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滄山有點不一樣。
一大早,練早功的眾人便被尖細的女性嗓音擾得不能安心蹲樁。
「哎喲,我早說過了小心點兒,這可是咱們家小姐最愛的一隻蘇窯花瓶,看你,粗手粗腳的,缺了個口小心受罰。」
「你們這些粗魯漢子真是的,小姐的雕花銅鏡弄得又是塵又是土,怎麼照呢?」
「小心小心,小姐的書可別弄散了,弄散了小姐的書,我菱兒可就不好交代了……」
莫愁和其他天易門的門眾,腳下雖然規規矩矩地站著樁步,眼角卻好奇地往外瞟,看是誰人這麼尖聲大嗓又無禮,在肅靜的練功場旁如此放肆。
只見一個婢女模樣的少女,指揮著天易門幾個壯漢,搬了一些花瓶、屏風、銅鏡等拉拉雜雜的事物上山來。
莫愁不禁皺眉。哪家的千金小姐閒著沒事上滄山來,聽說滄山武訓時間嚴禁閒雜人等,怎麼放這千金小姐上山來?
轉念一想,她和秋無念也算千金小姐,不也上山來了?姐妹倆可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包袱,沒這般羅咳費工地將整個家當搬過來。
聽著聽著,那個叫菱兒的丫頭對幫忙搬東西的大哥們著實傲慢無禮,莫愁愈來愈火大,偷眼瞧一下在後頭喝茶的殷五,好像沒事人似的,朱羽一言不發地擦著他的寶刀,方蓮生則是臉尷尬之色。
莫愁終於忍不住,自行起身收式,大步走到那名叫菱兒的丫頭面前,指著練功場前的牌子說道:「喂!你沒看到這個『靜』字嗎?」
菱兒聞言轉過頭來,看到個頭小小的莫愁,不屑地說道:「小丫頭,輪不到你管我們家小姐的事。」
莫愁不悅地說道:「你大聲吵鬧,妨礙練功,我就管得。」
菱兒神態傲慢地說道:「好大的口氣,你知道我們家小姐是什麼人嗎?」
莫愁諷道:「難不成是門主夫人?就算是夫人來也會知禮數地噤口。」
菱兒怒道:「你……」
「菱兒。」隨著輕柔的女聲,一朵白色纖細的身影上來了,亭亭立在莫愁面前,宛如一枝自荷花。
莫愁看得呆了。她從未見過如此秀雅清麗的姑娘,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但見她微笑、姿態優雅地朝莫愁走來,柔聲道:「這位小姑娘可能是初次上山,還不識得我,菱兒,你就別為難人家了。」
人雖美,語音雖柔,講出來的話卻讓莫愁不能苟同,尤其是那溫柔中帶著驕傲,使莫愁對她的好印象滅了幾分。
「蘭妹,有需要為兄幫忙的地方嗎?」方蓮生走了過來,溫柔地說道。
啊!原來她就是紀蘭,蓮哥的未婚妻。莫愁心道。
未料紀蘭僅是淡淡地說一聲:「沒有。」神色間頗為冷淡疏遠。
「蘭妹,上回你說要看看我畫的墨竹,我帶來一幅,你要看看嗎?」
方蓮生此時的語氣溫柔得令一旁的莫愁心中大不是滋味。
紀蘭不屑地說道:「現下已不流行墨畫啦,你自個兒收著吧。」
隨即蓮步輕移,朝殷五走去,神態嬌柔地說道:「五哥,許久不見,我這回上山特地帶了一幅彩畫花烏讓你瞧瞧。」和對方蓮生的態度有如天壤之別。
就算是對情愛鈍感的莫愁也瞧出其中不對勁。她用手肘推推身旁的朱羽,悄聲說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朱羽笑道:「紀蘭瞧不起自己的未婚夫,看上殷五啦!」
莫愁皺眉道:「蓮哥有什麼不好?雖然濫好人了些,但是善良誠實,會是忠貞不貳的丈夫。殷五那傢伙腦子裡在想什麼,讓人完全猜不著。紀蘭姑娘像無念姐一樣聰明,喜歡猜謎麼?」
朱羽笑道:「紀蘭有才女的神態,卻無才女的智巧。美人愛英雄才子,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殷五武功高,智計多,外表俊美文風度翩翩。蓮生雖然底子深厚,卻從不彰顯自己,從外表來看,這小子哪點像英雄了?」
