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還沒有問過你現在在做什麼?」柯待雪看了看他身後的建築物,並不像一般的房子,也不像是賣場什麼的,畢竟很少有建築物會用玻璃當屋頂。
「這裡……是在蓋什麼?」她朝建築物努努嘴,好奇的問。「大賣場?別墅?你現在是建築師?」
「不,都不是,蓋好以後,這裡會是一個溫室。」他側過身去,看著逐漸成形的溫室,眼裡有著掩飾不住的期待。
「溫室?這裡要蓋溫室?」
「對啊,你知道自從加入WTO以後,台灣的農業競爭就越來越厲害了,再加上這幾年不是缺水就是淹水,損失更加慘重,所以有些農民就算辛苦一整年,也不見得能賺到足夠溫飽的錢,所以政府一直在推動精緻農業,想藉著台灣先進的農業技術,種植出高經濟價值的作物。」
然後呢?這些她都知道,新聞上都有報導,農會也曾有人來宣導,但這跟在這裡蓋溫室,以及他現在正在做的事有什麼關係?
她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你還不知道吧,這裡的氣候適合種花,冬天的溫度不至於太低,夏天雖然熱了點,但也還在適當的範圍之內,而且雨水不多不少,颱風帶來的災害也不會太嚴重,所以這裡的農會想要輔導農民農業轉型,才把我找來。」
「找你?」她覺得更奇怪了。
為什麼農會要找他來?難道這幾年他已經變成一個厲害的人物了?
想想她對他的瞭解,竟然貧乏得可以,分別這些年來的鴻溝,把他們兩個隔在遠遠的兩邊,他已經不再是她之前認識的那個他了。
「我之前在研究所是研究花卉種植的,因為教授的引薦,所以農會的人才會找我來這裡,看能不能輔導這裡的農民發展花卉栽種的技術。」
他帶著她參觀快完工的溫室,裡面已經種下一些花苗了。
然後,突然有個人跑過來。「老大,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要過去了嗎?」
「好,等我一下。」
等那人走遠了,柯待雪看看時間,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聊了許久。
「既然你還有事情要忙,那我就先回去好了。」
「等等,如果你有興趣的話,要不要一起來?」
一直到目的地後,她才知道原來杜君影帶她參加的,是農會舉辦的說明會,目的在於讓農民瞭解新的政策,以及說服農民接受轉型。
「政府希望我們能農業轉型,種一些高經濟價值的作物,所以農會特地請來專家要輔導各位……」農會理事長在台上滔滔不絕的說著。「目前也已經決定好,等這次的稻米收割以後,就配合政府的這項政策,所以請各位多多合作。」
「這是政府規定的嗎?」台下有人這樣問。
「稻米的價格漸漸下降,現在又要加入WTO,而且現在水資源分配的問題也越來越嚴重,到了荒水期多少都會有水荒的問題出現……」
「反正就是政府偏心啦,寧願把水拿去給什麼科學園區用,就是不給我們農民用,他們賺的錢比較多就這樣,不公平啦!」
「對啊對啊,政府根本就不照顧我們……」
此言一出,台下許多人就附和起來,甚至有人開始大罵起政府。
「沒錯,所以我們一定要抗爭到底,不要隨便被人家牽著鼻子走,要不然他們會以為我們種田的好欺負。」
「我們去立法院抗議,抗議他們藐視我們農民的權益,只會打壓我們,社會不公,政府不義啦……」
突然,群情開始激憤起來,像是有一個名叫「政府」的東西就在眼前,大家挽起袖子,摩拳擦掌的就要衝過去似的。
「各位鄉親、各位鄉親,請大家聽我說好嗎?」杜君影見情況就要失去控制,連忙對著麥克風大聲喊著。「請大家安靜一下,安靜—」
再過了好幾分鐘以後,音量才慢慢降下來。
「各位鄉親……其實花卉的經濟價值很高,花朵除了供應花市外,還可做副產品,像是花茶、香料、甚至提煉精油等等,所以一定可以改善大家的收入……」
杜君影迅速切入主題,將改種花卉的好處清楚介紹給大家,可是才講到一半,又被底下的鼓噪給打斷。
「說那麼好聽沒有用啦,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政府說話都沒有信用啦,到時你拍拍屁股就走了,啊我們怎麼辦?」
沒想到農民的反應會那麼激烈,杜君影有些頭疼,這種情況下他要怎麼和他們溝通?
