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魄娃娃 第四章
    那日,恰逢東方老夫人壽誕,東方醫館日前已開始熱熱鬧鬧籌備著壽筵,晌午時院中擺設了數十桌酒席,日頭稍偏,辛步愁便被熱情滿滿的東方不拜給硬扯了去東方醫館。

    夜燈未點,滿天是量黃彩霞,東方不拜在向辛步愁展示過自個的富麗豪宅後,這會兒,一一將身旁那七個千嬌百媚的小妾向辛步愁引了引見。

    「老弟呀!」東方不拜維持一貫痞子似的笑容,伸手熱絡地搭著辛步愁肩膊,「咱們男人嘛!日裡操煩為生計,夜裡操煩為自己!」

    「養生之道重在隨『性』,精於房中之術者多半延年益壽、老當益壯,咱們習醫者不可不知。」

    「是嗎?」他無動於衷,「我沒興趣!」

    「沒『性』趣?!」東方不拜幫兄弟發了急,「這可不成,身為男人怎麼可以沒性趣呢?這很麻煩的……」

    「沒見著嫂夫人,難不成……」辛步愁視線巡過眼前女子,「你只納妾不娶妻?」

    「女人寵不得,自然,不能給予獨特地位!」他一副花叢老將模樣。「個個地位相當,就會乖乖聽話了,自然也不會為了爭權奪位勾心鬥角,惹人心煩。」

    「聽起來……」辛步愁一臉不苟同,「她們在你的心中似乎都只是個工具,不放感情的?」

    「什麼不放感情?」東方不拜招過小妾,一時間環肥燕瘦將他簇擁得幾乎見不著人,只見他一個個偷香吻著臉蛋,惹來閃躲嬌笑。

    「我對她們個個用的都是真情,只不過,東方大哥我是個多情種子,又有過人的『能力』,自然,是不得專屬於一個女子的。」

    辛步愁淨冷哼著沒作聲。

    「別不信呢,」東方不拜一臉好心,「趕明兒個大哥同你推薦幾個好貨,包你通體舒暢……」

    他的話語卻被氣喘吁吁奔來的小虎子給打斷了。

    「師傅!師娘……她……」小虎子結結巴巴,「她不見了!」

    鎖著眉,辛步愁連招呼都沒,轉身而去。

    這邊廂留著的東方不拜見狀傻了眼,對辛步愁他是真心崇拜想結為莫逆,可幾日下來卻見他處事冷漠,彷彿啥事也沒放進心頭,這還是首日見他有如此激烈的舉措。

    「怎麼,」東方不拜好奇問著還沒正常過來的小虎子,「你師傅有老婆?」

    「那自然!」

    他喘回了神,東方不拜雖在鄉里間算是個小惡霸,可小虎子是個硬性的孩子,只服辛步愁,對這廝,臉色不如對著師傅時的十分之一恭敬。

    「有個婆娘卻藏著不讓人見……」東方不拜笑著左擁右抱,「想來你那師娘肯定貌似無鹽。」

    「貌似無鹽?!」小虎子怪笑,手指點過東方不拜那一個個抹得嫣紅柳綠的小妾,「我師娘胭脂未施,可光素淨著容顏都還比你這七個庸脂俗粉加在一塊兒還要好看上千倍!」

    「小子吹大螺!好狂妄的語氣!」東方不拜掃掃鼻頭一瞼不信,「瞧你形容成這樣,難不成你那師娘是天仙降凡?」

    「認識東方少爺這麼久,」他笑嘻嘻,「您說過的話裡就這句最貼實了。」

    看著小虎子離去的背影,東方不拜沒來由一肚子火氣,揮揮手,便將他口中那堆「庸脂俗粉」趕走,並對那可以勾勒辛步愁如此冷情男子的神秘女人更添了幾分好奇。

    ◆◇◆◇◆

    他知道她遲早會醒來,卻捉不準會在何時。

    她竟日沉沉睡著,他日夜守護,卻沒料到,她偏挑了個他不在的時候醒來。

    她在冰魄玉石中被囚之正確年月他並不知曉,只是,根據醫書所載,在玉石中冰封得愈久愈需要一段恢復時間,而且,冰得愈久,她的記憶會愈遭到凝滯,剛清醒的她初時該只有孩童般的智力與記憶,要一段時間才能夠接回她被冰封前的那段年歲。

    若真如此,乍醒在陌生地方的她肯定是惶然無措的。

    辛步愁微有惱恨自屋中一路尋出,臥榻上還有點暖意顯見她離開未久,是乍然清醒卻見身邊空無一人時的慌亂讓她選擇出走的吧!