莫愁不服氣他說道:「不管什麼英雄才子,蓮哥就是蓮哥,我不會因為他看起來功夫差就少喜歡他一些。」
「喔?」朱羽若有深意地瞧了她一眼。「不曉得當初是誰左一句書獃,右一句儒生地形容他喔?」
莫愁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誰叫他那副軟趴趴的書生樣,挨打又不還手,教人看了火大。不過相處久了,也漸漸喜歡蓮哥的好心腸。」
朱羽歎道:「要是紀蘭也如你這般想就好了。」
她和朱羽對話的當兒,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方蓮生。看到他凝望著未婚妻和殷五談笑,神色雖然平和,溫和純然的眸子卻有一抹黯然。
不知為何,她覺得心兒微微地疼,立即走到方蓮生身邊,輕輕挽住他的手臂,說:「蓮哥,咱們進屋吧,我泡茶給你喝。」
方蓮生轉頭對她溫雅一笑,溫和地說道:「那就勞煩你啦。」
莫愁一挺身,大聲說:「有事弟子服其勞,這是應該的。」
方蓮生被她正經的模樣給逗笑了,適才的不快一掃而空。
「嗯,好茶。」方蓮生俊雅的容顏在熱氣氤氳中綻出滿足的微笑。
盯著他的笑顏,她心下大慰,想著,這麼溫柔俊雅的笑,為何紀蘭不屑一顧呢?如果她每天都能看到蓮哥的笑顏,情願一輩子為他泡茶。
她心中如此想著,絲毫沒發覺有何不妥之處。若是秋無念知情,必會不擇手段幹掉方蓮生這個茶敵。
「蓮哥,你那幅畫讓我瞧瞧好嗎?」
方蓮生將手中的畫遞給她,復又想起紀蘭適才不屑的語氣、冷淡的態度,不禁神色黯然。
莫愁見他如此,便故意搖頭晃腦地大聲讚道:「好畫!好畫!」
他聽了眼中露出一抹興味,奇道:「莫愁,原來你也懂得書畫之道,不光是會練武而已。」
他知道尚武的莫愁對這些文人雅士的玩意兒最為排斥,今日卻有模有樣地賞起畫來,頓感好奇。
莫愁煞有介事他說道:「你這幅畫中斧劈皴用得很巧妙,頗有吳帶當風之勢。」
方蓮生聞言不禁啼笑皆非:「斧劈皴是畫山巖的技法,我這是幅文人墨竹,其中哪裡有山的影子了?『吳帶當風』是形容唐朝畫師吳道子做人物畫時衣紋有力的線條,這幅畫中又哪裡有人物了?」
莫愁吐了吐舌頭,笑道:「我這幾句唬人的言辭,還是騙不了蓮哥。平時聽爹爹和那些文人雅士品評畫作,也就學了一兩句,碰上真正的內行人,還是矇混不過去。爹老說我不學無術,也許真有幾分正確。」
他笑道:「人各有所長,你一身武功,令尊就望塵莫及了,不是嗎?」
莫愁拍手笑道:「就只有蓮哥和無念姐瞭解我。」
說完歪著頭瞧著那幅墨竹,說道:「蓮哥,我雖然不懂得畫的好壞,可是我看得出你是很用心在畫的啊!只要有心,便是好畫了,不是嗎?」
方蓮生微笑著輕撫她的頭,心中暗歎:要是蘭妹也能如她一般懂得我的用心,那該有多好?唉!
莫愁仰著小臉問道:「蓮哥,你會畫人物畫嗎?」
他輕聲地道:「我只畫過一幅人物畫。」
那溫柔的眼神,令莫愁一看即知,他唯一畫過的人必定是紀蘭。不知為何,她心中湧起一抹酸酸苦苦的滋味。
莫愁聲音乾澀他說道:「紀蘭姐姐如此美麗,在蓮哥筆下一定是美若天仙了,你們兩人站在一起,真是如古人所說的一對美壁了。」
她嘴裡雖然如此說笑,心中卻隱隱有一絲嫉妒,這是自她見到紀蘭後才有的心情。
紀蘭清麗嬌美,她卻如孩童般矮小稚氣,而從來不在意外貌的她,此時竟感到自慚形穢。
不一會兒,朱羽等眾人也陸續進屋、來了,好規矩的莫愁當然是一人奉上一杯茶。
朱羽說道:「咦,寒月怎麼還沒到?」
殷五輕啜了口茶,說:「也許是路上有事耽擱了。」
紀蘭向殷五說道:「我在路上碰到寒月妹妹,邀她一同上山,她卻推說有事,不肯同路而行。」語氣雖然溫柔,卻大有責怪之意,聽起來好像在向他告狀。
莫愁皺眉,心道:誰要跟你一同上山,搬那些拉拉雜雜的東西啊!
