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怎麼能夠……」喃喃自問著,眼睜睜見著齊——自眼前墜落,花映紅半晌還回不過神。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真是她猜錯耿樂對那少女的感情?
難道他還是以前那從不對女人動情的樂音才子?
「我說過了要解決咱們之間的問題是不需旁人插手的,」耿樂一臉若無其事,「開口吧,紅兒,你想見我,這會兒你也已經見到了,那麼,你究竟還想要些什麼?」
定下神,花映紅瞇著眸直視著眼前的他,「如果我想要的你給不起呢?」
「不難,」耿樂氣定神閒,「文有文鬥、武有武鬥,咱們喜好音樂的自然也有咱們決定勝負的方式,這幾年相信你在外頭應該也學下不少東西,那麼,咱們就來斗樂,輸的人就得聽贏的人的。」
「即使是一世相隨?」花映紅提出糾纏在心底多年的要求。
「即使是一世相隨!」他爽快地點了頭,「所以在同意之前,你最好先想清楚,你該知道在這方面想要贏我並不容易……」
「我接受!」
花映紅俐落地打斷他的話,「你說得對,在這五年裡我並沒有閒著,如果我沒本事贏你,這幾年也不會這麼辛苦地非尋著你不可了,以樂相鬥是由你提出的,那麼,如何分出勝負則由我來決定。」
言語間她自背後抽出了洞簫,「耿樂,別以為此戰你必勝無疑,更別以為天下只你一個樂音奇人,聽過『鬼簫神叟』嗎?這幾年,他教了我不少東西。」
「鬼簫神叟?」耿樂皺了眉,「我當然聽過他,可傳聞此人的樂音極其邪門,能勾惑人心,還妄想以樂音來控制人,或用來摧毀人的意志或內力,他的音樂只能算是種武器而不是藝術。」
「武器也罷,藝術也罷,重點是,」她眸中儘是志在必得的拗氣,「我能藉此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勸你一句,紅兒,旁門左道的東西或許真是致勝快捷方式,可通常也是最容易導致走火入魔,招來戕害己身下場的邪路。」
「閒話少說!」花映紅急著定勝負,「待會兒咱們各奏各的曲,只要誰的曲子被別人的曲給帶走了調或擾亂影響得停了音,那麼,就算輸了。」
身著白色雪羅長衫的耿樂,自背袋中取出月鳴箏,盤了腿在花映紅面前坐定,眼神一如往昔般清靈無垢。
「那麼,」他開了口,「開始吧。」
在見著眼前白淨斯文的他,那總是瀟灑的恍若不染纖塵的撫琴姿態,及乍聞那靈柔的清音,花映紅有片刻的失神,想起了那段在陽春三月、在皚皚冬雪時她總愛側首聽他、看他、尋他琴音的往事……
收回了神,她將洞簫抵近唇下,丹田一振配著內息緩緩將簫音送出。
一個是清靈的箏音,一個是哀戚的簫音,那穿梭交替的樂音倒像是在和鳴投,風捲起了鮮血似的葉片,翻滾在兩人之間,一時間,崖上林間,鳥無聲、獸無語,都豎直了耳朵傾聽著這難以形容的天籟之音。
那一陣陣的樂音極備耳目之娛,像是江水淒碧,又像是斷雁哀弦,凡是有知覺的生靈,聞之莫不心顫、心動,甚至、心悸!
片刻後,簫音卻突起了詭變,一陣陣含著肅冷的殺伐之氣,漫天席地狂捲而至,那音突而高亢,突而尖厲,鼓噪著人的血液,讓人想狂吼,甚至想自絕崖躍下只求逃離。
林間鳥獸都感受到了,瞬時逃的逃,竄的竄,來不及逃的,竟被那簫音逼迫的不斷撞擊樹幹自殘己身,恍若癲狂了般,它們的舉動由不得自己,一切行止已被簫音掌控牽引,無視於身上飛濺的血絲,它們依舊不斷做著瘋狂的舉止……
就在天地間一切即將失控之際,突然間一陣纏綿清美的箏音在霸道的簫音中輕輕流洩而出。
如果,方纔的簫音代表著恨,那麼,這會兒的箏音就是代表著愛了。
那些原來正在傷害自己的鳥獸們慢慢地停了下來,漸漸都安靜了,那原是因著恨而痛苦的心靈在-那間像是被人用層涼藥輕柔地撫平、安頓了似地。
它們一個個莫名其妙地環顧著血跡斑斑的自己,一時之間,完全想不通,為什麼它們曾有如此瘋狂失控的反應。
為什麼?
