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少爺!」
籐田家的管家朝倉打開大門,赫然見到關靜,呆在當場。
「我回來了。」關靜笑說。
朝倉激動不已,把關靜從頭打量到腳,再由下而上巡視一遍,年過七十的他眼眶都濕了:「太好了,太好了!」忙回頭吩咐僕人將關靜行李搬進去。「送到少爺房間去。」
朝倉領他走在白石鋪成的路上,時間彷彿重回到他離去的那一年;走上小橋,橋下的彩鯉悠閒自在回游穿梭。
「父親身體不好,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問。
老人歎了一口氣,背顯得更佝僂。「老爺不讓我告訴你,他怕少爺擔心。」
「會社被小田切逼得快倒閉也不說?」
朝倉腳步一滯,回身訝異地說:「小田切的事少爺知道?」
「他去台灣找過我。」
「那個畜生!居然追蹤到台灣去了。」朝倉咬著牙,續說:「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趁老爺病重,把我們許多重要幹部挖到他的會社,並且叫人去破壞工程,妨礙我們收購土地。老爺就是為了調解工人的糾紛,被不知名的人打得重傷倒地,才變成半身不遂。我猜一定是那傢伙幹的!」
關靜氣自己不在義父身邊,不然多少可以幫點忙,也許這場災禍也可避免。
「不提了、不提了。」朝倉換上笑臉:「老爺見到了你,一定高興得不得了,我們快去看老爺。」
穿長廊,過曲亭,途中遇到幾個僕人。關靜十六歲成為籐田英夫的義子,在這片幽寂的庭園中住了兩年,之後負笈英國求學,幾年才回來一趟,老傭人們都還記得他,向他點頭問安。
一一回禮,不知不覺已來到籐田英夫房前,朝倉站定了,以不卑不亢的聲音朝內報告:「老爺,靜少爺回來了。」
門內一陣響動。不等答話,關靜逕自拉開和室門。
籐田英夫正從被褥中掙著起身,兩人視線交會。關靜大步跨前,雙膝跪落在榻榻米上,喊了聲:「父親。」
籐田英夫比以往憔悴多了,鬢邊平添不少白髮,想是公事拖老了身心。
籐田英夫顯得不勝欣喜,伸出瘦弱見骨的手,關靜握住了,手心觸到他冷涼鬆弛的皮膚。
「阿靜,是你?」
「嗯,我回來晚了,讓您受苦。」他彎下腰,深深一叩首。
「你真是的,回來也不先說一聲。」似真怨,實是欣悅不已。想拉他起來,老病侵襲得籐田英夫力不從心。
感覺到手上微微的牽扯,關靜直起上身,仍然握著籐田英夫的手。
「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問。
「你知道了?」
關靜蹙起眉:「他是衝著我們來的,而且他把您害得這麼慘……」
「阿靜,不一定是他。」兩人都不願提及小田切的名,都用「他」代稱。
「可是他的嫌疑最大。」關靜認定就是小田切背後搞鬼。
「凡事有因必有果。是他也好,不是他也好,都不重要。以往為了擴大事業,我也做過吞併別人公司的事,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我有此報很應該,怪不得別人。」病痛纏身,許多往事會不由自主一一浮現。被人逼到絕境的恐怖心理,他現在才體會出自己以前造了多少罪業。
籐田英夫追悔過去之失,感慨萬千。種如是因,得如是果,他坦然承受眼前的病魔與困頓。
關靜就不如他看得開,逼迫籐田英夫的人正是害他一生難以跳脫悲劇的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不會輕饒過小田切的。
籐田英夫不談會社的事,問起他在台灣的生活情形。關靜揀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說,隱去他和鍾松齡曾有的短暫婚姻。他知道要是說了,籐田英夫必然興致勃勃追問下去,說不定還要他帶她回來見公公。
談了大半個小時,籐田英夫不堪久勞,有些疲累了。
「父親,您先安歇吧。」關靜心細,扶他躺好,替他蓋好被子。
「也好。你也累了,去休息休息。」籐田英夫閉上眼睛。關靜回來,顯然他心意舒暢,臉上的表情也安詳許多。
退出房外,朝倉站在門外等候,說:「靜少爺,我吩咐傭人燒好熱水了,你要不要先洗個澡?」在日本,洗澡通常表示入浴盆浸身。
「好。」坐了幾個小時飛機,再轉車回來,一身疲憊,也需要好好放鬆一下。
泡澡出來,身著浴衣的關靜被風一吹,熱氣全散。抬頭看一輪明月懸空,他站在廊下,庭院中的池面上也映著一輪微微扭曲的月。
她是否也和他看著同樣的月?
