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御史台。
宗家保在房中踱來踱去,顯得很是憂心。
距離邢天彪問斬之日已經不到三天了,可是到現在他還沒能教他說出三年前那筆他劫下的五十萬兩賑災的銀子藏在何處。難不成這筆銀子就要隨著他的死永沉大海?那會有多少難民陷在水深火熱之中?
不行!他不能放棄,他得再試一試。
二度來到大牢,幽暗的牢房中,但見邢天彪閉目盤膝坐在地上。見到來人是宗家保,嘴角勾起了一個嘲諷的微笑。
「宗大人,你又想問我那筆銀子的下落何在是嗎?」哈!他以為他會說出來嗎?他在癡人說夢。
宗家保凝視著這個殺人無數、惡名響遭四川的巨匪,誠心誠意地問道:「你願意告訴我嗎?」希望他能夠幡然醒悟,大概是一場夢想了吧?
「你說呢?」他不想理會他,閉上了眼睛養神。
宗家保歎了一口氣。「邢天彪,你作惡多端,現在就快要死了。你何不將那筆銀子的下落告訴我,也算為你自己積一點福報,贖你過去的罪愆?」
邢天彪只作充耳不聞,對他不理也不睬。
「你的義子為了救你,劫走了我的女兒,到現在下落不明。」邢天彪雙目一瞠。世珩來救他?宗家保看他對這個義子關心逾恆,看樣子他也許可以從這裡下手。宗家保繼續說道:「只要你願意說出銀子的下落,對於他劫持我女兒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你看如何?」
邢天彪心下暗暗思量,世珩現在會在哪裡呢?這些做官的一旦得到他所要的,哪還會管他人死活?邢天彪可不相信宗家保會這麼好心。他冷冷地道:「真是多謝你啦,不過我年紀大了,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楚了,恐怕我幫不上你的忙。」
今天恐怕又是無功而返了。宗家保心下微微失望,忽然一個小吏來稟報道:「大人,夫人來了。她在大牢外面等您。」
「如鏡來了?」
宛如雷轟電掣,宗家保這一聲輕輕的話語,驚破了邢天彪的心房。
如鏡?他沒有聽錯嗎?是如鏡?是那個他曾許下海誓山盟,相約自首的如鏡?不!不可能!他親眼見到她的墳墓,是他害死她的,她不可能還活著……
宗家保舉步正要去見妻子,背後邢天彪突然出聲囑住了他:「宗大人!請留步!」
「有事嗎?」宗家保滿含希望的回頭,他回心轉意了?
「你能讓我見見你的夫人嗎?」邢天彪壓抑著滿心的激動和期盼。
他要見如鏡做什麼?宗家保遲疑了一下。
「只要你能讓我見上夫人一面,或許我可以考慮把那筆災銀的下落告訴你。」
宗家保沉吟了一會兒,他是不明瞭邢天彪為什麼要見如鏡,但是或許這是一個機會。
「好吧。」他走了出去。
沉寂的牢房中,邢天彪屏息等待著宗夫人的到來。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些許的辰光,但是在邢天彪來說卻像過了一年那般的漫長。她到底是不是如鏡?或者只是湊巧是另一個相同姓名的女子?
一個輕輕的腳步聲踏進了牢房。屋外一道亮光照進來,那人站到了陽光中,清清楚楚的照出她眉目如畫、溫柔姣好的面貌。
宛如被一支大錘狠狠在胸口擅了下去,邢天彪眼前一片金星亂冒。是她!是她!真的是她!她沒有死!原來她投有死!