花映紅用讓恨意染紅了的瞳眸睇向平靜依舊援箏而彈的耿樂。
為什麼他的箏音能夠如此令人動容,像是飽含了綿綿的情意?
以前他的樂音雖已至登峰造極,可卻還沒有這樣會讓人勾心纏魄的意境吧。
連她,那已鎖緊心門五年之久,只懂得去恨的人也會突然想起幼年時和父母共戲的浮光掠影。
也想起芙蓉帳暖,和那狂肆君主的繾綣情絲。
那箏音漸漸擾亂了她的心,她的心又是恨又是愛,亂了,散了,癱了,她突然不知因何而恨,因何而吹了。
於是乎,她停下了吹簫,於是乎,她開了口。
「這首曲,叫什麼?」
「——!」
他輕輕一答,睇向她的眸子是含著繾繾綣綣情意的亮眸,是在想起那叫——的少女時才會煥現的獨有眸采。
心頭既恨且傷,既悲又痛,花映紅吐了一大口鮮甜的血絲,然後倒下,癱倒在楓葉上,癱倒在那片血紅色的恨海上。
※ ※ ※
直直墜落,齊——連罵人、連撫心口都還來不及,身子就突然被個東西給網住,瞬間止住她墜下的勢子。
她半天才克服頭昏眼花,看清楚了四周,她用被綁了半天這會兒還行些個夠俐落的手摸了摸,才能確定自己真是落在張大網子裡,一個以牛筋籐蔓等硬絲給纏編出的大綱,恰恰好,接住了她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七七小師妹!」
稚嫩的興奮童音喚起了她的注意力,是箏語!
齊——半天才凝聚方了被嚇散了的神智,看清楚絕壁上離她不遠處的小身影,不只箏語,在她身邊還有個拿著笛子的聞笙。
原來,方纔的笛音是來自於他,原來,耿樂敢那麼有恃無恐地切斷她手上的繩索,是因著底下備了接應,看來,他早已探妥地形,準備了後路。
「別什訴我你這樣摔下就跌傻了腦子,」是聞笙清冷而不甘願的嗓音,「我只答應師父在這兒用網子撈住你,可沒答應還要去將你給拉出來。」
齊——用力轉了轉手腕,繼之燦著笑向他們爬了過去,甫登上了崖壁,箏語便迫不及待地給了她一個用力的擁抱,慶賀她的劫後餘生。
齊——先抱完她,才將注意力轉回依舊寒著臉站在一旁的聞笙。
「謝謝你!聞笙。」無視於他冷冷的臉,她報以熱情的笑。
「早說了這不是我的意思了,」聞笙不耐煩的揮揮手,轉身領頭舉步而去,「你在跟我謝個什麼?」
「別來這套了,聞笙,」齊——哼了哼,手上拉緊箏語遠離那方才險些嚇死她的絕崖,「你這種脾氣,就像牛是壓不了頭喝水的啦,若非你自己肯,你師父的話能當個屁?」
「你很髒耶!齊——!」聞笙用苦嫌惡的聲音說。
「是呀!我是很髒呀!」她故意看著自己,「被那魔女給折騰了幾天,不髒才有鬼,說呀,你,耿聞笙,你幹麼又願意救我了?難不成良心發現,知道我對你不錯,或終於想清楚了我不是壞人、不是白骨精了?」
聞笙作嘔半天才擠出聲音。
「白骨精到死都是白骨精,只是我看清楚了,如果我師父這輩子注定要被妖物纏身,那麼,白骨精或許還好過紅衣夜叉女。」
齊——發出大笑,拉起箏語住上山的山路跑去,邊跑還邊回頭向落後的聞笙眨眨眼。
「快點吧!咱們可別錯過唐僧大戰紅衣夜叉女的好戲!」
一大兩小氣喘吁吁跑上山頂時戰局卻已終了,三人的眼睛梭巡片刻,才在蕭瑟的落葉上發現讓人瞪大眼睛的一幕。
那正盤著腿坐在落葉上的耿樂,在他身旁是他心愛的月鳴箏,而他懷裡卻是羅衫半褪至腰際還露出紅兜兒,星眸半閉面色艷紅的花映紅。
「好樣的!死耿樂!虧我們還這麼擔心你!虧我們還這麼急匆匆地跑上來!希望……」齊——一肚子惱火無處宣洩,眼神一轉尋至那倒霉的月鳴箏,一個使勁地敲了上去,「希望我們沒壞了你的好事!」
她氣沖沖的拋下話,轉身便往山下奔去。
「莽丫頭,」耿樂半天才調息完畢,緩緩出了聲音,他睇了眼那碎散一地的月鳴箏,眸中難掩遺憾,「你不是壞了我的好事,而是壞了我的好箏。」
