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後,陽光透過樹梢,篩落一地金黃,微風徐徐吹來,不似冬日的寒冷,也沒有夏天那般炙人,幾隻小鳥在枝頭跳躍著,還可以聽見陣陣的蟲鳴。
前幾天的大雨已經過去,遠方的青山在無雲的天色下顯得更加蒼鬱,空氣中有著好聞的清新味道。
「柯老師下課啦。」
「今天的魚很新鮮,柯老師要不要帶一條回去,清蒸煮湯都好吃。」
穿過鎮上最熱鬧的街道,柯待雪不斷地和旁邊的攤販、店家點頭招呼。
說它是最熱鬧的街道,其實也只不過是店家比較多,幾乎全鎮的店都集中在這條街上。當然比起大都市來,這幾家小店根本不算什麼,但如果想要一次看到最多鎮上的人,這條街是唯一的地方。
而且鎮上居民的流動率不像都市那麼大,從她七歲搬到這裡以後,這些人幾乎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大家熟悉得就像自家人一樣。
長大後,柯待雪和母親一樣選擇了老師這條路,鎮上的人不是她母親的學生,就是她的學生,要不就是學生的家長。在這種小地方,老師的地位算是崇高的,所以她在這裡也算是個小小的名人呢!
親切回應大家的好意後,柯待雪轉進一條巷弄,四處瀏覽著兩旁住家的庭院,這一戶的玫瑰今天開了,對面人家養的小狗現在正安安靜靜的睡著。
正當柯待雪沉浸在這份悠閒自在的靜謐中時,突然身後傳來急促的叫喚聲與越來越近的跑步聲。
「老師、老師——」
柯待雪停下腳步回過頭,發現是她班上的兩個學生,見他們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的樣子,想來一定又發現什麼好玩新奇的事了。
「怎麼了?慢慢說,不要急。」她不疾不徐的說道。
「老師老師,我跟你說,鎮上來了一個黑道大哥喔!」小華神秘兮兮的語氣,像是在講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般。
這個年紀的小孩總把老師當做無所不知的人,什麼事情都想跟老師說,大到昨天電視卡通演到哪裡,小到昨天抓到幾隻蚯蚓都會一一向她報告。
「喔?」小孩子的想像力豐富,好奇心重,柯待雪聽到他的話後並沒有立刻做出響應,只是繼續聽他們說。
「他才不是什麼黑道大哥,我看應該是像○○七那種情報員才對。」前幾天才剛看完○○七系列電影的阿明立刻駁斥他。
「白癡,那是電影,根本就不可能有這種人好不好。」小華嗤笑一聲。
「那你又怎麼知道他是黑道大哥,他臉上又沒有寫著「我是黑道大哥」這幾個大字。」
「拜託,看也知道好不好,他長得那麼高大,頭髮剪得短短的,還一臉凶凶的樣子,雙手叉腰站在旁邊叫別人做事,這不是黑道大哥是什麼?」
「可是又不是長得高、頭髮短的人就是黑道大哥,老師有教過我們,不可以以貌取人的。」
被小華一陣反駁,阿明有點無法招架,但又不願就此認輸,只好嘴硬的繼續回話。
「剛剛是誰被他瞪了一眼以後就拉著我跑掉的,他如果不凶的話,你幹嘛那麼害怕?」
「我哪有害怕,我只是想到有別的事情而已。」
「膽小鬼、膽小鬼,阿明你是個膽小鬼……」小華擠眉弄眼的朝阿明扮了個鬼臉。
「我不是我不是,你才是、你才是膽小鬼……」
這個年紀的小男生,最忌諱的就是被別人瞧不起,被小華這麼一說,阿明立刻不服氣的要打他。
「好了,你們不要再鬧了。」柯待雪連忙把就要扭打在一起的兩人拉開。「每個人的內心和外表不一定一樣,所以我們不能光憑一個人的外表去評斷他,這樣不但容易判斷錯誤,對人家也很失禮,更可能會誤會一個人喔。」乘機機會教育。
「老師,要不然我帶你去看那個人,你看看是我說得對,還是阿明說得對。」
「對啊對啊,老師我們趕快去看。」
「好啦好啦,你們走慢點,小心跌倒啊……」
柯待雪被他們一人拉著一隻手,往先前跑來的地方快步走去。
他們將她帶到學校後面靠山腳下的一塊空地。
這塊空地原本一直閒置在那裡,長滿了幾乎有一個人高的雜草,可從上個星期開始,有人開始砍掉那些雜草、整地,運來一大堆建材。
