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 第三章 舊怨
    他只是隨隨便便往窗外一望,一抬眼,就看見那道紅光自樹梢閃過。他忙躍身追去。那道紅光飛得極快,他用了九分力氣,才不致於丟失目標,它一路越過層層屋脊,直飛到一座宅院停住。

    月光清清冷冷自雲際灑開,月下簷上,立著抹紅色倩影,說不出的妖治詭異。

    他在心底冷哼一聲,沉住氣看個究竟。

    少頃,紅影悄然飄入院內,折了幾折,閃入一間房內,房內不久便響起一聲淒厲的尖叫,紅影急馳而出。

    「妖孽,哪裡走?」

    法雲劍一抖,他飛身刺去。

    「多管閒事!」她低聲咒罵,頭一側,千萬條髮絲張牙舞爪地攻上,手也沒閒著,兩指一彈,一點紅光飛逼他面門,來勢洶洶。

    那些髮絲越長越長,將他手腳統統纏住,眼看紅光就要擊中胸口,法雲劍忽然放出無數無束,把那些髮絲盡數斬斷,連紅光也擊了回去。

    那道紅光退到半路,竟然轉頭回攻,而且驟然分成三道,三又六、六又十二,變速極快,若非他功力尚可,手持寶器,還真是危險。他舉劍一揮,將那十二道光又彈回去,去時比來時更快,她卻不閃躲,順手將抱著的人擋在身前。他雖然有所防範,及時解救,但終究讓她趁機逃脫。

    再看手中抱著的小孩,早已面色發白,牙關緊咬,落地好一會兒,才哇地一聲哭出來,當真是嚇得不輕。

    一對中年夫婦趕上前來,舉頭便拜,千恩萬謝:「多謝大仙救小兒一命,愚夫婦為牛為馬,也要報答大仙的大恩大德……」家丁隨從也跪倒一片,他們從未見到如此神通廣大的人物,認定他為仙聖,崇拜得五體投地。

    「哪裡……」他連連擺手,請他們起來。

    小孩的父親握住他手不肯放,非要留他下來設宴款待,盛意拳拳,他實在不好意思推辭。席間,眾人向他請教驅妖之術,他亦毫無保留,傾囊相授。也不知酒過幾巡,只覺得眼前人影晃動,模糊不清,他的酒量比起降妖驅魔的本領,實在差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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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沒了……」

    他迷迷糊糊感覺有隻手有他胸前摸索,睜開眼,正對上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那雙眸中露出一絲意外,隨即眨了眨,退後一尺。

    他認出她就是昨晚那只妖精,正要動手,卻發覺手腳都被捆住。一夜之間,他已淪為階下囚。

    「動彈不得的滋味如何?虧你是修道之人,幾句阿諛奉承就捧得你暈頭轉向。你也是人,不知道他們禍害起來,比妖魔鬼怪更厲害嗎?還是先別修行,到人群裡歷煉歷煉再說吧。」

    原來,一切只是個圈套。

    「你想怎麼樣?」他又氣又怒,字字咬牙切齒,恨不能把她剝皮拆骨。

    她把他的頭轉向左邊,又輕又柔地說:「那要看她們想把你怎麼樣。」那也是幾隻狐狸精,肥且醜陋,昔日艷麗風流蕩然無存。

    他方明白此次遭擒的原由。七日前他途徑廬山,撞見這伙妖精引誘路人,於是出手懲戒,叫她們再也無法迷惑世人,豈料引來這場劫難。

    「你毀了她們容貌,比取她們的性命更可恨,這種折辱,你說,她們該如何向你討回?」那些狐狸眼中的怨毒,甚他何止千倍,皆欲噬之而後快。饒是他膽識不凡,也不禁泛起絲絲寒意。莫非,天意絕他於此?

    「呀——」一干狐狸精被反彈回來,紛紛望向偏偏。

    原來有真氣護體。偏偏眉頭皺了皺,隨即舒開,笑道:「打不到,你們不會用別的法子?」

    眾狐狸精會意,抓的抓,咬的咬,掐的掐,啃的啃,盡數使出來,大大小小創口遍佈全身,痛得他臉色發青,肌肉扭曲,豆大的汗珠滾到傷口上,痛得更厲害。

    偏偏此時的注意力卻被從他身上搜出的東西吸引住,她拿起一隻青玉小瓶,拔開塞子,即聞到一陣若有若無的幽香,倒將出來,卻是幾粒紫色小珠,晶瑩圓潤,隱隱發光。她拈起一粒舔了舔,酸酸甜甜,忍不住吃下去,回味一番,索性將剩下的全倒入口中。