收回放在花映紅裸背上的掌,他將還在昏迷中的花映紅放躺在地上,再將她的衣服掩蔽住身子後,回過身向徒兒交代。
「聞笙,這大姊姊方才走火入魔亂了真氣,我已將她內息調勻,你和箏語在這兒等她清醒,清醒後,」耿樂交給徒兒一粒藥丸,「你讓她服下這顆清心護神丸,然後,她就會沒事了。」
「她沒事不就該輪到咱們有事?」
聞笙接過藥丸鎖著眉頭,「師父,你不知道這魔女的鞭子有多可怕,你救了她,卻不知待會兒她醒轉過來,會不會又來找咱們麻煩呢!」
「放心吧!聞笙。」耿樂拍了拍他的肩膀。「她誤習邪功,又妄思以此制人,現今體內已遭到邪功反噬,內力全無,別說鞭子,怕是連抬手打人都有些力不從心。」
「換言之,」聞笙聽了這話換上了笑嘻嘻的臉,「待會兒可就輪到我打人了嘍?」他扳數著,「那一日被她一路追趕時不知險些捱了多少鞭子,這筆帳可得算清楚,還乾淨,我向來是不喜歡和人有所拖欠的。」
耿樂搖搖頭不再出聲,提足向著齊——離去的方向追去。
「師父!你要去追那白骨精了?」聞笙嘲弄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沒有回頭,沒有停留,耿樂只是點了點頭。
「加油!師父!」箏語興奮的笑語遠遠傳來。「你一定要幫我把小師妹變成師娘呦!」
「是呀!」這一句,卻換成了男孩的嗓音,「如果沒成功就別回來了!」
耿樂微愣,這會是聞笙說的話嗎?
他停下腳回過頭,只見兩個孩子正對著他使勁兒地揮手,都是同樣的笑意滿滿,像燦日般的笑容。
露出鬆了口氣的笑靨,他向兩個孩子揮了手,繼之轉身離去。
※ ※ ※
山徑上,耿樂終於追上了齊。
「——!等一下!」
他伸手捉住她卻攔不住她前行的猛勢,還硬生生被她拉著走了幾步。
「幹什麼啦!你很煩耶!」
她掙了掙,竟掙不出看來斯文的他的手,一惱之下,她使出了劈摑推捶撕捏捉掐,十足十成為一隻惡野貓。
不消片刻,他臉上手上紛紛掛綵,留下一條條爪痕,他一邊閃躲一邊苦笑,天知道,應付這丫頭或許還要比應付花映紅要來得難多了。
「你到底放不放手?」見那斯文的俊臉上添了血痕,齊——雖洩了些許怒火,但仍無意妥協。
「不!」他爽快地給了回答。
「為什麼不?」她咄咄出聲。
「因為……」一時詞窮,他有些侷促,「因為箏語。」
「箏語?」她瞇瞇眼,「關箏語什麼事?」
「你不在這幾天,箏語老不吃飯,她說,她想吃你煮的鍋巴飯。」
「所以……」她還是半瞇著眼。
「所以她讓我來一定要將你給帶回去。」
「我回去,然後再跑了個聞笙?」
「不!聞笙也想開了,他還說如果我沒將你勸回就別回去了。」
「他真這麼說?」齊——哼了哼,但眸中已在不自覺間添了得意的亮芒。
「你若不信,我們可以回去問他。」
「不回去!你可以帶花映紅回去呀!讓她去幫你們煮鍋巴飯,讓她去過聞笙的難關呀!」
「他們不要花映紅,他們都只要你!」
「他們、他們!難不成你做什麼事都只是為了他們?」
「不!別的事或許是,可關於你的事情……」耿樂深吸口氣,朗朗星目中難得有絲不自在,「——,其實最需要你回去的人不是箏語,不是聞笙,而是……嗯,是我!」
她不出聲儘是盯著他,目中仍是未卸的戒備。
「——,我是認真的,你方才見著我和花映紅那一幕,是因著她走火入魔,內息岔了氣,所以我才幫她渡氣療內傷的。」
「你確定只是在幫她療傷嗎?」她話中仍是濃濃的酸意,老實說,在這之前,她只知道自己喜歡耿樂,卻不知道他已在她心中佔了這麼大的份量,大到在見著個女人半裸在他懷裡時會全然失了控。
「是呀!只是在療傷,」他點點頭,「別傻了,我如果真喜歡她又何需躲了這麼多年?」
齊——咬咬唇思忖著,那倒是真的,這會兒看見他臉上的爪痕,她突然有些愧意,天知道,他只是在救人罷了,而她,卻發下這麼大的脾氣?