「聽說你要見我?」明如鏡顧著宗家保的意思來到了牢獄之中。聽說一個死囚想要見她,讓她的心裡充滿好奇。
聽到這溫柔的聲音,邢天彪再也忍不住心中激動,流下了兩滴眼淚。這二十年來,他在夢中思思唸唸,想不到今天能夠再度聽到她的聲音。
「宗夫人,請你站在那兒就好。」這個聲音沙啞低沉,教明如鏡心中怦然一動,好熟啊……只聽牢中之人問道:「……夫人,你還記得鄭間牛這個人嗎?』
「啊」的一聲,明如鏡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你……你認識阿牛哥?」
「我是他的一個故人。」牢中人的聲音蕭索淒涼:「我跟他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曾經跟我提起過你。剛剛我聽到宗大人叫你的名字,所以就想看看你是不是他所說的那個心上人。」
「阿牛哥……」很久了,她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聽到這個名字。擦去了浮起的淚珠,嘴邊泛起一個迷離的微笑。「想不到這個世上還有人記得阿牛哥,他都死了二十多年了。」
邢天彪一震。「阿牛死了?」她是哪裡聽來的消息?他還好端端的活著啊。是她死了才是,她爹親自帶他去見了她的墳……
「是,他死了。」經過這麼多年,想到阿牛的死仍然教她一陣心痛。「他為了要完成我爹無理的要求,到山裡面去打老虎取虎皮,結果他被老虎吃掉了,連屍骨都找不回來……」她開始想起來,是她害死了他。
不!他沒死啊!他遠到東北山上去取了老虎皮回來,迎接他的卻是一個教他心碎腸斷的消息——她死了,因為他們的孩子,她難產死了。
在明府的天井中,明府的家丁奉了明老爺的命今狠狠的痛打著他,他倒在地上,任由無情的拳腳往他身上不斷落下。他毫不抵抗,這是他該受的,誰叫他害死如鏡,要不是他,如鏡也不會難產而死。
「那你們的孩子呢?」
明如鏡吃了一驚,這個人為什麼什麼事都知道?阿牛哥認識這樣一個江洋大盜嗎?
「他也死了。」告訴他也無妨,這些年來她一直為著那個無緣謀面的孩子鬱鬱於心,能夠有人聽她說一說,她心裡會舒服許多。
爹告訴她,孩子一出世就投氣了,當她聽到這個天大的打擊時,她哭得死去活來,不明瞭上天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
想到她那可憐的孩子,明如鏡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束。
邢天彪心下一片淒涼,至此事情真相終於大白,他們都被明老爺騙了。他以為如鏡死了,如鏡也以為他死了,若不是他無意中聽到明家下人談起如鏡生下的小男孩被明老爺送走了,他們三個人就此要各分西東。後來如鏡也是在萬念俱灰之下,才聽從明老爺的安排,嫁給宗家保的吧?
「宗大人對你好嗎?」愛她的心一日不曾停止,不知道這些年她過得好不好呢?
「他對我很好,無微不至。」提到夫婿,明如鏡的臉上浮現滿足的微笑。「他知道我的過去,但是他一點也不嫌棄我,他對我一直很好很好。」
就是因為他的溫柔體貼,讓她終於忘了過去的傷痛,願意開始另一段新的人生。
邢天彪慘然的笑了一笑。上蒼弄人,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她現在過得這麼幸福,有疼愛她的丈夫,和乖巧伶俐的女兒,她的女兒一定也長得跟她一樣溫柔美麗吧?
在他臨死之前可以見到她一面,老天算待他不薄了,他還敢再奢求什麼?以他現在的身份,他又能給她什麼呢?
「宗夫人,今天見到故人我真的好生歡喜。」他的聲音微微哽咽,見到她真的讓他這麼激動?「我告訴你那筆銀子的下落,祝你和宗大人白頭到老,永結同心。」
明如鏡愈聽愈是犯疑,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他對她和阿牛哥的事情這麼清楚?而他的聲音是這麼熟悉……
站前幾步,就著昏暗不明的光線,她辨認著牢中端坐不動的男子,那雙銳利的眼睛——
「阿牛哥?」她撲了上去,抓著大木所製的牢欄,眼淚激湧而出。「怎麼會是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我沒死,我沒死。」他喃喃的道,傷痛的眼淚不住滑落,枯槁的神情是看破一切的豁達。「你也沒死,到現在我們才知道,不過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阿牛哥,怎麼會這樣?」她嘶聲哭喊著,這個發現讓她太震驚了,誰能來給她一個答案啊?