    魏然則看得眼冒金星,心如刀絞,把身上的疼痛忘得一乾二淨。他的「靈珠子」!師傅一共才給他七顆,一顆可增加一甲子功力,他才吃了兩顆。

    不好!偏偏摀住腹部。裡面好似燒了一把火,越燒越旺。火苗還往四肢百骸亂鑽。這分明是那幾顆珠子作祟。她盤膝打坐,試圖將這股勁力化掉,可毫無成效,不行,得快找狐衣想辦法。

    「這次先便宜他,咱們走。」偏偏招呼那些同類,強忍住不適,飛身遠去。

    魏然則眼睜睜看她們離開,毫無對策。他一個人被扔在荒山野嶺,幸虧師傅發現前來搭救,否則,不被餓死,也要被蛇蟲鼠蟻活活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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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舊仇宿怨,他就氣憤難平,雖說師傅常教導他,妖異存在世間,由來已久,天地尚且容得下,他又如何容不下?話是如此,他與偏偏的梁子卻結定了。

    魏然則將偏偏的真身收入「攝妖帛」,用「千鈞索」繫牢,再封上一道符。以往每回對陣,不是讓她溜走,就是被她設計困住,這次更連她如何逃遁都察覺不到,如今她的真身在他手上,不信扳不回一局。

    他在街上隨便買了些燒餅饅頭,權當是晚餐。晚上他都是睡在樹上,一來借此修煉,二來,修道之人切忌沉溺於安逸,以免懈怠了性情。他一面吃一面走,一面留意周圍的動靜。

    「咿啞——啞——」粉嘟嘟的小女娃原本扯了一把鬍鬚在玩,一見魏然則,馬上放下鬍鬚,兩隻白乎乎的小手一個勁衝他抓過來。

    「囡囡,乖!」男子一手抱著她,一手提只木匣,力不從心地安撫已經開始扭動的小身體。

    「咿——咿——噗——」小女娃圓圓的黑眼睛眨巴眨巴,盯著魏然則劍上的劍穗不放,兩隻小腳也開始用力蹬。

    「囡囡——」男子顯然缺少哄孩子的經驗,手忙腳亂間,木匣「啪——」的一聲掉到地上,裡面一卷卷的書軸散了一地。

    魏然則蹲下身幫他拾撿,這兩人身上,他聞不出一丁點兒妖氣,但仍有戒心,防範男子有所異動。自從那日中了偏偏的圈套,他對人也十分警惕。

    小女孩由男子抱著半立在地上,也抓了一卷書軸在手上,朝魏然則的腦袋胡亂敲打,嘴裡還嘰嘰咕咕像在數數。魏然則是個大男人,當然不會跟個小娃娃計較,任由她敲,全然沒有留意到,倏然之間,他背上的「攝妖帛」已被調了包。

    一個路都走不好的小娃娃,當然做不來這種事。不用說,那娃娃是偏偏變的,那男子,自然是粘了鬍鬚的吳攻。可惜魏然則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吳攻身上有遮蔽妖氣的奇異功能。

    男子把散落的書軸都收回匣內,連小娃娃手上的那卷也收好,再三向魏然則道謝。小娃娃臨走,還扯了扯他的眉毛,咿咿呀呀叫個不住。

    等到魏然則發覺中計,已是蹤影全無,想追也無從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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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袁總管老遠就聽見歌聲從自己房裡傳出,不禁苦笑:他一個糟老頭子,一輩子光棍,深夜有年輕女子在他房裡唱歌,以後還想耳根清靜嗎?偏偏呀!偏偏!你害人不淺。

    偏偏胡亂坐在桌上,身邊一堆東倒西歪的酒瓶,拈支筷子,在酒瓶上有一下沒一下敲打,見他來了也不理,只管唱:「……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唱完,她拎起一瓶酒一飲而盡,「怎麼樣?我唱得不賴吧?」她抹抹唇畔,「老頭子,有沒有人為你唱過?」

    袁總管嘿嘿兩聲,「找我有事?」

    「不是,」偏偏搖頭,笑道,「是你找我有事。我知道你有事要請教我,所以不辭辛勞,為你釋疑解惑來了。」

    「你要走?」要不她一定會讓他猜猜猜,猜到死為止。

    「過來,」偏偏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劃出三個字:赤?怒。劃完,飲一口酒,撲地噴在上頭。

