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腹騰揚起伏處,牧星野探出身子吸了口鮮甜的空氣。
折騰了半天在陰冷潮濕山穴間,日出時久違的天光像煞上天恩賜的珍晶。
劬紹侯墓塚位於燕京城外紫雲山麓,那墳塚位於山麓的另一頭,朱枯壬的人馬也守在那端,任他聰明絕頂,也沒想到會從中殺出個會鑽地道的秦聿自山的另頭挖了隧道通到墳裡,並且陰錯陽差來得正是時候,讓牧星野師兄妹得以脫困。
峭巖底下是深澗與陡峭的山谷,勁厲的山風掠過風齒狀的巖壁,雲層滾捲似的翻邊迫近,四周依序散佈著細粒砂岩、綠呢質砂岩、凝灰巖、板岩及蚊巖,對於這些岩石牧星野如數家珍,他甚至能夠合著眼睛就摸出它們的成份質地,還有,若要炸穿了它們需要多少火藥。
可他自知沒有秦聿這老小於的本領,能夠分厘不差單槍匹馬地鑿了這麼長的づ條甬道。
伸展手足後,牧星野回過身望向正鑽出洞穴的一老一少,師妹髮絲微亂,面色潮紅,不過看來並無大礙,接著牧星野將眼神攀上了秦聿,方才在隧道裡,借由攀談他雖弄清楚了老叟身份,也知道了他是為尋「死人債主」而來的,卻依舊弄不明白他真正的目的何在。
有段路,老小於還刻意和他保持了段距離在師妹耳邊猛嚼舌根,也不知道究竟說了些什麼,所幸至目前為止,老小於行為還算磊落,牧星野倒也不怕。
「好樣的!小子,總算有地方讓咱們玩玩啦廠
乍見天光的察聿再也按撩不住那憋了一肚子的氣,雙掌互扣作響,無視於尊卑禮數便出掌擊向牧星野,而且每一掌都蘊含著驚天動地的掌氣,「爺爺我這幾掌可憋得久了廣
「前輩莫惱廠牧星野談笑間從容出招拆解,雖是全心應戰,臉上卻看不見慌亂,「既是小子的錯,晚輩
自當陪您練掌順氣,可您老足下還儒盯緊點,可千萬別踏了空。」
「小子倒好心!」
察聿哼了聲,對於年輕人不疾不徐沉穩自持的掌氣心頭大為讚許,但一掌轟天雷殺將過去可沒半點心軟,既是老不死的徒孫,想來詼是有過人之處。
「爺爺我大半生日子都在荒山峻嶺裡竄,就算踏錯了蹄跌下去,也自問有本事掉不成爛泥,倒是你,後生小輩,招子放亮點,這麼一副出色的皮囊跌壞了就可惜了!」
「多謝前輩關心!」
牧星野依舊笑嘻嘻,沒真將褒語放入耳裡歇了戒心,他身子輕靈地避過秦聿凌厲的一掌,他自忖對方數十年武功修為絕不在自個兒之下,可那又如何?若他就是鞍著不要硬碰硬,對方又能奈他如何?打累了氣消了,或許他就有機會可以弄清楚對方的來意丁。
崖旁突起幾處崩頂,兩條人影倏然游動著,看得琉陽手心手背全是汗,尤其在幾回牧星野意圖閃過察聿攻擊,他足下似真還假地側歪了兒寸的身影。
戰圈裡兩人一般的鎮定,反倒是旁觀著的琉陽幾回被嚇得叫出了聲音。
「這女娃待你倒是情意深重!」秦聿揚高身子盤飛而下,四方湧現的掌氣向牧星野兜攏而上。
「師妹維護師兄天經地義,老前輩多心了!」
牧星野自知迎面接下便會是個硬戰的開始,但他著實無意與對方拼生死,也不在乎姿勢是否輕盈,狗
吃屎地落在地上滾了幾滾,竟竄離了秦聿掌氣範圍之內。
「牧星野!死小子!」
察聿看得分明,眼前小於壓根是在打混仗,無意與他硬磋硬,不過老實說,依小於這樣好勝的年齡,肯如此避戰求和有為有守的年輕人還真是不多見,可當秦聿一思及這樣過人的氣度與風範竟是來自於宿敵的教養,心頭那一口火氣就更加難以吞嚥了。
「你給我好好地過招,另IJ施這種拖三拉四的蒙騙招敷。」
「死小子無能,自認不是秦爺爺的對手!」言語間,牧星野再次閃過了察聿迫人的掌氣,「星野與前輩道日無怨近日無仇,在下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理由需要與您拚個生死?或者,還請前輩明示來意,晚輩再考慮配合!
