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皇帝憲宗朱見深,其父英宗朱祁表曾因「土木堡之變」成了瓦刺也先的俘虜,國不能無君,之後曾由其胞弟朱祁鉉取而代之,藉以泯滅瓦刺想用皇帝挾持大明的野心,朱祁怯即後世所稱之明景帝。
「奪門之變」後英宗再度復位,亦再次立朱見探為皇太子,天順年正月,英宗病故,十八歲的朱見深繼承了皇位,歷史稱他為憲宗,他並立了原是其保母身份的萬氏為妃,並且極為寵愛。
萬貴妃跋扈專斷,儼如後宮主宰,雖因其出身不能為後,但卻連皇上立後、廢後此等大事,都還要她的意見,被她所左右。
這一年成化二十三年,萬貴妃腦溢驟然而卒,得年五十八,憲宗為此數日不曾早朝,心裡悲痛逾。
由歷史而論,憲宗並賢君,所任用的幾個大臣幾乎都是些光會拍馬逢迎,專說些奉承話的人。
這樣的政壇一片烏煙瘴氣,弄得有心有才之士紛紛掛冠求去。
所幸,朱見深身旁仍有極少數真正會做事的臣子這些人隱然以彰榮王府為首,年屆二十六歲的朱枯壬是憲宗朱見深之侄,其父早逝,朱枯壬因其思慮清晰、行為果敢、言談幽默,再加上其談吐儀表均為佑字輩朱氏子孫之冠,是以極得憲宗賞識疼寵,算是少數幾個可以肆無忌憚在皇帝跟前說真話的人。
朱見深幕神仙敬佛老,皇宮深苑裡還蓋了座不小的道觀「顯靈宮」,專司宮內祈禱祭祀的事情,埋頭供養了些自恃清風道骨、修仙頓道的道土,其中尤以來自於道教盛行湖北地區自稱為張天師,本名張彥嶼的道士為最。
這名張天師年過七十,卻童顏鶴髮,頗有些仙風道骨,能言善道,兼之真有些卜算求吉解災預言的本事,是以深得朱見深的心,將他留在皇宮中,賜予白金、文綺、寶冠、法服、紹裘,備極禮遇。
這次萬貴妃驟逝,朱見深傷痛之餘,對於張彥嶼更加倚重。
陰雨綿綿,這會兒「顯靈宮」前來了個男子,他身著織絲所製啡色公服,盤領右衽袍,袖寬三尺,腰束玉帶,頭頂翼善冠,身材修長挺拔,渾身一股雍容迫人的氣度,兼之五官俊美,讓人不敢直視之。
這顯員宮在皇帝探苑裡本就已禁令重重,這當兒萬貴妃停柩於此,皇帝為圖清靜,令皇城統領在這宮前下層層禁衛,若非皇上欽點,即使機要大臣亦不得擅自進人。
可眼前這男人卻不同,他並不在限制之內,無視於飄飛雨絮,他在宮前侍衛面前站定。
「皇上在裡頭?」男人睇著侍衛問出聲。
「回王爺屍侍衛雙腿一併,畢恭畢敬道,「是的,皇上此刻人正在裡頭,是否需屬下先行進去通傳一聲?」
「不用了!」男人揮揮手啟步,「我自個兒進去就成了。」
男人意態瀟灑地走在徽雨裡,侍衛們紛紛頓足為禮。
「王爺!」男人行過,一路揚著此起彼落的聲音。
男人正是日前出現在-聚寶天鋪」的彰榮王府王爺朱枯壬。
進了宮殿,朱佑壬與幾名道士太監點頭回禮,穿過堂弄來到一處幽僻廂房,摒去守在廂房口的老太監,朱枯壬舉手輕叩門。
「皇上!臣侄叩見!」
「枯壬嗎?」一個中年男子疲憊的聲音傳出,「進來吧屍
朱枯壬人房闔上門,毫不訝異看見眼前那雙目無神,一臉蕭索的君王。
「皇上!」朱枯壬施禮畢了自行在朱見深身旁見了座,「您又一夜未眠?」
「不打緊的,」朱見深打了個呵欠,在自個兒最信任的親侄面前倒是毫不隱諱,他揉揉惺忪的眼,「昨兒二七,張天師說幀兒有可能回魂一聚……」
