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翰林府。
「娘,娘,念姨要吹她新譜的笛曲呢!娘趕快和小藍去聽!」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投人秋練雪懷中,漂亮的藍眼閃著快樂的光芒。
她麗容綻出淺笑,纖手梳理著兒子的頭髮。
時間過得真快哪,彷彿昨日才經歷生子之痛,轉眼間,藍兒已經長成能言能語的小男孩。倒是她,好像沒多大變化,唯一的改變是從少女裝扮改為少婦裝扮。
「藍兒喜歡念姨嗎?」秋練雪淡淡地問道。她性子冷淡寡言,不會逗哄孩子,倒是無念這個阿姨當得興高采烈,時常逗藍兒說話。
無念思緒敏捷,辯才無礙,就連秋翰林也甘拜下風,藍兒在她的「訓練」下,才四歲就已經口齒伶俐。
「喜歡!」小藍眼裡閃著快樂的光芒。「小藍以後要念姨做娘子。」
秋練雪聽到兒子童稚的言語,不禁臉露微笑,素手牽著兒子走向大廳。
「練姊,你剛好趕上我這曲『塞外行』。為了練這曲雙笛合奏,我可是花了不少時間培訓另一支笛子呢!」秋無念笑著對她說道。
秋練雪有些詫異地望著沉靜立在秋無念身旁的李寒衣,原來,他就是秋無念口中的「另一支笛子」。
想不到無念居然和師兄成為好友。秋練雪心中雖感詫異,卻也為這意外高興。
只見秋無念一比身旁的沉靜男子,笑道:「他和你一般性情堅毅,所以只短短一年,花哨的技法雖還吹不來,長音卻是相當澄淨好聽,大概是練武之人,氣相當足,所以嘍,我就偷懶,讓他吹比較費力耗氣的曲笛,我來吹小巧的梆笛。」
秋練雪聽了僅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她性子清冷,對音律樂曲毫無感覺,雖然常聽秋無念吹笛,但只覺優美,從未感動,相信今天也是如往常一樣。
她安然端坐著,準備聆聽。
「塞外行」的第一個段子「出關」,曲調優美中帶著淡淡的感傷,描寫的是旅人揮別家鄉故老,隻身遠赴關外的心情。
由李寒衣手中曲笛吹出悠長的引子,綿長清澈的笛音奏出了旅人的感懷。
奇怪,我聽過這曲子嗎?可是無念說這是她新譜的曲,我應當是不曾聽見過的。秋練雪心中隱覺這笛聲長引彷彿似曾相識,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
突然一個轉折,曲調由優美綿長轉為高亢愉悅,秋無念的梆笛搶了進來。
梆笛是高音笛,笛聲清亮高亢,帶有豪放之姿,加上秋無念技法高超,頓音、簇音、花舌音傾籠而出,輕快聲似馬蹄答答,豪放情似策馬奔馳,使在場眾人聽得心情躍動,眉飛色舞,彷彿自身正享受草原奔馳之樂。
這是第二個段子「馳馬」。
這感覺為何如此熟悉?難道無念這新曲是改編自邊塞民族的樂曲麼?可是,我又不曾到過邊塞,怎麼會聽過如此樂曲?秋練雪聽見清亮豪放的梆笛聲,心中又湧起一股無法形容的懷念之感。
不多時,李寒衣的曲笛和了進來。
兩把笛子,一高亢、一低柔,一個飛揚跳脫、一個沉穩深情,隨著樂句,時而一唱一答,時而諧音齊奏。
聽曲眾人心中皆幻想一女一男兩人在草原並騎的旖旎風光。
樂風一轉,進入了第三個段子「訴情」。
李寒衣低柔的曲笛吹出了男子深情的誓言,秋無念清亮的梆笛則是女子愉悅的回答。
接著是兩人合奏,有時以女子高唱,男子低音深情相和;有時是男子低吟,女子做諧音,一高一低兩種笛聲相和相伴,如影隨形,有比翼雙飛、鶼鰈情深之情態。
在場眾人聽了心中皆感到幸福溫馨,不禁想起各自的知心愛侶,臉上露出溫柔微笑。
此時,秋練雪心中響起一陣男子歌聲,和笛聲重疊,同樣深情真摯,同樣吟唱著白首誓言——她的心,顫動了。