「靜少爺。」朝倉喚道。
從關靜臉上,他看出一些和以往不同的東西,那隱微的寂寞和遙想,他可是有了駐留心頭的人了?
「你在笑什麼?」看朝倉對著他笑出聲,關靜回過頭問道。
他笑了嗎?他竟不自覺。索性問個明白:「靜少爺,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怎麼這麼問?」
「看你沉思的表情很柔和,以前從沒看過你這樣。」關靜漠不在乎的神態下,豎著隱形的藩籬。
關靜淡淡地說:「我在想我姊姊。」
朝倉壓根兒不信,他不承認就算了,一笑置之:「坐了這麼久的飛機,你一定餓了吧?快來吃飯。」
「嗯。」多想無益,還是忘了吧。
關靜進主籐田株氏會社,召集了社中的元老及中堅份子,以瞭解會社目前面臨的危機。由於他急於想弄清楚整個局勢,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聽會報、跑工地,人都瘦了一圈。
這天他匆匆向籐田英夫道晨安後,又搭上座車去會社了。
「他每天都這樣嗎?」籐田英夫問。
籐田英夫見關靜的時間,也只在早晨他臨出門前。關靜結束一天行程回來時,他早已入睡。
「連一頓飯都不能好好坐下來吃,靜少爺他是想重振老爺的會社啊。」
籐田英夫倒不要關靜背這個包袱;他怕的是,真到萬不得已的地步,以關靜的性格,他會作出極端的決定。
有個僕人來報:「老爺,有兩位小姐在大門等候,其中一位自稱是少爺的妻子。」
籐田英夫和朝倉互換一個詫異疑惑的眼神。關靜什麼時候娶妻了?
「朝倉,你帶她來見我。」
朝倉答應一聲。
經過數分鐘後,朝倉領著兩個年紀頗輕的女孩子進來了。左苜那人明亮嬌麗,一雙慧黠的大眼睛正東張西望,彷彿事事都透著新鮮似的;右首的女孩秀雅清柔,初來乍到,對籐田家寬廣的庭園似乎毫不縈懷,萬事不動其心。
「是你們要見我嗎?」籐田英夫問。
左首女孩很快答了一聲:「嗨!」手比著右首女孩:「這位是鍾松齡小姐,她來找她那個把她一人丟在台灣的丈夫,我是她的翻譯兼導遊石川明雪。」
鍾松齡猜石川明雪正在介紹自己,於是微微一笑,輕輕點頭:「你們好。」
籐田英夫人雖老病,眼卻不花,細看鍾松齡,不由得暗暗讚喜。這女孩恬淡清秀,不是尋常庸脂俗粉可比,關靜眼光不差啊!
若把關靜比作騰躍飛揚的火焰,這女孩就好比川流不息的大海,她會是他最堅實的支柱與港口。
「你說你是阿靜的妻子?」在這多事之秋,不宜輕信來人的話,籐田刻意擺出冷淡懷疑的神態。
石川明雪在鍾松齡耳邊嘰呱一陣,鍾松齡向籐田英夫一頷首。
「老爺——」朝倉這一聲是要籐田英夫明慎審斷,別上了人家的當。
籐田英夫心中已有主意,等關靜回來,真相不就大白了?沒人會笨到來演一出即刻會被人拆穿的戲。
籐田英夫和顏悅色說:「既然這樣,你就留下來吧!」
「關靜不在嗎?」還是他避不見面?