方蓮生溫言說道:「寒月不是虛言敷衍之人,應該是真的有事。」繼而轉向好友說:「五郎,要不要派人下山支援?」
殷五緩緩說道:「不用了,她已經到了。」
就在眾人驚奇之餘,一道黑影如鳥般的飄然落於屋內,高絕美妙的輕功身法,令莫愁大開眼界。
立於眾人面前的是一名黑衣女子,神色冷然,黑亮的眸子如同晶鑽,冷靜中有幾分肅殺之色。
照啊!總算看到一個有武林味的女子。莫愁心中讚道。她應該就是寒月了吧,那冷漠的氣質,像極了傳奇中的頂尖殺手。
寒月淡漠地說道:「遇上梟幫餘孽,解決了一個,走了兩個。」
她語氣淡然,但在場眾人皆知梟幫的殺手不是易與之輩,那必定是一場惡戰,莫愁心中更加佩服寒月的冷靜。
殷五皺眉道:「你受傷了。」
莫愁見狀大感驚奇。自她認識殷五以來,他總是從容瀟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皺眉頭。
寒月淡淡地說道:「死不了。」
好有個性!莫愁更加崇拜寒月了。
「讓蓮生看看,」殷五溫文的態度中有一絲不容拒絕的強硬。
寒月冷哼一聲,但還是依言走到方蓮生面前,盤膝坐下。
不一會兒,眾人便看到方蓮生身上白袍如吹風般膨起,頭頂上微見蒸氣,知他此刻全身真氣鼓蕩,正以自身純陽內力為寒月治傷,眾人雖然已看過數次,但仍心下佩服。
八傑內力皆佳,隨時可以發掌傷人,要多猛烈就有多猛烈。但治傷非同小可,一不小心就會走火入魔,助人反害己。要如方蓮生這般說治便治,內力不但要深厚,而且要夠純,才能巧妙控制內息助人。殷五等人內力雖然深厚,但是卻沒這般本事了,這就是為何朱羽聽到他傳授莫愁內功心法時,露出欣羨之色了。
望著方蓮生那溫雅的俊容正專心凝神,那神色令她不由自主的升起敬愛之心。
此時她突然了悟——真正的武者之心,應該是扶弱助傷的慈心,縱橫豪邁。武功卓絕,只是武者之態。
而她天天纏著學武功、好脾氣的、總是挨打不還手的蓮哥,正是師父以往口中常說的:真正的武者。
想至此,突然可以體諒方蓮生那濫好人的作風。
她偷眼望向紀蘭,見她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莫愁心中不禁為方蓮生感到不值,為何紀蘭對這溫柔美好的男子如此不屑一顧呢?如果是她,願意為了這男子一顆溫柔的慈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蓮生,謝了!」寒月收式起身,簡短的話語有真誠的謝意。
方蓮生微微一笑:「不客氣,為同伴療傷,乃理所當然之事。」
莫愁見他依舊神清氣爽,白衣飄然,不禁心中欽佩。需知為人療傷極耗真氣,他僅一笑帶過,如此胸懷,無怪朱羽等人如此敬重他了。
她連忙端過去一杯茶,說道:「蓮哥,你辛苦了,喝杯茶」!」
方蓮生含笑接下。
旁邊的寒月淡淡地說道:「很有禮貌的孩子。」
殷五接口:「武功也很不錯。」
寒月一聽,突然伸手疾抓向她肩頭。
莫愁一驚,自然地肩一沉,反手使出擒拿,反切寒月手腕。
兩人就這樣一來一往地過了十幾招,寒月突然跳開,讚道:「好俊的身手!好好練個五年,也許能超越我和朱羽,和殷五比肩,但要勝過蓮生,那是不可能了。」
莫愁聽見崇拜的寒月對自己如此說,興奮得臉脹紅了。
朱羽不服氣他說道:「喂喂,寒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比不過蓮生是理所當然,難道我的功夫會比殷五差嗎?」