「如鏡,在我死之前我能見到你,我心裡實在有說不出的開心。過去的事情也不用再提了,我祝你幸福快樂。」邢天彪輕輕握著她的手,臉上是一片的心滿意足,痛悔的淚水卻是無法抑制的滾落。
見到她現在過得很好,足夠了。
「阿牛哥……」剎那間,她也明白了。是她爹,他謊言欺瞞了他們。
事情已經過了二十多年,就算他們都明瞭對方還活在這個世上又能怎麼樣呢?如今她已經是個有夫有女的官家夫人,而他卻成了階下死囚,很多事既己成為事實,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阿牛哥,我對不起你……」她嗚咽著,不知道這些年來他是受了多少苦,才會淪落到今天的地步。「我們的孩子……他……他死了……」想到這個孩子,她仍是滿心愧疚,她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
邢天彪淒然一笑。她不知道實情也好,不要再去打攪她的生活了。
「他死了也好,有我這樣的爹,有不如無。」失去她之後,他心性大變,對世事充滿憤慨和不滿,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造下種種惡行,走上這條不歸路。
「我今天見到你,真的很開心。老天爺總算待我不簿,讓我臨死之前明白事情的真相。你走吧,我也可以安心走了。」至此他萬緣放下,心裡再沒有一點不平。
來生,他和如鏡只有等待來生吧……
「阿牛哥……」她明白再說什麼也是無用,他們今生緣盡了。
她收起涕淚,緩緩起身。
「阿牛哥,你還有心事未了嗎?如果有我可以盡力的地方,你儘管吩咐我。」
這或許是她最後能為他做的事情了。
「我有一個義子,他為了救我劫持了你的女兒,希望你能看在我們的情份上,放他—馬,行嗎?」邢天彪平靜地交代了他今生最後的心事。
世珩,他的好兒子,他兩母子今生有沒有機緣相認,一切就看上天安排吧。
她點了點頭,哽聲道:「阿牛哥,我走了,你……多多保重。」
看著她慢慢走出他的視線,她一走後,大牢又恢復了一片幽暗。他憤世嫉俗了多年。從沒有像此刻這麼平靜過。邢天彪閉上了眼睛,他知道今天他可以做一個好夢了。
* * *
一個大汗琳漓、一身狼狽的年輕男子來到御史大夫宗家保的府宅,門前守衛的家丁看見有人上前來,他的懷中還抱著一個女子。這種事他們可見得太多了,他們家老爺為官清廉,想是又有人要來申冤告狀了吧?但是這裡是宗大人的家,要告狀也要到御史台去才對。
「年輕人,你是要來告狀嗎?你弄錯地方了,這裡是宗大人的府宅,不是御史台,你要告狀要到御史台去。」
話剛說完,只見那個年輕人突然雙膝一屈,碰地跪在地上。
「你……能不能請你們家老爺夫人出來?就跟他們說宗小姐回來了。」年輕人大口大口喘著氣,臉上的汗水像下雨似的一道道流下臉頰,兩隻眼睛睜得奇大,神情非常緊張。
小姐?兩個家丁伸頭一探,這個年輕人懷中的女子不就是他們找了好久的宗芷君嗎?這下子他們驚呼起來,邊往裡頭跑邊喊著:「夫人!夫人!小姐,小姐回來了!」
在內院的明如鏡一聽到宗芷君回來了,趕緊出來看個究竟。真的是她的女兒回來了?
跪坐在門口的邢世珩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群男男女女,中間一個美貌的中年貴婦神情最顯得擔心,她就是芷君的母親?