妓兒是萬貴妃小名,見這個年長了親伯十七年的女子逝後猶能如此全繫著眼前男人的心魂,朱枯壬只覺不可思議。
「結果呢?」其實自男人眼底,他巳嗅出了答案。
「芳魂膏然。」朱見深頹然搖頭。
「見不著,原因是啥?」朱枯壬忍住不屑的輕哼,「張天師可曾解釋?是誠意不足?是鬼差沒寵絡?是萬貴妃不想見?還是,這會兒又有了新的解釋?」
「別這樣說話!枯壬。」朱見深擰松眉心,輕斥侄兒,「這事本就不如咱們一般人想像的容易,可畢竟朕曾見過了幀兒兩回,張天師本事十足,只是,天時、地利、人和、鬼從,短一不可,缺一不成,倒也怨不得居中牽線的人了。」
「是呀!皇上,」朱箔壬歎口氣,「天子、朝臣、朝政、百姓也是短一不可,缺一不成的呀!您整日悶在這顯靈宮裡候著萬貴妃回魂,卻忘了在宮外可還有無數臣民百姓等著您自哀傷中回魂呢!」
「枯壬!」朱見深瞪了侄兒一眼,但因精力不足,這一眼毫無厲色,「別仗著朕疼你就上了天,這話若是由旁人說出口,碗大的腦袋也得落了地。」
「就是仗著皇上疼枯壬,枯壬才不能事事由著您往裡鑽。」
朱枯壬恢復了嘻皮笑臉,看在猶在喪中的朱見深眼裡雖覺刺眼,卻又不捨責罵,枯壬比他的親生子朱枯樘更解他的心,更得他的緣。
「不止佑壬,」朱枯壬哼了聲,「若是符壽那廝來萬歲爺跟前嚼舌根,您還不一樣縱著?」
符壽是繼任汪直之後西廠太監的頭子,萬貴妃生前的親信,見寵於朱見深。
「瞎編派!」朱見深搖搖手,「符公公就算向天借膽也不敢這樣同朕說話。」
「那自然!」朱佑壬眼帶不屑,「他還想捧久點兒您給他的金飯碗,除了巴結阿諛、逢迎承歡的讒言,他斷不會多說句旁的話語的。」
「你這孩子……」朱見深播頭, 「不只符公公,劉吉、劉栩及萬安他們與你也都不對盤,難不成朕用的人裡頭就沒半個能人你的目?」
「當然有,」他嘻笑道,「有個彰榮王府小王爺,那倒還更是個人才!」
朱見深哼了哼不做聲,可近日裡老緊繃著的眉眼總算開敞了些點,「說到這……」他瞪著侄兒,「朕讓你辦的事情進展如何?」
「略見頭緒!」朱佑壬聳肩,「臣侄還要點時間。」
「還要點時間?」朱見深皺著眉,「二七過了,時間可不多了……」
「臣侄理會,」朱枯壬笑了笑, 「如果皇上不放心,微臣倒不介意將這差事另交託他人。」
「不!」朱見深搖頭, 「你做事牢靠,這事除了你,朕誰也不放心。」
「是不放心交代還是壓根就無人可再交代?」朱枯壬笑得詭譎,「皇上您私下派人尋曲陽王墓裡失蹤的那真金縷玉衣可不是最近的事了。」
「你這孩子!朕還真是凡事都瞞不了你。」朱見深呵呵笑,對於侄兒的調侃並不在意,「那麼現在你該知道朕尋這玉衣良久,也知這東西難尋,可得再多加把勁在這最後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了了朕的心願吧!」
「是張天師說的……」朱枯壬瞇緊眼, 「萬貴妃娘娘下葬人土前定要穿上這襲金縷玉衣?」
朱見深點頭,「這襲玉製葬服是東漢時下的土,聽說是在元未兵亂時重現於世,識寶之人莫不想據為已有,卻在輾轉間流入了曲陽王朱祈准手裡,他秘而不宜,八年前過世時特囑其妻無論如何也要將此金縷玉衣一道殉葬人土,朕派人追查到此線索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朱枯壬淺笑,「所以其後您敷次假借重新翻修曲陽