「老不死徒孫無能?」泰聿冷哼,腳下一拐卻依舊撲空觸不著對方,「死小於功力渾厚紮實,老頭兒方纔已見識過,你幹嗎不施方才在墓穴裡的那一掌?」
「『掬空笑語』?!」牧星野搖搖頭,「下山前我太師父再三告誡不可與人結怨,用霸道掌氣砸砸牆壁無妨,可若要用來對付與晚輩無仇怨的前輩?在下無法從命。」
「無仇無怨下不了手?你這孩子倒是迂得可愛,」察聿哼了聲,「結仇不難,眼前倒有個結梁的便行!」
秦聿倏然回身用手鉗制住呆立在另一旁的琉陽。
「別碰她!」牧星野沉聲,目光中難得有了失控,「前輩,請別將我二人之事牽扯到不相干之人。」
「不相干?」秦聿哼了聲,「若真是不相干,那咱們這個仇怨可就難結了,方才在地道裡你雖佯裝不在意這女娃,可那是因為你認定我將有求於你才敢如此放心,但這會兒你應已看出老頭兒來此就是為了找碴,所以……」秦聿嘿嘿笑道, 「你就開始真正的緊張了吧!」
「前輩!請勿降格做出不符身份的事情!」牧星野冷睇察聿『但忌憚於師妹在對方手中不敢妄動。「降格?」秦聿哼了聲, 「秦某行事向來單憑自己喜惡,誰理會這些俗名!」言語問他自懷中揣出一隻泥罐,喀地一聲單手捏破,瞬時在他手上竟出現了一條細勾蠕動著的斑斕花蟲。
無視於牧星野與琉陽同時失去血色的臉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秦聿一掌劈至琉陽背脊,趁她訝然張口之時手指輕彈,小蟲就在三人眼前借由喉頭瞬間便沒人了琉陽身體裡。
「你到底在做什麼?」牧星野發出虎吼,心緒大亂間雙掌直送,震得秦聿控制不住連退三步,秦聿臉上滿是驚喜佩歎,牧星野卻絲毫不理會對方的反應,他所在意的只有此刻顫偎在他懷中的女子,他的師妹!
「這就是『掬空笑語』?廠秦聿點點頭,自心底發出讚佩, 「好樣的!老不死果然有幾分真本事,只可惜,」他腴著一臉發急的牧星野,語意惋惜, 「小子的臉色太差,不符笑語二字!」
牧星野也知道此掌擊發時原應笑意晏晏送出,可這會兒他真的一點也擠不出笑容,光是看著面如死灰在他懷裡喊疼的師妹,他就滿懷怒火只想殺人!
琉陽不停地顫著汗水珠,臉上時青乍紅,芒色詭異。
「你究竟給她吃的是什麼?」牧星野看著痛楚難當,的師妹,心底伴著猛抽搐,他向著秦聿伸出手, 「解藥!」
「解藥?」秦聿竟還氣定神閒,絲毫沒有悔意,「沒有!」
「沒有?!」牧星野再度失了控, 「別玩了,她真的受不了!」
察聿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指頭,「誰在玩?『嗜情蟲』鑽人體內本就沒有解藥,除非將腸、肺、心、肝、脾……挖出掏淨,看看是不是能逮到那只作怪的壞蟲於。」
「沒有解藥……」牧星野身子竄流著無以名之的冰魄,生平首回他感覺不到陽光的燦亮,他軟了身子。沒有解藥,師妹會死?死在他懷裡?
「小子!沒有解藥卻不代表無可救治,」察聿哼了聲,「這嗜情由是老頭子從苗疆費盡千方百計才得到的情益蟲卵,再花了幾年光陰才將它養到了破繭成蟲的,當初養它,老頭子可不是為了殺人廣
他不注意地聳肩,「若只為殺人,憑我自個兒彈指可成,可偏這世上。」他眼底一黯, 「有些東西卻不是光靠武力就可以獲得的,比如,心愛女子生死相從!