「芷君?」她衝上前探視著昏迷不醒的女兒。
終於到了宗家了。趕了數十里的路,再加上憂心交瘁,邢世珩將宗芷君交到明如鏡手中之後,就再也支持不住,昏了過去。
「公子,公子!快,把小姐和這位公子抬進去!」
明如鏡趕緊叫人去請大夫為宗芷君醫治。大夫看了她的傷勢之後,搖了搖頭不敢保證她能不能保住性命,因為她失血過多,傷勢又大沉重,一切只能看天命了。
明如鏡聽了差點昏厥過去。芷君會死?怎麼會這樣呢?
她坐在床邊,憂心焦急地守著昏迷不醒的宗芷君,忽然門外有人在喧鬧著:「你不可以進去,這是我們家小姐的閨房。」
「滾開!」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下一刻,房門被粗魯的推開來,闖進來的正是那個抱著宗芷君回府的男子。無視於房中還有其他人在,他直奔到宗芷君的床邊。幾個僕人想擋他,全都被他一掌推開了。
她……她沒事了嗎?邢世珩凝視著宗芷君,兩眼流露著憂心。
「多謝你送芷君回來。」明如鏡從這個年輕人對宗芷君關懷備至的一舉一動看來,他對她極有情有義啊,而這一段感情又是何時發展出來的?
邢世珩這才注意到另外還有一位貴婦在一旁。她就是芷君的母親吧?喊了聲:「宗夫人。」草率地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又把目光調回宗芷君的臉上。這時他的眼裡心裡只有宗芷君的安危。
她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她的傷會不會好起來?
「芷君是怎麼受傷的?」大夫說她受了劍傷,有什麼人會這麼殘忍對她無辜的女兒下毒手?
「是我,她為了救我、為我擋了一劍。」邢世珩愧疚地低下頭。他真希望這一劍是插在他身上,而不是她。
明如鏡歎了口氣。她最明白宗芷君這孩子心地有多善良,而她甘願為這個年輕人犧牲性命,由此可見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
「宗夫人,這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宗小姐。我做的錯事我甘領罪罰,但是在她醒來之前,可以讓我留在她的身邊嗎?」邢世珩急急的道。
看他的眼光一直停留在宗芷君身上,就算她說不行,恐怕也沒有人能拖得走他吧?
她柔柔的道:「你可以留下來,但是你也要休息一下,別把自己累垮了。芷君要是醒來看見你憔悴不堪,她也不會歡喜的。」
他點了點頭,也不知道他到底聽進去了沒有?明如鏡歎了口氣。和邢天彪的重逢讓她到現在仍然心神震盪,問世間情之一字,為何教人生死相許?他和芷君之間又是怎樣一段糾葛纏綿的情緣?
* * *
邢世珩守在宗芷君身邊好幾個時辰,可是她始終沒有醒來。到了亥牌時分,她甚至發起高燒,灌下去的救命湯藥對她一點用場也沒有,她的呼吸愈來愈沉重。
難道她真的要離開他了?
這個念頭一現起,就像一桶冰水從頭上澆下,教他從頭頂心冷到了腳底。芷君會死?不!不會的!她不能死!他對她那麼壞,他還沒有機會向她贖罪呢,她不能死,他不允許她死。
「芷君,我願意聽你的話,我不殺人,我不找邢天彪報仇了。我現在知道了,很多事是說不清也看不清的。」就像田少洋三番兩次要找他的晦氣,他又何嘗欠他什麼,但是他就是不肯甘休。而宗芷君為他擋劍,更讓他看清自己的心意,真心難尋,難道他要因為一段可以過去的仇恨而毀了兩人嗎?他執起她冰冷的小手,低低的祈訴著:「你聽到我的話了嗎?你醒來,你不要死,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你知不知道除了你之外,這個世上我再也沒有親人了。你別走,不要離開我。芷君,芷君。」
他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耳邊喃喃自語著,希望能夠喚回她的神智。
宗芷君有沒有聽到他的心聲他不知道,但是上天肯定絕對沒有聽見。在更打五更的時候,他一夜未眠,兩眼佈滿了血絲,原本安靜躺在床上的宗芷君突然痛苦的扭動起來。
「芷君!」他抱住她的身子,好冰冷,冷得像是萬年玄冰。
他驚恐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她就要死了嗎?不!
