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薯伯,年輕時是個熱血漢子,個性急躁衝動、好打抱不平。但年紀越大,或許是力氣大不如前,也或許是閱歷多了,脾氣便漸漸收斂起來,六十幾歲的他,已經鮮少被人見到他激動的樣子了。
但這天一大清早,一聲大叫後跟著一連串精采的國罵,讓他近年來建立起的和藹老阿伯形象徹底破功。
「啊這是什麼鬼東西,把我辛辛苦苦種的玫瑰花弄成這個樣子,你們就是故意要讓我殺生就對了啦,靠!你們以為林北會怕你們喔?哼!你們也不打聽打聽,我蕃薯伯是哪一號人物,東部山海幫,西部縱貫線老大見了我,都還要乖乖磕頭叫爺爺,要是我今天擺不平你們,林北名字就給你倒過來寫……」蕃薯伯氣急敗壞的大罵著,但眼前卻見不到半個人。
原來,他咒罵的對象是眼前的玫瑰,為了讓玫瑰能長得更好,前陣子他便聽從杜君影的建議進行剪枝,沒想到今天他照例巡視玫瑰園時,竟發現剪枝的地方出現大大小小不等的隆起物,表面粗糙不規則,外表是淡褐色的,撥開後內部組織則接近白色。
這些隆起物他之前就有發現,但一直以為只是泥土而已,所以一直沒有注意,沒想到今天一看,它們不但變大,有幾株玫瑰的葉子甚至都枯黃了,他才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顧不得現在這個時間,大部分的人都還在睡夢中不願醒來,蕃薯伯立刻騎上他的鐵馬往杜君影的住處殺去。
砰砰砰——
大概是什麼東西沒放好,掉下來了吧。杜君影翻個身繼續睡。
砰砰砰砰—「杜君影,你這個臭小子還不快給我起來,杜君影—」
東西掉下去歸掉下去,應該不可能會叫他的名字吧!
杜君影猛然翻個身,砰—這次是他從沙發上掉下去的聲音。
呆愣了一會兒,他才明白剛才傳來的聲音不是有東西掉下去,而是有人在外面敲門。
他煩躁的耙了耙頭髮,昨夜因為柯待雪的誤會,再加上把床讓給羅起萍,自己窩在客廳的沙發上,所以一直都睡不好,直到凌晨才好不容易睡著,現在竟然又被吵醒!
「到底是誰?」他用力打開門,面色不善的瞪著來者。
「林北啦誰!」蕃薯伯也回瞪他。
「是蕃薯伯啊,那麼早有事嗎?」杜君影稍稍收斂怒氣。
「沒事我會來找你喔?都是你告訴我什麼玫瑰花很好種,只要按照你說的下去做,保證可以種得很好,賣很多錢。現在好啦!你害我快要血本無歸了,你說,你要怎麼賠我?」蕃薯伯怒氣沖沖的質問他。
「怎麼回事?蕃薯伯,你先說清楚。」杜君影對蕃薯伯的怒氣有些莫名其妙。
「前一陣子我按照你說的方法剪枝,沒想到竟然讓我的玫瑰花枯死了,你說這該怎麼辦?」
「怎麼會這樣?你等我一下,我跟你過去看看。」
一到蕃薯伯的玫瑰園,稍微看了一下,杜君影便知道大事不妙了。
那些表面粗糙的隆起物是植物的癌腫病,相對於人類的癌症而言,癌腫病並不容易處理痊癒,甚至還會傳染,弄不好的話整片農作物都會死亡。
杜君影臉色凝重起來,因為沒有在一發病時就及時處理,所以現在的情況變得有些棘手。
在旁的蕃薯伯見他表情沉重,連忙著急的問:「喂,這到底是怎麼樣?還有沒有救?」
「我先採點樣本回去化驗,這幾天你還是先照常噴藥,我會盡快找出解決辦法的。」
自從那天乘機和柯待雪表示自己對她的好感後,吳有志天天都會藉著接送小琳的時間和她見面聊天。
柯待雪知道如果自己對人家沒有感覺,還是趁早保持距離,斷絕他的念頭比較好,但小琳是她的學生,她沒有辦法置之不理,如果吳有志抬出小琳來的話,她實在想不出辦法來拒絕。
就像今天是小琳的生日,吳有志特地為她辦了一個生日派對,邀請她學校的同學及鄰居來家裡吃蛋糕慶生,當然也邀了柯待雪。
如果今天只是他單純的邀約,她大可以斷然拒絕,但是當小琳用著渴望的眼神看著她時,她怎麼也狠不下這個心。
「老師、老師,去啦,今天會有好吃的蛋糕,還會有魔術師表演喔!」小琳搖著她的手懇求。
「老師先祝你生日快樂,但是今天晚上老師有事……明天再送你一份生日禮物好不好?」