柯待雪每天路過倒也不覺得怎樣,或許有人買下這塊地,打算做些其它用途,也有可能是地主想要自己運用,但這些都不關她的事,要不是阿明他們把她拉來這裡,她壓根也不會去注意這裡來了什麼人。
「老師你看,就是那個人——」小華把她拉到工地旁邊,指著一群工人的其中一個。
順著小華指的方向看過去,柯待雪一眼就知道他們說的人是哪一個。
那人背對著她們,但光從背影看起來,就可以清楚得知他真的很魁梧,比起旁邊的人至少高出半個頭左右,薄薄的無袖汗衫可以看出他的肌肉結實,理了個短短的三分頭,還真有點像小華所說的黑道大哥的樣子。
「老師對不對?他真的很像黑道大哥,我沒說錯吧。」
就在小華得意洋洋的說著時,那男人像是察覺到背後有三道盯著他的視線,停下手中的工作轉過頭來,毫無閃躲的對上了柯待雪的目光。
是他——
見到那男人的模樣,柯待雪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他怎麼會在這裡,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在柯待雪目不轉睛的視線中,男人朝著她走過來,在她面前停下腳步。
他真的變了好多,還記得上次見面時,他只比她高一點點,現在若想要看到他的臉,她都得仰頭了。
他的面孔雖然已脫去那時的青澀稚氣,但五官輪廓卻沒有太大的改變,她一眼就可以認出他來。
只是她從來沒有想過,他竟然會回來,他們還有見面的一天……
「是你……」柯待雪一時之間不知從何開口才好。
「是我,我回來了。」他接下她的話,熟稔的說著,彷彿他只是出遠門幾天,一切都沒有改變。
看著他似曾相識的面孔,許多記憶像開了閘般,從心底深處排山倒海般湧出,思緒猛然飄回好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們第一次見面……
「來,你先在這裡坐一下,要不要喝什麼,還是想吃什麼水果?」林秀珍領著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進門,和藹熱絡的招呼他。
這裡是一棟有些老舊的日式建築,木頭地板踏起來還會發出嘰嘰的聲音,像是在陳述它古老的歷史,ㄇ字型的迴廊圍著一個小小的花園,花園裡頭種著各種不同的植物,看得出主人對於園藝的喜愛,林秀珍將少年安置在迴廊前的和室裡,便自顧自去忙了。
從這個房間看出去,可以將花園的景色一覽無遺,風在迴廊中四處流竄著,將花香送到他的鼻前。
放下書包,少年東張西望,打量著四處的環境。
這間房子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和其它建築沒什麼兩樣,還不就是一堆木頭啊、水泥啊組合起來的,然而就是和他住的地方不一樣。
他和奶奶住的小屋,或許因為長年日光無法照進來,所以總瀰漫著一股霉味,低矮的屋頂讓人覺得有些壓迫,無法伸展開來,不管怎麼打掃,總還是覺得有些髒亂。
而這裡卻不一樣,大把大把的陽光讓整個房子呈現不同的樣貌和味道。
而且,前面的花園看起來還不錯的樣子,開了好多不同顏色的花……
少年被眼前的花朵吸引,走出房間步下階梯,往花園的方向走去,想要將它們看仔細些。
才剛走近,眼前就突然竄出一個人,讓他嚇了一跳——
「呼,終於種好了。」女孩擦擦額上的汗水,轉過頭便對上一雙幽黑的眼瞳,她也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往後退一步。
「你……你是誰啊?」最初的驚嚇平復後,柯待雪冷靜下來,好奇的問。
杜君影看著眼前這個年紀和他差不多的女孩,手上帶著手套、拿著鏟子,臉上還沾了些泥土,身上的衣服早就髒了,頭髮也有些凌亂。縱使如此,還是可以看出這個女孩清秀可人的容貌。
見他一直不說話,只是猛盯著她瞧,柯待雪忍不住又開口道:「喂,我在跟你說話呢,人家問你話卻不回答,是一件很沒有禮貌的事情喔!」
「待雪,你見過君影啦。」林秀珍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