    他跟著她細細足印走了一長段路,那足跡時深時淺,說明她心底的慌亂,這塊陌生的大地再配上有限的記憶,可能連她自個兒都不知道究竟想尋些什麼!

    他突然想起,認識她雖已八年,可他卻連她的嗓音都不知曉。

    這會兒即將聽著,他的心,沒來由地一陣緊縮。

    她是依著落日方向行去的,出了城集,他終於在一處荒涼的崖頂看見了一抹嫩黃的身影。

    是她!他知道她今日穿的是鵝黃小襖搭著藕紫色的長裙。

    他清楚,因為那是他幫她穿上的衣裙。

    她竟日沉睡,成了他看顧的一尊安靜的娃娃,是以他每日幫她淨身,幫她更替不同顏色款式的衣裳。

    為她做這些事時,他並無多餘心思,純粹是以一個醫者的身份罷了。

    他踱至她身後,感覺得出他的身子在感受到外來事物時突起了緊繃,像只飽受受驚嚇的小兔,半天鼓不起勇氣回頭。

    「崖下之處叫『錦繡谷』。」

    他淡淡出了聲音,眼神卻沒看著她,逕自投向彩霞逐著落日的遠天和兩人腳下谷底的繁花錦簇。

    「右側那池水叫『巨指池』,傳說此地遠古時鬧過場大乾旱,有位好心腸的巨人路過此、插石入地,瞬即地下便有泉水湧出成池,每當池沸湧出氣泡時,山下便起層雲,當地人稱此異象為『泉湧雲興』。」

    「這兒只是半山腰,再往上爬另有一處高峰,那兒是觀賞雲海最好的地方,春夏之交、雲煙繚繞,若在日出之際,則是紅日東昇,雲霞煥彩,此外,還可遠眺大江,遊目騁懷,胸襟大開。」

    辛步愁停了聲音,由著崖上風聲呼嘯穿梭在兩人之間,由著她漸漸習慣他的聲音,甚至,他的存在。

    片刻後,一個細細的嗓音響起,他微挑著居用眼角餘光瞧著她,若非當真見她啟了唇,他會當那只是風兒輕喃的聲響罷了。

    那聲音,說不出的柔軟熨心,還有股淡淡的嬌憨。

    「為什麼池會沸?為什麼水底會有氣泡?」

    他遙眺著那煙氣緲緲的巨指池。

    「它的水是由地底冒生,由地心熱漿熔育而出的,一年四季都是溫水,泉水清澈並富含硫黃等礦物質,那水,不僅可以沐浴淨身,甚至還可以治癒皮膚惡疾,而一個個自地底竄生而出的氣泡……」他想了想形容著,「就像生命,泉源不絕地汰舊換新、世代交替的軌跡。」

    「你是夫子嗎?」她偏過頭,首次正視了他,亮亮的眼神中滿是稚氣。

    辛步愁搖搖頭,有些失笑,突然想起如果她當真只剩孩童般的思維,這些道理對她是深澀了點。

    「那麼,」她昂昂下巴,「你就是大夫了!」

    他在她的身旁坐下,用又是好笑又是佩服的眼神看著她,「你怎麼猜出來的?」

    「母后說過,」她笑了,又是稚氣又是得意,「這世上,既聰明又愛說道理的人,一是夫子,一是大夫,你既不是夫子,那麼,就該是大夫了。」

    「母后?!」他鎖著眉,「你想起了母后,那麼,也想起了自己是誰?」

    她微有落寞的轉回頭,再度將眼神拋向夭際雲霞。

    「這就是剛才我一直走一直走時思索的事情,奇怪的是,我就是想不起來我究竟是誰,一路上也沒見著半個認識的面孔……」她看著他,「你來找我,所以,你該是認得我的嘍?」

    他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對於她,他究竟算不算認得?