「這種嗜情由嗜情而生,恃情而活,蟄居在宿主體內時需灌人異性氣息陰陽調勻,斂下它不安亂竄的性情而安靜蟄居於其體內,這時候的它不但沒有殺傷力,反而對宿主的身體有促進血脈暢達的助益。」
「灌入異性氣息?!」牧星野微愣著咀嚼對方的話,「前輩的意思是我得吻我師妹?」他努力消化著這從未在他腦悔中出現過的念頭,「得灌入我的氣息,方可解了嗜情蟲的蠱毒?」
「沒錯!」秦聿點點頭,神情有些深不可測,辨不出言語真偽,「可若小於只是善心大發想救她一時而非一世,勸你不要濫施善為。」
「什麼意思?」牧星野不解。
「方纔老頭子說過嗜情蟲無藥可解,」察聿漠著嗓,「言下之意,丫頭剩下的歲月裡都必須與此情蟲共處一體,所以她每日同一時刻都需承受來自於同一男子輸入的氣息以安撫她體內的嗜情由,嗜情蟲是由執攢而專情的蠱毒所養出的,它會認定那第一個灌給它異性氣息的男人,若換了人,它照常使壞啃蝕宿主,直至對方腸穿肚爛,與宿主同歸於盡為止。」
「晚輩不解,」牧星野目光略顯縹緲,「您不過只是想逼晚輩動手罷了,又何苦要用此蠱毒害我師妹?」
「逼你動手是其次,老頭子這一生樣樣顧遂,惟獨情關上漂泊坎坷!」察聿難得面有蕭索,「小子認定老頭子是在害人,我可不做如是想,這丫頭是真心喜歡你的,我不過是想幫幫她罷了,至於老頭子這麼做究竟是幫到了她還是害到了她,」他微哼了聲, 「得端看你這做師兄的如何做定奪了。」揮揮手,他慢慢踱離,「剩下的是你們自個兒的事情了,咱們就此別過!」
「前輩確定對『死人債主』另無所求?「牧星野蹙眉,這老頭兒尚未說出來意,當真要瀟灑離去?
「甭擔心我,」頭也不回,秦聿呵呵笑道,「我確定已得著想要的東西了!」
山風無語旋打在猶優愣著的牧星野身上,風起風停,雲來雲去,山頂的天光似乎特別燦亮,映照在師妹痛苦而美麗的容顏上也特別的令人觸目驚心。
朗朗碧天下,他思前想後臆度著秦老頭的話,當然,他可以將這樣的邪門事斥為無稽不去搭理,更不用貿然賠上自己的一生,他可以先帶師妹回鬼墓山找三師叔或太師父,以他們超凡的醫術,他不信會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但如果,秦老頭所言非虛,別說上鬼墓山,師妹頃刻間便有腸穿肚爛之虞,那麼,難道他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她香消玉殞?
八年前他在曲陽王墓裡捨不下她,八年後,自知這會兒的他更不會容許讓她死在自己懷裡了,他連她的痛苦都不允許的!
難道,這一切真是命定?
可,薔絲該怎麼辦?
他會如此猶豫大牛原因為著薔絲,他與她之間雖無驚天動地的繾綣愛戀,但她好歹是他即將過門的未婚妻,那樣陽光似全心信賴他的女孩,他怎能負她?
一滴無聲淚水滑過琉陽粉頰,她咬緊牙不許自己嚷疼,她畢竟看出了他的為難,她甚至開始用力推開他環著她的手臂,她不希罕他救,她不要他的為難
更多的淚珠自她眼眶中落出,燙灼了他的手臂,牧星野歎口氣,鉗住師妹身子不許她再動,傾下身,在她瞪大的雙眸裡,將他的唇闔上她的,灌給她屬於他的氣息。
無論如何,若這種方法真能抑住她的痛苦,再為難他都要試。再荒謬他也無所謂。
於是,山風止了,山嵐暫歇,痛苦無聲無息悄悄遁離……
小飯館裡,桌上滿是菜餚,對坐二人卻默然無語。
她不說話,他不吭氣,桌上氣氛有些沉悶。
琉陽向來話就不多,可如此沉默的大師兄是她從不曾見識過的,她知道他在苦惱,苦惱今後歲月裡突然其名其妙、無可奈何地與那向來就黏得他害怕的小師妹起了無可割絕的糾結。
「一生」是多麼沉重的字眼,誰能確定給得起?
尤其,在他身邊早有了個未婚妻的時候。
「是味道不好嗎?」牧星野終於出了聲音,看著索然無味的師妹,他暫時拋卻了自己的煩心,夾塊肉放人師妹碗裡,「多吃點吧,你太瘦了!」
琉陽垂下眸子,他的溫柔若是出自於愛,那麼,她受之無愧,可偏……他是為難著的。
牧琉陽!她自問,你確信這是你想要的未來?不擇手段強留個男人在身邊?
當初她並不知道秦聿是要用這種方法來幫她,否則她一定不會同意的,沒事弄條會致命的小蟲鑽入自個兒肚裡,就為了留住個心不甘情不願單單就為了想幫她延命的男人?
這種方式未免過於悲情及一廂情願了!