寒月對他的抗議不予理會,轉頭走回房去。
莫愁依舊臉熱心跳,想著寒月那一句話,全然沒將其他人的話聽進去。
紀蘭不以為然地說道:「寒月妹妹也糊塗了,這樣一個小姑娘,就算再練個二十年,怎能及得上八傑呢?五哥,你說是不是?」
殷五沒有回答。
朱羽說道:「梟幫的殺手顯然在搶山附近伺機而動,大夥兒要小心防範。」
明天開始,喔,不是,從現在開始。我要更加努力練功。
莫愁完全沒聽進旁人的對話,心中只有這個念頭。
蓮哥,危險!莫愁大驚,想也不想就撲身上前去。
只見方蓮生和身護著未婚妻,以背硬生生地接下敵人重重的一掌。此掌夾帶勁風,嚴然有排山倒海、開石破碑之力,一旁的殷五見狀,立即出掌襲向敵人背心,欲解同伴之危,已然遲了。
只聽見「碰!」的一聲,方蓮生為了護得懷中未婚妻周全,竟然不避不讓地以背接下這一掌。
莫愁撲身進前,眼睜睜地看著他中掌,一顆心彷彿要跳出胸腔一般,大吼一聲:「你這惡賊!」
她使盡全力,一拳往那突襲之人打去。
只見那名蒙面人嘿嘿冷笑:「想不到天易門居然有這等硬扎高手,看在這小子受我一掌的分上,今天放過你這無禮的小女娃。」說完便疾然而去。
莫愁大叫:「你這可惡的惡賊,別跑!」
發足欲追,卻聽到身後傳來方蓮生中氣不足,斷斷續續的聲音:「莫……莫愁,別……別追去,危險。」
她連忙回頭,一個箭步衝到方蓮生身邊,扶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忙聲問道:「蓮哥,要不要緊?」
眼見他臉色蒼白,薄唇無一絲血色,她心中一痛,又難過又著急。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到樹蔭下坐好,以衣袖為他拭去額頭上的冷汗,著急又痛惜地說:「蓮哥,你很痛麼?忍著點,我馬上去找人過來。」
方蓮生勉強伸手拉住她的衣袖,搖搖頭,接著盤膝而坐,閉目不言。
莫愁知他意,便在他身後站著,為他護法。
不一會兒,方蓮生頭頂出現氤氳霧氣,蒼白的臉色漸轉紅潤,嘴唇也有了血色。過了約莫半灶香時間,他張口吐出胸中瘀血,張開眼睛,首先映人他眼簾的是莫愁擔憂的眼眸。
見他吐出瘀血,莫愁懸了半天高的心終於放下,剛才真是她這輩子最難熬的時刻。
她走到方蓮生面前,以衣袖輕輕為他拭去嘴角的血絲。想起適才驚險的一幕,到現在仍心有餘悸,凝視著他溫和的容顏,竟是半天說不出話來。
方蓮生見她眼中的擔憂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心疼憐愛的神情,見她伸手為自己擦去唇邊血絲,那模樣、那神情,像極了深愛丈夫的妻子,而不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妹妹。
他不禁心弦顫動。這樣疼惜愛憐的眼光,他知道永遠不會在紀蘭眼中看見,如今卻是……卻是……
他隱約覺得不安,還未及深思,莫愁嬌小的身子已然撲到他懷中,「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蓮哥……你……你讓我擔心死了。」頭埋在他頸窩,她哽咽地說道。
方蓮生感覺到她溫熱的淚水沿著他的頸項流入衣領內,溫溫的、熱熱的流過他衣領下的肌膚,心中不禁一陣感動。
他只不過是教導莫愁武功的大哥哥,莫愁卻如此真誠地關心他,遠勝於自己的未婚妻,教他如何不感動呢?