「芷君,你不要死!」他緊緊摟住她,彷彿這樣就能不讓她被死神帶走。
只是很可惜,他的希望得不到上天的回應。宗芷君的呼吸愈來愈微淺,他再怎麼抱緊她,也溫暖不了她一點一滴晰漸消失的體溫。一旁守夜的丫鬟們見情形不妙了,趕緊跑去請宗家保和明如鏡來。
他努力的要偎暖她的手,這時宗芷君擱在他肩上的頭顱一歪,就再也不動了。
「芷君?」他顫巍巍的伸出手探她的鼻息,沒有一點熱氣呼出。
她……死了?
邢世珩不可遏止的全身顫抖起來。不!不會!她還年輕,她這麼善良溫柔,老天要收也應該先收他,該死的是他呀!
他把有掌按在她的背心,拚命的將內力輸送過去,半盞茶的時分過去了,可是她仍然動也不動。
「芷君!」他驚呼著。不該是這樣啊!他仰天呼喊:「天!你不要讓她走。我什麼事都答應你,只要你不讓她死去,所有的責罰我都願意承受,我求你讓她回來,讓她回來啊……」他收緊手臂,緊緊摟著她像木偶似的一撥才一動的身子,放聲嚎啕大哭起來,淚水浸濕了他的面頰,哀切的哭聲迴盪在房間裡。
「芷君。」宗家保和明如鏡衝進了房間,他們剛剛在門外就聽到了邢世珩的哭聲,芷君她……
宗家保要上前探視宗芷君的情況,卻被邢世珩怒氣騰騰的一把推開。「你走開!」
「世珩,你先放手。」明如鏡心繫著愛女的安危,他這樣抱著芷君不放,誰都不能插手啊。
「不看,不看,誰都不准看!芷君是我的!你們聽到了沒有?你們統統給我滾開!」邢世珩幾乎要發狂了,他不能接受宗芷君就這樣離他而去的事實,雙手抓著她的肩頭用力的搖晃著,他狂吼著:「你不可以死!聽到沒有?我命令你不準死,你要是死了,我到地府拖都把你拖回來!我說到做到,不信你就試試看!」
他的樣子像是發瘋了似的,狂猛地搖撼著宗芷君孱弱的身子,眾人要上前去阻止他,都教他給打了回來。
「芷君,芷君,你回來!你回來!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話?你回來!」
你回來!這番誓要毀天滅地的呼喚,帶著強大的願力穿天人地,上窮碧蔣下黃泉,傳到了宗芷君正在縹縹緲緲的靈體心中。
誰呢?是誰在叫她?那麼哀切的哭聲,這個人一定是很傷心吧,到底是什麼人在呼喚著她?
很慢很慢的,宗芷君的小指動了一下。
「夫人,小姐的手……」丫鬟幾乎懷疑自己眼花了,宗芷君的手真的在動嗎?
很傲弱很徽弱的氣息吹在邢世珩的頸間,他詫異地猛抬起頭,但見宗芷君閉上的雙眼並沒有張開,臉色依然蒼白如紙。難道這是他的錯覺嗎?
「……哥……是你在叫我嗎?……」她真的在說話,邢世珩要不是看見她的嘴唇在微微顫動,他會再度以為這一切只不過是他快要瘋狂之下所幻想出來的。
天老爺啊!她醒了!她真的醒了!