她的神思穿越時空,回到了四年前,和舒翰鷹在草茅共度的最後一晚。
那時,他的歌聲比這笛聲更深情、更真摯,深深打動了她,敲開她冷僻的心扉。
秋練雪沒聽進「塞外行」的最後一個段子,因為她的心沉浸在深情美麗的回憶中,冷艷的容顏漾著溫柔。
「小藍,來外公這裡。」就在秋練雪出神之際秋翰林偷偷地向她身旁坐立不安的小男孩招手。
小藍見了,愉快地跑向秋翰林,甜甜地叫了一聲:「外公!」
念姨的笛曲怎麼這麼長呢?還好有外公叫我過去玩。
「小藍,前日教你的詩還記得嗎?」秋翰林嘿咻一聲將男孩抱上膝頭,笑瞇瞇地問道。
「記得啊!外公,小藍背給你聽喔!昨夜裙帶解,今朝-子飛,鉛華不可棄,莫槁砧歸。外公,小藍背得對不對啊?」
小男孩搖頭晃腦地背誦他完全不明其意的詩,天真的童顏配上輕艷的詩句,顯得突兀好笑。
「一字不差,小藍真是聰明!」秋翰林讚道,心下想著:唉,這孩子若是漢人該有多好,他年紀雖小,但是聰明機敏,當可傳我衣缽。
秋翰林轉念想到一事,有點緊張地問道:「小藍,外公教你背詩的事,沒讓你娘知道吧?」
他知秋練雪性情淡漠冷僻,若讓她知道自己教小藍學這種艷詩,只怕會個把月不給他好臉色看。
「沒有。可是念姨知道,還叫我背給她聽。念姨聽完後笑得東倒西歪,說外公你上樑不正,也強要下樑歪。外公,這話是什麼意思?」
「念兒此言差矣,什麼上樑不正下樑歪?權載之的詩纖巧艷麗,醞藉風流,你娘小時候就是不曾讀過這種詩,性子才會又冷又硬。小藍,你比你娘小時候靈敏多了,顯然是像你爹。告訴外公,娘有沒有說過爹是什麼樣的人?」
「沒有,娘從來不提爹的事,不過娘常常抱著一塊青色的布發呆。念姨告訴小藍,那是爹的東西,念姨還說,小藍的爹是了不起的人。」小藍說到他從未見面的父親時,眼裡閃著崇拜的光芒。
「哦?怎麼說?」難道無念這丫頭知情不報?秋翰林心下詫異。
「念姨說,娘武功高強又能幹,能讓娘看上的男子,一定是很不平凡的人。」小藍自信地說道。
他曾經和娘到天易門去過,看見好多叔叔伯伯們對娘百般恭敬,娘好威風喔。
所以,爹一定是更威風、更偉大的人。
小藍臉上那雙不屬於江南的青眸閃著崇拜的光芒,幼小的心靈中,對未曾謀面的父親充滿了憧憬。
※ ※ ※
雲遙山上。
「看來,小藍長得像他的父親。」沐雲容望著追逐蟋蟀的小小身影,說道。
「嗯。」秋練雪輕應了一聲,什麼也沒多說。
沐雲容轉頭凝視著女兒,明艷猶存的容顏閃過一抹遺憾之色,歎道:「唉,你還是不肯去見孩子的父親麼?」
「見了又如何?我和他是不可能成就美滿姻緣的。當年的相遇只是一場錯誤。」秋練雪淡淡地說道。
「錯誤?你真這麼想嗎?」沐雲容審視著女兒臉上淡漠的神情,緩緩說道:「你若真覺得和他相遇是一場錯誤,就不會生下孩子了。練兒,你跟我來。」
沐雲容帶著女兒走到一處水池邊,兩人同時向下望,池面上浮現了兩張明艷倔強容顏——一張仍清麗含光,另一張卻已滿佈滄桑。
沐雲容輕聲說道:「你瞧,咱們娘倆兒長相如此相似,就連命運也相像。但是,練兒,你不必和娘一樣選擇心碎出家,你和那男子可以有幸福的結局。只要你願意打破心中的堅持去找他,將會有不同的結果。命由心轉,一切全在你一念之間。」
「……」秋練雪默然不語。
沐雲容續道:「我雖不曾見過這名叫舒翰鷹的男子,但是聽你的敘述,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和你爹全然不同,是個豪邁重義,深情真摯的男子,趁他的誓言還未褪色,練兒,你快帶著孩子去見他吧!」
「什麼山盟海誓,全是虛假!娘,您難道還看不清嗎?爹爹如此風流,你難道還相信男人的誓言嗎?」秋練雪出現罕有的情緒波動。