籐田英夫聽了石川明雪翻譯後,笑說:「他出去了,恐怕要很晚才回來。」
鍾松齡有些失望,不過人都來了,也不急在一時三刻見到他。
關靜在台灣娶了妻子。籐田英夫像注射了一支興奮劑,精神大振,想知道關靜在台灣的生活情形。所以等朝倉帶兩女安頓好,稍作歇息整理後,又帶兩人到籐田英夫房間。
鍾松齡問了朝倉,才知道那個臥病在床的老人是籐田英夫,即關靜的義父。
「隨便坐。」籐田英夫說。
石川明雪看起來一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樂天散漫,行跪坐時,卻露出純熟老練的勢態。鍾松齡跟著她依樣畫葫蘆照做不誤。
「你說你是阿靜的妻子?你們幾時結婚的?」
「一個多月前。」
關靜在鍾蘭生辦公桌上放了一張辭職信之後,就飄然無蹤。方春意追著鍾松問,哪知不問還好,一問關靜居然連妻子都不要,跑回日本去了,氣得方舂意逼著鍾松齡離婚。
鍾松齡說什麼都不肯,還央托鍾蘭生替她安排到日本去找關靜。鍾蘭生明知被方春意知道定要痛責一番,還是幫她辦好機票,又替她請了一個精通中國話的日本導遊,做她全程的伴隨。
鍾松齡看起來溫婉柔順,實則內剛,籐田英夫一見就喜歡,她會是關靜的好伴侶。
「你們結了婚,阿靜卻沒通知我這個義父?」這話一半是打趣。
「他是怕您勞累。」鍾松齡選了一個不怎麼過得去的理由。天下哪有父母不在場的婚禮?關靜打一開始,就抱著隨時放手的打算。
雖然她避重就輕,但從她臉上看到心裡,籐田英夫也心知肚明。關靜敬他如生父,豈會結婚這麼大的事不跟他提?而她又千里迢迢從台灣來日本尋夫,他們之間必然大有隱情。
鍾松齡第一次出遠門,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日本,到此刻,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總算寧定下來。從籐田英夫親切和緩的神態語調,她雖聽不懂他的話,也能感受到對方的友善。
關靜踏進大門,今天他回來較早,不知籐田英夫睡了沒有?繞到他的房間去探視。
見籐田英夫房內敞亮,而且有交談聲,是客人來訪嗎?
他站在門前。「父親,我可以進來嗎?」
「阿靜嗎?進來吧。」
輕輕拉開門扉,兩個女子同時轉頭。他愣住了,隨即一張臉凍結了。
石川明雪臉上微微泛紅,想不到關靜是這等讓人驚艷的美男子。
「怎麼站在那兒?快進來,你的妻子來了。」
依言坐定,關靜表情木然,像沒看見鍾松齡這個人似的。
鍾松齡不甚自然地低下眉,挺直背,不讓尷尬的感覺破壞了在場其他人的情緒。
「阿靜,你結婚的事怎麼瞞著我?」籐田英夫溫言責備。「要不是松齡來日本,我還不知道你在台灣已經結婚了。」
「我想早晚會離婚,所以不必多事再通知您,免得您空歡喜一場。」他說得直接。
這一下石川明雪對他的好感一掃而空。
她聽得火冒三丈,這男人說的什麼混帳話?指著關靜罵:「你什麼意思?松齡哪裡不好,你說啊?你若嫌人家,當初就別玩弄人家的感倩。人家大老遠跑來日本找你,不是來讓你糟蹋的。」
關靜向她投以漠然的一瞥,冷硬回說:
「這裡沒有外人插嘴的餘地。」
石川明雪氣得雙手幾乎要發抖,暗自慶幸鍾松齡聽不懂日語,否則只怕她會嘔死!
鍾松齡拉拉石川明雪的衣服,要她翻譯。但她就算聽不懂,也看得出來這火爆的場面,準是關靜不歡迎她來。
石川明雪正猶豫要不要告訴她那些難以教人忍受的話,關靜已接口說:「你為什麼還要追來?我不是已經跟你說得很明白,我們之間完了,你知不知道,我們之間完了,你知不知道你這種死纏不放的舉動叫做犯賤?」
鍾松齡臉上血色倏失,閉緊唇,心如刀割。
石川明雪忍不住跳起來,揚起手往關靜臉上揮去,但被他一把捏住手腕。
「蠻女!」他冷冷地說,將她甩開。
「王八蛋!」她不肯罷休,衝上去還要再打。
「明雪!」鍾松齡叫。
「住手!」籐田英夫喝斥。「有什麼事要動粗?真不像話!」
籐田英夫雙眉蹙結,以長輩的威嚴假意發了一頓脾氣,嚴肅吩咐:「好了,我累了,有事明天再說。朝倉,帶他們下去休息。」
「是。」
四人告退出來,朝倉向眾人說:「大家都累了,我帶石川小姐回房休息,少奶奶……」
「她不是籐田家的少奶奶。」關靜打斷話:「叫她鍾小姐就好。」
石川明雪簡直要抓狂了,這個男人心肝是鐵鑄的嗎,
「喂!你……」她替鍾松齡打抱不平。
「閉上你的嘴,少管別人的閒事!」他轉向鍾松齡,她淒楚的眼神彷彿是一條譴責的鞭子在鞭打著他:「我都回日本了,你居然追過來,還真有本事。你別以為進了籐田家就可以萬事如你的願。我關靜不要的女人,就算趴在地上舔我的腳,我都不會再吃回頭草!」說完,他拂袖而去。
朝倉一個下人,不好多加評議關靜的作為。僵場又不宜延續,於是說:「少奶奶,很晚了,我帶你們去休息吧。」
「松齡,你別難過。有我在,我會好好修理那個混蛋,替你出一口氣。」石川明雪狠狠地瞪著關靜消失的背影。
鍾松齡無言。來這一趟,她是不是做錯了?關靜仇視的眼光教她難以承受。
愛,原來是一道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枷鎖。
半夜兩點多了,鍾松齡仍未合眼。
隔鋪傳來石川明雪細微的呼吸聲,她時而甜笑,時而咬牙,不知作了什麼夢?