邢世珩有滿心滿懷的感激啊,天可憐見,她回到他的身邊來了。在情緒激動之下,淚水更是難以自已,滾滾而下。
「是我,是我叫你呢。」邢世珩歡喜地綻開笑容,淚水滂沱,聲音哽咽。他不斷親著她的臉、她的眼眉:「你聽到我在叫你了嗎?」
「我聽見你叫我……」眼皮好沉重,身子也好重,連動一動手指都似要費盡她所有的力氣。
「是,我叫你,你聽見了對不對?」他吸著鼻子,大悲之後繼以大喜,臉上綻出的笑容就像個被拋棄的孩子,終於找到他的爹娘般的歡喜安慰。摩挲著她仍然冷涼的臉面,邢世珩心頭溢滿無限滿足。「我剛剛跟上天發過誓,只要你活過來,我什麼事都願意做,什麼罪都願意扛,而你回來了,訖聽到我的請求了。芷君,我聽你的,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我不找邢天彪報仇了,只要你好好的待在我身邊,我什麼仇都不報了,我都聽你的,好不好?」
一滴珍珠般的淚珠滑下她蒼白的右頰,身體依然痛得救她魂靈慾飛,可是她的心卻踏踏實實的站在穩穩的地上。哥……她備受煎熬,受盡折磨痛苦的哥啊……
她虛弱的應道:「我不走……我哪兒都不去……哥……我永遠不……不離開你……」
「芷君!」他歡喜得快炸開來,呼喊她名字的同時,眼淚再度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
明明該是值得歡喜的時刻,在聽到邢天彪三字,一抹陰影卻襲上明如鏡的心頭。到底是什麼事教她這般惴惴不安呢?她卻半點也說不上來。望著一對小兒女情比海深,蜜意綢繆,前方卻像有一張巨大的黑綱蓋下,遮蔽了她的視線和方向。
* * *
自從宗芷君從鬼門關被救回來之後,這讓邢世珩的想法有了極大的轉變。
宗芷君說得沒錯,邢天彪作惡多端,自有國法制裁;就算不然,也會由天來收他,不須他來替天行道。宗芷君替他捱了這一劍,才讓他明白世事無常,明白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經無形之中凌駕於他對邢天彪的仇恨之上。他可以放棄一切,但是就是不能失去宗芷君,幸好上天對他還有一絲眷顧,沒有讓他遺恨終生。
想法變過之後,望出去山依舊是山,水依舊是水,但是一切都不同了,青山嫵媚,綠水多情,原來這人世處處美好。教他不禁扼然失笑,不解過去十多年來,他用仇恨將自己鞭打得體無完膚,意義何在?
芷君,芷君,你是上天派下來拯救我的仙子呵!
明天邢天彪就要被處斬,雖然邢天彪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他畢竟撫養了自己十多年。於是他去找宗家保,請他能准許他見邢天彪最後一面,讓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做個了結。
宗家保沉吟了一會兒,點頭答應邢世珩可以去見邢天彪。
到了御史台,天色已經晚了。獄卒得到宗家保的手諭,領著他來到大牢。
將昏黃的燈台放在地上,突來的亮光映亮邢天彪的眼簾。有人來了?他睜開眼睛,訝異地看到一個他今生以為不會再見到的人。
「世珩,你怎麼來了?。他也被抓了嗎?
邢世珩冷冷地看著邢天彪,他對他的在意全寫在臉上,他都已經快死了,沒理由會再對他使心機用手段;而邢天彪一向專斷無情,也不屑用這種迂迴的手腕來達到他的目的。那他真的是在關心他?這真是他想都沒想過的一件事。
芷君說得沒錯,很多事他真的看不清,就像現在,他絕對沒想到會在邢天彪的臉上看到柔情。
仔細端詳了一下,邢天彪臉頰微微凹陷,整個人瘦了一點,在牢中畢竟吃了一些苦吧?褪去了往日的凶狠冷酷,邢天彪臉上竟露出一種平靜安詳的神態。
安詳?這真是今他詫異極了,他以為這類的字眼和邢天彪是永遠沾不上逢的。
「邢公子,你們慢慢聊,我在外頭等。」獄卒出去了。
牢中又恢復了一片死寂。這裡曾累集了許多犯人的怨氣和悔恨,是這樣讓空氣也變得幽涼起來吧?