「疼嗎?」她伸手去摸他臉上的傷口。
他搖搖頭將她的柔荑握入掌中,「你跟我回去幫我上藥,這樣就不疼了。」
「你的靈感又沒啦?」她哼了哼,「所以來帶我回去幫忙?耿樂先生,當初說要提前結束的人是你,這會兒嚷著要繼續下去的人又是你,我是個人不是個樂器,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情緒的,又怎能這樣由著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不是這樣的,——,這幾天你不在我身邊,我始終靜不下心,什麼都做不成,沒了靈感,遊魂似地,我想了很多很多,可最多的,都是和你在一起的片段,以及,你的一笑一顰,——,我不該和你定什麼試情約定的,這場遊戲早在不知不覺間超出了我所能控制的範圍,也不是我真以為開口喊停便能停得了的。」
他凝睇著聽傻的她。
「我愛上你了,——!」他歎口氣,「雖然我不知道那是發生在什麼時候的事情,是在我第一次吻你時?是在帶你去沖瀑時?在聽你唱錦瑟時?還是,在我為你作——的曲子時?我不知道,可我能確定的是這段感情已然根深柢固、割斬不斷了,我要的不是試情,不是有期限的愛情,而是,一生一世得以繾綣相守的真情。」
「這些,就是我一直想要告訴你,卻始終說不出口的話!」
說到這兒他眼中湧現歉意與侷促。
「——,對不住,我知道這樣的告白很唐突,也很讓你為難,因為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可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告訴你,如果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後悔的。」
長長一段沉默後,齊——突然背轉過身去半天沒有聲音。
「你生氣了?」
耿樂的心提得高高的,卻見齊——不出聲儘是搖著頭抽動著肩膀。
「你在哭?」
他神情緊張,上前將她扳轉過身,這才看清楚她是掉了淚沒錯,可卻是笑出了淚水的。
「你在笑!」
他訝然,忍不住面露受傷,這是什麼意思,他是在做告白而不是說笑話耶!
見她半天又是顫笑又是拭淚,他沉了嗓,「有這麼好笑嗎?齊——,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她笑著拭淚,「人家也是很認真的在笑呀!」
「你……」
見他臉色起了不豫,她見好就收的甜笑著將身子窩進耿樂懷裡,果真見他緩了臉色,這男人,脾氣雖好,可還是要懂得控馭的,她可不想落得像花映紅那樣悲慘的下場,方纔她會發出得意的笑,是因著想到了大皇兄的事兒有了著落,再想到自己後半生覓著了良人歸宿,這麼開心的事兒又怎能忍住不笑?
「這樣吧!」她笑嘻嘻和他商量著,「看在你比那傢伙多愛了我一點,多會說笑話一點,那麼,暫時我就先不去想他了。」
「暫時?」他傻了。
「是呀!暫時。」她嬌笑著,「如果你能乖乖幫我做好幾件事情,那麼我暫時是會忘了他的。」
「做幾件事情?」耿樂不由想起另一個難纏的傢伙──聞笙,一時間,他心底一涼,突然覺得未來的人生似乎還有更多的坎坷路途要定。
「是呀!」她抓起他的掌用嫩頰摩挲著,搔動著他心底一陣陣輕悸,天知道他有多麼思念她的一顰一笑及她溫熱又纖巧誘人的身軀!「我要你的血去幫我做件事情,不用太多,可卻得是熱騰新鮮的血。」
看著她喜孜孜地審視著自己的掌心,那表情開心得像是連口水都要淌下,耿樂心中一突開了口。
「——,你這個樣兒還真像個白骨精,笑嘻嘻等著要吸男人精血的白骨精。」
「是呀!」她無所謂的點點頭,「反正這會兒你已掉入了陷阱,我也不怕老實跟你說,聞笙說得沒錯。」
她抬起頭向他做了個齜牙咧嘴的動作,繼之咯咯笑起,「我真的是個白骨精,接近你這唐三藏,為的就是要你的血。」
「我給了你我的血,你就會愛我?」他問得傻氣。
「是呀!」她點點頭笑嘻嘻,「以物易物嘛!就像當時我同意和你試情一般,這樣我才不會吃虧呀!」
「如果真是這樣……」
他輕聲一歎將她擁入懷裡,在她耳畔深情絮語,「我心愛的白骨精,請任意取走我的血吧,多少都可以,只要,它能讓我得到你的心。」
「成交!」
她低低咯笑,半晌後突然踮高腳尖,自動送上了香唇。
「看在你誠意獻血的份上──」
她輕輕啄吻著他,輕輕歎口氣,「好吧!那麼,我就可憐可憐你的──愛著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