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眼前突然人影一晃,柯待雪拿起麥克風,清脆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全場。
「大家安靜一下,我是鎮上的老師柯待雪,可不可以聽我說一句話?」
鎮上大部分的人都認識她,就算不認識,也幾乎都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所以大家漸漸安靜下來,想聽聽她到底想說些什麼。
「謝謝大家。」她清了清喉嚨接著說:「其實大家的心情我瞭解,這幾年來政府為了要發展工業,的確犧牲了農民很多權益,但是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我們就算再氣憤再不平,就憑我們只是一群小老百姓,也改變不了什麼啊!」
聽了她的話後,有不少人都贊同的點起頭來。
見他們的反應已經不像剛開始那麼激動,柯待雪把握機會往下說。「但是我們絕對不可以這樣就自暴自棄,其實這幾年的米價一直降大家都是知道的,常常辛苦一整年都賺不到什麼錢,甚至還會賠錢對不對?既然都是要賠錢的話,為什麼我們不去嘗試種些別的作物?
花卉是一種新興起的經濟作物,在別的鄉鎮已經有很好的結果了,一開始不會種沒有關係,我們有花卉專家來幫我們的忙,他一定會教大家教到會為止,不會任大家自生自滅不管的。」
「柯老師,你是我們鎮上的人,我們都相信你,但是相信你沒有用啊,我們不相信的是那個外鄉人,我們怎麼知道他會不會騙我們,說不定你也被他騙了啊!」
「沒錯沒錯,我們不相信他……」
「蕃薯伯,其實他不是外鄉人……」柯待雪對著剛剛說話的蕃薯伯說。「你不記得他了嗎?他是杜君影,那個時候還偷過你的蕃薯,差點被你打斷腿啊,後來就稻田里去幫你的忙,你忘記了嗎?」
被點名的蕃薯伯摸摸頭想了一下,印象中似乎有這麼回事。
「啊,對,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偷我蕃薯的年輕人嘛。」
頓時,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台上的杜君影身上,讓他感到有些尷尬。
「對啦,就是我啦,蕃薯伯你的記憶力真好,還記得我以前做過哪些傻事。」
「哈哈哈,想忘記也很難啊,你後來不是一直都到我田里幫忙,省了我不少力啊,原來你已經長那麼大了。」蕃薯伯轉頭對旁邊的人說:「你們都不知道,以前他啊……」
中國人最重視人情味,尤其在這種淳樸的鄉下地方,關係一拉起來,剛剛的火爆氣氛開始平和下來。
「所以啦,雖然他搬離這裡很久了,但還算是半個本地人啊,而且他奶奶過世前也一直住在這裡,就是以前住在大水溝邊巷子裡,賣菜的杜阿婆啊。」
柯待雪這樣一說,大家紛紛記起好像有這麼回事。
「他這次回來,是真的想讓我們這個鎮更好,不會害大家的,就給他一個機會嘛。」
台下的人開始交頭接耳。
雖然大家對杜君影不像一開始般全然不信任,再加上改種花卉的好處似乎還真的不少,但是不是真像他們說的那麼好,會不會有什麼風險,這些大家都還是半信半疑,不敢貿然點頭。
現在的稻米雖然價格沒有像以前那麼好,但至少勉強可以過日子,如果種花的話,能賺錢當然很好,但血本無歸的話怎麼辦?
突然,在一陣吵雜聲中,蕃薯伯宏亮的聲音壓過全場。
「反正我這個人沒娶老婆沒生兒子,一人飽全家飽,好,我就看在你的份上,過幾天等我這批蕃薯收成以後,我的土地就隨你處置。」
此言一出,大家都對蕃薯伯投以驚訝的眼光。
杜君影也一樣,原以為還要花下更多的時間和功夫,才能使大家都接受他的提議,沒想到蕃薯伯竟然那麼乾脆的點頭答應了。
「謝、謝謝你,蕃薯伯。」他感激的說。
「先不用謝得那麼早,我可是把話說在前頭,要是你害我血本無歸的話,我下半輩子就賴定你啦。」
看著眼前和睦的景象,柯待雪不禁泛起微笑,想起那段似曾相識的往事……
柯待雪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她的心裡一直盤旋著杜君影的控訴。
或許跟他比起來,自己真的是幸福多了。
雖然父親在她小時候就已經去世了,但她還有一個愛她的媽媽,而且媽媽會告訴她有關父親的事,說父親從前有多愛她,他們是怎麼期盼著她的到來。所以就算父親已經離開,但她有時候會覺得其實他就在自己身旁。
但杜君影卻不是這樣。他覺得自己是被遺棄的人,爸爸媽媽都不要他,嫌他是個麻煩、累贅,把他丟給奶奶後便不聞不問。
就因為全世界只有奶奶才是真正對他好的人,所以他才會不計後果去偷蕃薯,為的就是要讓奶奶開心。
可是就算出發點是好的,也可以做壞事嗎?