實在睡不著,她起身盡量不吵醒石川明雪,加了一件外衣,輕手輕腳到外頭。
庭園中有幾盞幽黃的燈,池中偶有魚兒躍起攪動水波的聲音外,一切靜得出奇。
倚著廊下的柱子,鍾松齡咳了兩聲。來到北地,旅途勞頓,她的身體是有些承受不起。
有一個人正站在假山之後看著她,那人便是關靜。
他是另一個不肯入眠的人。會社的存亡,再加上鍾松齡的突然出現,擾得他氣躁心煩;翻來覆去,把被褥煨得像炙人的火爐,再也躺下下去,索性起身到外頭尋個清涼。
燒他的是心頭那把烈火,菸始終是一支接一支抽,不知站了多久,他看見鍾松齡從房裡出來。
她合攏拳頭,輕放在唇前,咳咳停停數次。他實在想上前關心,理智卻牢牢地牽制著他。
他等著她回房,但她始終靠著柱子不曾移動。
一方的霞光揭去了滿天的黑幕,天漸漸亮了。
「少奶奶。」老人家淺眠易醒,又是早起慣了,朝倉見鍾松齡站在外頭,問:「這麼早起床?」不想她是一夜未睡。
他在說什麼?她露出抱歉的微笑,比著手勢,意喻她不明白。
「我忘了你不會日本話。」他一笑,也打手勢道:「我叫人打水給你洗臉?」
看明他的意思,鍾松齡言謝。
關靜繞過假山、亭子,回自己房間。換下浴衣,發現肩頭被露水沾濕了,他也陪她站了一夜。
朝倉來叫門:「靜少爺,你起來了嗎?」
關靜一身整齊,只有兩眼微現一夜未睡的疲累。
這兩人倒是心有靈犀,都起得早。朝倉心想。
「少爺早。」中規中矩行了一個禮。
「早,不必替我準備早餐了,叫石井把車弄好,我要到會社去。」
「這麼早?才六點。」朝倉疑問。
這個時候到會社去能做什麼?何況他以往沒如此緊迫。
「吃過早飯再去吧,身體重要。」
關靜堅持道:「今天要召開股東大會,我要早點去準備。」
朝倉無可奈何,依他交代去做了。
關靜提起公事包走到正門去坐車,在長廊上和鍾松齡不期而遇。
「早。」她頷首。
他冷冷地看她一眼,邁步走了。
她心中一酸,告訴自己不要輕易落淚。
用過早飯,籐田英夫叫朝倉領鍾松齡和石川明雪來見他。
「不要拘禮,當這裡是自己家。」他和藹地說。
鍾松齡十多歲時父親因病過世,見他慈和,油然生起孺慕之思:「我可以叫您一聲爸爸嗎?」
石川明雪轉譯了她的話,籐田英大笑說:「當然可以。」
「你和阿靜認識多久了?」
「兩個多月。他和我哥哥是大學和研究所的同學。」
有句話他思忖了一下,還是問了:「你對阿靜認識有多少?」
有石川明雪在場,她不便明言,只說:「他十三歲從台灣到日本,一直到今天的事,我都知道。」
這話說得很得體,恰好能讓彼此意會。
他又問了兩人結婚、生活的情形。她不善於說謊,話中處處都是漏洞,連石川明雪都察覺到了,洞徹世情如籐田英夫者,當然也發現了。
「阿靜對你不好嗎?」他直指核心。
她避重就輕地說:「他很忙,他是個很負責的人。」
石川明雪冷哼了一聲:「我看他根本就是一個不知好歹的混蛋!」
「這孩子我會好好說說他。松齡,他心中的結不是一朝能夠打開,你要耐心等他。」
「我會的。」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他從枕下拿出一個黑絨小方盒子,裡頭是一隻戒指。
「這是見面禮。」
「我不能——」
他交到她手上:「收下來。這是籐田家歷代傳媳的戒指,我等著交給我的媳婦等了好久了。」
「收下嘛!」石川明雪也認為她理該接受。
她只好從善如流地接受。
籐田英夫說了一些關靜在日本上高中的事給兩人聽,還找出他學生時代的照片。每張照片上的關靜都毫無笑容,和眾人離得遠遠的。
「時間過得真快。」他眼中閃著緬懷往日的光輝。「阿靜都已經結婚了。松齡,趁著年輕多生幾個孩子。加油一點,讓我早點抱孫子。」
「嗯。」她低下頭,想到她剛失去她的孩子。
籐田英夫累了,兩人告退。走到門口,背後老人忽言:「松齡,讓朝倉帶你去看看阿靜的姊姊。」
關靜的姊姊?
