種事兒的。」嚴靖雲平靜地道,臉色絲毫未變,彷彿就算妻子不忠紅杏出牆,他也不會放在眼底。

    梁玉慈咬了咬牙,壓下抬頭不遜地瞪住他的衝動。

    婆婆和小姑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責,她都還能當作沒聽見,一點也不痛不癢。但最最讓她無法吞忍的是,這一切欺凌居然是她要托付終生的良人所默許的……

    她悄悄斜眼瞥了瞥身旁好整以遐,滿臉看好戲模樣的偉岸男人,心裡的惱火更加盛熾。

    自己看來雖然和氣好說話,但並不代表可以任人搓圓捏扁──

    就算必須用一輩子的時間,才能令他們對自己和顏悅色,真把她當成這個家的一份子,她也絕對跟他們耗上!

    打定主意,接下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輪流抨擊,她一律乖巧地低著頭,左耳進、右耳出,一句話也不往心裡頭擱。

    嚴靖雲本來已經拿起帳冊,一副與自己毫不相干似的檢視起織坊帳目來。但是聽著母親和小妹聯手施展毒舌功,那個被欺壓到底的小媳婦兒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不禁疑惑地抬起頭來,分了些心思去觀察她。

    暗暗地瞅了她好一會兒,他發現這小妮子雖然將頭垂得低低地,好似真的蠢笨至極,連人家罵她、把她批評得一無是處也不曉得。但他卻眼尖地察覺,當娘親或小妹說出什麼太過分的詞兒時,這小妮子竟會挑眉癟嘴,露出很無可奈何的生動表情。

    她不是聾了麼?!莫非傳言果真是信不得的?嚴靖雲不自覺地合起帳冊,扯唇揚起一抹充滿興味的微笑,好奇地打量她。

    自從迎娶她進門到現在,他才總算第一次好好地以正眼認真看著這個與自己緊緊牽繫的陌生女人。

    就身段而言,她確實是太瘦弱了些。但幫她畫人像的畫師功力不差,將那雙明亮有神的眉眼,描繪得很是傳神。

    若這門婚事不是梁玉衡硬塞給自己的,興許他會與這女人相敬如賓地偕老,但他生性反骨,越是強要他去做的事,他就越是要反其道而行!

    說來梁玉慈也是倒了八輩子楣才會與他湊在一塊兒,要是梁家大少爺替她在洛陽城近就嫁了,說不準人家還會殫於梁家財大勢大,將她捧在掌心伺候……

    唱獨角戲似的罵了近半個時辰,嚴母終於感到又渴又無趣了──

    浪費了好半天的唾沫,底下的小媳婦兒卻只是一徑兒地默默承受,既沒有冒出兩泡委屈的眼淚,也沒有露出哀怨可憐的無辜神情,害得她這惡婆婆當得一點都不痛快,簡直掃興!

    「也不知道她究竟聽不聽得見,怪沒趣兒的……」嚴母忍不住悄聲嘟囔,擺擺手要她下去。「罷了,你出去吧,改明兒再想法子治你!」

    被她扇出的手風驚醒,梁玉慈回過神來,順從地收回杯盤,朝眾人欠欠身,便走出門外。

    「娘,我也該到織坊去巡一巡了。」她走後須臾,嚴靖雲才起身,刻意避開與她同行的機會,跟她保持距離。

    只是他甫一踏出大廳,正走上長廊,身後便傳來一記耳熟的呼喚──

    「相公、相公,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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