他伸手輕撫著她的髮絲,柔聲說道:「我沒事,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莫愁抬起頭來,大眼裡仍閃著晶瑩的淚珠,咬著牙恨恨地說道:「等我哪一天武功練好,一定上梟幫替你報仇。」
什麼人不打,偏偏打傷了她的蓮哥,等她秋莫愁有朝神功練成,一定第一個找梟幫的殺手開刀。
她隨即想起他適才捨命保護的人,便抬頭四處張望,卻是在殷五的身旁看到那炯娜纖秀的身影。
「五哥,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紀蘭嬌柔的嗓音隨風飄過來,讓柳樹下的方蓮生和莫愁聽得一清二楚。
見殷五不作聲,她便不滿地斥責追擊敵人才剛回來的寒月:「你竟然一點也不關心同伴的傷勢,虧得你還是他的搭檔。」
這口氣聽起來,好像對殷五、寒月搭檔這事有著很濃的嫉妒。
寒月冷漠地說道:「這傢伙機靈閃得快,沒受什麼傷。倒是蓮主為了保護你,承受了敵人所有的掌力,身為未婚妻,你不過去看一下嗎?」
紀蘭一聽到「未婚妻」這三個字,清麗雅致的臉龐頓時如罩上一層寒霜,冷淡地說道:「他死不了的。」
聽到如此涼薄的言語,莫愁心中憤怒,柳眉一豎,便要起身把紀蘭抓過來。
誰知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
她回頭,看到方蓮生眼眸中痛苦的神色,她霎時覺得心理好痛——看他受苦,比她自身受苦要難過上百倍。
她忿忿地說道:「蓮哥你放手,我去找那個有眼無珠的千金小姐來對自己的未婚夫盡一下關心的義務。」
方蓮生神色黯然地搖搖頭,說道:「莫愁,你扶我到湖邊坐一下。」說著便伸手攬著她的肩頭,將全身重量倚在她身上,生怕她真跑去找麻煩。
莫愁小心翼翼地扶著受傷的方蓮生到湖邊坐下。此時正是荷花盛開的時節,湖面佈滿了純白、粉紅、粉紫的荷花,隨風搖曳,甚是好看。
「蓮哥你看,荷花好多、好大,像茶碗似的,開得真熱鬧。」
方蓮生聞言,溫雅俊顏綻出一抹淺笑,心想:莫愁心思、說話還是這般質樸,沒有一般姑娘家懷情賞花的斯文氣。
莫愁側頭,見身旁男子白袍輕揚,倚著湖邊柳樹從容而坐,如畫中人般,有說不出的好看,突然覺得自己這般言語粗俗,格格不入。
想起爹爹和無念姐遊湖時常你一句我一句地吟詩,看來相當愜意。為了不辜負這美景和身旁的白衣書生,她努力地回想秋無念曾教過她的詩詞——除了英雄豪氣外剩餘的那一小部分。終於給她想到一首了,雖然記得有些殘缺不全。
她學著秋無念搖頭晃腦地吟道:「荷盡己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這個,一年好景……」
「君需記。」方蓮生微笑接口。
「最是橙黃……嗯……橙黃……」
「菊綠時。…
「唉,我就只記得放翁詞、稼軒詞,其它的完全記不熟,也許真該聽爹爹的話,背幾首冷清淒滲啦,斷雁悲鴻啦,瀟瀟暮雨啦……」「哈……」
她語未完,就已聽到方蓮生的笑聲。轉頭望向身旁的男子,見他溫雅的容顏閃著開懷笑意,那是令她捨不得轉開眼的笑容。她終於可以瞭解,為何古代君主為博美人一笑,命人裂帛摔皿,做出諸多蠢事了。
方蓮生開懷而笑,長臂一伸,輕輕摟住她的肩頭,笑道:「令尊雖是一番好意,不過,詩詞講究的是性情,性情不合,縱使強背也是無用。」
莫愁說道:「蓮哥,你是世外書海的人,聽起來好像文淵閣一樣有學問的地方,小時候是不是也像我一樣被爹逼著唸書呢?」
此時一陣涼風吹過,方蓮生怕她著涼,白衣大袖一揮,將她圈在懷中,輕聲笑道:「書是念了不少,不過不是被逼的。」
莫愁歎了口氣,道:「你若是我爹的兒子,他一定高興得緊,像你這般斯文人品,最合他意。」
微風吹拂,柳絲輕搖,莫愁將頭輕輕靠在他肩頭,心中有說不出的舒適愜意,隨口問道:「蓮哥,世外書海的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家祖武功修為深湛,性格淡泊謙和,和祖母長年雲遊四海,我從小到大也只見過數次。」
莫愁甚感好奇,問道:「不知我有沒有福氣拜見這兩位前輩呢?」
半天不見方蓮生回答,側頭一看,發覺他正凝視著湖邊的野生蘭花,清澈眼眸中有著無比溫柔的神色。
莫愁見他如此神情,胸口如遭重擊——蓮哥心中還是只有那個涼薄的女人!