「我相信。」
母親毫不猶豫的肯定答案,使秋練雪愕然而視。
只見沐雲容緩緩說道:「春朝夢露雖如幻,電光石火見永恆。在你爹對我立下一生之誓的剎那,他是真心想要和我有永恆不變的戀情。可惜你爹雖然有活在當下之心,定力卻是太差,當他再遇上其他女子時,馬上將對我的誓言拋在腦後。練兒,你和舒翰鷹的情,是隔夜即散的朝露,還是滔滔不絕的河水,全看你們兩人。」她續道:「舒翰鷹極重義氣,不忍拋下他的族人,不得已和你分離,必使他心痛神傷。練兒,你難道連一點機會也不肯給他嗎?」
「……」秋練雪低垂著眼瞼,長睫遮住了她眸中的神情。
沐雲容看了沉默不語的女兒一眼,轉而抬頭望著遙遠天際的白雲,輕聲歎道:「誓言破滅,非不願,而是不能也。沒有人願意放棄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除非是逼不得已,或是疲憊已極。練兒,若你心中愛他,就趕快去見他吧,不要因無謂的堅持而致終生之憾。」
「不要因無謂的堅持而致終生之憾……」秋練雪喃喃念著。
※ ※ ※
江南的柳絲,輕拂著旅人的髮際,吹飄著送行人的衣衫。
「堂主,您真的要丟下咱們堂中兄弟,去那遙遠的大漠草原麼?」趙香主哭喪著臉說道。這幾年來,熟知她那外冷內熱性子,漸漸的欽佩她多做少說的正直,心中多少有些不捨。
「以後堂中事務就由寒月接管,你和眾兄弟們須遵從她如我之令,知道麼?」離別在即,即使心中頗為感傷,她仍是語氣淡然。
「知道了。」趙香主偷瞄了一下面無表情的寒月一眼,心中大歎:怎麼又來一個冷冰冰的女主子?
「記得捎信描述大漠風光人情,讓在江南的咱們開開眼界吧!」秋無念笑吟吟地說道。
性情冷硬的練姊終於想通了,肯去和那她從未見過面的姊夫團圓,最高興的人莫過於她這個知心妹妹了。
「此去路途遙遠,珍重。」李寒衣仍是淡然少言。
秋練雪望著眼前這對男女,一個是她的知心妹妹,另一個是她的同門師兄,這些年來,他們都對她和小藍頗多照顧,令她心下感激。
「朱雀,」沉厚的男聲出自一旁身穿灰褐布衣的魁梧男子。「若有難處就回來吧,天易門永遠是你的家。」低沉的語音含著兄長般的關愛。
秋練雪凝視著這名始終不知她情意的仁厚男子,她對他微微一笑,說:「多謝門主好意,我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
排在送行人群未尾的是素來沉默的寒月。只見她蹲下身來,輕拍了下小藍的頭,接著從懷中掏出一樣閃著銀光的東西,塞入他的小手裡。
「迴旋銀梭!」秋練雪一見此物,詫異地抬眼望著眼前的沉靜女子。「這是你費盡心血研製出的獨門暗器,如此珍貴事物,我們母子不能收……」
「非也非也。」一旁的殷五搖著招扇笑瞇瞇地說道:「暗器如果不用就不能算珍貴。再者,她的身手已經夠神出鬼沒了,不需要這麼厲害的暗器。你武功雖高,但帶著孩子,遇敵時難免多有不便,所以這是她送給孩子防身的。」
聽了殷五為沉默的搭檔所做的解說,秋練雪心中感動。她拉著寒月的手,久久不能言語,半晌才吐出兩個字:「多謝。」
只見寒月微一頷首,淡素面容綻出了少見的笑容。
「往絲路的商隊馬上就要出發,我們母子也該走了。」她淡淡地說道。轉身向天易門送行的眾人一抱拳,便牽著兒於的小手往北而去。
「生長於江南水鄉、終於決心展翅飛向大漠草原的朱雀,真的能如願和當年深情不羈的蒼鷹重聚麼?」人群中的殷五,望著那逐漸遠去的紅艷背影,自言自語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