「媽——」柯待雪轉過頭去看著林秀珍走過來。
「他是媽媽班上的學生,叫做杜君影。」她對柯待雪介紹後,又轉頭對杜君影說:「這是我女兒,叫柯待雪,雖然比你小了兩歲,但你們是讀同一個年級喔,待雪,他是媽請回來的小客人,你可不要欺負人家。」
「我才不會呢。」柯待雪先是對母親嘟嘟嘴,抗議她說的話,然後對杜君影伸出手。「你好,我叫柯待雪,很高興認識你。」
她脫下手套,露出白皙的小手,杜君影瞪著眼前女孩伸出的手,既沒有回握,也沒有說話,反而把自己的手藏到背後去。
他剛才沒有洗手,手上又是汗又是灰塵的,很髒。雖然她看起來也是全身沾滿泥土,但他就是覺得有些自慚形穢,若是這樣握了她的手,不但會把她的手弄髒,她也一定會覺得很噁心。
看到杜君影的小動作,林秀珍連忙出來打圓場。
「好啦好啦,我早上煮的綠豆湯現在應該冰透了,走,我們去喝綠豆湯吧。」
她一手推著一個,把他們兩人推往屋子裡面去。
他們圍坐在和室的小桌上,喝著林秀珍精心調煮的綠豆湯,喝到一半,柯待雪瞥見對面的杜君影身上那件敞開的制服襯衫,立刻放下手中的碗。
「你那裡有一顆扣子掉了,我去拿針線來幫你縫。」不等他響應,她立刻起身跑離。
沒一會兒工夫,就見她手上拿著針線盒回來,跪坐到杜君影身旁,正當她要碰到他的制服時,杜君影突然搶先一步伸手擋在自己胸前。
「不用了。」
他的制服已經好幾天沒有洗了,他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不愛乾淨的人。
「沒關係的,一下子就好了。」
「不要,我說不要就是不要。」杜君影突然吼了一聲,柯待雪的手就這麼停在半空,在場三個人都因為他這一吼而愣住。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林秀珍,她不愧是當了多年老師的人,對於處理小孩子的問題自然有她的辦法。
「君影沒有關係的,你別看待雪這個樣子,她縫扣子的技術還算不錯呢,絕對不會凸槌、害你穿了丟臉的。」
「對啊,放心吧,我對自己的技術可是很有信心的。」她順著母親的話,把杜君影的拒絕解讀成他對她技術的不信任,柯待雪並不想往壞處想。
「不用了,我自己回家會縫。」他拿起書包,沒再多說什麼便匆匆跑掉,不理會林秀珍在背後叫喚。
看著他離去以後,柯待雪才疑惑的轉頭問母親:「媽,他真的是你的學生喔?怎麼這麼奇怪啊?」
後來待雪才知道,他之所以會表現出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除了本身的個性外,大部分要歸因於他的家庭狀況。
母親說他一出生後,父母就把他丟給年邁的奶奶照顧,一年來看他不到幾次,在他們離婚以後,就更少來看他了,最後甚至連生活費都沒有寄回來。
一個老人家靠著一點救濟金和做手工藝微薄的收入,要養活一老一小兩個人已經很不容易了,能供給他的,僅是個勉強能遮風避雨的地方、還有盡量讓他不要餓著,但若要說到教養和關心,那就更困難了。
而杜君影這個孩子從小就不多話,就算奶奶想要關心他,也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最後自然造成他對人疏離冷漠的態度。
所以第二次見面時,待雪對他冷淡的態度早有了心理準備,自然也不會像之前那樣有太多的驚訝。
「等一下我媽有事要出去,她要我先教你數學,等她回來如果有問題的話再問她。」柯待雪拿出數學課本放在桌上。
她早就料到他不會有什麼反應,只要他不拒絕,就等於是同意了,於是她翻開課本,開始講解課本上的內容。
當她低頭講了一陣子後,抬起頭來發現他的視線根本就不在課本上,對於她剛剛講的什麼公式、題型,根本就是充耳未聞,她突然覺得有些生氣。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喂——」
她叫了好幾聲,杜君影才終於轉過頭來,淡淡瞥了她一眼,微皺的眉頭似乎在抗議她有些吵,然後繼續別過頭,不理她。
院子裡種的到底是什麼花?