鍾松齡記得關靜的姊姊精神失常,到現在還不曾痊癒嗎?
由朝倉帶路,車子開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一間花木扶疏的小醫院,牆上銅鑄的大字標示著:高橋精神病院。
朝倉常來此地探視關婷,醫院上下都認識他,迎面和他招呼:「朝倉先生,又來看關小姐?」
「是啊。承蒙你們照顧,辛苦了。」
「別客氣,那是我們該做的。」
有位護士說:「關小姐在草地上塗鴉,你們可以去找她。」
朝倉熟門熟路,一會兒就找著關婷了。
他指著倚著一棵樹而坐,膝上放著一塊畫板的女人說:「那就是靜少爺的姊姊。」
「她會不會傷人啊?」石川明雪怕怕的。
「她只是神智不清,認不得人,說話有些顛三倒四而已,不會攻擊別人,你不用怕。」
鍾松齡走到她身旁,關婷仰起頭來,又好奇、又像要討人家讚賞。「你看我畫得好不好?」伸長手,讓她看清自己的作品。
畫紙上有一團很大的黑點,旁邊畫了許多條紅線。
「你畫什麼?能告訴我嗎?」鍾松齡柔聲說,盡量別嚇著她。
關婷和關靜的臉頗為相似。
關婷展開一個如獲知音的無邪笑容,拍拍身旁的草地說:「坐,我跟你說。」指著那團大黑點,煞有介事地說:「這是大壞蛋,他很可惡、很可惡,心腸就像惡魔那麼黑。」又指著一條條的紅線說:「你看,他做了好多壞事,他做一件,我就畫一條線,他做了這麼多、這麼多壞事。」
「你別怕。」關婷比鍾松齡大上十來歲,說話舉動卻像個小孩子,鍾松齡心中真有無限哀憐。輕撫著關婷髮絲,她說:「不會再有壞人來傷害你了。」
關婷笑了笑,低頭又換過一張畫紙作畫。
「她好不了嗎?」鍾松齡一陣一陣地心痛。關家兩姊弟何其無辜,上天要這樣對待他們?
石川明雪問朝倉,朝倉歎息:「一切都要看造化。」
但造化多弄人。
同住一個屋簷下,鍾松齡見到關靜的機會卻是少之又少。
來了一個多禮拜了,關靜每天早出晚歸,想見上他一面,難如登天。
聽朝倉說,工地的工人天天圍堵會社抗議,要籐田社長為爆炸死亡、重傷的員工理賠。關靜以代理社長身份出席,始終商談不出結果,雙方仍持續拉鋸中。
另外又傳出會社高級幹部利用職權之便收了一大筆黑錢,把工程底標洩漏給投標公司,而導致工程偷工減料。股東人心浮動,紛紛抽出股份、低價轉售,使得會社嚴重資金不足,連帶影響正在進行的幾項工程進度。
她幫不上忙,又見不到他的面,連想傳達一句安慰的話都不得其門而入。
該晚,和石川明雪說了一陣話後,石川明雪先去睡了。她去洗手間經過浴室時,裡頭傳來嘩啦的水聲;她足下發出的木屐聲,令裡頭的人發話了,說的是日語,但她認出是關靜的聲音。
於是她答說:「是我。」
關靜也認出是鍾松齡。他是想叫個傭人幫他擦背按摩一下,不料是她經過。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他是有事要叫人吧?可能自討無趣,但總是一個接近他的契機,她主動提出有否她能盡一分力的地方。
悄然的滯澀擴散開來,經過一天全神貫注的抗戰,全身肌肉繃得緊張酸痛。他著實累了,她就她吧。真正的不動心,是把對方不當一回事,刻意避著她,不證實了他心虛?