「小雪、小雪,你在想什麼?」
一直到母親敲了好幾下桌子,她才回過神來。
「嗄……沒什麼。」
林秀珍看了女兒一眼,知道她這個表情和表現,心裡絕不可能「沒什麼」的,但她不想說,做母親的也不會逼她。
「今天媽特地煮了你最喜歡的味增豆腐湯,快吃吧。」
「喔,謝謝媽……」她喝了一口湯,湯和以前一樣好喝,但心中的疑問還是讓她放下湯匙。「媽……如果說一個人為了讓另一個人快樂,所以做了一件壞事,那這樣做是對的還是錯的?」
林秀珍還沒回答,柯待雪又搶著說:「我知道做錯事就是做錯事,不應該找任何借口,但是他不是故意這樣,完全是因為不得已啊!」
「其實你心裡已經有結論了,對不對?你知道他的行為不對,但是又肯定他的出發點,所以才會那麼掙扎。這種道德兩難的事情不會有什麼唯一的答案,但是最重要的是,你對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有沒有傷害到別人,如果能夠問心無愧,那別人的眼光有時候就沒有那麼重要了。」
母親的話就像一陣和煦的微風吹過,讓她心中的迷霧散得一乾二淨。
隔天,柯待雪一放學就到杜君影家的巷子口等他,等了許久,才見他緩緩從前方走過來。
「杜君影……杜君影……」
他不理她,逕自往前走。
「等一下啦。」她拉住他的手臂。
「幹什麼?」他被迫停下腳步,不耐煩的說。
「這個給你。」從書包裡拿出一張貼著壓花的小卡遞給他,上面的小花有白色的花瓣,看起來就像個小鈴鐺一樣。
「這是什麼?」他沒有接過來,只淡淡看了一眼。
她將小卡塞進他手裡後才說:「這個是我自己做的喔,上面的花是鈴蘭,在法國,它被當做是嚴冬過去的喜悅之花,在婚禮上,也常被人拿來送給新娘,所以它又被叫做「幸福之花」,花語就是「幸福的到來」。」
被她的話吸引,杜君影忍不住多看了小卡上的小白花幾眼,但馬上又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是什麼花跟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你知道嗎?鈴蘭還有一個別名—」她抬眼定定看著他,眼光一瞬也不瞬。「叫做君影草,君子的君、背影的影。」
「那又怎麼樣?」在她的目光下,他有種完全被看透的感覺,像是不管多幽微的心事她都可以一目瞭然,杜君影有些不自在的調開視線。
「名字代表父母對子女的期望,我相信你父母會幫你取這個名字,不是完全沒有原因的,他們那個時候一定很幸福,也很期待你的出生,所以才會取了「君影」這個名字,告訴你幸福就要到來。」
她注意著他,發現他的目光慢慢變柔了。
「我想你的父母一定很希望和你在一起的,也希望能給你幸福的生活,但是世事不可能盡如人意,他們會這麼做一定有他們的苦衷,也一定希望你能像你的名字一樣。」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柔軟起來。
幸福的到來……幸福的到來……
他真的不是父母不要的累贅,而是他們期盼已久才到來的幸福嗎?
