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呀!方纔我明明見小姐往這邊過來的,怎地一晃眼便不見影?」
「誰知道?」應聲的人歎著氣,很長很長的氣,「你知道小姐多本事,她就有辦法咻地一聲隱了影,你又能怎地?」
「不成的,不成的,」不大不小的跺足聲響著,「苟夫子已在書裡候著了,再尋不著人,我怎生向夫人交代?」
「除了說實話又能怎地?」又是一個歎氣聲,方纔的更加綿長,「夫人知道小姐脾氣,她不會怪罪咱們下人的。」
「要不?」一個小小聲音響起,「咱們進裡頭搜搜?」
「你不要命啦!」應聲之人雖是壓低了嗓,可還是甩不脫驚惶,「祁康沒出府就代表……」下頭沒了聲音,說話的人自動吞了聲音。
「王爺在府裡?」一個小小驚呼引來了一疊連的噓聲。
「輕點呀!輕點呀!你活得不耐煩啦?」
足音此起彼落,先是輕輕,次是緩緩,再是匆匆,最後是落荒而逃。
「不懂,」幾個小丫環裡有人邊跑邊問了,「王爺明明整日笑嘻嘻地,幹麼大傢伙兒都這麼怕他?」
「你新來的呀?」
「我之前在膳房跑堂的。」
「難怪!」人雖在跑,出聲的人還不忘哼氣,「怕不怕老虎?」
「怕呀!會吃人的猛獸誰不怕?」
「那麼,如果一隻老虎出現在你眼前,即使它是微笑著的,你怕不怕?」
「微……笑……的老……虎?!」
聲音漸離漸道,廂房中沉默著「不小心」聽到對話的人相覷著。
房中是一男一女,一個二十多歲男子和個及笄不久的少女。
兩人隔著書牘分坐兩頭,男人單手支頤,狀似悠閒,細長指頭在眼前紫檀木桌邊緣漫不經心地叩著,臉上,是渾不在乎的笑。
「會微笑的老虎?」男人哼了聲,睇著眼前吐著丁香小舌的少女,「拜星-郡主之賜,我總算知道了小王在這些下人心目中的地位了。」
「不錯呀!」少女正是彰榮王府小郡主朱星-,她笑嘻嘻地覷著兄長,「至少,她們沒說你是會吃人的猛虎。」
「所以。」朱佑壬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該拜謝天恩?」
她猛點頭,那一臉的嘻皮笑臉和兄長慣常掛在臉頰上的笑容有幾分相似。
「收回你的笑容,會微笑的老虎的妹妹!」朱佑壬順手抄起奏疏一把敲上妹妹的頭,「給我乖乖回書見苟夫子!」
「不回。」挨了揍,卻打不落朱星-涎笑,「沒道理的,哪有人同『狗』研習學問的?」
「此苟非彼狗!」他面無表情。
「可叫聲似絕!」她硬是死賴著不動。
「成!」朱佑壬起身推開椅,「不想學就別學了,」他睇著妹妹突然笑了,笑得親切,可朱星-卻不得不想到方才丫環們形容的──
一隻會微笑的老虎!
「女孩兒學這麼多也沒用,遲早是要嫁人的,城西靖北胡同吏部王尚書同我提過幾次了,他那『犬子』對舍妹心儀甚久,只望能有機會與我朱家結親。」
「不!」朱星媚躍起身大喊,本來皮皮賴笑全收了,「大哥,你沒真打算讓我嫁給那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他涼涼地笑,「話說得太缺德當心有報應,人家姓王沒錯,排行老二也沒錯,可你又沒見過對方,憑什麼吶說人家是麻子?」
「沒見過兒子卻見過老子!」她自鼻中哼出聲,「那王尚書整日找機會來拜候你,我雖見過他幾回了,可老實說,到現在都還沒弄清楚他究竟生的什麼德行,只因為……」她嘖嘖稱奇,「在他臉上那堆麻子裡,我至今還找不出眼睛鼻子嘴巴坐落何處。」
「男兒丑,定四方!」朱佑壬笑逐顏開。
「那可不一定,」朱星-黏上兄長手臂,一變丹鳳眼亮著諂媚,「像你這樣又聰明又好看的才叫真男兒。」
「是嗎?」他不受影響,漫不經心地道:「可惜缺貨了。」
「不缺,不缺,」她巴著兄長,狗兒似地,「眼前不就一個?」
「你昏頭了,」他捉起奏疏是重重一擊,「我是你大哥,朱星-!」