    「你這麼恨他?」

    「你又錯了。我不是恨他,我是恨那個姓白的。」

    她說的那個姓白的,是白昭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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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微宮有五星為五帝座,即:東方蒼帝靈威仰,南方赤帝赤?怒,中央黃帝含樞紐,西方白帝白昭拒,北方黑帝葉光紀。白昭拒身為五天帝之一,她憎屋及烏,連其他四帝一併恨了。

    「你認識他多久?」倘若不是偏偏,他可能永遠不會發覺吳攻的不同尋常。

    「你說吳攻?」偏偏歪頭想了想,「四五百年吧!」當時她並不知道他就是投身到人間的赤帝,只是直覺他能讓她逃脫雷電攻擊。

    「如果不是他,我興許做幾回人了。」做人還是做妖,有什麼分別呢?她是寧可做隻狐狸精的,「雖說他做人一次比一次失敗,多少還有些潛質,雕著雕著總能成器。」傳言赤?怒是五帝中脾氣最暴躁也最勇猛的一個,吳攻比起他來,相去何止萬里。

    「把千尋鏡給我。」袁總管略一沉吟,道。

    偏偏依言解下那面小銅鏡,交給他,心頭很是感激。「千尋鏡」是聯絡的法器,只要在鏡上留下對方的訊息,天下地下,皆能感應。他將訊息留下,無疑是許下一份承諾,只要她有求於他,必定拔拳相助,他們交情並不深,這份禮,著實很重。

    袁總管也從身上掏出面小銅鏡,將它們並列在桌上,手一指一挑,一串紫色星光閃閃爍爍,落入偏偏鏡中。

    「接好!」偏偏扔過一瓶酒來,袁總管順手抄起。她自己也捧起一瓶,道:「先乾為敬!」仰起脖子,灌得咕咚咕咚直響。

    第二日偏偏便離開吳府,吳攻想秭-是公主,自然什麼都有,偏偏又是妖精,要什麼還不是手指一動的事,沒什麼好送的。倒是似語編了幾條精緻紅絲帶給偏偏,還備好幾色小點心。

    除了似語,只有萼淚織過髮帶給她,偏偏一陣激動,忍不住往她身上一撲,道:「似語,真的好捨不得你!」離愁擾人,惹得她這陣子特別容易感動。這一別,短則半載,長則十幾幾十年,或許,再也見不到了。

    偏偏愈想愈悲傷,甫一入馬車,叭——地掉下一滴淚來。

    吳攻自認識她,何曾見她哭過,慌了手腳,道:「不想去就別去了。」

    「誰說不去?」偏偏說,「我想哭就哭,又沒礙著你,我哭我的,你只當聽不見看不到就是。」

    吳攻聽她這麼說,就悶在一邊。

    偏偏也只是一時有感而發,沒多久就過去了,擦乾眼淚,她右手往吳攻面前一展,微笑道:「別說我沒有照顧你,你知道用法的,收好了。」正是她上回給吳真真的那種小紅鈴鐺。

    秭-見了偏偏,歡喜得什麼似的,想著怎麼說也要把她給洛陽王看看。拉著偏偏,就往洛陽王府去。偏偏早聽說洛陽王儀表非凡,一見之下,果不其然。只見他清清閒閒一襲月白長衫,雙目如點星,面容如溫玉,翩翩然有神仙之姿。相形之下,他身旁那位客人就失色許多,一身不乾不淨的青衣,兩隻似醒非醒的醉眼,連嘴角掛的笑也像樹上的秋葉,搖搖晃晃的。

    秭-將偏偏往前一推道:「小皇叔,你看,這樣美麗的可人兒值得上你幫這個忙吧?」

    偏偏也乖乖巧巧地下拜,起身時,眼簾輕輕一揭,那抹魅惑又悄悄斜逸而出。

    洛陽王初見偏偏,只道原來真是這等美麗女子,此時,心裡竟跳了兩跳,像湖面給扔下顆石子,泛起層層漣漪。雖然不動聲色,卻仍給旁人看了去。

    「小皇叔有客,我們就不打擾了。」秭-現完寶貝,志得意滿地帶偏偏離開。

    待她們走遠,那位客人斜著眼,調侃道:「止水微瀾,有人凡心動了。」

    洛陽王斟杯酒送到唇邊,淺淺啜一口,笑道:「我不過是凡夫俗子一個,毛病多得是,何止於此。」他並不以為自己已超越塵世,了無牽掛,但也從未想過會為一名女子心動,那種陌生的感覺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闖了進來,擾亂他心頭一池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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