日夜相見無相歡,她的存在只是提醒了他二人需共存的壓力。
都是源由於一條該死的小蟲和個只會使下三濫手段的老頭兒!
「別想太多了。」他猛對著她笑,見她轉過臉不搭理,他卻猶不死心,就像小時候他總愛設法逗她開心一樣,「笑一個吧!小師妹,幹嗎肚子不疼了也不笑個讓大師兄瞧瞧!」
「別再自欺欺人了,大師兄,就算我能笑,事情依
舊無可轉圃,」琉陽歎口氣, 「大師兄,你乾脆別再管
我了,生死有命,我不希罕用這種方式依人苟活。」
「你不希罕師兄希罕!」牧星野陪著吐大氣,「以後別再說這種喪氣話了,無論事情如何發展,師兄是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出事而撒手不理的。」
「不會撒手不理,是因為我是小師妹,還是因為我是牧琉陽?」
「有分別嗎?」看著師妹一臉固執的拗氣,牧星野忍著笑意,「你的名字還不也一樣是我取的。」
「不一樣!不一樣!」她咬著唇,有意扔給他難題,「當然不一樣的!」
「好好!不一樣,」他自動舉白旗投降,這丫頭始終是他惟一的剋星, 「師妹是師妹,牧琉陽是牧琉陽,完全不一樣的!牧琉陽是個愛發橫的小女娃,她壓根不是我那在人前乖巧柔順的小師妹!」
他順著她的話說,兩人卻明白這是事實,她的拗性似乎只會在他面前展現,她的不講理也只會發橫給他知曉,只除了那一年他在人前接受了長輩們將薔絲許配給他的時候。
那一次,她沒有將自己的傷心顯露讓他知道,只是狠下心來遠遠逃離。可三年後再見,她才知曉他從不曾真正離開過她的心頭,一刻也不曾!她心底猶存著幼時傻傻而固執的念頭——想要一輩子握緊他的手,守在他身邊永不丕離!
他是在意她的,她知道,他也知道,而且是很在意很在意的那種。可難道,這種在意並不屬愛戀?也不能天長地久?她心底起了茫然,並且相信他也無解。
放下雜亂心思,琉陽陪著大師兄到市集挑選馬匹,若兩人是對情侶,那麼共乘不是問題,可他們並不是,她在心底歎息,他們只是對師兄妹,他吻她純粹只為了延她的命,別無它念。
最後他們分別看上了一白一黑兩匹駿馬,付了銀子後,牧星野先護著師抹上了馬,再翻身躍上,兩人向著蔣日餘暉方向的的地上了路途。
「上哪兒?」琉陽望著遠天開了口。
「回鬼墓山!」牧星野盤思著, 「先回去找三師叔,嗜情蟲再有本事也敵不過華佗再世,三師叔會有辦法幫你的!」
是幫你吧?
琉陽心頭苦澀,感覺得出大師兄迫不及待想解決她這只燙手山芋的決心。
「你來了燕京,不先去見見師父?」她偏過頭睇著他。
「這趟來燕京……」他回睇她,平靜中有絲不自在,「原是奉太師父之命來請師父回鬼墓山的……」他乍然停下話看著師妹。
光看神情她就已猜出了他未盡的話語,「你是來講師父回去主持你和薔絲婚禮的,是嗎?」
他沒做聲形同默認。
「可沒想到卻讓我這最會黏人的小師妹給壞了你的好事!」
她垂下蠊首嗓音含著嘲弄,卻又忍不住隱隱然因為壞了他好事而感到得意。
他不做聲只是再瞥了她一跟,歎了口長氣,不為著她,是為了自已。
「薔絲此時人在山上嗎?」琉陽抬頭脯著師兄。
「算算時間是的,」牧裡野招著指頭,「前陣子妯同二師叔接了趟買賣下山,這會兒也該是回來的時候了。「
「接了買賣?甘薔絲?趕殭屍!」憶起幼年玩伴戲語,琉陽露出淺淺笑容, 「她還是同三年前一樣的性情?」
「一模一樣,」他笑笑回語,「還是那個整天惹笑話,惹麻煩,不知愁煩的甘薔絲。」
你愛薔絲嗎?這才是琉陽最想問的問題,可她就是問不出口。你對薔絲的愛會贏過對小師妹的責任心嗎?她心頭突生濃濃愁緒。琉陽反問著自己,那麼,你這樣又能算是真愛嗎?
真愛不是自私,是奉獻成全!可這會兒,你卻將他引到了怎麼的境地?如果他將無法依自主意識選擇人生伴侶,只是為了救人作下不得巳的決定。那麼,你真敢理直氣壯嚷著愛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