「不好不好,老師今天去啦!拜託嘛,我真的很想老師參加我的生日party,明天就不是我生日了,好不好、好不好啦?」小琳用軟軟的童音不住說道。
「柯老師如果今天晚上真的沒有很重要的事,可不可以請你挪一下時間,小琳一直很期待今天的生日派對,她很喜歡老師,從好幾天以前就一直說要老師一起參加,我知道這樣要求有此一過分,但是如果可以的話,請不要讓小琳失望好嗎?自從她母親去世以後,很難得看見她會這麼喜歡一個人。」
「這……好吧。」其實她今天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不過是有幾份作業要改而已,之所以拒絕只是想拉開和吳有志的距離,但小琳這麼希望她去,她實在無法令她期待落空,讓應該是快樂的生日有了不完滿。
「太好了,我晚上再派人出去接你。」
柯待雪還來不及說她會自己過去,就見他們父女倆已經開心地離開了。
晚上的生日派對再一次證實了吳有志的財力。
整個別墅用氣球和鮮花佈置起來,除了特地從五星級飯店請來廚師做外燴、樂隊現場演奏外,甚至還有魔術師和小丑帶來精采的節目。
吳有志除了請來左鄰右舍的朋友外,小琳班上的同學也全都來了,大人們喝著香檳雞尾酒,小朋友就喝汽水可樂,大人們有色拉、蛋糕可以吃,小朋友有披薩和炸雞,他細心的規畫讓每個賓客都能滿足。
小琳穿著可愛的蓬蓬裙小禮服,頭上紮了一個蝴蝶結,看起來就像個被捧在手心呵護的小公主。她一見到柯待雪進門,便顧不得旁邊的朋友同學,飛快的跑過去。
「老師老師,你來啦!」她一把握住柯待雪的手。
「小琳今天好漂亮,像個小公主一樣,生日快樂。」
吳有志見到了也走過來。「真高興見到你,謝謝。」看到女兒高興的樣子,讓他由衷的感謝。
柯待雪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但小琳在他們之間,清楚的看見爸爸的眼神,想起前幾天爸爸曾經問過她想不想要一個媽媽,還說如果柯老師給她當新媽媽好不好。這當然好啊,柯老師漂亮又溫柔,如果她是她的新媽媽的話,別的小朋友一定都會很羨慕她的!
當當——當當——
時間到了,廚師把預先準備好的三層大蛋糕推到會場中間,並將一把裝飾著緞帶的蛋糕刀交給吳有志。
「小壽星,蛋糕來囉。」吳有志牽著小琳的手走到蛋糕前。
霎時,所有的燈光都暗下來,只剩下蛋糕上面的燭光,所有的人都圍過來,樂隊剛開始奏起生日快樂歌,吳有志先帶頭唱,然後大家便開始合唱起來。
唱完,周圍的小朋友開始鼓噪起來。「許願、吹蠟燭……」
小琳雙手在胸前合十,閉上眼睛。「第一個願望,我希望爸爸能身體健康,永遠和小琳在一起。第二個願望,我希望有一個新媽媽,第三個願望……我希望柯老師就是我的新媽媽。」
聽到小琳的願望,柯待雪突然呆住了,她沒有想到小琳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偷偷望了身旁的吳有志一眼,他非但沒有阻止小琳,反而笑起來。
「爸爸會努力,給你一個新媽媽的。」
柯待雪還來不及澄清,周圍的人便嚷著要切蛋糕。
吳有志彎下腰去,將刀子交給小琳,並握住她的手,準備和她一起切蛋糕。
「老師來,和我們一起切蛋糕。」
全場的眼光頓時集中在她身上,她也只好在小琳的另一邊彎下腰伸出手,然後感覺到她手中握著一隻柔嫩的小手,而她的手被另一隻厚實略帶粗繭的手包圍。
她抬起頭,正好對上吳有志的眼光,他朝著她輕輕一笑,然後手掌一使力,將蛋糕切開。
玩鬧了一整個晚上後,賓客紛紛散去,柯待雪原本也想跟著其它人一起離開,但小琳卻拉住她,不讓她那麼早離去,拉著她說東說西的。
沒想到接下來竟然有一個意外發生了……
一個工作人員在端剩下來的飲料時,腳步一個不穩,竟然就把飲料潑灑在柯待雪身上,讓她今天穿來的白衣服立刻染上深深淺淺的黃色。
那個工作人員急忙找來面紙擦拭,卻怎麼也擦不掉,他迭聲道歉著,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沒關係,反正我就要回家了,回去再換衣服吧。」她也不想為難人家。