「你好嗎?」邢世珩盤膝在地上坐下來,和邢天彪隔著牢籠對望。
「我很好。」他的笑容是全然的釋然和平和。接下來的話又是讓邢世珩一陣愕然:「你怎麼會來?你沒事吧?我聽說你劫持了宗大人的千金,他們有沒有為難啊?」
「沒有。宗大人心地寬厚,他沒有追究我的魯莽。」他定定的看著他。「我是來見你最後一面的,你有什麼遺言要交代的嗎?」
邢天彪又笑了,笑得那麼自在無礙。
今夜的邢天彪真的教他不認識,又或許他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邢天彪?
「沒有了。能在死前見到你,我什麼心事都了結了。」他的話意值得玩味,邢世珩像是聽到一絲絃外之音,又難以捉摸那究竟是不是自己想像出來的。
「你放心去吧。你走了之後我會為你辦後事。雖然我很恨你,畢竟你也養育了我十多年,我今天來見你,就是要跟你做個了斷。你殺了我的父母和弟弟,不過我也不想再報仇。說起來,我不知道該恨你還是詼感謝你,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也不會認識芷君。這十幾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找你報仇,到了終了,我卻不知道我這樣做到底有沒有意義?不過,我想以後我不會後悔放過你,因為上天已經給了我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了。」
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就是她的真心。
看邢世珩露出柔情款款的神情,這個孩子是遇上了他這輩子的剋星了?
他知道邢世珩不是守身如玉的柳下惠,但是他的心從來不會因為哪個女人而波動過。
「你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姑娘?」他是見不到他娶妻生子了,但是他衷心祝福他。
「嗯。」
邢世珩落落大方的承認,不敢相信他和邢天彪會有這樣和平相處、不假虛蛇的一刻:「說來還是因你結的緣。你還記得當年被你抓到黑風寨的一個小女孩叫糖兒的嗎?」
「糖兒?」
邢天彪的印象很模糊,很多事他做過就不再放在心上。
「我又遇到她了,她就是宗大人的女兒。」
上天的安排真是何其巧妙,而他和芷君的緣份就像一開始就注定要牽扯不清了。
「宗大人的女兒?」邢天彪臉色大變,他有沒有聽錯?急急迫問:「你說是哪個宗大人?」
還有哪個宗大人?
邢世珩奇怪的投去一眼,不瞭解他為什麼反應這麼激烈。「當然是宗家保宗大人。」
「宗家保,宗家保……」邢天彪聲音發顫,兩腿如灌了醋一般霎時變得酸軟無力。
天啊,這是在跟他開玩笑嗎?他跳了起采,大聲喊著:「你不能和她在一起!」
「為什麼不可以?」難道是因為宗家保判了他的罪,所以他不同意?可是他明天都已經要死了,干涉他又有什麼用?
要跟他說嗎?本來以為這個秘密要跟著他埋葬黃土,不說,是會害了兩個孩子終生不幸啊……
邢天彪臉上毫無血色,兩隻眼睛流露著恐懼。他感到恐懼?是的,因為那難測的天意……
「世珩,你不能跟她在一起。她是你的妹妹,你們是親兄妹。」
邢世珩呆了一下,差點笑出聲來。這樣蹩腳的理由虧他也想得出來。
「我有爹有娘,他們都已經死了,而芷君的爹娘還健在,我想我還不至於搞不清楚我爹娘是誰。」
親兄妹?