右邊的那些花朵雖然不大,但顏色鮮艷,紫就紫得徹底,不是近乎黑的紫,也不是介於桃紅和紫中間的紫,而是純粹、毫無雜質的紫;紅也是,亮亮的鮮紅色一點也不害羞,就這樣大剌剌的舒展開來,花雖小,但卻叫人無法忽視。
相較之下,左半邊的花便沒有那麼搶眼的色彩,但卻發出陣陣撲鼻的香味,和其它的人工化學香料完全不一樣,淡雅中又帶著甜味,自然而然的飄散在空氣間,不急著惹人注意,卻令人在不知不覺中習慣它的存在。
「杜君影、杜君影……喂……」柯待雪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他還是繼續視而不見。
他到底在看什麼,看得那麼專心?
柯待雪朝他的視線看過去,院子裡除了那些她和媽媽種的花以外,並沒有什麼特別奇怪的東西啊!
她看看他,再看看花園,只見他用手支著顎,專心的看著。
他是在看那些花吧!
她起身走到花園,輕輕抓過一朵粉色小花,裝做若無其事的說:「你知道嗎?這種花叫做鳳仙花,在希臘神話中,鳳仙花的來源是因為有一天諸神在宴會時,發現桌上的金蘋果少了一個,他們懷疑是其中一個仙女偷的,便把她逐出仙境。」
她一面講著,一面用眼角餘光偷偷注意杜君影,發現他一反剛才不理不睬的態度,正專注的聽她說話,於是便繼續往下說:
「仙女滿腹委屈流浪到人間時已經精疲力盡,在她臨死前許下心願,希望有天冤屈能被澄清。她死了以後就變成鳳仙花,每當鳳仙花的果實成熟後,只要輕輕一碰就會馬上裂開,彷彿迫不及待要人看清她的「肺腑」,所以又有人叫它「急性子」,另外,這種花還有其它的功用……」
講到一半,她便停下來,不繼續往下說。
杜君影等了一下,遲遲等不到她接下來的話,終於忍不住問:「什麼功用?」
柯待雪又走回書桌旁,將數學課本推到他的面前。「你先把這幾題算完,我就告訴你。」
「你……」聞言,杜君影有些驚訝的瞪了她一眼,沒想到她竟然來這招。
「不要就拉倒。」聳聳肩,柯待雪裝做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
在瞪了她一會兒,發現她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跡象,杜君影終於妥協,悻悻然拉過課本,認真算了起來。
當林秀珍回來時,看到的就是杜君影乖乖地在做題目,當他想不透的時候,柯待雪便幫他解決難題的景象。
這一幕在林秀珍眼裡,自然是又高興又欣慰。
身為獨生女的柯待雪從小就孤單了些,再加上個性比較安靜,寧願待在家裡看書發呆,也不喜歡和同學到處遊玩。杜君影也是一樣,或許是因為家庭因素總拒人於千里之外,沒想到他們兩個竟然可以相處得這麼融洽。
「怎麼樣,作業該做好了吧?我有買點心回來喔。」林秀珍笑喚他們。
這時兩人才剛合力把最後一道題目解決,聽見母親的聲音,待雪連忙把書本合上。
「是什麼點心?」柯待雪正待跑過去,接過母親手上的東西,沒想到卻被杜君影喊住。
「喂,你要我做的題目我都已經算完了,現在你可以說了吧?」
「你怎麼還記得啊?」
這只是為了讓他能聽進她的話才耍的小手段,他不提的話,她幾乎都要忘記了呢!
「咦?什麼話?聽起來好像滿有趣的。」林秀珍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麼事情能讓一向桀驁不馴的杜君影乖乖聽話。
「沒什麼啦。」柯待雪找來一個空碗,摘了幾朵鳳仙花放進碗裡-爛,流出一些鮮紅的汁液。「你看,古代的女子沒有指甲油,但為了愛美,她們懂得擅用天然資源,這種花汁就是她們拿來當指甲油的替代品,所以鳳仙花也可以叫指甲花。」
聽到他們的對話,林秀珍這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只不過她實在沒有想到,花對於杜君影竟然有那麼大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