「可是衣服都濕掉了,這樣回去的話會感冒的,不如你先在這裡清洗一下,我請人拿一套衣服來讓你換。」吳有志提議。
「可是……」這樣似乎不太好。
「沒關係的,小琳,帶老師去浴室。」
「好,老師我們走。」小琳拉著她往房間跑去,她不得已也跟著小琳跑起來,卻把她的外套和皮包忘在大廳裡。
吳有志繼續在大廳裡指揮著工作人員收拾場地,突然聽見有手機鈴聲響起,工作人員卻沒一個人有動作,他便循著聲音找去,發現聲音是從柯待雪的外套口袋裡傳出來的,他將手機拿出來,按下通話鍵。
「喂,哪位?」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傳來聲音。「對不起,打錯了。」
掛掉電話後沒有幾秒,鈴聲又再度響起,吳有志這次很快就接起來了。
「喂,請問是哪位?」
那頭的杜君影還是遲疑了一下,才問:「請問,這是柯待雪小姐的手機嗎?」
他這幾天忙著化驗從玫瑰園裡採回來的樣本,找出這種癌腫病的發病原因和傳染途徑,這樣才能徹底根除。
為了盡快擦出解決方法,他幾乎把研究室當家,餓的時候就隨便拿個麵包餅乾果腹,累的時候便在沙發上躺一下,再接著繼續工作。
但進展並不如他想像中順利,他還是沒有找出病因,時間拖得越久對植物的復原就越不利,再加上蕃薯伯天天都到研究室來問他結果,弄得他有些煩躁。
剛剛結束一個階段的測試,他突然很想聽聽柯待雪的聲音,期待從她的聲音中重新找到力量,於是他沒有多想便撥了她的電話。
可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接電話的竟然會是一個男人—
「喔,是杜先生嗎?我是吳有志,待雪現在在洗澡,不方便接電話,要不要我請她等一下回電給你?」他聽出他的聲音。
「不用了,謝謝。」掛下電話,杜君影的手逐漸用力緊握成拳。
這麼晚了,一個女人的電話被一個男人接起,然後那男人說她在洗澡……如果說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只怕誰也不會相信吧!
那天她不是說懂得他的心意嗎?
他以為她會體諒他,也會等他,可是為什麼一轉身,她就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咚——他拳頭用力往旁邊牆壁捶下去,手上頓時出現一整片傷口,可他卻完全感覺不到痛……
週末是柯待雪難得清閒的日子,見今天出了冬日裡難得見到的暖陽,她便乘機將床單、窗簾都拆下來洗,還把棉被搬到院子裡曬太陽。
忙出一身汗,她沖了個澡,換件清爽的衣服後,正準備去泡一壺花茶,然後到院子裡去看那本她一直還沒有看完的書。
書還沒有翻過幾頁,電鈴聲就劃破了午後寂靜的空氣。
才一打開門,就見到羅起萍臉色鐵青的站在門外。
「起……起萍?有什麼事嗎?」柯待雪疑惑的看著她,她們兩人素無交集,她會有什麼事情找她?
「你跟我來。」羅起萍一把抓住柯待雪的手,便將她向外拉去。
掙脫不了她的箝制,柯待雪只好被她拖著走,見她去的方向,似乎是要去溫室?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有什麼事情嗎?」
一路上已經問過她好多遍類似的問題了,但羅起萍一直緊閉雙唇,一句話也不願多說,只顧著往前走,最後,她把柯待雪帶到溫室裡那間杜君影不讓她進去的研究室前。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君影知道嗎?」
「你自己進去看看就知道了。」羅起萍將研究室的門打開,示意她走進去。
柯待雪遲疑了下,上次她擅自進去讓杜君影勃然大怒的事她還記憶猶新,但在有點好奇,又想多瞭解他的情況下,她還是鼓起勇氣踏進去。
研究室看起來還是跟上次一樣,一大堆的燒杯、試管、儀器等等的,羅起萍到底要她進來看什麼?