呵呵,天大的笑話。
「是真的,我沒有騙你。陳貴生不是你的親爹,當年你外公反對你爹娘在一起,所以你一出生就把你送給人家養,你娘也以為你已經死了,所以她才聽從你外公的安排嫁給宗大人。宗小姐是你同母異父的親妹妹,你們不能在一起。」瞪大著眼睛,邢天彪戒慎恐懼地簡單說出隱藏了二十多年的一段故事,就生怕邢世珩不信。
見邢天彪說得有憑有據,人情人理,邢世珩本來想笑卻笑不出來了,心底開始起了一絲猶豫。
「你怎麼會知道?」這事情太過蹊蹺了,他狐疑地看著邢天彪。
邢天彪的心狠狠地揪在一起,他真的必須說出來了……
「因為……因為我是你的親生父親。」他說出這個石破天驚的事實。
「你胡說!」邢世珩猛跳起來。這是不可能的事!
「我沒有騙你。我何必騙你?」他所說的一宇字、一句句,就像慢慢地將釘子罄入邢世珩的胸膛一般,教他痛到不能呼吸、不能動彈。「當初我受了你外公的騙,以為你娘已經死掉了,當時的我萬念俱灰。後來因為我不小心錯殺了人,所以就從此落草為寇。有一年,我去你外公家祖祠看你娘,無意中聽到他們家的下人說起你還活在這世上,於是我開始不斷地探聽你的下落。後來終於教我找著了,你被送給一個叫陳貴生的農夫當養子,我氣他讓我們父子分離了這麼多年,所以我就—刀將他們全都殺了……」
邢世珩愈聽心愈是冰冷,有一個聲音在吶喊著:不會的,不會是這樣……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心神恍惚之下,邢天彪的話他就漏了一小段。
「……我帶你回黑風寨之後,我不敢跟你說我是你爹,我也沒資格承認。要不是我,你娘也不會難產而死。前幾天我無意中見到你娘,才知道她原來並沒死,這一切都是她爹搞的鬼。不過說這些已經太遲了,她現在已經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而我,是一個剩不了幾天性命的死囚……」他不後悔,能見到如鏡最後一面,是上天給他的最大眷顧。但是他卻想不到,另一樁更可怕的悲劇卻因而悄悄展開。「宗夫人就是你的親生母親,但是我沒跟她說你還活著,她現在過著幸福的日子,我不想再打攪她的平靜。可是我沒想到你會喜歡上宗大人的女兒,所以我不得不說了,因為這是不行的,你們這樣做天理不容啊……」
猛地一聲悲嘯從邢世珩口中射出,他嘶吼著喉嚨,雙拳抓得好緊好緊,仰天發出痛苦的哀號聲。他的面容扭曲著,這一長嘯,足足嘯了一盞茶的時分,震得邢天彪耳膜發痛,隱在角落的蝙蝠慌亂的振翅而飛。
「你騙我!」他發出沉冷的控訴,不,他絕不相信!「邢天彪,我和你何冤何仇,讓你對我這樣恨之入骨?你殺我父母、滅我全家,這一些我都已經不跟你計較了,你為什麼還要編出這樣的謊言來騙我?」
「我沒有騙你,你可以去問宗夫人,看她認不認識鄭阿牛?你巴叔叔和我同村長大,他也知道我和你娘的事。」
——你養父縱有千般不是,他總是養育你長大成人的人。記住,養育之恩大於親生,你記住巴叔叔這句話,記住啊。
巴心朗的叮囑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
巴叔叔為什麼無緣無故跟他交代了這些?他的用意何在?
一張原本破碎凌亂的圖畫,在碎片一一出現放回原來的位置後,原貌開始浮出。
「我不信,我不信!」他喃喃的道:「你是騙我的,你騙我……」
這敦他怎麼相信?他和芷君已經有過山盟海誓、肌膚之親,他第一次真心愛上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竟然是他的妹妹,這教他……救他情何以堪?
踩著虛浮的腳步,連邢天彪的呼喚他都沒有聽到,邢世珩不知道他是怎麼走出大牢的。因為,天地已然變色。