「那只是名義上的。」朱星-似被打慣了,毫不在乎,「雖然娘疼我勝過疼你,可誰不知道朱星-只是彰榮王妃收養的義女,和你朱佑壬壓根沒有血源關係!」
此話屬實,朱佑壬父親早逝,彰榮王妃始終因著沒有女兒為憾恨,在朱佑壬十三歲時,她收養了當年年僅三歲的小女娃兒,並為她取名為朱星。
「義女歸義女。」朱佑壬走了幾步,卻發現壓根甩不脫這只沉重的牛皮糖,「可星-郡主封號是皇上親口賜的,難道,「他哼了哼,「是兒戲?」
「不兒戲,不兒戲。」她笑嘻嘻道:「請皇上將郡主改為少王妃即可。」
「不兒戲,不兒戲?」「朱佑壬回了笑,「請皇上將郡主改為尚書之媳即可。」
「大哥。」她噘高了嘴不依。
「我不是同你笑的,星-郡主。」他扳開了妹妹的手,臉上雖是笑的,眼神卻是漠的,「我會去問苟夫子,只要在他課堂的出席表裡你累積了超過三次的不見人影,那麼,」他還是笑著的,笑意卻壞心得可以,「你就等著坐大紅花轎吧!至於嫁誰……」
他笑哼著,「那可就完全都由不得你了!」
朱星-手扯著雙頰拉出長舌頭扮個鬼臉,繼之卻很沒志氣地鼠輩般夾尾落荒而逃,她看得出眼前男人是認真的,也知道雖然她在王府中備受疼寵,連王妃娘親都還讓她三分,可就只這笑面虎,她自知招惹不起。
見丫頭逃竄無影,朱佑壬再度踱回坐定,他還一堆麻煩事,可不想讓那被寵壞的小祖宗弄壞了心情。
「王爺。」在門外出聲求見的是王府大教頭王宸,朱佑壬點點頭讓他進了房。
「有結果了嗎?」他微斂了笑,他對下屬較少使用笑容這項武器。
「王爺神算!」王宸一臉的佩服,「那客居於『聚寶天鋪』的牧金鑠當真發出了求助急訊,由聚寶天鋪各地分鋪一站站傳了去,而我們的人馬也就這麼一站站死咬盯緊著。」
「最終落往何處?」朱佑壬沒有過多的情緒。
「鬼墓山!」
「原來。」他沉吟,「死財門老窩竟在那荒涼至極的鬼墓山巔?」
「咱們的眼線遵著王爺指令,不敢打草驚蛇只是候在山腳下,果不其然,隔日見著一對男女似是父女般著馬車出了鬼墓山。」
「父女?」朱佑壬睇著王宸,「看清楚那男人生得什麼模樣?」
「那漢子神情冷倨清瞿,面目俊逸,身子高碩,雖近似中年,卻是個玉樹臨風好看極了的男子。」
「所以,」他瞇著眼,「他就不可能是死財門老二『死人首領』甘遊方,而是老三華延壽了。」
對於與「死人債主」牧金鑠有關之死財門人,他早已打探了清楚,只是這門派行事低調面奇詭,江辮中人多是只聞其赫赫名頭面不知他們究竟居於何處。
朱佑壬望向王宸,「目前人在何處?」
「回王爺,他們日夜兼程趕路,再兩天左右的光景就要達燕京城了,不知王爺打算在何處狙擊奪物?」
「誰說讓你們去搶東西了?」他長指漫不經心地叩在桌緣。
「不搶?」王宸傻眼,「可王爺不是急著想要他們車上的寶物?」
「動刀動槍傷和氣!」朱佑壬鬆了唇線淺淺勾了笑。
「不動刀動槍?」王宸搔搔頭,「難不成寶物會自個兒生腳走過來?」
「請君入甕,甘心情願。」淡淡吐語後,朱佑壬轉移了話題,「那些還守在劬紹侯墳塚外的人可有消息?」
見王宸搖頭,他揮揮手,「撤了吧!」他微微笑道:「那姓牧的丫頭有後援,還是個厲害的角色,不打緊,待我請了她師叔回王府做客,我就不信丫頭不來求我!」
※ ※ ※
過了石家莊、良鄉,一座石造拱聯橋隨著馬車搖晃擺動已然在望。
河聲流月漏聲殘,
咫尺西山霧裡看。
遠樹依稀雲影淡,
疏星寥落曙光寒。
詩是雅的,月是殘的,橋是美的,而晃在馬車上的兩人,卻是安靜的。
雖一路無語,但與父親同在馬車上的依姣卻已心滿意足。
她已有近十年不曾與父親單獨出遠門,更遑論坐在父親身旁了。
那日接獲大師伯急訊,爹驀然開了口,「收拾一下,明早上燕京。」
聞育,依姣四下顧盼半天才傻傻指向自己,「爹!您在同我說話嗎?」
「除了你,」華延壽連眼皮都不曾抬起,「這裡還有別人?」
她點點頭,斂下眸子努力掩飾自己無以名狀的興奮。