王墓為名,找人進了墓中搜尋,卻都徒勞無功?」
朱見深嘿嘿笑,幸而眼前是親侄兒,否則論輩份曲陽王算是朱見深叔執輩,如此擾先人陵墓實非善事,
「說也奇怪,那陵塚完封不動,卻不知何以,原該裡在
曲陽王身上的金縷玉衣就是不見了蹤影。」
「這事不難猜測……」朱枯壬笑道, 「許是讓墓穴裡的耗子給嚼爛搬盡了。」
朱見深啥了聲,「又在這兒胡言亂語。」
「不胡言亂語,」朱箔壬漫不經心地說,:『好好的金縷玉衣又沒長腳,當然不會是自個兒走出墓穴的,若非墓中有寶引來大耗子,這東西又怎會不見?皇上,」他目中有深意, 「張天師說這襲玉衣可庇佑屍骨不朽,靈魂長存,臣侄倒不以為然,想想看,每個穿過它的人最終不都落得被人剝去了屍衣的下場?」
「楨兒不同,」朱見深斬釘截鐵地說,「朕會嚴振人手日夜盯牢,絕不再讓那些盜墓賊子有機可趁,」他跟底亮起嚮往,「張天師說以此玉衣,再搭上朕身邊那套巳請他施了『世世不離』法術的王裘,日後兩人同墓並葬,生死相從,來世定可再次聚首為偶。」
這點才是朱見深急著要朱枯壬找出金縷玉衣的最重要因素。
朱枯壬瞇起眼不再多語,有些無能為力,他慨歎若當今皇上能將這份執著放在勤政上,無疑,將是大明之福。
朱佑壬心底喟歎,墓中若無寶還能夠安睡千年,真有了寶,怕是幾年平安都捱不過,像曲陽王,不就是個鮮明的例子嗎?
「是不是臣侄幫您尋回金縷玉衣,」朱佑壬的語氣認真,「皇上就了樁心事肯上朝親政?」
「兩回事不搭軋!」朱見深懶洋洋的不帶勁,「朕著實沒有心情多去搭理那些朝政瑣事,大限一至,朕還不是兩腿一伸,啥也聽不到,誰還去理會後代歷史如何評斷,還不如多修神仙道多關心自己在西方世界的未來好些。」
朱枯壬不語,皇上中了身旁小人毒語甚深,又豈是他一番言詞、幾年努力所能改變?多說無益徒然惹他生厭疏遠罷了。
「不說這了,」朱枯壬換回玩世不恭的表情,「臣侄定當戮力在萬貴妃娘娘七七人土前尋回那套金縷玉衣。」
「好侄兒!」朱見深拍拍他的肩膀,「朕就知道信得
過你,如果你是朕的兒子就好了,百年之後,朕若能
將大統傳承予你,那朕可要放心多丁。」
「皇上慎言!」朱枯壬當聽個笑話罷了,朱見深極情緒化,他可不會傻得隨他起舞,「皇太子對臣侄已有諸多猜忌,您就別再害臣侄了。」
朱見深呵呵笑,沒在意,突然正了聲,「枯壬!朕另有一事要托你。」
「皇上講說,」朱枯壬自中有著促狹,「只是看您神色肯定沒好事!」
「別這麼說,這事若非是自己人,朕還托不了你。」朱見深歎口氣,「楨兒臨終前有件事向朕坦承……」
朱枯壬不搭腔,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依萬貴妃娘娘生前素行,那麼會在死前坦白的肯定也只是幹過的壞事。
「成化二年,三十七歲的幀兒曾幫朕生了個兒子,當時朕還立那孩子為皇長子,井冊封了幀兒為萬貴妃,誰知道……」朱見深搖搖頭,「這孩子沒福份,不到一年便夭折了,而幀兒自此亦不曾再生育過。」