「你來幫我按摩一下吧。」
籐田家是古式的房舍,走進蒸氣氤氳的浴室,關靜閉著眼,浸在熱氣不斷往上冒的水中,兩手搭在浴缸兩旁。
他坐起身背向她,她則跪在浴缸前的木板地上,開始幫他按摩。
「公司還好嗎?」她關心地問。
關靜絲毫不領情:「沒你的事,不用多問。我倒是要問你,你還要在這兒賴多久?」
捏著肩膀的雙手頓了一下,她苦澀地說:「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公事已經教人夠煩心的了,回家還要面對不想看到的人,如果是你,會有什麼感覺?」說來說去,都怪她不知羞恥,找上門來惹人厭。
「繼續啊。」不知何時,她停了手。
椎心的痛楚像巨石壓得她呼吸困難。不,不能退縮,她告訴自己。
「我去看過你姊姊了。」
「哦!那你怕不怕有朝一日我也像我姊姊一樣發瘋了?」他沉冷笑,續道:「瘋病說不定也會基因遺傳。」
十指指腹揉著他濕漉漉的頭髮上,他後腦枕著浴缸,放鬆在她柔情深致的按撫裡。
她的雙音在耳畔響起:「我不怕。如果你真的瘋了,那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直到你好起來。」
關靜張開懾人的雙眸仰視,在水中翻了一個身面對她,飛起的水珠濺了她一頭一臉。
「別亂許諾自己辦不到的事。」輕諾寡信,只會教人看輕。
「到底做不做得到,就請你好好看著我吧。」她的話鏗鏘有聲。
鍾松齡的眼睛是他看過最清澈的。他屢次踐踏她的感情,她卻始終沒有被他所擊潰。在那嬌弱的身子裡,究竟含藏了多少不可思議的力量?
被熱氣一蒸,她平日蒼白的臉顯得紅馥一片,別有一股風韻。
關靜全身燥熱起來了。
跨出浴缸,拿起衣物籃的毛巾隨便抹了抹身上水滴,套上浴衣束了衣帶,便拖著她出了浴室。
進了他的房,關靜將她帶入懷中,低頭給了她一記既熱烈、又霸道的強吻;直到兩人分開時,鍾松齡還氣喘吁吁。
榻榻米上被褥已經鋪好了,他雙臂環著她的腰肢,滾倒在被上;澄亮的眼眸,散發著他的渴望。
「你不是討厭我?」男人可以無愛而欲嗎?她迷惑,向他求解。
親著她的耳、她的頸,下滑到她起伏不定的胸口,不安分的雙手亦撫遍她上上下下每一寸肌膚。他深深吸聞著她身上的香澤,令人欲醉。
「討厭你也可以這樣。」聲音嘶啞了,身體都投誠了,嘴巴仍不忘執行所下達的命令:「我們還沒有離婚不是嗎?我有做這種事的權利吧?我仍是你的丈夫。」
是不是她無所謂,重要的是她可以及時舒解他的需求,他的意思是這樣嗎?
情慾之火蔓延開來,吞噬掉關靜的理智,將鍾松齡愈摟愈緊,兩人的身軀密合纏繞。
她低喚著他的名字,令人如飲醇釀;在肢體糾纏、汗水交融的蕩漾迷情中,積存多日的重壓散成碎片,身子浮上了雲端,關靜被推到無垠的極樂天堂。
他幾乎是立即入睡。
鍾松齡被他摟在懷裡,她靜靜看著他的睡顏。他的話雖惡毒,但他抱著她時極珍惜、極小心,完全當她是珍貴的寶貝。
因為如此,她相信他是愛她的。這個信念支持她一路走到現在。
對著他的胸膛,她輕聲說:「我愛你。」
這句話不知是否傳達到關靜心坎裡,酣眠中的他嘴角漾著難得的笑意,一掃醒時臉上的寒意,他彷彿安息在輕輕擺盪的搖籃中,安心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