半晌過後,柯待雪的聲音又在他的耳邊響起。
「我媽說,做人最重要的是要無愧於心,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的父母一定是希望你能幸福才把你交給奶奶,你奶奶也對你很好不是嗎?我相信昨天你奶奶吃那些蕃薯時,一定也覺得很幸福,但要是她知道你為了她做了不該做的事,那些蕃薯是偷來的,你想她高興得起來嗎?她能夠開心的吃嗎?」
她的話像槌子般字字敲進他的心裡,他彷彿可以看到奶奶知道這件事情後,流露出傷心失望的眼神。
然後,他像是想通了什麼,下定決心,堅定的說:「我知道了。」
「對不起,昨天偷了你的蕃薯。」杜君影站在蕃薯伯面前,九十度一鞠躬。
「你這個猴死囝仔,原來就是你,年紀輕輕不學好,學人當什麼小偷,我今天一定要打斷你一條腿。」說著,蕃薯伯激動的從椅子上站起,四處要找掃把。「那些蕃薯呢?你拿到哪裡去了,快點還我。」
「對不起,吃掉了。」
「吃掉了?吃掉了!你吃掉了還來做什麼?你、你……你父母到底是怎麼教你的、學校老師是怎麼教你的?你這個小偷、混混、一輩子沒出息的人……」蕃薯伯怒極,拿起手上的掃把便往他身上打去,嘴裡還不斷叫罵著。
「阿伯、阿伯,不要這樣啦……」柯待雪連忙跑過去拉住蕃薯伯的手。
「哼,我今天一定要打斷他的腿,告訴他我蕃薯伯不是好惹的,我的蕃薯不是每個人都能偷的。」他掙脫她的手,舉起掃把又要打下去。
「阿伯、阿伯,蕃薯伯—」柯待雪大叫一聲。
場面頓時安靜下來。
「蕃薯伯,你冷靜一下聽我說,今天杜君影是誠心誠意來向你自首認罪陪不是的,就算他偷你的蕃薯是不對的,但是他這份認錯的勇氣也是很難得的啊。你想想看,如果他今天不來的話,你一輩子都不知道是誰偷了你的蕃薯,過一陣子你就會忘記號這件事了。」
她的話似乎起了一點作用,蕃薯伯不再那麼激動了。
「但他沒有逃避,想通自己做的事是不對的以後,他很有勇氣的來向你認錯,雖然不是說要蕃薯伯你完全原諒他,但至少也給他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你這個查某囝仔很會說話喔。」蕃薯伯聽了她的話後,也覺得有些道理,昨天抓不到人,他原本想自認倒霉就算了,反正蕃薯被偷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就算沒有被偷,也會因為其它原因而有些小小的損失。
但今天竟然有人跟他認錯,還是個年紀不大的小伙子,他這種自首的行為,比起那些犯了錯卻死不認錯的人好多了。
「對啦蕃薯伯,而且他偷蕃薯也不是為了自己貪吃,昨天是他奶奶生日,他奶奶愛吃蕃薯,他又沒有錢買,所以才會想出這種不是辦法的辦法,你就看在他也是個孝順的人的份上,原諒他這一次啦!」柯待雪搖搖蕃薯伯的手臂。
「這個……」雖然聽起來他還算是孝順,但是這孩子也做錯事了,這麼簡單就原諒他,心裡還真有點不甘心。
「要不然這樣,我叫他每天下課後都來幫你的忙,你就盡量操他當做懲罰,好不好?」
蕃薯伯想了一下,這也是個不錯的辦法,以前僱用的人前一陣子不做了,他自己一個人又忙不過來,如果有個人來幫忙的話也不錯。
「不過我可先跟你說清楚,我這裡薪水不多,工作很累,如果你不怕的話就來吧。」蕃薯伯凶凶的說,但語氣已經比之前緩和多了。
離開蕃薯伯家後,柯待雪興奮的對他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只要你勇於認錯,他會原諒你的,現在不但他原諒你了,而且以後你到蕃薯伯那裡幫忙,還可以賺到一點點錢,這樣明年你就有錢幫你奶奶買生日禮物了。」
她看起來比他還要高興,走路也一跳一跳的,烏黑的秀髮隨著她的身形上下移動,飄散成一朵花的形狀,夕陽斜斜照下來,讓她的發像是灑上一層金粉,煞是好看。
杜君影雙手插在口袋裡,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看。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告訴他關於他名字的含意,開導他的心結,跟著他去跟蕃薯伯道歉,還幫他講話,事情解決了,她甚至比他還要高興。
為什麼?
疑問一直在他心中擴大,但她的笑容卻像一顆丟進他心湖的石,激盪出一圈圈的漣漪,也讓他的心感覺到微微的暖意。
「其實你烤的蕃薯真的很好吃耶,下次要烤的話,一定要找我去喔。」她拉著他,不停吱吱喳喳的說著。
「我要回去了。」
一時間,她的笑容燦爛得讓他無法直視,心中竄出的莫名感覺,讓他有些恐懼心慌,他知道今天這一切應該要好好謝謝她的,但他只說得出這冷淡的五個字,然後——
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