「這趟出門……」他頓了頓,低著嗓音道:「如果見著你師兄,勸他回來。」
原來,依姣心底微有悵然,這才是爹要她同行的主要原因。
她點點頭,心底卻對的爹指令沒多大信心,師兄對她好沒錯,可要說到左右他的決定?-
E那似乎很難很難,除非,爹打算用她的命要脅師兄。
思忖歸思忖,依姣沒勇氣盤問父親,可說實話,若爹當真要她用性命來助他達成目的,她將連眉頭都不會皺的。
自鬼墓山到燕京,一路上他們都被人盯了,依姣知道,華延壽也知道,只不過他們都沒放在心上,逕自披星戴月趕著路。
有時夜深了,華延壽便會叫女兒到車睡下,即使因著趕路,車子微震顛簸,她卻睡得香甜,只因父親就在前頭。
偶至客棧打尖用膳,兩人間的關係在外人眼中就有些撲朔迷離了,華延壽雖已年屆四十五,但在外貌上看來卻只似三十過半,面容雖有滄桑,卻不掩俊美,兩人既不像會彼此照料關注的父女,卻又不像愛侶。
只是,他們都有著同樣出色引人的外表及漠然倨傲的神情。
馬車答答響在夜裡,踩破了寧靜,突然黑影一掠,正策馬急馳的華延壽急斥勒停了馬,馬兒頸項吃疼前足高高立起嘶聲昂揚。
馬匹停足,華延壽躍下車朝黑影而去,依姣雖還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亦跟著躍下馬車。
來到父親身旁她才看清了父親懷中的黑影,原來,方才急掠而過被馬蹄縱踏的不是野貓,不是餓狗,而是個人。
那是個男人,而且,該是個蠢男人吧,她雙臂環在胸前漠然地想著,瞧那傢伙方才急著投胎的模樣,八成是好賭輸光了家產來此投河,卻又沒勇氣泡在水裡死得難看,才會找上了他們父女吧。
華延壽翻翻男人眼險,自懷中掏出銀針對準額心,一針下,男人乍開眼瞼,第一眼,他覷著了華延壽,偏過視線,他見著了立於一旁殘月下瞳眸又漠又寒的依姣。
男人黑眸深似瀚海覷不著邊,一層一層掩藏著無底的深淵,可他的目光在乍見著依姣時,一個不及掩飾的驚訝在燦眸中閃動,繼之,男人轉回了神睇往華延壽,接著是個全無設防的燦爛笑容。
「謝謝!」
華延壽沒回腔地扶男人靠上了橋墩,顰眉搭起對方的手把脈,繼之撕開了男人被馬蹄踐踩得血肉模糊的左腿。
見了血流、見了傷,依姣首次對這受傷男人生起了點興趣,她蹲下身隨父親探視傷口,見父親迅速止停了男人的血,男人自她眸中覷著了遺憾。
遺憾他傷勢不夠慘烈,好戲太短。
「如果你們不介意……」男人雖因傷口疼得冒汗,臉上從容笑意不減,「咱們是不是可以到馬車裡再繼續,這兒人來人往的,在下褲不蔽身,會……」他努力擠出一臉羞澀,「人家會有些不好意思的。」
華延壽不出聲,雙手喀喇一響熟練地接妥了他脫臼的腿骨,依姣亦不出聲,認真覷著父親毫不思索的手法。
男人先是哎呦慘叫,接著半天才擠出了聲,「華大叔,您……的手法可真是俐落到了家。」
華延壽停下手,和女兒的眼神首次攀上了受傷男人的臉龐,男人一身破爛,發未束,凌亂而桀不馴的發披散地遮住臉龐,此外他臉上還貼了幾塊狗皮膏藥,是以除了那雙總是盈盈笑的眸外,還真是沒法子睇出他的面貌。
「你知道我?」華延壽漠著嗓,眼神冷冷起了戒備,「你是誰?」
言語間他手握上了男人傷口,只要對方答案未能令他滿意,他便能一手斷了男人身上所有的骨。
即便面對威脅,男人倒還笑嘻嘻的,「對您不太熟,對牧大叔就熟多了,這會兒,您總可以讓晚輩上車裡說個分明了吧?您也知道,」他眼神不經意地溜著週遭,低著嗓,「景近大叔身邊拉長了耳朵的耗子特別多。」
華延壽沉吟片刻,立起身向女兒拋下話,「依姣,扶他上車,車上亂,爹先去打理。」
依墳知道爹的意思,他得先去蔽妥車上那套大師伯要的寶物,她點點頭踱向還靠在橋墩旁的男人伸出了小手。
殘月下,女孩兒的手又白又嫩,可她的神情卻又寒又漠,男人起了好奇,這樣的臉,這樣的眸子,究竟是否曾經綻過笑容?