    老實說,連他自已也沒答案。

    她眼神微黯。

    「我只記得父皇突然死了,母后突然瘋了,奶娘張嬤嬤抱著我直哭,她叫著小公主、小公主,我苦命的小公主……」她抬頭正視他,小大人似的眼神,「所以,我爹娘都不在了,我是個孤女,你誠實說吧,我承受得起。」

    「我不知道,」他搖頭一臉澀然,「我真的不知道,別說你爹娘,我連你來自於何方都不知曉!」

    「那麼,」她目有訝異,「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你是我的一個……」他斟酌著字句,「病人,很重要的一個病人,你是因為被困在冰魄王石中太久所以才會暫時失了憶的,在你復原前,我有義務照顧你。」

    「病人?!」她偏著螓首上下審視他,哼了氣,「你說話像大夫,長得卻不像,我見過的太醫都有副山羊鬍子,還有滿臉皺紋條斑的,你生得大好看了,一點兒也不像。」

    「謝謝小公主讚美。」辛步愁輕拂著她的發,如她沉睡時他幫她梳整長髮時的習慣動作,她的神智不認得他,她的身子及毛髮卻全是識得的,他的手撫在她髮際,讓她舒服得微瞇起了眼眸,像只又想再睡回籠覺的小貓。

    「可我真的是你的大夫,」他解釋著,「專屬大夫。」

    「你說我被困在冰魄玉石中?」一個個問題源源不絕冒竄而生,「什麼是冰魄玉石?為什麼?因為我犯了錯,還是因為我父皇母后失了勢?而我究竟被冰凍了多久?我是從很小的時候就被困在裡頭的嗎?還有,你為什麼要救我?」

    「你的問題太多了,」他苦著笑容,「而且,大部分都是我無法回答的,我惟一能確定的是—你並不是從很小的時候就被困在冰魄玉石裡的,冰魄玉石會凍結住你的成長。所以,無論你被凍了多久,外界年歲更替都影響不到你,換言之,如果你是在十六歲時被冰凍住的,這會兒的你,依舊只是十六。」

    「十六?」

    她訝然垂首環顧己身。「我像十六歲嗎?」

    「像!」他笑笑拉她立起身,「瞧你這模樣,肯定清醒後還沒時間看清楚自己,」他帶著她前行,「這會兒的你,十足十是個十六歲的漂亮少女!」

    「漂亮?!」她眸底是孩子似的雀躍,「我漂亮嗎?」

    他失笑,原來只要是女孩兒,不論年歲,都是在乎別人的觀感的。

    「漂亮!」他點點頭,忍住歎息,「非常非常漂亮!」

    ◇◆◇◆◇

    那天夜裡,他帶了她到「巨指池」裡洗了溫泉浴。

    他讓她一個人在裡頭泡了半天重新熟悉自己,而他,守在泉外,月影旖旎,星光點點—兩人隔了道巨岩各自翹首望著星月,有著各自的思維與滿載的喜悅。

    她像個孩子般欣喜於重獲新生。

    辛步愁高興的則是他終於圓夢聽見了她的嗓音,而且,一點兒也沒讓他失望。

    沒見著人,裡頭卻不斷傳出她玩水時的琳琳笑聲,這是她重獲新生後的第一次沐浴淨身,自是玩得不亦樂乎。

    卻突然一聲尖叫揚起,辛步愁縱身越過巨岩來到池畔,黑影一閃撲入他懷裡,正是他的冰魄少女,她連衣服都還來不及穿上就這麼裸身偎在他懷中。

    池畔煙氣瀰漫著視線,朦朦朧朧什麼也看不清,其實,他在心底歎息,對於她,他早已不用看清,照顧了這麼許久,她身上還有哪處是他不熟悉的?

    一伸手他將她的外裳披至她身上,柔聲詢問——

    「怎麼了?」

    「有東西!」她依舊將頭埋在他懷裡,用手指著池水左畔?個大石上,「有東西瞧著我!」

    他凝神望清後淺淺笑起,轉過她下巴要她一併看清楚。

    「只是只野猴仔。」

    「野猴?!」她小小聲瞪大眼,前方大石上方纔那對晶亮的發光物體在煙霧裡緩緩澄明瞭線條,真是只長毛小畜牲!

    這會兒那小傢伙正在大石上上下跳動著,還響起了奚落似地訕笑聲音,捧著肚子笑拍著毛毛頭,譏笑著她的膽小。

    「可惡!」她微惱,低身想拾石子扔擲那嚇了人還一臉得意的野猴。

    「別扔,」他笑著從她手上拿下石子,「它有同伴,若整群發了難,你會受不了的。」

    他話還沒說完,果不其然,大石後方又陸續攀出了四隻小野猴,野猴仗著猴多勢眾,壓根不將辛步愁兩人放在眼裡,這會兒除了原先那只譏笑她的野猴外,另四隻竟兩兩成雙抱成一團,模仿著她偎在他懷中的模樣。