她忍不住將藏在心中的話說出口:「她不配做你的妻子。」
但覺身後的男子軀體頓時僵直,莫愁轉過身來面對著方蓮生。見他神情苦澀不禁心下難過,但仍是硬著心腸說道:「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她眼中只有別人,若是和你結為夫妻,你一生都不會快活的。」
方蓮生知她所言非虛。
殷五和朱羽曾在言語中暗示他紀蘭非佳偶,向來不管閒事的寒月雖然從未提起此事,但眼光中對紀蘭也不甚贊同,唯有莫愁在他面前直說了出來。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愛戀情癡,其中滋味,你年歲尚幼,不會懂的。」
莫愁聽到「年歲尚幼」這一句話,心中好像被萬針穿刺,難過得快要流下淚來。
她霍地站起,激動地說道:「我是年紀小,不懂情愛。但是我心中清楚,自己看不得你難過,看不得你受苦。每回看到你癡望著她的黯然眼神,心中好似要窒息了一般,我……我……」
莫愁雙拳緊握在身側,激動得說不下去,突然之間,明白了自己的心情——
她大聲地說道:
蓮哥,我要陪你一生一世,讓你永遠開心快樂。」
此言一出,兩人之間是一陣沉寂。
方蓮生驚愕地望著站在他眼前,脹紅臉的莫愁,她的眼中閃著愛戀的光彩,那不是小女孩單純關心的眼神,而是熱戀中女子的眼神。
怎麼會如此呢?怎麼會呢?那個成日纏著他學武功的小莫愁,從什麼時候開始對他種下了如此深的情意?
他一時之間無法接受,不禁蹬蹬地倒退了兩步。
莫愁看到他臉上不可置信的神情,一顆心頓時沉到谷底,臉色慘然地道:「我不會再說這種讓你為難的話了。」話說完,扭頭就走。
心好痛,心好痛,為什麼蓮哥不肯接受她,只是因為她年紀小嗎?
方蓮生看到她神色愴然,知道自己的態度傷了她的心,連忙叫道:「等一下,莫愁……」發足欲追,心中一急,牽動才剛好的內傷,竟引來一陣頭暈目眩。
莫愁聽見他語氣有異,回頭觀視,見他站立不穩,連忙折回,手臂從他腋下穿過,一把扶住,埋怨道:「身上有傷的人,還不好好照顧自己。」
她一見到他有事,馬上把自己受傷的心情拋到腦後。
方蓮生輕喘著說道:「你……你不要再這樣跑走了。」
莫愁應道:「好,好,好。你先到那樹下坐著,我保證乖乖坐著聽你說。」
於是莫愁再度攙扶著他回到柳樹下。
兩人正走著時,方蓮生側頭凝望著她的臉龐,已經不見適才的傷心之色,取而代之的是認真小心的神情,生怕一個不小心把扶著的人摔壞了。面對莫愁如此真誠的關切之意,他心中立即有了決意。
「莫愁,」他緩緩開口,溫和的容顏是關愛之色:「你雖年幼,但素來認真誠懇,所以……所以,」他頓了一頓,勉力保持神色不變,續道:「適才之言,我已認真思索過……」
莫愁忍不住插嘴:「才走那麼一段路的時間,那樣叫做認真思索過?」
方蓮生聞言,忍不住微笑——這小莫愁,果然是質樸認真,就連對心上人表白,也絲毫沒半分旖旎風情。
他微笑反問:「那麼你適才之言,也想了很久嗎?」
莫愁囁嚅:「我……」根本連想都沒想,心中一篤定,就衝口而出了。
方蓮生續道:「你正逢情竇初開之齡,而我正巧是唯一和你朝夕相處的男子,憧憬變為愛戀,實屬平常。也許過個兩年,等你心智成熟,閱人較多時,就會明白,今日對我,只是對大哥般的親愛之情,而非刻骨銘心之愛。等到你真正遇到了一生愛侶,只怕你很快就會把我忘了。」
莫愁歪著頭,懷疑地道:「真的嗎?」
她雖然確知自己對方蓮生的心意,但是,從未嘗過愛戀的她,也不清楚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自己這分心就屬情愛嗎?等她長大以後,認識了別的英俊豪俠,就真的會忘了蓮哥嗎?
方蓮生微笑著輕撫她的頭髮。「我可曾妄言過?」
莫愁用力地搖搖頭:「沒有。」
「還是你不相信我?」
莫愁大聲地道:「我永遠都相信蓮哥。」
「那就一切無事了。」方蓮生輕拍她的頭頂,笑道:「時候不早,快回去吧!再過兩天就是驗收之日,你可要好好練習,」
莫愁乖乖地應了一聲,便快步走回去。
方蓮生獨自倚著柳樹,心中正自咀嚼著莫愁那一句話:「蓮哥,我要陪你一生一世,讓你永遠開心快樂。」
他搖首苦笑。莫愁畢竟年幼純真,才會說出這番話來。這世上真有一生一世。付出無悔的情愛嗎?
他對紀蘭如此情意真摯,卻飽嘗冷落之苦,他不要莫愁也為情所苦,所以,委婉地拒絕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