他拉起她的小手鼠牙咧嘴嚷著疼,她卻連瞄都不曾。
心念一動,男人故意歪斜身子重倚向她纖小的身子,他高出依姣一個頭,這一壓下,他就不信這不愛說話光愛看人流血的女孩兒還能不出聲!
可他很快就發現這丫頭不是尋常人,明明就快要支撐不住了,可她就硬是馱著他不出聲,不單此,連他故意將另一手跨過她肩頭幾次不小心吃著她豆腐,她都能哼都不哼當是被蚊子叮了似的。
「你和我認識的一個小姑娘生得有幾分神似,方才乍看下,嚇了我一跳。」男人突然出了聲音,並沒指望會聽到回答。
出乎意料外,依姣竟出了聲音,更令他訝異的是她的嗓音軟嫩嫩地有點兒孩子氣,雖然是刻意裹著寒的,全然不似她外貌給人的感覺。
「你通常和陌生女子搭訕都是用這句當開場白嗎?」嗓音雖好聽,話裡卻全含著刺。
「原來……」他笑意不減,「你是會說話的。」
依姣冰哼著聲沒搭腔。
「你猜錯了,我通常和其他陌生女子的開場白絕不會如此沒創意,方才說的是實話。」
她沒出聲,擺明不管他說的是實話或謊話都沒興趣。
「姑娘是華大叔的女兒,那麼……」他覷著她側面,「肯定也是個小神醫嘍?」
她依舊沒出聲,可開始聚集紅霞的臉頰讓男人知道他猜得沒錯,在少女心目中,能和父親一樣成為個神醫該是她認為最重要的事情吧。
怎麼他們死財門裡盡出些怪姑娘?
他心頭暗笑,之前那牧琉陽是見墓寶便心喜得無法自己,而這冷冰冰的少女卻是見著了垂危患者便喜上眉梢?
「想來該是的,」他自顧自地接了話,「自古虎父無犬女,好竹出好筍,那些神醫裡,什麼醫聖張機,什麼藥王孫思邈,什麼道家醫仙葛洪,什麼金元四大家,都比不上下刀如神,游刃於患者腹腔身軀間的神醫華佗讓在下深深仰慕。」他拍著馬屁,「按傳統,華姑娘定也是個妙手回春的女大夫嘍。」
「底下是條河,」依姣終於漠然出了聲,「專沉載一些話太多的人。」
男人笑呵呵道:「馬屁拍到馬腿上!」絲毫不受依姣威脅,他故意加重倚在她身上的重量,眸中滿是促狹,「不是神醫,難不成,姑娘是個庸醫女娃兒?」
依姣突然一個閃身,男人放了太多力量收勢不及,趴地一聲摔在地上哀哀叫。
她在父親遙遙探詢目光中不得已踱回男人。「對不住,身子突然乏了力……」
嘴裡含糊著冷冷的道歉,腳卻毫不留情地踩上男人腿上傷口,不僅踩,還左右旋轉增強蹂躪力道,在他拔高的哀叫聲中,依姣滿意地看見他原已收勢的傷口再度鮮血迸竄。
「疼嗎?」她蹲身探問,眼底卻是無掩飾的得意。
「不!」他搖搖頭,在慘叫聲中卻突然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依姣哼了聲,「受傷舒服嗎?」
「不舒服,」男人嘻皮笑臉,「可能瞧見姑娘眼底的笑意卻很舒服,原來,」他笑容中帶著思索,「想逗你開心不難,只要開膛剖肚,只要血濺五步,只要垂垂待斃,只要哀呼慘鳴,便能哄姑娘開心!」
「無聊!」她不屑的哼聲立起,「既然有本事笑,就有本事爬。」
「爬上車不難,只不過,」他慢條斯理道:「就怕華大叔要多耗點時間等候了。」
依姣停步回首,漠冷的清眸掃過男人,首次認真打量眼前這似個登徒子的男人。這麼快,他就看出了她的弱點?
她再度向他伸出手,漠然眼神含著殺機,「我討厭多話的男人,相信我,神醫的女兒即使不會救人也會懂得殺人!」
男人借她的手起身,眼泛笑意猶是涎著臉,「我喜歡寡言的女人,相信我,總有一天你會發現話多點兒的男人還是有他的用處的。」
她冷肅著顏不再出聲,而他則依舊不怕死地再度將身子靠在她身上,一樣故意將重量丟到她身上。
男人腳上傷口雖因方才慘遭蹂躪疼得撕心扯肺,依舊自得其樂得很,只因,在見著她撐著他時那副恨恨的神情。
這丫頭雖不及那牧琉陽的美貌──
卻似乎還要更好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