身為皇室宗親,朱枯壬對此事自然知悉,更從不少耳語中得知自此後萬貴妃生怕別的宮女或妃子生兒子纂奪她的寵位,是以和太監汪直、粱芳等人勾結,由這些太監作爪牙,一旦發現哪些宮女或嬪妃懷孕就逼迫她們墮胎。
至於當今皇太子朱佑樘能得以倖存,則另有一番曲折。
「事實上,在成化二年時,除了幀兒曾為朕產下一於外,在早了皇長子出生十天前,朕曾有過另個親生孩子。」
朱枯壬聞言大奇,這事他倒從未曾聽聞。
「那孩子……」朱見深陷入了回憶, 「是個叫茉頤的才女為朕生的,她懷孕時朕並不知曉,因為那時朕聽了幀兒的話將她打人冷宮,至於原因為何,年代久遠,朕已毫無記憶……
「因為萊頤的產期與楨兒太近,她忌諱讓榮頤之子搶在她兒子之前來到人世成了皇長子,是以買通太監與產婆瞞住了消息,若是女孩尚可罷休,若是男孩則萬萬不可留!」
「榮頤才女生的……」朱枯壬心底有了數, 「是個男孩?」
朱見深點點頭,「當時大著肚子的楨兒在茉頤產房外守著,一得著這訊息後立即吩咐榮頤身旁,那時還未成氣候的太監汪直找人殺了這孩子,榮頤清醒後日夜在床上哭喊著要兒子,一個月後鬱鬱而卒,之後楨兒漫淫在獲子的喜悅中也就漸漸淡忘了這件事情。
「一年後皇長子毫無源由驟逝,兒痛失親子,這才憶起了萊頤,井直覺認定皇長子之死與萊頤兒子有關,她認定是那孩子回來索命.那陣子,楨兒夜夜夢到榮頤和她兒子回來索命,夜夜無法人眠,心神恍悔,後來,受命弄死榮頤兒子的汪直見狀,才向楨兒吐了實。
「當日汪直將那初生孩兒交由一名老宮女讓她丟到宮外河中溺斃,免得宮中被人發現了嬰孩屍骨難以交代,老宮女顫巍巍接過任務卻下不了手,她揣著孩子心神不定地上了燕京西北天壽山南麓皇陵,她一路猶豫著,那天夜裡,遠方不時傳來野狼的嘶叫,老宮女咬咬牙放下孩子,上天收不收這條小命,端看天意她做不了主,臨去前,老宮女在孩子左臂上用銀針刺進肉裡,刻了個@字的疤痕,盼得佛祖庇蔭。
「老宮女回了宮,第二天被汪直盤出一切,兩人急急奔回天壽山南麓,那孩兒卻已沒了蹤影,如果沒有被野狼叨走,那麼,」朱見深眼眸微亮, 「這孩子就該是被路過的好心人給拾走了,汪直將此事嘉明瞭楨兒,總算安了她的心思。」
「不會吧"」朱佑壬怪笑,「皇上,與這任務相較,找金縷玉衣還算是容易的了,您總不成讓枯壬去命令所有二十二歲男子掀開衣襟露出臂膀讓臣侄瞧瞧,看誰的左臂上有個@字吧?」
「朕也知此事棘手……」朱見深拍拍侄子的肩膀,「朕不會為難你,但這是嫡兒臨終前遺願,隨緣吧!你能幫朕惦在心頭就好。」
「若真尋回茉頤之子……」朱枯壬皺眉, 「皇上可曾想過,論年齡他尚且年長於當今太子,您不怕困之影響到傳嗣大統?」
「若真如此,那也是枯樘這孩子不爭氣,怨不得朕!」朱見深嗓音清冷。
朱枯樘向來不得其父皇的心,這事在宮廷間早巳不是個秘密了。
朱枯壬盤思著,看來這尋皇子一事事關重大,若讓有心人知曉淪為奪位工具反會招來大禍,皇上肯交託給他來辦也好,至少,他可以略做防範。
「成了!臣侄心裡有數,」朱枯壬起身施禮,「還請皇上保重龍體,枯壬得趕辦您交代的事了。」
「你去吧!」
朱見深揮揮手,看著那英姿颯爽的年輕人離了視線外,這孩子的離去彷彿也帶走了一室的艷陽。屋於裡,再度一片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