等一下,那個……在角落玻璃罩裡的花是什麼?
柯待雪走近仔細一瞧,玻璃罩裡是一朵紫色的海芋,特別的是它花辦邊緣的部分是白色的。
這……這不是地方志上描述的紫願花嗎?
她憶起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她為了尋找紫願花在山上迷了路還扭傷腳,是杜君影找到她,背她下山的,就是那個時候,她告訴他有關紫願花的傳說,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
「從我認識他開始,他就一直潛心研究,希望能培育出這種花,沒想到這麼多年來,他還沒有放棄。」羅起萍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她的身旁。「你知不知道,這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
羅起萍的話在她的心中投下一塊好大的石頭,讓她的心湖激盪不已,看著眼前的紫願花,她一時之間愣住了。
「他曾經說過,他之所以想要種出這種花來,完全是因為一個人的緣故,紫願花培育成功那一天,就是他可以這然說出自己愛意的那一天。」
羅起萍說的那個人,是她嗎?
可是他喜歡的人不是羅起萍嗎?那天他自己親口承認的啊!
「可惜,這花一直種不成功,眼看著心上人就要被別人搶走了,他還是死腦筋轉不過來。」
羅起萍將玻璃盅轉了一個方向,便可以清楚看見花雖然還開著,但根部已經開始腐爛,這是因為兩種染色體出現互斥現象,這也是他還沒有克服的問題。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好半晌,柯待雪終於平復心神,開口問道。
「我老實告訴你吧,我很喜歡君影,從見到他的第一天到現在,我都沒有停止過喜歡他,我曾經努力過,但是我放棄了,因為我知道不管我做得再多,始終比不上他心裡的那個女人。」羅起萍的視線從紫願花移開,投到柯待雪身上。
「可是有人卻沒有辦法瞭解他的心意,甚至糟蹋他的心意,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你知不知道,自從他那天打電話給你以後,這幾天他是怎麼過的?」
「君影有打電話我?」柯待雪努力回想,可記憶裡就是沒有接過他打來的電話啊!
「蕃薯伯的玫瑰染病,他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已經弄得焦頭爛額了,再加上你給他的打擊,你知不知道他這幾天憔悴成什麼樣子?飯不吃,覺也不睡,連話也說不了幾句,簡直就像個行屍走肉一樣。
柯待雪,我知道感情的事旁人沒有辦法插嘴,你喜歡誰是你的自由,但是如果你真的對他沒有那個心,能不能乾脆跟他說清楚,斷了他的念頭,長痛不如短痛,也省得他像現在這樣半死不活的。」
杜君影曾經告誡過她,不許她跟柯待雪多說什麼,但她實在是忍不住了,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遲早有一天他會倒下去的!
「你……讓我想一想……」羅起萍突如其來的話讓她亂了頭緒,她需要好好整理一下。
不顧羅起萍詫異的眼神,她逕自離開研究室。
出了研究室後,柯待雪漫無目的地走著,心裡一面想著方才羅起萍說的話。
聽羅起萍這麼說,他應該是喜歡她的。
但她呢?她喜歡他嗎?
兩個人分開那麼多年,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所以那時在未完工的溫室外,第一眼就認出他來。
之後,兩人總是會找時間、找借口見面,談論的雖然都是些日常小事,但卻覺得很愉快,一點也不覺得煩。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喜歡,還是一種習慣而已。
可是當她看到他和羅起萍在一起時,那副親暱的樣子,竟會讓她覺得憤怒,心像被什麼東西拉扯般疼痛。
她甚至希望羅起萍能立刻消失,這樣他的眼睛就只會看著她,也只會對她展開笑容。
那時這種想法一出現,把她自己也嚇了一大跳,立刻用力甩掉這個念頭,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能有這種想法。
現在想來,那應該就叫嫉妒吧?
會嫉妒是因為想佔有,想佔有是因為喜歡—這麼說來,她是喜歡他的。
她喜歡他,她喜歡他……
領悟到這個事實後,柯待雪只覺得心中一片清明,方纔的陰霾都已消失不見,她想告訴他,她也喜歡他,不管有沒有紫願花都一樣。
聽羅起萍說,他這幾天為了蕃薯伯的玫瑰園忙得焦頭爛額,既然他不在研究室裡,那就應該在玫瑰園,柯待雪提起腳步,往玫瑰園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