    池畔,煙蘊濛濛,一個絕美少女依在個俊俏男兒懷裡原是極其賞心悅目的畫面,卻讓四隻野猴東施效顰全壞了氣氛。

    其中一對是被抱者體型壯闊,半天擠不進對方懷裡還壓得另隻猴吱吱嘎叫。

    另一對則八成是養眼情事看多了,思想受到嚴重污染,竟佯裝出一臉情意濃稠,銷魂媚骨的表情,咿咿呀呀出了難聽的猴音。

    「它們在做什麼?」她不解偏首問著辛步愁。

    「學我們!」他忍著笑,那些猴仔該去戲班耍猴戲的,資質甚佳。

    「我們?!」她訝然,「胡說,人家哪是那個樣了?醜死了!」

    她挪挪身子沒打算從他懷中抽開,張嬤嬤雖說過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可他不同,她孩子氣地向著野猴們扮了個大鬼臉。

    「你是我的大夫,又是我的再造恩人,哪像那些潑猴的噁心樣!」她一臉不贊同,孩子氣的心思,顯見對於男女之別尚無深刻認知,更不覺得自己在他面前的裸裎有何不妥。

    辛步愁歎口氣將她攬了攬,看來,在這段等她恢復記憶的時間裡,他還有很多事情要教的。

    「這裡為什麼有野猴?」她好奇地問,顯見因著出身尊貴,對這些山林走獸陌生得緊。

    「這會兒,那些野猴也許正發出了同樣的問題,」他笑了笑,「這裡為什麼會有人?」

    「小公主,野猴們以山林為居,以野池為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所以……」她孩子氣地偏了偏螓首,「我才是真正的闖入者?」

    「沒這麼嚴重,小公主,」他望著池上的煙氣,「這池活泉是上天的恩賜,所有生靈均有權使用的。」

    「別叫我小公主,」她嘟著嘴有些惱,「我只是個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的人,所謂的公主,似乎只代表了個乖舛而被人鎖在玉石裡的命運。」

    「那麼,」他失笑望著她,「你想叫什麼?」

    「我想叫什麼都可以的嗎?」

    「當然,」他揉著她的發,含著寵溺,「你是自己的主子。」

    「你呢?你叫什麼?」

    她反問他,此時才發覺她竟連他叫什麼都還不知曉,卻已全心全意地信賴著他了,不為什麼,只因眼前男人年紀雖不大,卻有股穩當得足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也許,因為他是醫者,才會有那股神奇的力量吧?

    「辛步愁!」他淡語,「步履的步,憂愁的愁。」

    辛步愁邊解釋邊略有失神的想起那曾將他名字解讀為不用發愁的小女孩,他下山好一陣了,她還好嗎?

    「步步憂愁?」她皺皺眉頭表明了不喜歡這名字,「太悲傷了!哈!」她拍拍柔若無骨的小手掌,「那我就叫去憂吧。」她對著他亮起無邪芙靨。

    「就讓我一步步幫你去除憂愁吧!」

    她伸出雙掌頑皮地又玩又扯,拉高著他向來淡漠昀唇角,「我會讓你整日笑盈盈地去除憂愁,這樣,才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去憂?」辛步愁失笑,綻著亮眸,「你要知道,我救你,並非圖你回報。」

    「我知道,」她稚氣地笑著,「大恩不言謝嘛!只是,我……」她腦中突然一陣轟然作響,原要跟在「我」之後出口的三個字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如果你不是……這故事,勢必改寫!

    是哪三個字,為何會迫得她連想起都不願?即使在她經過冰凍後,卻仍心存抗拒至斯?

    「我去憂向來是不欠人的。」

    她試圖佯裝無事卻瞞不過他,對於她的一舉一動,一個表情一個痛楚,他都瞭若指掌,她似乎並不願意回想起過去。

    可這事是無法抗拒的,遲早,她會重拾她的過往,然後連接起一切的,他目前惟一能做的,只有守著她、幫著她,直至,她自己決定不再需要他的時候。

    「別想了!」他背過身囑咐她將衣裳穿妥,「你今天已經歷了太多事情,腦子會承受不住的,咱們先回家吧!」

    「家?」伴著細碎穿衣聲的是她的甜笑,「就是我醒來時身處的那棟醫館?」

    他背對著她點點頭。

    「那兒就是步愁和去憂的家?」她調皮地問道。

    「是的,」他點點頭,「如果你願意,那兒就會是步愁和去憂的家。」

    「那咱們快走吧,步愁大夫!」她一手挽著他,一手向那立在石上依舊還在嘻鬧的猴群們吐了舌頭。

    「我可不願再留在這同那群野猴生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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